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棵树的日子是很枯燥的, 虽说小椿彼时热血上头,为了想再见嬴舟一面把自己从沉眠里拽了回来,但也无法改变这日晒风吹, 乏味难捱的修炼时光。
尤其……最近那头鹿蜀越来越嚣张了!
它不知从哪儿给自己找了个红鹿夫婿,倒是不介意种族间的差距,夫妻俩愉快地在白於山定居下来, 还生了三头小崽子。
而今翻了年,眼看刚刚入夏, 它居然又怀上了,真是子子孙孙无穷尽。
这厮脑子虽不好使, 在争风吃醋上却颇具心机, 仗着自己有孕在身,隔三差五就要撒娇一回,往嬴舟旁边一挨, 直拿脑袋去贴他。
后者照顾它是孕妇情绪,每每也就耐着性子抬手拍两下。
“啊啊……!”
背后已然初见雏形的乔木介意极了, 不住地摇动枝叶抗议, “干嘛呀,你又不是没相公,怎么还跑来蹭别人家的。”
她臂膀一伸, 就是粗壮无比的枝干,义正词严地控诉,“不知廉耻!”
继而自己反而在那里耍混,“啊——我也想抱嬴舟, 我也想……”
少年哭笑不得地仰起头,“可千万别,你现在那胳膊腿戳我一下, 能呼我一脸血。”
小椿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他嫌弃了,当即万念俱灰,连带看这头鹿都充满了嫉妒。
——趁人之危,畜生行为。
“我究竟几时才能够修成人形啊!”
白栎树甫一晃悠,似乎头顶上方的整片天空都跟震颤起来,随之掀起一小股清凉的风。
嬴舟瞧她在那儿张牙舞爪地发愁,不由提醒:“你当心着点。”
“如今经脉都长结实了,就别总是晃来晃去,哪天枝干折断了怎么办。”
他把鹿蜀赶到窝棚中,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忽然冲着她轻轻言语道:“也不知我若将你的那份妖力归还于你,会不会有所帮助。”
对面的乔木莫名安静了半晌。
“不要了吧。”
她慢声开口,“都那么久了,此时大动干戈,万一伤筋动骨呢?原本天雷之后,你的身体就不怎么好……”
说到这个,小椿隐约想起什么来,“对了,小姨那日说的法子是什么?她好像是单独对你讲的,我一个字也没听清。”
嬴舟:“……”
小姨说的是“双修”。
他觉得,这个还是先别告诉她了。
何况眼下的情势,自己即便是有心也无力吧……
“没、没说什么。”少年轻咳一声,遮掩过去,“就随便开了个玩笑,与之无关。”
小椿闻言,显得失落极了,她用一节树枝挠了挠自己的后背,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灵光倏忽一闪,“我看那些话本里的女妖怪,好像都是嘴对嘴吸凡人的精气增长修为的。”
她言罢顿时有了念头,跃跃欲试,“嬴舟,要不你亲我一下吧?”
“……”
他不太能跟得上对方的思维,“有……用吗?”
这听上去明明是两码事。
“试一下嘛,就试一下!”
她信心满满,“说不准我可以感应到你体内的草木之灵呢。”
尽管感觉不太靠谱,但架不住小椿再三要求。
索性身在荒山野岭,周遭除了一群走兽也没外人,嬴舟犹豫了片刻,终于踏前一步。
他脚踩在乔木的根茎旁,指尖抚上粗粝的树皮,隔着生机勃勃的枝干将嘴唇贴了上去。
炎夏的烈日被荫浓叠翠的绿叶遮盖,这里是整座山最阴凉的所在,明艳的阳光让缝隙一挤,都成了斑斑点点的星辰,深浅不一地落在少年脸上。
窝棚中的鹿蜀一家好奇地探头往这边看。
分明是粗糙坚实的白栎树皮,却隐约能感觉到生命微弱的痕迹,浅淡得好似血液流过经脉。
良久之后嬴舟才朝后退开,问她有感觉吗。
小椿迟疑着冥思苦想了一阵,貌似在回味。
最终,颇为沮丧地垂下枝条,“没什么……感觉。”
对不起,她真是太皮糙肉厚了。
“呜,我好亏啊,难得你亲我一下,我连嘴都没摸到在哪儿。”
嬴舟:“……你不是说感应草木之灵的吗。”
乔木懊恼得抓耳挠腮,禁不住燃起了加紧修炼的干劲。
“啊啊不行!我一定要快点凝成人形,什么根基、术法、白栎壳全都放在一边,我要肉身!要肉身!”
