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书,十七八岁一个少年,在一个两杠四星的大校、共和国未来的准将军面前,好像首长一样满意颔首:“这才是好同志。”
裴林生差点呕出心头一口血,他转身又想走——
“还有……”谢云书的声音魔咒似的,又缠住他。
还有?还他妈有完没完了?
裴林生忍耐到了极限,眼光如刀片朝谢云书的脸横剖过去。
但谢云书根本不怕他。
“您想现在就把裴寂送去基层部队,是要训练他的体能,然后明年再让他去军校吧?”谢云书猜测着问。
裴林生的目光转为狐疑,显然不明白谢云书怎么跳了个话题。
谢云书说:“体能其实在哪里都能训练的,裴寂是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所以他绝不会疏于锻炼,既然他明年才去军校,那在此之前,能不能让他还留在海滨,我跟小江会陪他做体能训练,还可以帮他补文化课,要是不放心,可以给我们下达任务!”
裴林生看着他:“为什么这么帮裴寂?”
“因为他是很可爱的孩子,”谢云书是这样给裴林生举例的,“假如我去当兵的话,裴寂就是那种,可以让我把后背交给他的人!”
裴林生倏然剧震,他的眼神整个都变了,谢云书发现,自己说了这么多的话,难听的、尖锐的、讽刺的、威胁的,裴林生虽然不爱听,但那些情绪都还是隐忍的,能克制的。
可当谢云书说出这句话之后,就像有什么东西从裴林生的身体内部里给予了他重重一击,这个刚一样强悍、铁一样冷硬、就连血管里流动的血液都可能被冰镇过的男人,竟然动容了。
是因为他的儿子,能够成为一个别人可以将后背安心交付出去的存在而动容吗?
这一次裴林生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久到谢云书以为他不会同意自己的建议,就在谢云书已经打起了下一轮与之争辩理论的腹稿,裴林生却忽然问:“那么,小子,要来当兵吗?”
“啊?不不不!”谢云书连连摆手,又连忙解释,“我不是不愿意当兵,而是,我有比当兵更重要的事做!”
他用江行止的话说:“我当兵,只能守一方土地,但做好我要做的事,也许可以让这个国家,少用很多的兵!”
裴林生眯起锋利的眼角:“小子,野心不小。”
少年豪迈仰首:“青涩守得两鬓白,水滴石穿万仞开!”
谢云书看到裴林生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流露出一点可称为笑意的东西。
谢云书忙追问:“裴大校,可以吗?”
裴林生第一次碰到一个小朋友,把他从头到脚削了个体无完肤,不吐脏字地骂了个狗血淋头,又用国法军|法威胁他了个淋漓尽致,最后居然还敢跟他提条件的。
这是他儿子的同学,愿意把后背交给他儿子的战友!
裴林生没说话,只是拿手里的军帽拍了拍谢云书的肩膀,力道很重,大帽檐擦过谢云书的脸。
“不说话我就当您答应了!”谢云书冲着裴林生上车的背影,终于不那么嘲讽地喊了一声,“谢谢首长!”
“不用叫他首长,叫叔叔就行!”身后传来老太太的声音,谢云书一回头,看到裴寂的奶奶正朝他走过来,满脸笑呵呵的。
勤务兵跟在裴奶奶的后面,手里提着好几个塑料袋子。
谢云书诧异:“奶奶您这是要出去还是刚从外面回来。”
“刚回来。”
“您那么早就出去了啊?”
裴奶奶亲热地拉住谢云书的手臂:“我去菜场买菜了,今天看奶奶给们露一手!”
那个年纪比谢云书大不了几岁的勤务兵说:“阿姨很久没下厨了,每次只有裴寂回来阿姨才会亲自做饭的。”
在大院里,首长夫人不管年纪多大,勤务兵都叫“阿姨”。
裴奶奶说:“我们裴寂在海滨多亏妈妈照顾了,他说妈妈烧的饭特别好吃!今天也来尝尝奶奶的手艺!”
“好!”谢云书搀着裴奶奶一道往家走。
快要过年了,军|区里的年味特别浓,每栋小楼前面都是张灯结彩的,四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息,裴家的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很干净,桌面上都一尘不染,茶几上放着水果和糖,家里家外看上去简朴而温暖。
才六点半不到,裴奶奶先准备早饭,拌了一大盆的馄饨馅,谢云书想帮忙,老人家不让他插手,给他拿了盒饼干让他先吃,谢云书就坐在桌边陪奶奶说话。
“裴寂啊,就喜欢吃我做的大馄饨,他一顿能吃三十个!”裴奶奶年过七十了,做起活儿来依然利索,包出来的馄饨又大又饱满,每颗里面都塞了虾仁,她满脸喜气地问谢云书,“能吃几个?”
“三十来个吧。”
“不行!也得吃三十个!”
谢云书笑着说:“好,我也吃三十个。”
裴奶奶一直在说裴寂小时候的事。
“裴寂小时候那个皮啊,这个大院里凡是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没一个不跟他打过架的!喏,看到外面那棵树没?树皮是他拿小刀削的,到现在都没长囫囵。”
“隔壁张司令家的小孙女叫绾绾,长得大眼睛白皮肤可漂亮了,绾绾小时候就爱跟在我们裴寂后面玩,有一天裴寂跑回来跟我说他要跟绾绾结婚,立刻结婚!他一天都等不及!我就问他为什么那么着急啊?结婚要长大才可以啊,猜裴寂怎么说?”
