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沉寂。
钟浅锡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通过给姚安的表哥一笔钱,安排一出小小的邂逅,戳穿一些被精心维持的谎话——就像之前为了诱导姚安搬家,让米勒散播出的流言一样。
这样的胜利钟浅锡经历过太多次。只要狠得下心,下得去手,生意场上就几乎没有失败的时候。
但此时此刻,在听到姚安那一声小小的“嗯”之后。
他突然觉得,这一切并没有他想象中来得快乐。
为什么呢?
答案钟浅锡其实心里清楚。
因为姚安回答过他之后,雪白的脖颈垂了下来,有气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那些轻微的颤抖在提醒钟浅锡,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确实和姚安很像,五月开始之前,钟浅锡就隐隐有这种预感了。
他们在很多方面都类似。
贫穷的出身,聪明的头脑,骄傲的个性。愿意为了野心去承受一些风险,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你是我教过最聪明的学生。”从教会学校离开之前,莱特教授曾经这样对钟浅锡说。
毕竟建校以来那么多优秀毕业生,不是每个从能从入学开始,就维持straight A这样的成绩。
而这样出众的智慧,可以用在很多方面。
比如。
“这两个月,我已经帮克里斯减免三次体罚。”钟浅锡在电话里暗示朋友的那位中将父亲,“我很想帮克里斯更多,也可以帮他更多,只是……”
“只是?”
“只是下个学期,我需要经常去西海岸的话,学校这边可能就会顾及不到了。”
“为什么要从芝加哥去西海岸?”
“我的父亲在洛杉矶。他最近很发愁西边那个铁路项目,我是他的大儿子,他需要我的协助。您也知道,竞标太激烈了,很多信息拿不到,让人发愁。”
需求被递到眼前,中将问:“他想要知道些什么?”
“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消息。”钟浅锡语气诚恳地回道,“只要一两条,帮他拿下项目,我就能留在芝加哥——留下来帮助克里斯了。”
或者。
瑞恩一脸愁苦地经过钟浅锡的门口,被他温声拦下:“怎么了?看上去不开心。”
瑞恩警惕地看着钟浅锡,不肯说出实情。
那还是钟浅锡大学毕业,来到洛杉矶的第一年。瑞恩本能地抗拒这个突然从乡下冒出来的杂种——他管自己叫哥哥,呸,他也配。
可钟浅锡的眼神又是多么诚恳:“说出来吧,或许我可以帮你。”
瑞恩挑起眉毛:“说什么。难道你有钱帮我吗?”
钟浅锡打开钱包,翻出那张因为铁路项目竞标成功、父亲刚刚给他批准的信用卡,微笑着递了过去。
瑞恩愣了一下,火速接了过来。犹豫了好半天,终于开始吐露不满:“爸爸刚才和我说,让我不要再打牌了。才输了2000块钱,真小气。不光如此,他还叮嘱市里的老板,说看见我就不让我进去……”
“洛杉矶不行,换个地方不就可以了?”钟浅锡提出解决方案,“我认识一个朋友,可以帮你办新的ID。”
这样瑞恩就可以借用成年人的身份,大摇大摆混进拉斯维加斯的赌场了。
瑞恩一听,激动极了,马上改口:“哥!还是你对我好!其他人都不是真心的!”
钟浅锡愿意去纵容那些游艇派对和香槟。
一点点金钱上的牺牲,就可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既然瑞恩不喜欢商科,也没必要勉强他。快乐对一个孩子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申请大学之前,他顺着弟弟的意思往下说。
瑞恩高兴地搂住了钟浅锡的脖子,像找到靠山一样,冲父亲大喊:“哥哥说得对。爸爸你要是爱我,就应该支持我!”
“至于生意这方面。”钟浅锡温声续道,“瑞恩不感兴趣的话,我多操心一点就可以了。”
又或者。
“我不相信这份协议,钟老先生是不会在这上面签名的。”董事会上,父亲的心腹愤怒地咆哮。
“可以验笔迹,也可以去求证这上面的律师公证,我都不在乎。但在那之前,我建议你先把嘴擦干净。”
“你是什么意思?”
