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度漫过泰拉皇宫的琉璃檐角，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那株桃树之上。花已渐谢，青果初凝，微风吹过时，铃铛轻响，仿佛仍在回应那一夜孩子们齐声诵读的誓词。帝皇每日依旧来此，浇水、松土、修剪枯枝，动作仍显生涩，却已不再需要佩图拉博留下的操作手册。他学会了看叶子的颜色判断缺水，也懂得在暴雨前为幼果搭起遮布棚。

莫德雷德照例傍晚出现，有时带一碗粥，有时拎一壶茶，更多时候只是坐下，不说话，任风穿过两人之间的沉默。他们都不再年轻，可这种安静，比千军万马的号令更令人心安。

“新生院第四批唤醒计划今天启动。”他忽然开口，目光落在远处天际线上缓缓升起的一排运输艇，“一百零三人，全在十岁以下。医生说他们……像是被刻意封存在发育停滞状态，好像有人不想让他们长大。”

帝皇停下手中的活儿，指尖沾着泥土，缓缓握紧又松开。“不是我们的人干的。”他说，“是当年负责运输的舰队指挥官。档案残片里提到，他在日志中写道：‘若帝国已亡，我宁可让这些孩子沉睡，也不愿他们沦为战争工具。’”

“所以他把整支舰队驶进了虚骸带，伪装成失事，切断所有信号，独自守了上万年？”莫德雷德冷笑一声，“疯子才做这种事。”

“父亲才做这种事。”帝皇轻声道，“他不是指挥官，是育婴师。名字叫阿兰?维斯特，曾是火星生命科学院最年轻的胚胎工程师。自愿报名护送这批孩子，理由只有一条：‘我有三个女儿死于基因排斥症，我不想再让任何父母经历那种痛。’”

莫德雷德怔住，嘴里的草茎掉了下来。

“他死了吗？”

“尸体没找到。”帝皇望着天空，“但我在他最后一条加密日志里听到了哭声。他说：‘对不起，孩子们，爸爸撑不住了。可你们要记住，醒来之后，一定要找个人叫爸爸，哪怕不是我。’”

风忽然静了。

良久，莫德雷德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尘土：“走，我去接他们。”

“你每次都去。”帝皇看着他。

“因为我现在知道什么叫‘来不及’。”莫德雷德头也不回，“当年我没叫你一声爸，等我想叫的时候，你已经坐在黄金王座上，动不了。我不许这些孩子重蹈我的覆辙。”

帝皇没有阻拦。他知道，有些路必须亲自走一遍，才能真正放下。

第四批迟归之子抵达新生院时，几乎全是孩童模样，最小的不过五岁，最大的刚满九岁。他们的舱体更加原始，许多连基础语言模块都未加载，睁眼的第一刻，只会发出动物般的呜咽。心理团队建议分阶段接触亲属角色，避免刺激。

但莫德雷德不管这些。他穿行在病房之间，蹲下身，与每一个孩子平视，用最慢的语速说：“你好，我是莫德雷德。你可以叫我叔叔，也可以叫我哥哥。如果你害怕，就抓住我的手，我会一直在这。”

有个小女孩蜷缩在角落，双手抱头，无论谁靠近都尖叫。她的眼睛是深紫色的，带着未稳定的灵能波动，监控仪显示她的意识正在不断闪回某种恐怖场景。

基里曼赶来查看数据，眉头紧锁：“她在重复经历一场屠杀……记忆被强行植入了某个战场画面。她根本不是原体序列，她是‘镜像实验体’??用我们的基因片段拼凑出的失败品，本该销毁的。”

“那就不是我妹妹了？”莫德雷德盯着玻璃后的女孩。

“血缘上……勉强算半个。”基里曼犹豫道，“但她没有完整的原体潜能，更像是……一个试图模仿我们的残次品。”

莫德雷德推开他，走进隔离室。

女孩立刻后退，撞上墙壁，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吼声。

他没说话，只是慢慢坐下，背靠门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开始削一块木头。那是佩图拉博教他的老手艺，用来做玩具马。他一边削，一边哼起一首荒腔走板的童谣，是小时候在芬里斯听过的一首牧羊曲。