谢云书摇摇头,直觉裴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裴奶奶脸一板,又气又笑地说:“那时候张司令还是27集团军的军|长,裴寂他爷爷是政|委,裴寂说他现在娶了张绾绾,那整个27集团军就是他的了!他要带着27集团军去打日|本人!”
谢云书一口龙须糕噎在嘴里,差点笑呛住。
裴奶奶如数家珍,一点一滴,那么久远的童言童语,老人家竟然都历历在目,那些画面里偶尔还会出现裴寂的妈妈。
谢云书之前从裴寂断断续续的诉说里推断,裴家不存在骗婚的行为,裴寂的母亲结婚前就知道裴林生是什么人。
未嫁之前心怀绮梦,向往英雄,但婚后日久,怨怼渐深。
裴林生的前妻不能明白,以裴林生的背景明明可以轻易调进机关和军|区,每天看看报喝喝茶写写材料就能升官发财平步青云,别人削尖了脑袋往这些门路里挤,裴林生为什么就是不肯?
他有他的高山仰止,她有她的闺中心事。
夫妻啊,同床容易同路难。
裴奶奶提到裴寂妈妈没有半点不满的言辞,说的都是好的事,这其实是个很明事理的老太太。
谢云书心里始终梗着的那最后一点意难平终于像长久堵塞在食道里的异物慢慢消化开。
他一直都觉得裴寂在裴家是不被爱的。
然而他终于明白到,原来裴家人是爱裴寂的,虽然他们对于子孙必须要从军的执念,深刻到让人难以共情。
但谢云书是个惯于换位思考的人,他联想到自己的家庭,联想到自己的母亲祝君兰。
祝君兰多爱她的儿子啊,可是当祝君兰得知谢云书是个同性,也差点把他赶出了家门,她也是一次又一次逼着谢云书相亲,因为娶妻生子就是祝君兰这代人的固有观念,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妈妈会觉得怎么能喜欢同性,那不正常,是不对的,不可以的,要听我的,我是为好,得娶妻生子,不娶不行。
谢云书曾经为此深受困扰,但他还是知道,他妈妈爱他,妈妈不能接受他是同性,但妈妈能为他付出生命,他也爱妈妈。
裴寂的奶奶也是如此,我裴家的孩子,怎么能不当兵,当兵好,不当兵不对……但奶奶爱裴寂,很爱的。
每代人都有自己形成定势的三观,隔代人之间必然不能百分百共情,不可能百分百理解,但爱,是不可否认,也不可磨灭的。
这世上没有十十美的人,没有十十美的感情,他不完美,裴寂不完美,连小江都不完美,长辈们当然也不完美。
谢云书的思绪放马南山,一时飘忽得犹如迷踪微步。
最后的最后,他又想回裴寂,想到裴寂前世留下的那句话,“无所遗憾,无愧此生,无负华夏”,那应该也是发自肺腑的。
曾经,谢云书想不惜一切阻止裴小狗当兵。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惊觉。
裴寂是个英雄啊,他天生就是英雄,生是战士,死覆国旗,他的英雄之路不能被改变。
谢云书无法想象,如果裴小狗脱离这条路,去做生意、去打工、去结婚生子庸庸碌碌……那他还是裴小狗吗?
他也不可能当医生,当老师,当商人,当保安,当出租车司机……任何一个职业,都不再是桀骜不屈,一身傲骨的裴小狗了。
每次想到裴小狗,谢云书的脑中总不期然浮现出一句话:“提及少年三字,应与平庸相斥。”
裴寂就是那个至死都会怀有赤子之心的少年!
裴小狗注定不能平庸!
但裴寂今生会是长命百岁的英雄,这才是谢云书重生的意义。
“奶奶!是不是包馄饨啦!”裴寂人还没进屋,小钢|炮似的音量已经在窗外炸响,欢天喜地的,“我闻到猪油渣的味道了!用猪油渣给我做馄饨汤了是不是?”
裴奶奶笑着骂:“个狗鼻子,老远都给闻出来!”
“书呆子我赢了!”裴寂冲进来,在谢云书面前手舞足蹈,扭腰摆屁股,得意地恨不得蹿上房梁,“我赢了小江子!哼哼哼,们两个要给我洗一个星期的袜子啦哈哈哈!”
江行止也慢慢走进来,他的呼吸到现在还没平复,双手叉着腰在深呼吸,脸颊微微鼓着,不是很服气的样子。
谢云书哄他:“没事,由他赢这一回,等下回他输了,给他吃螺蛳粉加臭豆腐!最臭的那种!”
江行止眼睛亮亮,终于笑了。
七点钟开饭了,谢云书刚吃下去第一个馄饨,蓦然听到外面传来震天动地的脚步声,还有山呼海啸的吼叫声。
大院里的警卫连在走方阵,隆隆誓言如霹雳雷霆震彻寰宇。
裴寂歪歪扭扭地坐在桌边,用勺子舀了一颗大馄饨丢进嘴里,一边跟着含含混混地念,谢云书把他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那是我们的军人誓词:
“我宣誓——服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心意为人民服务,服从命令,严守纪律,英勇顽强,不怕牺牲,苦练杀敌本领,时刻准备战斗,绝不叛|离军队,誓死保卫祖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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