钟浅锡回道:“铁路上偷吃的钱,恐怕不是这么好咽下去的。”
心腹满脸是汗,变得迟疑:“你没有证据。”
“我有没有证据不重要。这些话,你可以去和父亲找来的审计讲。”钟浅锡笑笑,“我建议你现在就开始找律师——你知道的,父亲一向有他的办法。”
……
如此种种,例子不胜枚举。
同样也是在大学毕业之前,同样也是莱特教授。
对方还讲过一句话,钟浅锡直到现在都还记得。
“我希望你有这样的智慧,不要用来走弯路。”
钟浅锡从来不认为自己会走弯路,因为每一步都是他精心设计过的。
就像姚安准备出国一样。
“其实想从大一开始,我就想来洛杉矶看看了,因为他们说这是天使居住的地方。”五月的某个晚上,姚安躺在钟浅锡的臂弯里,侧过脸看他,“但家里拿不出钱,也不太支持我来。好在我努力了三年,GPA有3.9,申上奖学金了。”
他们都渴望证明自己,渴望抓住命运。
如果非要挑出点不同的话,姚安比他要年轻得多。
她对这个世界JSG依旧充满好奇,对一些东西也抱有憧憬,其中就包括故乡和爱情。
那是钟浅锡早就不相信的东西。
姚安是他的小鹿。
某种程度上来说,却也是他死去的天真。
所以问题就出在这里。
一个人可以杀死猎物,可以杀死对手,可他没有办法杀死年轻的自己。
藤蔓捆住了姚安,不知不觉间,也捆住了钟浅锡。
痛苦是会传染的。
至少在这间被夜色笼罩的客厅里,钟浅锡真切地体会到了这种情绪。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能说,只是搂住姚安。
紧一些,再紧一些,恨不得把对方嵌进自己的骨头里去。
*
人最恐惧的时刻,往往是最坏的结果还没有发生、你又知道它随时可能会发生的时候。
一旦坏消息被板上钉钉,屠刀落下,心里反倒踏实了。
那天晚上,姚安以为自己会失眠。实际上她没有,甚至还靠着钟浅锡的肩膀,在沙发上糊里糊涂睡了一觉,连梦都没做。
隔天醒来,她人躺在床上,钟浅锡已经不见了。
属于他的枕头和被子都被摆放得整齐,维持着前一天菲佣整理好的样子,像是没有被用过。
钟浅锡昨晚没有睡。
想到这点,姚安掀起被子,往卧室外走去。
客厅的地板上,多了几只敞开的行李箱,菲佣们正在打包旅行需要的东西。
“太太,要带几件纱裙?”他们见到出来,七嘴八舌地问。
“五件还是六件呢?到了肯定还是要再买的,要不少带一些——洛杉矶哪里比得过巴黎,那里可是时尚之都。”
“想想都觉得浪漫极了!”
对于即将到来的旅行,旁人比当事人要兴奋得多。
姚安在餐桌前坐下,打开冰箱,吃了两口亲情味的剩饺子。饺子皮干干巴巴,馅料糟糕透顶。
她实在没有心情伪装出一份喜悦,干脆站起身,往外走。
“太太,您要去哪里?”
答案只有一个。
去学校,辞职。
*
洛城大学。
Rigney教授的项目组,在学校塔楼的拐角处。那间办公室姚安来过很多次,起初是忐忑的,后来又是充实和喜悦的。
现在是什么滋味呢?
姚安自己也说不清。
她只知道停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手握在把手上面,没能立刻按下去。
隔着一道门,里面响起熟悉的声音。
“哎,这段数据好像不对,怎么多了个零?”是意大利小哥马尔科在问。
越南的博士姐姐提高了嗓门:“拜托,这是定量O。你是不是昨天晚上披萨吃多了,看什么都是圆的。”
“说起昨晚。那个谁……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比弗利?”
“对啊。她表哥说的那段话,是我们猜测的那个意思吗?”