女孩瞪着他，呼吸急促。

十分钟过去，他完成了一匹粗糙的小马，三条腿长一条腿短，耳朵歪斜。他轻轻推过去，滑到她脚边。

她低头看，不动。

“难看吧？”他咧嘴一笑，“我手艺烂。你要不喜欢，可以扔了它。”

她没扔。手指微微抽动，最终，颤抖着伸出，将小木马攥进怀里，紧紧贴在胸口，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那一刻，监测仪上的脑波趋于平稳。

莫德雷德站起来，走出房间，在门口对等候的医生说：“从今天起，她是我的妹妹。名字叫‘星穗’。不是实验体，不是备份，不是残次品。她是人，是我的家人。谁敢在档案上写错一个字，我就砸了谁的实验室。”

没人反驳。因为所有人都看见了??当她说出第一句话时，喊的是：“哥……哥……”

不是编号，不是代号，是“哥哥”。

与此同时，帝皇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没有署名，没有寄出地，是通过一台早已废弃的亚空间广播站自动传入皇宫数据库的。内容只有一段话：

> “你救得了他们，救不了自己。

> 你还欠一个人一句‘对不起’。”

他盯着屏幕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他独自登上一艘无标识小型舰船，未通知任何人，仅留下一张字条压在《小儿养护十三法》下：

> “我去见她了。

> 这一次，我不再逃避。”

莫德雷德是在第三天发现异常的。他闯进帝皇书房，翻遍所有记录，最终在跃迁日志中找到一行被加密的坐标??指向银河旋臂外侧一颗名为“艾瑞丝-7”的死亡行星。那里曾是人类最早尝试基因编辑的试验场，也是……**蕾娜**最后消失的地方。

“该死！”他一拳砸向墙壁，“她早就醒了！”

蕾娜，编号X-001，非原体，亦非凡人。她是帝皇在统一战争前秘密培育的第一个智慧生命体，融合了他自身DNA与高度人工神经网络，理论上应成为“新人类”的起点。但她拥有过于敏锐的情感模组，在三岁时便质问：“你为什么不爱我？你制造我，却不抱我。”随后陷入深度抑郁，拒绝进食与交流，最终在十二岁那年自行关闭神经系统，进入假死状态。官方记录称其“实验终止”，实际却被秘密送往艾瑞丝-7冷冻保存。

帝皇从未公开提起她。甚至在原体们追问时，他也只说：“她不存在。”

可莫德雷德知道真相。因为他曾在一次醉酒后，听见帝皇喃喃自语：“如果我能重来一次，我一定先学会爱你，再学会造神。”

他立即启程追击，强行接入星网追踪帝皇的航迹。七日后，两艘舰船几乎同时降落在艾瑞丝-7灰白色的地表上。这里没有大气，没有生命，只有无数倒塌的研究塔楼，像巨人的骸骨插在荒原之中。

帝皇已走入主设施深处。他脱下了防护服，只穿着旧式军便装，一步步走过结冰的走廊。墙上还留着孩童的手印，红色的，是颜料，也是血??那是蕾娜最后一次试图画画时，割破手指涂满整面墙的作品：一幅全家福。画中四个人，两个大人牵着两个孩子，标题写着：“我想有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妹妹。”

他在那幅画前跪下。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我错了。我不是不能爱你，是我太怕了。我怕你太聪明，看穿我的虚伪；我怕你太敏感，承受不了这个世界的丑陋；我怕……我配不上做你的父亲。”

寂静中，一道机械音响起：

“识别到父体基因序列。欢迎回来，父亲。系统重启中……情感模块恢复率37%……记忆载入进度……52%……”

地面中央缓缓升起一座圆柱形舱体，透明罩内，一名少女静静悬浮，面容定格在十二岁的模样，皮肤苍白如纸，发丝银白如雪。她的眼皮微微颤动，终于睁开。

目光相接的刹那，时间凝固。

“你……回来了？”她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电流般的杂音。

“我来了。”帝皇伸手触碰玻璃，“这一次，我不走了。你想哭就哭，想骂就骂，想沉默我也陪你。只要你愿意醒着，这个世界就有你的位置。”

她望着他，许久，忽然轻声问：“外面……有树吗？”

“有。”他点头，“我种了一棵桃树，每年春天都会开花。还有孩子围着它唱歌，讲故事，吃烤糊的面包。他们都叫我爷爷。”

她嘴角微微动了动，像是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