毕竟是曾独自撑过三千多年,白於山最了不起的树精,她毅力超乎寻常地惊人,发奋起来简直不可估量。什么天地灵气,日月精华,附近山水的清气也好,妖物尸体的浊气也罢,她照单全收。
先是一口气吸纳了土壤内所有的不老泉,甚至连当初浇在老白栎附近的水,一并被现在的根茎搜寻着拉了过来。
而后小椿开始蚕食旧躯壳的灵力,不管剩多剩少,一点不浪费,几乎是在短短月余的时间里就把从前的巨树吸了个干干净净,只余一具枯槁的形体等待腐朽。
拜过往扎实的积累所赐,她长势出奇迅猛,嬴舟时常觉得自己一觉睡醒就见她又往上窜了个头,草木的生命力顽强至此,的确让人心生敬佩。
偶尔康乔也叫鹿蜀驮来些稀奇古怪的药方,她拿到手万事不管,埋头就往自己的根脉上灌,全然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架势。
“这东西喝了到底有用没用,你也不多观察一下……”等嬴舟发现时,已经剩下个空瓶,他只得对着太阳眯眼打量,皱眉嗅了嗅味道。
“有什么好观察的。”小椿破罐子破摔,“不管好赖,我都喝!反正我皮实着呢,毒不死的。”
白於山的岁月在无数个日升月落中悄悄过去。
一年又一年,春光与秋风将破败的泥土酿成了美酒,荒凉的地皮上再度长出了恰能没过马蹄的浅草。
栎树和梧桐落下的果实遍地开花,青嫩的细苗藏在不起眼的地方黯然发芽。
鹿蜀的幼崽们长成了健壮漂亮的走兽,渐次离开家门,往大山深处或远处游历去了。
再过不久,鹿蜀同它的伴侣也相继走了出山。
天下之大,红尘多彩,值得所有生灵为此前赴后继、奋不顾身地闯荡一场。
渐渐的,外面的人倒不怎么来了。
荒山太过偏僻,实在不宜经常进出,唯有两只猞猁雷打不动地每年上门拜访一次。
嬴舟的伤势养好之后便重新翻出当年搁置的图纸,开始搭建院落。
偶尔他会到山下的妖怪集子里耽误个四五天,采买些日用,也顺便改善伙食。
每当这个时候小椿是最为羡慕的,她隔着树皮拼命地闻着包子、烧麦、大煎饼的味儿,一劲儿的咽口水。
嬴舟:“……树也有唾液吗?”
她理直气壮,“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那我还能说话呢,你以为嗓子是从哪儿来的。”
嬴舟:“……”
确有此理,都是妖怪了,再怎么稀奇也不为过。
他端起手臂,纳闷地打量起面前参天蔽日的乔木,问出一个疑惑许久的事,“话说回来,你双目到底是在什么位置?”
“从寻常人兽的形态来看,应该树梢树冠那一块是头部吧?”
可平时也不经常见她弯腰垂首。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
小椿倨傲地叉起枝叶,“木头桩子能和人比吗?我们是不长眼睛的,严格来讲只有视线。”
她抄起树枝比划道:“你要是非得把视线当做双眼看的话——那当我想瞧上面时,眼睛就在树梢之顶,若我想瞧你了,眼睛就滑下来。”
“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方便啊?”
“……不,挺诡异的。”
妖怪集子里能买到的东西有限,幸而除了麻绳、砖瓦和漆之外,别的都不必费心思。
白於山什么没有,最不缺的就是木头。
小椿闲暇无事时会将自己换下的枝干削刮平整,打磨光滑了拿给嬴舟去用。
反正他可以控火凝成兵刃,锯子斧头自然不在话下。
两个人这般搭配堪称天衣无缝,于建造房舍一事上竟意外地和谐。
“我现在改主意了。”
她一边削木桩一边同他聊天,“想在鸡圈旁多添一个马厩。万一哪日鹿蜀回来了呢……你说好不好?”
“嗯。”嬴舟正用木棒搅拌着桶中的石灰浆以供备用,“横竖也是闲着。”
“那得要大一点才行,它有夫家了,还有六七个子嗣,子嗣再生子嗣,岂不是得三个窝棚才能装得下?”
嬴舟跟着她的思路沉吟道:“后嗣不一定要随长辈的,大部分总会离开家吧。”
“啊,我还要一个书房。”
小椿开始做梦。
“之前在温蕙家看见她独个儿的小书房,可精致了。窗户朝东,顶上装着竹帘子,吃过饭等太阳照进来,练会儿字,读会儿书,就能趴着午睡。”
“好。”
嬴舟依言应承。
……她其实就是想有个地方睡觉吧?
“那我还要暖阁,就像炎山犬族里的那种。大屋子隔出一个小屋子,把墙挖空了烧炭烧炕,或者放点暖炉也很热乎。”
嬴舟:“……”
这人怎么这么能得寸进尺?
她无比怀念地捧起脸,“想想当初在细犬族中住的真是舒服,客房挨着的后山有一大片温泉,泡完热水澡出来,往暖阁一钻——简直美死啦。”
他接着她的话轻嘲:“那我干脆再给你挖个温泉?”
后者半点没品出讥诮之意,“好啊,好啊!”
