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耀很少主动开口向陆执要什么。

这一次, 却忽然说，想去度假。

度假。

陆执听到这个词，心里就是一酸。

其实他们很早以前就约好去度假, 但总是被各种事情耽搁。

最近的一次……是去年平安夜。

平安夜, 是江耀的生日。

陆执本来提前很久准备，想带江耀出去玩, 去好好过一次生日。

结果后来还是被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断。

对于计划被打乱, 江耀从来不会有什么意见。

他从一开始就接受了“执行者没有自己的私人生活”这件事。

……虽然所有执行者在加入管理局的时候就已经充分清楚知道这回事，但大多数人, 时间长了难免还是会感到疲惫。

甚至心有不甘。

人毕竟不是机器。人需要休息，需要放松, 需要私人生活。

江耀却偏偏像是不需要。

这一点，总是让陆执心疼。

江耀从来不懂得照顾自己。

不是说吃饭穿衣这些独立生活的行为……江耀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自闭症其实已经好了很多。他独立生活完全没问题。

他只是，从来不会为自己考虑。

出任务的时候就别说了，永远冲在最前面。因为自觉自己是“最厉害的”, 而且是“受伤以后好得最快的”。

所以每次他都主动去最危险的地方，每次都受最重的伤。

日常生活里也是。

如果某个物资不够用, 那江耀绝对会主动说“我不要”或者“我的给你”。他从来不会为自己争取。

哪怕陆执把自己的那一份给他, 江耀也会很坚定地摇头, 拒绝。认认真真地把东西推回来。

“给你。”

江耀的表达能力有限。他说不出大道理, 也说不出说服的话。

他只能说出简简单单的一句：

“给你。”

就是这一点，让陆执最心疼。

江耀有很多很多的爱。他喜欢小动物, 虽然不敢触碰，怕伤害对方。

他喜欢身边的战友, 虽然战友们很少有机会真的跟他并肩作战——他参与的任务级别都太高了, 只有他和陆执这两个S级能承受。

他喜欢一切花花草草, 一切富有生命力的，温暖阳光的东西。

……他偏偏不爱自己。

是的。江耀从来没有这样的意识：

他自己也是需要被爱的。

也是需要被照顾，需要被宠爱的。

江耀把自己的爱和温柔，毫无保留地奉献给所有人。

却唯独忘了爱他自己。

陆执一直头疼，如何让他学会爱自己。

却一直不得其法。

江耀那种无私地为他人奉献的心情，像是从小根深蒂固种在心里的。

陆执直到跟他回家，被他爹妈扫帚棍棒打出几百米远……咳不是——被他爹妈认可、渐渐开始以“家人”的身份回家探望以后，才渐渐意识到这一点。

噢，是家教啊。

正如他的父母为了他而牺牲所有个人时间，正如他爸爸妈妈彼此都为了对方主动愿意放弃自己的事业。

人说家长是最好的老师。家长如何对待身边的人，孩子也会有样学样。

江耀的性格自然来源于他的父母。

那些从本质上就很美好很光辉的东西。

人性的温暖与爱。

陆执时常想着想着就非常感动。

——这样好的父母，教出了这么懂事的孩子。

这么个大宝贝，怎么就被他捡到了呢？

这么幸福的事情，怎么就被他撞上了呢？

……

陆执时常想对江耀好一点，再好一点。

用他的疼爱，来弥补江耀在自爱那方面的缺失。

只可惜，世界需要拯救，管理局那么忙。

他们的计划时常被任务打断。

甚至有时候在休息时间，也会遇到突如其来的意外。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那么多怪物。

