潮音窟的夜，是黑色的海与更黑的天缝合而成。浪涛拍打礁石的声音不似自然之响，倒像是某种古老咒语的节拍，一下、一下，敲在人脑髓深处。陆明背着李阳走在最前，脚下是湿滑的玄武岩，每一步都像踩在活物的脊椎上。柳三断后，手里攥着一把从忘忧台带出的符灰，那是鬼新娘最后留下的痕迹??据说能辟邪，也能引魂。

“我们得快点。”李军喘着气，“李阳体温已经降到三十度以下，寿衣正在吞噬他。再这样下去，他会彻底变成‘非人’。”

没人回应。他们都看见了李阳现在的模样：左半身萎缩如七岁孩童，皮肤苍白泛青，右半身却依旧成年，肌肉紧绷，血管如墨蛇游走。他的呼吸微弱，可每当海风掠过，唇间竟会无意识哼出一段旋律??正是《相思引》的最后一段。那不是他在唱，而是寿衣在替他回忆。

灵异靠在柳三肩上，气息比之前更加飘忽。他的眼睛时常失焦，仿佛能看到常人无法触及的画面。“你们知道吗……”他忽然轻笑，“刚才那一幕，根本不是真正的解脱。鬼新娘没死，她只是……跳出了剧本。”

“什么意思？”柳三皱眉。

“她成了‘叙述者’。”灵异喃喃，“当一个角色意识到自己是虚构的，并主动选择脱离主线，就会升维为‘旁白’。她现在可以游走于所有副本之间，看穿轮回的裂痕……但她再也回不来了。”

众人沉默。

他们终于明白，每一次破局，都是以失去为代价。

而这一次，他们失去的是**归途**。

***

东海孤礁远比地图所示更诡异。它不在任何航海图上，也不属于现实地理坐标。它的存在依赖于“潮音”??只有当月相、洋流、风向、人心执念同时契合时，才会从海底浮出。传说此地原是一座沉没的佛国，因僧侣诵经声惊扰龙宫，被镇于海眼之下。千百年来，唯有失聪之人能听见其真言，也唯有失声者能将其唤醒。

“所以我们的任务目标……是个聋女？”柳三苦笑，“这设定越来越抽象了。”

“不是抽象。”陆明盯着远处海面，“是精准。这个世界正在筛选能承载‘真实’的人。聋者听不见谎言，哑者说不出虚伪。她们是最接近‘纯粹感知’的存在。”

话音未落，海雾骤起。

浓白如絮，裹挟着咸腥与腐木气息，自四面八方涌来。礁石间的水道开始发出低鸣，像是有人在极深的海底吹埙。李阳突然剧烈抽搐，整个人弓起身子，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尖叫。

“他怎么了？”李军惊问。

“他在‘接收’。”灵异闭眼，“潮音窟的信息流太强，普通人听了会疯，而李阳……他是作者，是世界的根目录。他正在被迫读取这片区域的原始代码。”

果然，李阳双目翻白，口中开始断续吐出字句：

> “第一世，她为听夫君一曲琵琶，剜耳入海……”

> “第二世，她为寻夫君转生，割舌祭龙……”

> “第三世，她被制成‘人礁’，永镇海眼，口不能言，耳不能闻……”

> “第四至第一百零七世……重复，循环，无人唤醒……”

> “第108次……有‘笔’落下。”

他说完，嘴角溢出黑血，昏死过去。

陆明迅速将他平放，用剩余的符灰围成一圈。柳三紧张地扫视四周：“所以这次的任务，是要救那个渔女？让她重新听见、重新说话？”

“不。”灵异摇头，“是要让她**开口诅咒**。只有被世界背叛至极的人，才能说出‘终结之语’。而那句话，就是通往昆仑墟底的钥匙。”

“也就是说……”李军声音发冷，“我们必须让一个本该沉默的灵魂，爆发出足以撕裂天地的怨恨？”

“准确地说。”陆明望向海心，“是我们要帮她记起自己是谁。”

