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和煦, 翠鸟和鸣。
一个日光稀薄的午后,谢天猝然从梦魇中惊醒。当他睁开眼,未曾想到, 第一眼看到的, 既不是自己的父母, 也不是“临死”前最后看到的那人, 而是他那久未露面的师尊——
也是天界梅兰竹菊四仙中的郁离仙君, 名唤越江吟。
他嘴唇嗫嚅,想喊对方一声, 无奈伤势沉重, 还未发出声音又昏了过去。
昏迷前他依稀看到师尊身边有个紫衣人。
“哎, 天儿!”越江吟急忙扑到徒弟榻前,慌慌忙忙翻对方的眼皮, 往他嘴里塞灵丹甘露, 又为他换药。
焚天剑造成的伤实在太痛, 谢天想昏又昏不了。
他无法动弹,脑中一片混沌, 一直半梦半醒,中途断断续续听到他师尊与人交谈。
“必须趁现在杀了他。”
这是个陌生的声音, 谢天从未听过,他猜想应该是那紫衣人, 估计紫衣人是他师尊在天界的同伴。
“不行!”师尊虽然压低了声音, 但谢天听得出来他极为愤怒,“敢动我徒弟, 我跟你拼了!”
紫衣人道:“焚天剑毁了你在他体内设的禁制,他要想活命,只能修魔了。他要是修了魔, 后果不堪设想。现在不杀他,以后很难搞……你忘了天界的命令了么?”
“天儿是个好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的,他……”
听到这里谢天伤口愈痛,实在无法继续保持清醒。后面只依稀听到两人交谈间提到了“太子”、“神君”、“天界”、“魔界”……这些原本天方夜谭一般的字眼。还有一些其他匪夷所思的词语密集地从两人口中蹦出。
他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得十分玄幻。
--------
而另一边,松月溪同样觉得很玄幻。
原本他还指望着,从浮川秘境出来后收几个新弟子,先前也的确有几个散修有意加入。但当他醒来后,那群人早跑了,说是连伤都没好就溜了。紧接着松月溪杀神归来的消息传遍整个修真界,引起了震荡,连归元殿的人也都对他露出畏惧的表情。
振兴门派遭遇挫折,他颇为无奈,还没缓过来,仙盟盟主徐定海又以“神君”相称,说他是什么“碧华神君”,松月溪简直出离愤怒。
“我一个修无情道的,你说我是传说中掌管世间情爱的神君??玩儿我是吧?”
这时候徐潇宁那位神秘的师尊现身,他脸色惨白,看起来似乎是受了重伤。
任孤光刚一进门,松月溪就察觉到,这个人是自己回来以后到目前为止所遇到的境界最高的人之一,另一人乃是谢天的师尊越江吟。
二人相比则是不相上下。
徐定海亲自搀着任孤光进门,扶他到一旁坐下,而后朝松月溪介绍:“这是潇宁的师尊,天界的文昌星君。”
松月溪:“……”
他不过离开了修真界短短百年,之前还无人飞升,现在都已经神仙遍地走了是么?
神仙已经这么廉价了?
隔壁谢天的师尊也是个神仙呢。
他懒得浪费口舌,便没有提出质疑。
徐潇宁道:“神君失去了记忆,现在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份也很正常。关于您的身份,并非我等捏造。我儿潇宁身上带的月光宝瓶,乃是您前世亲手所制之物,可以在关键时候,起到保护的作用,也仅此而已,而您竟然神威再现,用宝瓶中的光救回了十几人,这种强大的治愈之力也仅有碧华神君能做到。”
松月溪感到匪夷所思:“这就说明我是神仙了?你身为盟主,是否过于草率了?”
“不止如此,”任孤光开口,他看着松月溪道,“焚天剑疯狂攻击你也是侧面证实了你的身份。”
松月溪皱起眉头:“怎么证明的?”
任孤光道:“焚天剑是魔界太子遗物,先前天界魔界大战,是你带着天界众神重创了魔界,导致魔界太子被杀,所以焚天剑见到你就开始狂躁,想为他的主人报仇。”
松月溪道:“那它还捅谢天了呢,你怎么不说谢天是那什么碧华神君?”