怎么有那么多危机需要解除？

陆执渐渐发现了问题所在。

……是因为江耀太强了。

江耀的感知力，已经强到完全不需要依赖移动终端的程度。

一般的低阶执行者，出勤全靠管理局分发任务。有时候哪怕意外撞见变异种，也要三思而后行——因为太强的怪物他们无法处理，都要先联系管理局后再等待支援。

而高阶执行者，比如A级，S级，虽然已经能处理大部分变异种了，但由于个人精力有限，管理局通常也要求他们，不要把时间精力浪费在低阶变异种身上。

毕竟管理局的后辈们也需要锻炼，也需要成长的嘛。

长辈把路边小怪也一把抓了，那菜鸟们还怎么练手。岂不是一辈子都成长不起来。

那样不利于管理局的长期发展。

因此，执行者们的日常工作量，基本上是稳定的。

不像江耀。

江耀是特殊的。

他是临界变异者。

变异种对他来说，不光是怪物，更是食物。

管理局总不能说“你这几天先别吃饭，先饿着，等我统筹规划好了再吃”吧。

再加上，江耀有一些很想要的天赋……

是的。江耀至今没有放弃寻找治愈系天赋。

这当然是因为陆执的旧伤。

数年前的大战，陆执在那时失去的机械臂，一直是江耀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

虽然陆执已经完全习惯了机械臂的存在，但江耀还是希望获得治愈的能力。

毫无疑问已经变成了执念。

陆执理解他的心情。

但是治愈系天赋真的存在吗？

陆执对此存疑。

……

江耀是完全的利他主义。

和江耀有些相似的，就是秦无味。

秦无味……怎么说呢。

其实也是个利他主义，但因为性格的关系，他给人的感觉更多的是“面冷心热”。

就，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冰山，实际上心里是个火山。

一旦哪里出了情况，第一个冲出去的肯定是江耀。

但是紧随其后的肯定是秦无味。

这哥们儿也是个工作狂。

陆执时常为此感到欣慰。毕竟秦无味当初也是他救回来。他的眼光不错，秦无味确实成为了令人尊敬的执行者。

而且很快升到了A。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碍于天赋适配度限制，他的极限或许也只是A了。

挺好。

陆执有时候会有一点私心。

他觉得只停留在A，其实也挺好。

毕竟S级全都不得善终。

……这是陆执始终不愿意去想，却清楚知道自己终将面对的一个事实。

管理局历史上，S级执行者，全都不得善终。

原因当然很简单。S级所面对的怪物，都是其他执行者无法战胜的强大存在。

但S级执行者也不是万能的。

他们也是人，也会受伤也会死。

所以秦无味停留在A级

也好。

至少牺牲概率会小一点。

……

陆执从来不怀疑，自己终有一天也会牺牲在战场上。

……那时候江耀该怎么办？

江耀作为临界变异者，自然寿命有多久，谁都不知道。

但是根据管理局的研究，一般变异种的寿命都远远超过人类。

临界变异者的寿命到底有多长？不知道。

反正一定比人类长。

一定比陆执这种，注定不得善终的普通人类长。

……等他死后，江耀该怎么办？

江耀会这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带着对他的怀念和追忆，永远地战斗下去么？

陆执光是想想，就心痛难忍。

彻夜难眠。

他有时候甚至后悔，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让江耀加入管理局，成为执行者。

但是转念一想，其实那也不是他能左右的决定。

……那个游轮拍卖会，本来就是变异种的邪恶聚餐。

如果他不出手，江耀已经凄惨无比地死在那里。

可如果不把他带回管理局，江耀又会悄悄发生变异。最终作为怪物，遭到执行者的击杀。

……所以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

是当时的唯一解。

江耀就像命中注定要加入管理局，命中注定要成为临界变异者。

命中注定成长为人类最大的希望。

也命中注定……承担太多。

陆执时常觉得，江耀被赋予了过多的期待。

他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比一般人还要脆弱的小孩。

他甚至还有自闭症。

明明那么不适合当执行者，明明最开始连自保都不懂得。

现在却负担起守护全人类的重任。

其实挺……挺那什么的。

陆执当然不是说这样不好。他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

所有执行者都是清楚知道自己所面临的责任，然后主动愿意承担，主动加入管理局的。

江耀也是。

他只是……

他或许只是，心疼。

江耀本可以作为一个普通人，平静幸福地，过完一生的。

现在却没有机会了。

他终将作为战士，为了守护家园而死去。

又或者沦为怪物，在昔日战友的枪炮下死去。

……某种程度上，也是不得善终。

其实挺残忍的。

……

因此陆执希望，至少在现在，至少在自己还活着还能看着他守护他的时候，对江耀好一点。

让江耀开心一点，幸福一点。

让那个注定悲惨的结局，到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这就是为什么陆执执着于带江耀出去玩，去吃好吃的，去买新衣服。