***

退潮时刻到了。

海水如被巨手抽离，露出一条由骸骨铺就的甬道，直通礁群中央一座半塌的石庙。庙门上刻着两个古篆：**听寂**。门两侧立着两尊石像，皆为女子，一聋一哑，手中各持铜铃与玉笛，却从未响起。

“走。”陆明背起李阳，率先踏入。

刚踏足石庙，异变陡生。

地面震动，墙上浮现出无数手掌印，全是挣扎着想要逃离的痕迹。空气中传来女人哭泣声，却不从耳入，而是直接在脑海炸开。柳三当场跪倒，抱头惨叫：“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你在听什么？”李军大惊。

“我……我听见我妈临死前的话……”柳三泪流满面，“她说她后悔生下我……说我是灾星……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幻听。”陆明沉声道，“这是‘记忆回流’。潮音窟会放大你内心最深的愧疚与遗憾。撑住，否则你会被拖进自己的地狱。”

李军咬牙，强行稳住心神。灵异却笑了：“有意思……原来连柳三这种嘴贱的家伙，也有不敢面对的过去。”

“你少得意。”柳三抹去眼泪，“你呢？你怕什么？”

灵异笑容凝固。

他没有回答。

因为他看见了??墙角处，有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正低头记录，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清晰可闻。那是第七号实验区的首席研究员，也是亲手将他改造成“活衣容器”的人。那人抬起头，对他微笑：

> “恭喜你，实验体07-Alpha，你成功存活超过预期寿命。现在，请回到培养舱，接受下一阶段改造。”

灵异猛地后退，撞上石柱，咳出一口带着银丝的血。

他知道，这不是幻觉。

这是**真实**。

因为真正的恐惧，从来不需要伪装。

***

石庙深处，有一口井。

井口不大，却深不见底，水面漆黑如墨，映不出任何人影。井边坐着一个少女，约莫十六七岁，衣衫褴褛，赤足泡在水中。她双耳戴着青铜耳塞，嘴里含着一枚玉蝉，双手结印，静静垂首。

她就是这一世的渔女。

也是百年前被钉在海眼的“人礁”。

“她不能动。”陆明低声道，“一旦她摘下耳塞或吐出玉蝉，潮音窟就会彻底苏醒，整个东海都会化作怨灵之海。而若她永远不动，世界也会停滞在这一刻。”

“所以……”李军艰难地吞咽，“我们必须让她主动选择发声？”

“对。”陆明点头，“但前提是，她得先‘听见’真相。”

“怎么让她听见？她聋了。”

“那就……”灵异忽然开口，“让我们成为她的耳朵。”

他说完，竟一步步走向井边，在少女面前跪下。

“听着。”他扯开衣领，露出胸前那件不断脉动的寿衣，“我能看见你的过去。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我不需要耳朵，因为我本身就是‘共鸣体’。现在，让我替你听一遍，那被埋葬了一百年的故事。”

刹那间，寿衣光芒大盛。

彼岸花纹疯狂流转，如同打开了一扇门。灵异双眼翻白，口中开始复述：

> “你本是南海龙女，因爱慕人间书生，私自降雨助其科考。天庭震怒，削你仙骨，贬为凡胎。你转世为渔家女，与那书生重逢，许下白首之约。可他高中状元后，迎娶宰相之女，将你推入海中，谎称你溺亡。”

> “你不甘，魂魄不散，日日于礁石上吟唱。龙王感你情深，赐你‘听寂之能’，让你能听见世间一切无声之痛。”

> “可你也因此被选中，成为‘人礁’，永镇海眼，隔绝阴阳。”

> “一百年来，你听过千万亡魂哭诉，看过无数轮回虚妄。你早已不再恨他。”

> “你只是……想问一句：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爱上他吗？”

说到此处，灵异猛然呕血。

但他仍在继续：

> “现在，答案来了。”

> “你说：会。哪怕明知是劫，明知是苦，明知终将被弃……你还是会爱。”

> “因为你存在的意义，从来不是复仇，而是证明??**爱，可以超越规则**。”

井水沸腾。

少女缓缓抬头。

她的眼中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浩瀚如海的平静。

然后，她抬手，摘下了耳塞。

刹那间，万籁俱寂。

不，是**所有声音都被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