“那是因为谢天挡在你身前。”
“那他黏着你徒弟呢。”
“那是因为潇宁身上戴过你的信物。”
“哦。都是为了杀我是吧?”松月溪耐着性子,“徐盟主,任先生,我原本不想冒犯,但你们归元殿想造神扩大影响,能否只专注晏春?好端端的拿我寻开心做什么?我修无情道的。无情道,你们懂什么是无情道么?竟然说我是碧华神君?你们是被人夺舍了么?”
任孤光捂着胸口,掩面咳嗽了几声,而后忍着不适,正色道:“这二十年来我们一直苦苦寻找你的下落,因为没有方向,所以才让各门派带弟子来参加秘境试炼。每次我都会用潇宁随身携带的月光瓶提前布阵,既是为了在关键时抵御魔物的攻击,保护众人,也是为了探测你是否进入了秘境。”
松月溪吃了一惊:“你们竟然……”
竟然下了这么大一盘棋。
这下他也知道了,任孤光的伤肯定是之前法阵被魔剑攻破时遭到反噬所致。
但他仍然无法接受自己是什么什么神君。
他修无情道的,那碧华神君说白了就是一位爱神,他怎么可能是爱神?
虽然他现在修为还未恢复,但当年也算是无情道第一人。无情道第一人竟然是一位爱神,这简直是世间最匪夷所思之事。
他忍不住问:“我说真的,你们二位真不觉得这件事离谱么?”
“不觉得,”徐定海一本正经道,“神君……本就该是您这样举世无双的人。”
徐定海和任孤光是真不觉得离谱,虽然初看起来不太合理,但论松月溪的样貌、经历和地位,他完全担得起这样尊崇的身份。
虽然无情道第一人是一位爱神这件事看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也很有趣不是么?
“我觉得你们要么是被夺舍了,要么是故意装傻骗人,”松月溪冷冷道,“我没这闲工夫陪你们玩。”
“神君稍安勿躁,”徐定海笑笑,“您一时难以接受自己的身份也正常,慢慢来,慢慢来……”
他看着对方,从容道:“我们说再多理由,您都可以否认。但您无法否认的是,在力竭昏迷之时,您于梦中喊了一些故人的名字,想必您应该是在月光宝瓶或者焚天剑的影响下梦到了一些前世之事吧……”
松月溪一时语塞。
他这么一顿,徐定海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说得对,”松月溪努力保持镇定,“我确实梦到了一些奇怪的画面,但都感觉很不真实,因此那未必是我经历过的,或许正如你所言,只是我受了月光宝瓶或者焚天剑的影响,从而梦到了真正的神君残留的记忆。总之,盲目造神不可取。”
他站起来:“我去看看谢天。”
徐定海送他到门口,在他身后意味深长道:“有些事是必须要面对的。真相到底如何,神君心中清楚。”
松月溪扭头看他:“我当然清楚。”
--------
离开乾元厅之后松月溪快步去谢天养伤的西风院。
他在院门外遇到了谢天的师尊越江吟。
当日他将谢天救活之后就昏了过去,后来得亏越江吟及时赶到才将谢天从鬼门关拉回来。
松月溪与之见礼,而后朝他身后看:“越真人,谢天醒了么?我想看看他。”
“醒了。”越江吟一身青色长袍,长发飘飘,长着一张一看就很好欺负的脸,外表看着比松月溪年长不了几岁,但他气质极为温柔,像春天的风。
此刻他努力摆出冷酷的样子,板着脸道:“见就不必见了。我徒儿重伤未愈,需要静养,阁主请回吧。”
毕竟谢天是帮自己挡了一剑,松月溪理解人家做师尊的不待见自己,他本人也颇为自责,于是没有强行硬闯,而是默默离开了。
在他走之后,越江吟马上露出歉疚的神色,口中念着:“罪过罪过……”而后快速回到院中,推开房门,来到了徒弟的病榻前。
他原本在其他地方办事,那天是突然感觉到自己在徒弟体内留的那道保护他金丹的禁制被破了就匆忙赶回,还好不算太晚。
不久之后,谢天的父亲厉长虹进入房中,看望自己的儿子。
谢天长这么大,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那天厉长虹在看到儿子浑身是血时急火攻心,当场昏厥,险些先他一步撒手人寰。还好越江吟出手将他们父子俩救了回来。
次日上午谢天再次醒来。
这次他较为清醒,睁眼后第一眼看到的还是他师尊,他轻轻喊了对方一声。
越江吟大喜过望,激动难耐:“你终于醒了!吓死为师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谢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看着对方,忽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师尊,我做梦了。”
“做梦?”越江吟关切地问,“梦见什么了?”
