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抬眼看了一眼杨修,鼻子里哼了一声,一仰头,把一觥酒尽数倒进嘴里,然后闭着眼睛喘气。荀彧坐在郭嘉身旁,夺过酒觥,“奉孝,就你这嗜酒如命的性格,还真不知孟德公是否能容忍。”
杨修皱皱眉,咬着嘴唇坐在了荀彧旁边,若非还想和荀彧攀谈,他才不想坐得离这个酒鬼这么近。
众人都沉醉在饮宴中,没有注意身后的珠帘里脚步杂沓。
一个妆容淡雅的少女正踮着脚尖,扶着小丫鬟的肩膀透过珠帘的缝隙朝大堂里看。
这是荀绲的孙女,荀攸的长女荀悦。今年十六岁。荀彧荀攸叔侄都在曹操军中做谋士。荀彧因为是幼子,他的侄子荀攸是长兄之子,故而还大荀彧五岁。其实今天请周忠他们来庄园饮宴,荀绲心里就有和周家结亲的想法。故而一开始就有意无意地说什么友上加亲的话。只是周忠周尚都没往那里想。
袁术盯着袁胤:“依你之见,如何才能控制孙策?不养虎为患又能为我所用?”
袁胤是术从侄,自从袁术起兵以来,一直追随。颇受袁术信赖。
“孙策身边,除了吴景孙贲等族人亲属,就是他的发小周瑜最为亲近。而且据胤观察,周瑜才是孙策最信赖最得力最仰仗之人。”袁胤喝了一口茶接着说:“主公有所不知,周瑜就相当于孙策的智囊,这次围舒城,攻陷舒城都是周瑜暗中谋划。尤其最后城陷之日,策先燃烧城下灌木,内中混有鸡屎果,其烟有毒,守城将士瞬间丧失抵抗能力。孙策得以兵不血刃。事后侄儿打探到,那些鸡屎果是半年前周瑜才让当地村民偷偷栽种的。看来他早有布局。所以孙策的围城,围多久,攻城,如何攻,都被周瑜暗中调度归划过的。看似轻而易举,实则筹谋良久。”
“原来如此。”袁术叹了口气,良久才说:"此二人如此交好,若将来孙策谋自立,周瑜必定前往投奔辅佐,可如何是好?"
“主公,你难道忘了大小姐?”一旁的袁涣突然插话,涣出身“陈郡袁氏“,是司徒袁滂之子,虽然并非汝南袁氏,却也被袁术看作远支族人一般。
”你说绰儿?哼,周瑜弃她不顾,自行逃离,可见绰儿这不争气的丫头对周瑜没什么吸引力。她还一片痴情地替周瑜说话,丢尽了我袁家的脸面。靠他笼络不住周瑜。“袁术气哼哼地说。
”主公,大小姐一往情深,必然是得到了周瑜的海誓山盟。“
”就算他二人山盟海誓,周尚也跑了,周家不来提亲,难不成我袁家自行纳采?“袁术白了袁涣一眼。
”主公,今天雒阳的线报来了,说从杨太尉府里传来的可靠消息,周尚受天子诏书,委任为丹阳太守。而且更好的消息是周瑜也随其叔父前来寿春。据说周忠委派周尚携带了大量聘礼,准备替周瑜向主公求亲!“
”嗯?是杨彪那里的消息?“袁术眯起眼睛,他的同父异母妹妹嫁给了当今太尉杨彪,其子杨修杨德祖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只是他和杨家来往并不密切。杨彪也是四世三公出身弘农杨氏的世族大家,又有如此优秀的儿子,对袁术袁绍兄弟都有几分不屑。
”是,消息十分可靠。而且杨太尉还将携带德祖公子去参加给周尚他们的送行宴。在鲁阳青林苑。“
”好,若孤能得周瑜做半子,则大事可成。孤将以周瑜为大将。至于孙策,不能给他地盘任其做大。否则难以控制。阿胤,孤今天就拟诏,命你为新任庐江太守,前往舒城替换孙策回来。“
”主公,许诺孙策为庐江太守可是你先前答应他的。第二次反悔,只怕孙策不满闹事。“
”孤意已决。只要孙策没兵没地盘,身边又没有了周瑜这个帮手,他不敢闹事,只能和吴景孙贲孙香等人一样,跟定了孤。哈哈“袁术心中得意,不由得朗声大笑。
”阿骛“荀悦招手:”快过来,你看看今天来了这么多青年才俊!阿爷是让我自己选么?“
接着她身后一个穿藕荷色衣裙的少女袅袅娜娜地过来,拉了荀悦一把:”阿悦,哪有你这样的大家闺秀,自己选郎君?“
”这有什么不可以?我至少得看看那个人是不是长得周正吧?再说了,阿爷不是说过,我的好闺蜜,会稽谢氏的大家闺秀谢阿骛也可以从中渔利,选一个如意郎君么?“
谢骛是荀绲妻子娘家的远房外甥孙女,实在是很牵强的亲戚。只是谢骛虽然出身会稽大家,却幼年父母双亡。一直寄养在颍川荀氏家中。她今年十七岁,比荀悦大一岁。平时是她的伴读和好闺蜜。阿骛是南方女子,生得小巧美丽,清秀温婉。加上她颇通音律,能歌善舞,在荀氏庄园中颇受欢迎。
”阿骛,你看,那就是弘农杨氏的大才子杨德祖!人挺有风度,就是矮了些,不够挺拔。。。长得平凡。“荀悦悄声对谢骛说。
