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沈素问我,你画的扇子,到底是姻缘扇,还是姻缘散。于是,后半夜回到丹穴山时候,看到已初开的九里香花树,我于云头之上纵身跳进那硕大树冠,折断的树枝划破我的衣衫、划伤我的脸颊,痛得亦梦亦醒之际,将五万年前那命盘之始的事情、甚至将我这十二万年以来的事情,统统回忆了一个大概——尤其是,我画的扇子。
月光被交错的树枝剪碎,散落在花芽和树叶之间,细小而疏冷。葳蕤花树若囚笼将我严严实实包裹住,上一次无限感伤地躺在此处,还是因了孟泽说不娶我了,我难过不已,日日夜夜藏在这里,给自己画扇面。
沈素这一说,我倒是觉得他说得极对了——我画的扇子,给关系不大亲的神仙画的,确实美满居多,然而,给自己最珍重的神仙画的扇子,一幅一幅,皆是天命难违、在劫难逃一般——幅幅应了姻缘散。
当初,予祁捏着自己打磨的长安玉扇骨,来丹穴山求一幅扇面。那时,我落墨画下的九里香,花枝亭亭,沿着扇骨,温润而生。可你看,九重天上的予祁太子,却终究没有握住他最爱的这一把扇子。这一桩姻缘,隐忍许久,却收场凄然。
当初,千颜和长宁成亲,昆仑大雪,本是我算的一个宜嫁娶、宜安床的好日子,带着自己画的姻缘扇去证亲,扇面上着了大红嫁衣的长宁,顾盼冰清,玉洁无暇。可我最终却是亲眼目睹了千颜被十万天兵围困堵杀,长宁为了护他的仙体,抽了自己六根玉骨为玉棺。瑟瑟寒风扯雪过,这一桩姻缘,散得如此凄惨。
当初,沉钰被六师兄逼迫服下绝情丹,二人各自悲苦,沉钰终于下定决心要去找六师兄和好,来大梵音殿找我,让我画一幅扇面,我将他二人俊美登对的模样落在扇面上,孰料不日之后,崆峒移位大劫,沉钰使出蛮力推崆峒印归位,自己血染三十五天,留下玉石面上两道狰狞掺血的沟壑。这一桩姻缘,留下五万年生死不复相见。
当初,我的第一幅扇面,其实是送给师父他老人家的,那是在我才几千岁,还没有做姻缘神君之前。我晓得师父爱桃花,我特意花了一副桃花扇,六师兄说我画得很好,那花瓣透过扇面,像是要翩然而出落在执扇之人的指尖上一样。我曾以为,师父同灼华之间的劫难本该与我没有多大关系,但我却忘了恰恰是上一任姻缘神君留下的祸端。是不是,若不是我当初送给师父那把扇子,灼华就早已经活过来了,而不是经过十几万年,二人生死历尽、不得姻缘。
思及此处,我也终于悟了,为什么要拿自己左心化成的与我性命攸关的紫玉去补了他们的情缘——说到底,是我早就欠下的罢。
画扇为缘,化心补缘。
那一幅幅昭示姻缘散的姻缘扇,都是本神君这个倒霉的混账欠下的、不得不补的债。
自诩为善良安分的姻缘神君,我又该怨谁?
天道不公,命定里给我设下如此曲折而又反复的劫难,躲不及,跳不出,求生不得。
再回到我自己身上。这一生,我曾爱过两个男人。
于孟泽,我给他和他的二十几房姨太太画过姻缘扇,可玄魄宫的小姑娘曾告诉我,他从不曾真正喜爱那些娶回家的姨太太,他的心还在我身上。于是,孟泽会为了我的安康,去找拂灵讨要紫玉而伤了眼睛。我画的寓意祥福的姻缘扇——换回了这样一个结果。
于长诀,我终于想起来,曾经亲自画了一幅扇面,扇面之中,大梵音殿以南紫菀花聚成海,红衣少女和霜衣公子立在花丛之中,距离适宜,背影端庄,那一幅郎才女貌的般配模样是我以为的自已和他的模样。我欣喜地在扇子背面以淡墨落下浅浅一行行书——之子于归,十里铺妆。君子常诀,只为我待。我向他这样表白求婚,等他来娶我,最后,等来得却是拂灵她送过来的——落了他的笔迹、落了他的印章的一幅“无缘”扇。
呵呵,我同他的无缘,且不止如此。忽然又想起来凡间一桩一桩,悲从肺腑间涌上来,咸腥沿着唇角滑过脖颈,消弭在衣襟上。我心中的快慰却被这血腥味突然唤醒,只觉眼珠滚烫,我按耐不住自己,腾然而起,祭出玉蕖剑将身旁的树枝砍了个尽。如不是听到声响突然钻进来的六师兄死死攥住我握剑的那只手,手上捏着清明诀直直打入我的眉心,我恐怕今晚要把这棵生了十几万年的花树给伤得稀碎了。
那晚,六师兄一直坐在我身旁。
六师兄说,小九,你身上被树枝划得遍体鳞伤,我给你清理一下伤口可好。
我摇摇头。
六师兄说,小九,你的眼睛怎么猩红成这副这样,我要不要去把师父找来。
我摇摇头。
六师兄说,小九,你衣襟上很多血,你方才可是吐血了,现在感觉还好不好。
我又摇摇头。
六师兄终于哭了,用力攥住我控制不住颤抖的手,给我以安慰道,小九,你是不是冷,怎么抖得这样厉害。
我抬眸看他,道,六师兄,小九我……怕是活不过去了。
纵然那个时候,从长诀手中扯过来的紫玉救贴在我左心口的处。长久活下去明明离我那么近,近到穿过那层皮肉,我就能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