谢天沉默片刻,而后用一种自己都不大确信的语气缓缓道:“梦见……我是天界太子潇云。”
“啊???”越江吟眼睛一瞪,整个人惊呆了,“你……梦到你是天界太子潇云??”
“嗯,”谢天脸色惨白,忍着痛楚接着道,“梦到……我与碧华神君违反天条,私自相爱,后来惹怒了天帝,被众神追杀,双双殒命……”
焚天剑造成的伤实在太痛,谢天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剁成了肉泥,又重新拼凑起来,虽然活了,但四肢八骸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全都极痛。
稍稍缓了口气之后,他再次看向坐在塌边的人:“是么,师尊?您……知道的吧?”
谢天自幼就知道自己的师尊是天界的人,他有过诸多好奇,但大多没有得到解答。
此刻越江吟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徒弟,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神色极为复杂,好半天之后,才轻轻点头,沉声道:“是,你的确是天界太子潇云。为师让你随母姓,给你取名叫‘谢天’正是因此。”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语气坚定:“你,是天帝的儿子。”
“这……”谢天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的看着他,“那您……是来杀我的么?”
“瞎说什么!”越江吟马上站了起来,“为师待你如何,你还不清楚么?我要是来杀你的,何必照顾你这么多年?你说这话还有没有良心?”
“我错了。”谢天马上要下床给他磕头。
“别动别动别动!”越江吟连忙按住他,紧张地给他掖被角,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而后叹了口气,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气道,“天儿,那上面——”
他用手指了指天上:“的情况比较复杂……你不必多问。你记住,你是为师看着长大的,为师不会杀你,亦不会让别人杀你。”
谢天又问:“那为何我自幼身上有魔气?这个现在可以说了么?”
“哦,这个嘛,可以啊,可以说了,”越江吟道,“因为当初送你下来投胎的时候,遇到了魔界的阻挠,他们不想你和神君再续前缘,毕竟你二人联手战力太强。你的魂魄在那时候受了重伤,被魔气感染,所以出生后就带了魔气,为师只能强行为你压制。”
谢天点点头:“多谢师尊,那……前世……”
“前世的事莫再打听,”越江吟重新在床边坐下,“前世的事更为复杂……你只需要知道你确实和神君很相爱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问:“你想起了多少?说给我听听。”
“没想起什么……”谢天言辞含糊,他抬手按着自己的头,“脑子里一片浆糊,好像有与众神大战的画面……嘶……头好痛……”
“别想了。”越江吟道,“你先歇着吧。不着急,慢慢想。”
谢天才刚醒,还不想睡,正想多问几句。但他师尊却不想继续谈下去,直接右手在他眼前一挥,让他睡了过去。
越江吟帮徒弟盖好被褥,在床前踱步几个来回,平复好自己的情绪,理清了思绪后匆匆离开房间,去找谢天的父亲厉长虹。
厉长虹就住在隔壁院落,瞧见越江吟来了,他立刻起身。
“越真人,你辛苦了。”
“长虹。”越江吟走到他跟前,欲言又止。
厉长虹马上屏退了所有弟子。
等人走光了。越江吟看着厉长虹:“接下来我要对你说的事情很严肃,天儿他——”
“等一下!”厉长虹按住了自己的胸口,紧张地要无法呼吸了,他一张嘴,眼圈立刻红了,“我知道他伤得很重,他……他好不了了是么?”
越江吟一愣:“不是,你怎么会担心这个?有我在就一定不会让他死。”
“吓死我了……”厉长虹拍了拍自己胸口,又仰头眨眼收回两汪老泪,随后稳住了自己的情绪,“那您说吧。”
对于他来说,只要儿子的命保住了,别的他都能接受。
“那我说了,”越江吟双手按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一直以来我都未曾对你揭秘他的身世,现在时机到了,终于可以对你和霜华说明了。”
他深吸一口气:“谢天他,其实是天界太子。”
“啊??!!”厉长虹瞠目结舌,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我儿他……他他他,他是天界太子??那……那……我是什么?”
“你是你自己。”越江吟拍了拍他肩膀,很快离开了。
厉长虹跌坐在木椅上,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喃喃念着:“我儿是天界太子……”
那,他不就是天帝了?
厉长虹懵了,我是天帝??!