”那个郭嘉怎么样?听彧老爷说他有神鬼之才!还有那个祢公子,很傲的样子,一定也是有才之人。“阿骛似乎对议论男人的长相没有荀悦有兴趣。
”两个平常人。一个脸长得太丑,一个身材太差。。。“一直关注外貌的荀悦小声嘀咕。
阿骛不由得笑了起来:”阿悦,女子才讲容貌身材,男人要看才华德行。。。不过。。。“阿骛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不过,要说才华德行,容貌身材俱佳的还要算彧老爷。就不谈才华,他也风度翩翩。。。”阿骛盯着不远处和杨修交谈甚欢的荀彧。
“啊,我家小叔公。。。他比我爹爹还小五岁呢。。也不过才过而立之年。阿骛要是看上他了,给他做个如夫人也是可以的。”荀悦调笑着阿骛。
“胡说八道,我要做如夫人,就做攸老爷的。。。以后做你庶母,你得叫我一声小娘!”阿骛气得抢白荀悦。
“阿骛,快点来化妆啊,乐班已经入座了。”有人招呼还在和荀悦斗嘴的阿骛,原来今天还有荀家特意准备的乐舞。
大汉的江山日趋混乱,士大夫之间的风雅却愈发发扬光大,特别是音乐,绘画,书法和诗文。更是成为士族大家子弟竞相学习的科目。
蔡邕便是这方面的大家,虽然已经被王允乱杀,他的弟子在雒阳的还有不少,旧都雒阳的宫廷乐府也依旧存在。尽管天子西去了长安,留在燕赵中原的士族大家们常常需要这些乐府班。今天荀家就请了当地最负盛名的九曲乐班来府上演奏。这个乐班平时由蔡邕的传人阮瑀管理,把蔡邕的琴乐练得娴熟,造诣甚高。尤其是蔡邕《蔡氏五弄》的《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等曲,可以说世间演奏无出其右者。
雅乐本来在桓帝灵帝时宫廷中常常演奏的,在当今天子远避长安的情境下,只有在荀家这样的盛宴场合才能看到了,所以吸引了大量世族子弟前来赴宴,主要是为了观赏近年来难得一见的雅乐。大汉的乐府诗也常常在宫廷金石雅乐中演唱。
大堂里安静了下来,有仆人抬上了65件编钟,分为八组:上层3组为钮钟,中层3组为南钟,下层为两组大型长枚甬钟,另有搏l件。接着鱼贯而出男女乐师各三十六人,除了六十五个敲击编钟的,还有两人弹琴,两人抱着刚从西域传入的曲颈琵琶。一人弹箜篌。最后两人吹洞箫。
对演奏雅乐不那么兴奋的只有荀彧杨修等人,毕竟这对他们来说是平常事。
“德祖老弟,你二舅父独占扬州,手下钱粮丰盈,猛将如云,孙坚长子孙策最近就投靠了他,成为了怀义校尉,你为何不去寿春?”郭嘉斜楞着眼看着杨修。
“袁术是袁术,修是修。再说他手下哪有什么像样的人?要修去和一介粗莽武夫为伍,也太委屈修了。孙策这样只会打杀的鲁蛮汉子,就注定像他爹一样,明明第一个攻进了雒阳,却成了别人的上马石。”杨修晃着脑袋说。
他声音挺高,一如既往的带着些许得意,些许不屑,些许傲慢。
“德祖弟和孙策同年吧?”荀彧突然问。“孙伯符在江左也算是赫赫有名了。”
“是,修比他年长五个月,哼,孙策有名又如何?他既无兵将,又无军权,更无粮秣。光杆司令一个,东打西杀的,不过是我舅父的一条狗。让他咬哪里就哪里而已。修太清楚袁术了,孙策即便打下庐江,也不会得到太守之权。何况陆康可是个硬朗人物,孙策围攻半年尚未克之。。。说不定像他爹一样,送了小命也未可知。”
周瑜一直低头喝闷酒,听到杨修的话,就像一个炸雷把他从宿醉中惊醒一样,猛地抬起头看向声音的出处。
“哦。。”珠帘后传来一声极力克制的少女的惊呼:“阿骛,快来,看那着素衣的公子!惊为天人!”荀悦拉住正准备要去跳舞的阿骛。
“我的小姐,你矜持一点好不好?”阿骛巧笑嫣然,顺着荀悦手指的方向看去,立刻也没了声音,只有目不转睛。
那是一个端坐在阴影中的青年,看上去未及弱冠,从挺拔的坐姿和他吃东西的样子就知他出身世族大家。而且看得出他身材颀长,比例协调。本来还没觉得怎样,他这一看向杨修,让珠帘后的两人看清楚了这一张脸,没有敷粉,不曾化妆,棱角分明的脸庞充满了青年男子的雄性魅力,笔直的剑眉下,一双明眸,深邃而明亮。高挺笔直的鼻梁下紧紧抿着嘴唇,庄重而不失优雅。这张脸在整个大堂里是鹤立鸡群般地存在,饶是见过大世面贵族出身的荀悦和阿骛也顿时痴痴呆看。
周瑜听着对孙策,特别是他的处境的议论,心中剧震。他气血翻涌,加上已经饮了不少酒,两颊些许绯红。更让这张比敷了粉还白皙的脸充满了青春活力。他把小酒盏放到一边,拿起了大觥豪饮。此刻仿佛只有酒才能压制他心中的不平,愤懑,和壮志未酬。