“恐怕是的。看来之前楼下停着的迈巴赫,也是来接她的。”
“天啊,她之前还撒谎,说自己要坐公交车回家……”
和姚安预想中一样,仅仅一个晚上,传言已经蔓延开了。这种感觉太过似曾相识,每一次出现,都一刀一刀,笔直地扎进她心里。
即便心里清楚,在面对这样的现实的时候,身体还是痛苦的。
姚安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近乎自虐式地听着,直到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
越南姐姐原本就是出来上个洗手间,没想到迎面撞上话题里的主人公,被吓了大一跳:“安!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屋?”
办公室的其他人一听这个名字,脸色立刻变得尴尬起来。背后说闲话被当场捉住,这下再没有人闲聊了,办公室响起一片稀稀落落的键盘敲击声。
片刻后,姚安开口,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平静:“我是来找Rigney教授的。”
“哦,咳咳。”马尔科咳嗽了半天,指了指里间,“那个,教授在屋里回邮件呢。”
……
从办公室的入口,到教授所在的单间,不过短短十米。
每一步姚安都走得很慢、很艰难。
经过窗边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个曾经属于自己的座位。只是经过那个位置时,这一次,她没有能够停下来。
即便再慢、再不情愿,单间的门还是出现在了眼前。
姚安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敲了两下。
“请进。”屋里传出老太太的声音。
Rigney教授的办公室和面试时一样,墙上挂着老式钟表,电脑桌后面的架子上堆着摇摇欲坠的书籍。
开口之前,姚安清了清嗓子,像是要清掉声带上的砂砾:“我昨晚给您发了一封邮件。”
“我看到了。”Rigney教授没有抬起头,而是对着电脑屏幕继续打字,“你说你不想继续做下去了——是因为昨天晚上那件事吗?”
教授果然已经知道了。
而这件事想要承认,实在是太困难,姚安没办法说出口。
好在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ok,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教授眼睛都没抬,“实验室的电脑交给马尔科,他会帮你注销群组邮箱的。”
简简单单两三句话,一切这样就结束了。
如此平淡,如此漫不经心,甚至没有一点点多余的问询。
以至于姚安愣了一下,突然感到不甘心。
她忍不住开口解释:“对不起,让您失望了。但不是我自己想……”
打字声忽然停止。
“不是你自己想中途退出的?”教授抬起眼睛,言语犀利地问,“那是因为什么,其他人议论你?”
质问扑面而来,姚安僵住了。
“他们当然会议论你,也会评判你的言行,这是他们一定会做的事情。你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她撒了谎。
“是,也不是。”Rigney教授说,“因为他们不是你。”
见姚安立着不动,教授又问:“书上是怎么说的?”
好像一切无关流言蜚语,无关诚实,只是课堂提问。
姚安愣了一下,开始断断续续地复述教材上的内容:“在缺乏客观标准的情况下,人们倾向于通过评判他人,来获得对自我的认知和肯定。”
社会比较,是Festinger在1954年提出的社会心理学理论,也是《消费心理学》中一个重要的章节。
通俗一点来说,就是人们需要依靠评价其他人的所作所为,来找到一把衡量自己的尺子。
“还可以。上学期的课算是没白上,我还以为你一点都有没记住。”Rigney教授敲了两下键盘,“所以明白这一点,你还在乎他们怎么看吗?”
姚安当然在乎。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面子更重要的事情。
于是教授根据她的回答,给出了一点提示:“还记得吉洛维奇和佐夫斯基提出的,聚光灯效应吗?”
第八章,79页。
在社交环境中,人们会高估自己在群体里的分量,过于在意他人的评价。
但其实旁人议论、不理解、甚至辱骂,往往都只会持续一小段时间。很快,注意力就会被转移。
只有你自己,会和自己长久地共处。
所以这个世界怎么看待你,其实完全取决于你怎么看待你自己。
“我不会为了你犯过的错、撒过的谎,而去安慰你——那是想哄你上床的男人才会干的事情。”Rigney教授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门,语气严厉,“你当然可以选择放弃,可以为自己找借口逃避。你也可以随时走掉,出口就在那里。”
短暂地静谧后。
“但我需要你知道。”教授收回手,摘下老花镜,蓝眼睛看向姚安,“你今天从这间办公室里离开,就永远都是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