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开门声,紧接着,是脚步声由远及近。
“……迟雪。”
下一秒。
那男人便又一次,准确无误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她却满心疑惑,扭头去看对方:男人西装革履、一副社会精英打扮,本就生得俊美,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更添几分秀气的斯文。
两人四目相对。
她半天没认出来眼前人在哪见过,一时迟疑。他反倒笑意盈盈。
“你不记得我了。”
他说:“我是叶南生。高中的时候,我坐在你后面……迟雪,你有没有印象?”
*
后来迟雪才知道,叶南生就是陈娜娜口中那位从北方调来新上任的总经理,也就是自己丈夫的直属上司。
当天偶遇,叶约她这个老同学出去吃饭时,也坦诚说他大学毕业便出国,之后一直在北城总部负责财政方面的工作,至于这次回来——
“也是家里有些事,托别人办不好办,就只能我回来了,”他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又抬手为她倒茶,“负责保险公司只是顺带的小任务,没想到竟然能够碰见你,真的很开心。”
“……嗯。”
“你刚才说你老公叫聂向北?这边公司给我安排的新助理?”
“嗯。”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换了平时或许还好,但在意外频发的今天,迟雪却压根不想多聊这些话题,多说一个字都难免反胃。
而叶南生一向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
见状,很快收束后话。只又扶了扶眼镜,微笑说:“聊了这么久,不好再耽误你时间,这个点也不好打车,不如我送你回家?”
她本就心烦意乱,也没有拒绝这个与人方便的提议。
只是车开进小区时,叶南生降下车窗、前脚才接过小区保安递过来的陌生车辆登记册。
正低头填写内容,保安袁叔却一眼瞄见了窝在副驾驶座的迟雪,又当即开口叫住她:“诶!迟小姐,正好你在。”
他说着,便扭头从保安亭里拿出个中等大小的包裹,紧接着绕到车副驾驶座旁,敲开了她的车窗。
“喏,你的快递,刚送过来的。”
迟雪接到手里,却并不急着拆或检查,只努力挤出个笑脸,对袁叔说了句谢谢。
路上叶南生问她是什么快递,她也只随口说是自己买的家用品——
但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从来没有网上购物的习惯,反而是丈夫对此痴迷不已,若是买给她的,偶尔便干脆把收件人写上她的名字。
但她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去看快递?也根本不好奇丈夫买的到底是什么,只沉默地上楼。插上钥匙、推开家门,又一眼即看到了玄关处悬挂的日历。
在3月17日这个日期上,有人画了一个巨大的红心标记:
她的生日是冬天最后的余韵,是倒春寒的时节。
而每年的生日,丈夫都会早早准备,精心买来一份礼物来为她庆祝。
往年她还会因此开心惊喜,今年却只有被欺骗的愤怒和疑似被背叛的心焦。是以呆坐在沙发上看了那包裹半天,最后还是没有拆开,只随手把它塞进了茶几下的角落。
此后一整天,除了早饭,她再没有吃别的,只窝在卧室睡了扎扎实实的十几个小时。
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多丈夫加班结束回到家,小心翼翼推开房门,脚步声这才将她惊醒。
男人轻轻坐在她床边。
两夫妻心照不宣地沉默多时。
而迟雪闭上眼,深呼吸,终于还是问出那句:“你何必呢?”
“……”
“如果不喜欢就离婚,如果累了就分开再去找新人,你何必拖了一个又一个?”
“……老婆。”
或许是已经检查过手机,清楚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竟连解释都不再解释,而是选择直接道歉:“我对不起你,我真的该死。但我只是一下野了心、我鬼迷心窍……我、我会跟她分干净的,我心里只有我们的家,我会和那个女人分手的。”
“我那天只是出差的时候喝醉了酒,因为我妈老因为咱俩没孩子的事找我吵架、我那天实在是太烦躁……我跟你发誓,我真的就只犯了那一次错,后面都是她在纠缠我。”
千篇一律的说辞。
说来说去,他不过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迟雪却对他的声泪涕下没有任何反应。
沉默又沉默,说到底,还是只有那句话。
“你何必呢?”