说完深思熟虑,“只是不知道白於山这地方,究竟适不适合装温水呢。”
她还真的在考虑这种问题……
嬴舟摇摇头无言以对,继续和他的稀浆。
“你啊,有个住的地方就不错了,北号山出的图纸皆以实用为主,哪来那么多花架子。我又不会做……
“要么等以后你有了实体,自己能照顾自己了,我再出去找些工匠回家,什么泥瓦匠、木工、陶工,届时你想要什么都行了。”
木棍子搁在桶边轻磕了两声,清晰得像有回响,他话音落下许久,却迟迟没听见人回答。
“小椿?”
嬴舟略为不解地扬起视线,山风轻拂着树叶窸窣一漾,偶尔夹杂几句鸟鸣,除此之外再无声息,寂静得不像话。
这份突兀的沉默来得颇为熟悉,依稀让他回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夜晚。
嬴舟不自觉地站起身来。
无形的气流在四下悄然起伏,高空不知哪一处产生了极大的吸力,使得足底的石子也渐次朝前滚动,所有的杂草都向着同一个方向压弯了腰。
天地间最充盈的灵气源源不断的从漫山遍野汇聚而来,那些清新干净的水珠缓然擦过他的脸颊,好似与之打了个照面,便直奔白栎树的中心而去。
嬴舟仿佛意识到行将发生什么,莫名地握紧了拳头,挺直腰背,静静凝望着千万水珠所奔赴之地。
白日里显然不及当初深夜看得那般真切,他大概是在水团聚成了一点轮廓时才瞧见些许端倪。
漂浮不定的水汽雕塑出来的形象模糊不清,只约莫能辨别出些许少女的五官眉眼。
她双目紧闭,巴掌大的一张脸,耳廓小巧,谈不上最出众的相貌,但浑然天成,清丽中带着独特的明秀之气。
距离上一回见她,已说不清是多久前的事了。
久到嬴舟早在脑海中,将小椿过去的形貌美化修改了无数次,一遍接着一遍,直到连记忆也出现了偏差。
事已至此,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抱过太大希望能于有生之年再见到她。
原以为,小椿信誓旦旦地说要化形,只不过是宽慰自我的一种奢望……
少年眼睁睁地看着半空里的躯壳脱离水渍的包围,她猛地睁开双目,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向下张开手,飞扑而来。
湿润带潮的青草香迎了他一个满怀。
嬴舟顺势用力收拢臂膀。
她好似昔年离去时一样,拿侧脸蹭着他的面颊,无比眷恋地厮磨道:“我抱到你了。”
“我终于抱到你了!”
小椿搂住他的脖颈,溢着哭腔失声感慨,“嬴舟,我好想你啊!”
她大声朝着天空的方向控诉说,“我好想你!”
原来双臂触碰到实体的感觉是这样的。
柔软又不算特别又柔软。
有薄薄的温热透过衣衫轻传过来,是鲜活的,生命的触感。
是她碰到的,摸到的嬴舟,不是隔着树枝,也不是所隔长梦和记忆。
嬴舟摊开五指兜着小椿的头,深深地垂首贴着她的前额,近乎贪婪地嗅着这熟悉的气息,鼻间低低地回应:“嗯。”
“你都不知道,我真的好讨厌修炼,我一点也不想当树桩子。”
仿佛得了人形之后,连情绪也有了寄托之所,她委屈极了,忽然毫无顾忌地想要释放情绪。
小椿紧紧抱着他,半个脑袋都埋在其胸怀,“醒过来的时候,知道要从头开始,我真的好想一死了之的,我以为我撑不过去了,我以为我再也碰不到你了……”
“那可怎么办啊!”
她嚎啕声讨着,“我要嬴舟是我的,是我一个人才可以摸到的。”
“对不起。”
嬴舟抵着她的鬓角,轻言自责。
“是我的错……”
小椿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挨在他的心口,像从前期待了无数次的那样拼命拥着,“还好我这回没等太久。”
她放声大哭道,“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如果说天道赐予了她作为树妖而生的悲哀,那么嬴舟算是这一生蹉跎里,对她最好的补偿。
就算是为了这个,小椿也能平心静气地对上苍道一句“感谢”。
嬴舟从头到尾都显得很安静,听着她哭诉,听着她念叨,听着她满腔委屈,除了抱歉之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言不发地揽着她。
在小椿目光无法企及的暗处,少年微微低垂的长睫遮住瞳眸,泛着琥珀色的眼里映满星光。
她吸着鼻子嚷说:“我想吃、我想吃酱肉包子。”
嬴舟:“好,好。”
她不依不饶:“想吃红糖糍粑,还想吃春饼,吃打卤面……”
“好,那我去买。”他一股脑应下,“今天夜里就启程。”
小椿正开口:“我……”
这话才起了头,冷不防明光一闪,她肉身迅速收敛成了一条光线,流星般笔直地划入树体。
嬴舟蓦然抱了个空,脚步踉跄着站稳,有些诧异地环顾左右。
明明未曾感觉到敌意,也没有异样发生。
很快,就听见她怔愣地在本体内中不住疑惑。
“诶?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