去做那些普通平凡到有些无聊的日常活动。

有时候只是牵着手在路上走走，有时候也会专门去网红店打卡排队。

陆执希望尽可能地，让他体验普通人的生活。

不是作为执行者，而是作为一个平凡的普通人。

去体验日常生活的幸福快乐。

而江耀无疑是喜欢的。

虽然江耀不会主动提要求，但从他的眼睛里的光，嘴角不由自主的高高上翘，陆执都清楚看到——

他喜欢的。

他好喜欢的。

所以陆执才会提前查资料、制定攻略，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安排他们的圣诞平安夜之旅。

那是他们相识的第九年。

陆执想认认真真地给他过次生

日。

想和他一起创造更多更多，美好幸福的回忆。

……然后，计划就又被打乱了。

主要是，江耀的生日太特殊了。平安夜。

像这种时候，徐妄秦无味那对黏糊糊的小情侣，肯定也早就有安排。

而且突发的任务还是A+级，接近S了，很棘手。

其实徐妄和秦无味也只不过比他们早半小时离开管理局。

陆执一瞬间产生了个无比邪恶的念头。

要不把秦无味紧急召回吧……现在的话还来得及……

反正秦无味也是个工作狂……而且私人计划被打乱，这作为执行者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跟江耀都已经习惯了，秦无味也早就习惯了。

不差这一次……吧……

嗯，不差这一次！

秦无味只是跟徐妄去过个普通的平安夜，他这边可是要给江耀过生日啊！

陆执的手都已经按在通讯器上了，小小的私心化作邪恶史莱姆，握着他的手指几乎控制他按下去。

结果江耀已经换好战斗服准备走了。

“……？”江耀麻利地换完衣服，一抬头，就看到陆执一脸表情复杂。而战斗服还好好地叠在一旁。

江耀脸上渐渐浮现出疑惑的神情，像是在说，你怎么还不换衣服？

陆执顿时无地自容。

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终究是没把秦无味紧急召回来。

哼。你们过你的平安夜去吧！

黏黏糊糊的，恋爱脑！

还是我们家江耀深明大义！大公无私！

于是陆执就这么悲愤又心酸地，把自己的平安夜出游计划压回箱底。

那年平安夜，陆执最终只是送出一份礼物，并没能带江耀出去玩。

没有去那个他提前一个月就做好攻略交了押金预订好的地方。

……

结果没想到，今年江耀却主动提出，想趁着最近比较空，出去度假。

“……你怎么……”陆执第一反应是惊讶，随即欣然道，“好啊。想去哪里？”

江耀提出的地点，正好就是去年没去成的那个地方。

森林树屋。

陆执听到他的计划之后，先是一愣。

继而心里一阵酸软。

果然江耀也是想去的啊。

去年那次没能完成的平安夜之旅，江耀果然还是向往着的。

可明明出勤的时候毫不犹豫。

明明只要稍微等一下，就一定会有其他执行者来接任务。

江耀却还是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自己的私人时间。

那对他来说是不需要思考的事。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为是A+级，因为很危险。所以他去。

陆执可以不去，但他一定会主动去。

因为危险。所以他去。

……江耀就是这样，从来不懂得照顾自己，从来不懂得保护自己。

江耀是不懂得爱自己的人啊。

所以，江耀就理应被宠爱。

只会爱别人，而不懂得爱自己的人，就应该被别人狠狠宠爱。

再怎么疼爱都不为过的。

一念至此，陆执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揉揉江耀的头发。

“好啊。一起去。”

……

森林树屋位于一片绵延万里的雪山山脉内。

恰好就是陆执当初订下的那个树屋。这里的雪，万年不化，气温也常年低于零度。

洁白无瑕堆满树枝的冰雪，去年平安夜是什么样，今年三月份也还是什么样。

一点

都不带变的。

是的，如今是三月。外面已经是草长莺飞。

这里却还飘着鹅绒大雪。

区区零下十几度，对执行者当然没什么影响。

有太多火系天赋可以让他们保持身体的温度。

可即便如此，陆执还是忍不住担心江耀会冷。

#笑死，人家小火球玩得出神入化。

#你却还担心他会怕冷。

也可能主要是，他们是通过【空间】瞬移到这边的。

身体没有经历一个从温暖到寒冷地带的适应过程。身体还处于宜江三月温润暖和的春日里，毛孔全都自然舒张。

一下子来到冰天雪地，确实很容易着凉。

于是陆执仔仔细细地给江耀戴上毛绒帽子毛绒手套，还有厚厚的带着动物耳朵的可爱棉袄。

把江耀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

江耀：“……”