啊??!这啥啊这??
越江吟匆匆回到徒弟的病榻前,打了个响指,将他唤醒。而后俯身看着他,继续之前的话题。
“前世你死了之后神君心灰意冷,也陨落了。你体内那情种就是神君陨落前给你的。”
谢天浑然不觉自己方才昏迷了一阵,目前思绪仍然停留在昏迷前,他不自觉地按着自己胸口:“是么?”
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似乎在努力回忆前世之事。
越江吟道:“那时候你重伤,尸体都凉了,他……他那啥之后,情种就自动到了你身上,正是他对你的爱护住了你的魂魄,保住了你,否则你早就魂飞魄散无法重生了。”
“这,”谢天张大了嘴,“这么……离奇的么?”
“唔……”越江吟的神色有些古怪,似乎还有很多内情,但不便多说了,只说了一句,“神君真的很爱你。”
他缓了口气,又接着道:“神君是执掌人间情爱的神明,是整个天界最为特殊的一位,连天帝都得让他几分,可想而知有多重要……在他陨落之后,天地间爱恨失衡,戾气重了许多,后来战争频发,妖魔涌现,总之情况很不妙……我说的爱恨失衡,你能理解么?”
“能,”谢天点点头,“能的。”
“能理解就好,”越江面色沉重,“总之天界急需要你二人回归。为师自你幼年时就伴你左右,就是为了护你周全,等你长大,和你一同寻找神君的下落。眼下神君已经出现,但他也失去了记忆,神格未恢复,神力也方才觉醒了一点点。你得重新与之相爱,帮助他重回神位。”
“哦。”谢天问,“谁是神君?”
越江吟脱口而出:“徐潇宁啊。”
“噗——”谢天猛地吐了一口血,“徐潇宁?!有没有搞错??!”
--------
“徐潇宁?!有没有搞错!”
松月溪也差点吐血。
这天一大早,任孤光又拖着病体来找他,同样对他讲了神君的前世爱情。大体上也是说前世他与天界太子私自相恋,遭到了天界的惩处,双双殒命,又各自重生了。
“当年天界魔界大战,两败俱伤,天界有几片仙域被魔界攻陷,至今有不少神灵困于魔界的黑雾之中,不死不活,需要你恢复神格,回去解救他们。你现在神力才觉醒了一点点,需得与太子相爱,快点恢复才行。”
松月溪问:“谁是太子?”
任孤光道:“我徒儿潇宁。”
松月溪直接一口茶喷出来:“徐潇宁?认真的么?”
任孤光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对他解释道:“他的名字就是对着‘潇云’改的。”
“我真的……”松月溪要气笑了,“合着你们早就计划好了是吧?盟主呢?你们俩行啊,硬生生把徐潇宁说成是天界太子转世,然后你成了太子的师尊,徐定海成了太子的爹,你们可真是能耐!一般人还想不到这出!”
他重重地将茶杯放下:“我说你们是不是没对好词就来忽悠我了?任先生,你该不会不知道吧,晏春之前也跟我们讲过神君的故事,不过……他从未提过什么天界太子,他说的是神君恋上魔界太子!”
“魔界太子?”任孤光眉头一皱,“你等会儿。”
随后他站起来,叫了个弟子,让他把晏春找来。
片刻之后,晏春匆匆赶到。
他看了松月溪一眼,而后局促地站在一旁,显得有些紧张。
任孤光盯着他,正容亢色:“魔界太子是怎样一回事?你当着神君的面把话说清楚。”
他朝着高处拱手:“潇云殿下乃是我天界太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是我错了,”晏春低着头,紧张地绞着手指,“我话本看多了,觉得……觉得神君同魔界太子相恋的故事要更美妙,就……就一时糊涂……”
他看向松月溪,朝他走了一步,低声解释:“潇云殿下确实是天界的太子,不是魔界中人……先前是我瞎说的。对不起……”
“什么?”松月溪感觉自己要晕了,“这种事还能瞎说?你们……”
这一个两个真的绝了!
“行了,”任孤光对晏春道,“你下去吧。”
晏春又看了松月溪一眼,而后怯怯地离开了。
松月溪心情极为复杂,他原本以为晏春已经很厉害了,现在看他在任孤光面前如此胆怯,而任孤光待他也没有半分温和,甚至盛气凌人,看起来这位文昌星君是在他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