醉眼惺忪中,乐曲声渐渐响起,演奏的是蔡邕的《渌水》。
周瑜脑海中顿时想起和孙策年幼时在青青洛水畔的草甸子上,骑着矮脚马畅快地直抒胸臆。那时的少年人,少年心,仿佛天下尽在股掌之中。其实此刻他心中最惦念的还是孙策是否已经拿下了舒城。。。可千万不要自己冲上城头。。。像孙坚那样中箭。。。杨修的话就像恶咒一般,挥之不去。他此刻眼中只有青青河草,纵马欢愉,一瞬间,又见孙策满身是血,墨雨身中数箭,“阿策“,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失声叫了出来。但确确实实地长身而立,站了起来是真的。就险些拔剑出鞘了。
这一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形,健美无双的体魄,优雅飘逸的举止,尽管在灯影中,仍然吸引不少目光,还有数声惊叹发出。
此刻对面敲击编钟的几个女乐师也看见了周瑜,慌乱之中慢了半拍。微醺的周瑜猛然扭头,犀利而深邃的目光直接扫向了那几个乐师。他对恩师的《渌水》太过熟悉,马上意识到了节奏的错误。
那几个乐师看到了周瑜的正颜,更加惊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周瑜皱了眉,在他听来,本来慢半拍已经是有损《渌水》的意境,此刻这几个乐师竟然完全忘了敲击,这简直是《渌水》雅乐的亵渎!他半醉的头脑已经无法思考全面,随手捡起小酒盏朝着一只编钟飞掷而去。那只金质酒盏不偏不倚,不早不晚在正合适地节点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金石之声,正好嵌入乐女忘记敲击的一拍。
这一下电光火石般的救场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七十二个乐师中的三十六个女乐师加上三十六个男乐师中的一半,已经尽数呆看着周瑜。【渌水】本来清幽畅快的曲调瞬间变得晦涩起来。周瑜最不能忍的就是这变了调的雅乐。他顺手拿起小几上的金银小盏,金银小匙,最后是金银筷架,双手抛出,准确无误地砸向代表着各个音符的编钟。说来也怪,他微醺之时,手中的力道和准头却越发精致。可能是此刻脑中只有乐谱,并无杂念之故。
最让人惊奇的是周瑜手中永远不缺什物,他周围的人,除了周忠兄弟,纷纷给他递送酒盏,汤匙,筷架,甚至还有人解下腰间佩饰,递了过去,就为了让周瑜手里不停有东西可以去击打编钟。
这一幕“乱雨纷飞”之后,编钟的声音没有停歇,却把弹箜篌的乐师惊呆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周瑜的双手,眼神顺着他手中飞出的物件追踪到编钟上,然后再转回头看周瑜的手,竟然该他的箜篌入乐都未曾意识到。
对音律颇为敏感的周瑜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异样,相较于编钟的节奏感,箜篌的弦乐更加重要,他想都没想,直接飞身而起,一跃到乐台之上,夺过乐师手中的箜篌,单手弹拨,同时还抽空甩出一两样器物敲击几个编钟。竟然以一当十地磕磕绊绊地把【渌水】演奏完了。
乐毕,周瑜放下箜篌,一言不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回自己的座位,拿起侍者更换上来的酒觥一饮而尽。
大堂上鸦雀无声,沉寂良久,突然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来饮宴的众人连同乐师在内,纷纷离席涌向周瑜。
周瑜抬头看见大家朝他奔来,一脸懵懂,有些迷茫地看着众人。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阿瑜!”周尚叫了他一声,周瑜本身就白,此刻醇醪上头,脸色更加红润,英俊之中还多了几分春色。
被周尚这么一叫,突然惊醒一般,意识到自己酒醉之下,不知道做了什么荒唐事,立刻起身翻过厅堂的白玉栏杆,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