她已然疲于应对并不爱的丈夫,看似平静其实只是相敬如宾至极的婚姻,人生路上的绊脚石。
也因此,哪怕这一晚,对方如何挖空心思来自证清白,甚至亮出给她买好的生日礼物、昂贵的钻石项链,几乎卑微地从背后抱住她和她说抱歉,说不该在她生日的前一天闹出这种事,他一定明天就带着她去见老迟,在老迟面前下跪道歉……凡
此种种,她却仍然只觉得累。
甚至拒绝丈夫睡在她身边,而是自己抱了枕头被子,跑去客厅沙发上睡。
丈夫追出来,却再怎么说也说不动她——旧日的温柔剥去,她终于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如一颗油盐不进的顽石,只是用力拽过被子把自己裹紧,便全程背对着他不说话。
但她脑子里需要考虑的事却仍然很多。
譬如怎么离婚,怎么分割财产处理他们的房子和车,怎么和老迟交代、怎么再和医院请个假去办离婚手续……折腾到半夜,才又迷迷蒙蒙睡去——
却也是在这夜。
她做了个很久违的梦。
梦里她和丈夫结婚,还是二十六七的样子,彼此都还年轻。
结婚的决定虽然仓促,但老迟却过分开心,因此提前了好久便开始布置婚房,又挨个联系了周围邻居:到了她出嫁那天,老城区的一班邻居都是自发的群众演员。铺红毯的铺红毯,撒花的撒花,打伞的打伞,连花童小朋友也是她看着长大的邻居家小孩。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诚心祝愿的笑容,挤满了诊所内外。
小城的婚礼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新郎连抢新娘的环节都没经历——因她也没有太多要好的闺蜜,就把她接到了手。
两人在一楼跪别老迟,过程里,她没怎么哭、心说又不是以后见不着;反倒是新郎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个劲拉着老迟的手,说爸爸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雪。两个男人哭成一团,折腾得险些误了吉时。
又因老迟人缘好,老街区也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大喜事,那天,诊所被来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到最后,新郎新娘几乎得要高喊着“借过借过”,这才勉强能从人堆里挤出去。
偏偏那天还下雨,年久失修的道路遇水则泥泞。
她一出诊所门,拖地的雪白裙摆便被沾湿得黑一块灰一块,负责提裙摆的小花童早已在雨里玩得不亦乐乎,哪里还记得正事?她只能自己去提。
结果顾了后面没注意前面,快要上婚车前,脚下竟突然一个趔趄——眼见着就要摔倒。身侧新郎忙着帮她撑伞,另一只手提着过分热情的邻居们送来的伴手礼,一时也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看她整个人往前栽——
她都已经做好“面目全非”的准备。
旁边人群里却突然伸出只手,稳稳托住了她的手掌。
她被人搀扶起身。
惊魂未定间,急急忙忙抬头看,与那伸出援手的男人四目相对,却又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因那人脸上虽戴着口罩,仍然遮不住整张脸上纵横的伤疤和灼伤痕迹,乍一看……不得不说,还挺吓人。
其中最恐怖的又当数他的右眼——义眼的颜色并不自然,转动也极为僵硬,眼下的皮肤更明显经过植皮。
如此粗糙而残缺的元素,组成他露在外头的半张脸。
如一张弄脏的画布,东一块西一块地拼凑起勉强相近的颜色,却怎么也拼不回原来的模样。
那一眼,他似乎读懂她眼底的惊惶,飞快收回手。
迟雪回过神来,还来不及对人说声谢谢。
那人却已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任她再怎么好奇张望,亦只看到那格外萧瑟、逆人群而行的佝偻背影——尽管他刚才伸出来搀扶她的手、还看得出来是个年轻人。但他的背却不知何故,已经弯成被生活压垮的模样。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怪异吧。
迟雪想,因此,如今再在梦里去看,她竟将他记得最深。
以至于所有的人群和背景都失声失色,天地之间,独留那人远去的背影。
而梦里一袭白纱的她,就牵着另一个男人的手,那么静静看着,远远地目送着。
——“你与我的永别”。
不知为何。
脑海里却突然蹦出句奇怪的话来。
她满头大汗,在沉沉夜色中骤然惊醒,花了好久才勉强坐起身来。
却仍然心有余悸,摸索着要去拿茶几上的水杯。
结果摸了半天,没摸到水杯,反而摸到一根项链——她拿起来,借着月色细细观摩,忽想起这大概就是丈夫早前和她道歉时提起的生日礼物,一条造价不菲的钻石项链。
她兴致缺缺地将项链放回原位。
起身去接水的路上,摁亮壁灯。
视线却突然扫过沙发旁那低矮茶几的角落、那只不起眼的黄色快递盒。
既然那根项链才是丈夫送的生日礼物。
她鬼使神差地想。
那,这个收件人写着“迟雪”的快递,又会是谁寄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