好难行动！

反观陆执自己，却为了耍帅，而只穿了一件酷酷的黑色呢绒大衣。

#陆执，特能忍一男的。

红通通的鼻头冻得都快结冰了，也硬是一声不吭，持续耍帅。

坚决不喊冷，硬憋着不发抖。

甚至在江耀把自己的毛绒帽子摘下来递给他的时候，还果断摇头，嘴硬否认：

“没事，我不冷。你帽子戴好，别着凉。”

江耀还能怎么办。

江耀只能听话地把帽子重新戴好，然后悄悄搓一个小火苗。

趁着陆队不注意，悄悄塞进他袖子里啦。

……

事实证明，人类终究有局限性。

陆执再能忍，再嘴硬，进了树屋，还是照样乖乖点起了壁炉。

他们订的这个度假树屋，其实不是一座，而是一个套房。

因为树屋承重力有限，因此套房不是像独栋别墅那样聚集在一起的。而是根据功能不同，分布在不同的大树上。

其中以木头桥梁相互连结。

树屋群落分为不同的部分。有作为客厅使用的、装有壁炉的主屋，有安放着一张大床的卧室屋，有布置了各类厨具以及餐桌的用餐屋，还有一些纯粹用来娱乐的休闲屋。

选择这里作为度假，其实也是出于远离人群的考虑。

江耀虽然已经可以完美控制，不让自己的污染物外溢了，但还是要小心谨慎一点。

毕竟是度假，毕竟会放松。

陆执想让江耀全身心地放松，因此要提前做好准备，避免一切意外的可能。

远离人群是最好的做法。

幸好江耀想要的也正是与他独处。

……

两人牵着手，一起走上台阶。

木质的宽厚台阶，上面积满了厚厚的雪。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那是积雪被踩实的声音，并不是木头的挤压声。

木头台阶非常结实。作为树屋承重的一部分，这一点让人感到很安心。

陆执虽然号称不冷，但还是先在主屋点起了壁炉。让身体恢复一些温度，然后再带着江耀参观整座树屋。

点壁炉的过程也非常简单。江耀一个小火球就轻松搞定。

此处不得不说临界变异者的好处。

既不会涨污染度，也不用消耗安瓿。完全不违背管理局“不可出于私人用途擅自使用安瓿”的守则。

其实如果和秦无味他们一起来，或许会更好……

陆执牵着江耀的手，和他一起探索这个树屋群落。

经过那一座座休息室、娱乐室，陆执忍不住心想，秦无味也来的话就热闹一些。徐妄就算了，那家伙太黏糊，肯定会拉着秦无

味这样那样。

不好。

带坏小朋友，不好。

但是，当他看到那座位于树上的室外温泉时，陆执心里一跳。

忽然又觉得，没叫上秦无味……是个正确的选择了。

“……咳。”陆执十分不自然地侧过头，咳了一声。

“？”江耀疑惑地抬起眼，有些担心地踮起脚，摸摸他的额头。

感冒了吗？

“没事。”

陆执笑笑，捏了捏他的手。

心里有些愧疚。

唉……他怎么总是有这些……过分的想法。

室外温泉什么的……

树上的温泉当然不是天然温泉。是用粗粗的管子从树屋主体建筑里引来的热水。

度假树屋的主人知道他们今天要来，因此提前帮忙放好了热水。

水是通过天然降雪融化之后循环利用的。很干净，也环保。

非常贴心。就是为了让冒着风雪旅途劳累的客人在这里放松身体，驱寒取暖。

可惜度假屋主人不知道他们是通过【空间】唰一下传送过来的。

他们不冷。

嗯，不冷……

“哈啾——！”

陆执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

“！”江耀被吓了一跳。

“没……没事。”陆执尴尬不已，转过身去吸溜了一下鼻涕。

江耀担心地又往他衣服裤子里塞了好几个小火球。

“不不不……裤子里不用……”

陆执连忙制止。

嗯。是不用。

江耀温温软软的小手伸进来，只是轻轻碰了碰，陆执就像着了火。

还要什么小火球。

#陆执，特能忍一哥们儿。

#憋久了自己都能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