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直身，伸手拨开窗缝，寒冷的风从窗外刮来，将他俊美眉眼也渡上一层寒意。</p>
半晌，裴云暎回答：“不错，我怀疑她就是陆曈。”</p>
“可仅仅只是因为姓陆……”青枫有些犹豫，“这么多年，没有任何有关陆三姑娘的消息。也许对方只是借着陆三姑娘之名行事，又或许背后还有别人。”</p>
“单凭陆三姑娘一人，很难做到此种地步。”</p>
青枫想象不出来，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在外漂泊多年，归家发现血案时只身赶赴盛京，将相关之人一一杀死。</p>
若非有人帮忙，一人绝不可能做到。但若有人在背后帮她，谁会这么做，又是要利用她达到什么目的？</p>
仅仅只依靠复仇之心，以平人身份对抗权贵，甚至对太师府动手……</p>
真要如此，青枫宁愿相信陆曈与陆敏是两个人，否则那实在是有些可怕。</p>
“也许吧。”裴云暎淡道：“也许有人帮她。”</p>
他起身，拿起桌上刀：“我出去一趟。”</p>
“大人……”青枫急忙转身。</p>
“这些日子辛苦了，”裴云暎拍拍他肩，“今日除夕，自己回去休息吧。”</p>
青枫看着他背影，犹豫一下，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p>
盛京的冬总在下雪。</p>
外面长街玉白，时不时有爆竹声在头巷尾隐隐响起，走过时，能瞧见放过的爆竹彩穗余烬落在雪堆里，映出一片艳艳的红。</p>
街市酒店纷纷闭户，只有寥寥几户尚在开张。檐下一排红锦灯笼像串火龙，户户门前张贴着财神画儿，四处都是热闹喜气。</p>
街上行人很少，除了穿新衣放爆竹的顽童，和从深巷处打酒归去的客人，鲜少有人走过。往日繁华的盛京城一夜间像是冷寂了许多，但那其实是另一种意义的温暖。</p>
迎面走来一双母女，母亲穿着件翠兰色长袄，怀中抱着个打酒的银瓶，身边女儿约莫十七八岁，一身银红貂皮皮袄鲜亮，珠翠琳琅，格外娇艳秀美，正低头与母亲走着说笑。</p>
那姑娘说着说着，一抬头，瞧见对面走来的年轻人，见他丰姿洒落，俊美过人，不由脸一红，挽着母亲埋头匆匆走过。</p>
裴云暎半垂下眼。</p>
除夕之日，新春之时，再如何清贫人家，总要给孩子做几件鲜亮新衣，以图吉兆。</p>
刚才走过的女子，银红皮袄映着长街白雪，衬得人面若桃花，煞是动人，但不知为何，他的眼前却渐渐浮现起另一张脸。</p>
一张稍显苍白的、秀艳又清冷的脸来。</p>
陆曈总是穿旧衣。</p>
即便是新衣，做的颜色也大多都是深蓝、秋色之类的暗色，她最常穿的白色，雪白绢衣，素衣冷绣。她也不爱戴钗环首饰，花银子在清河街当铺收的花簪，一次也没有戴过。</p>
她有很多绒花，以丝帕缝制的各色绒花，翠雀色、桂花色，还有白色。</p>
当她一身玉白绢衣，鬓边簪花白雪时，总将秀美眉眼带出几分难言的冷峭。他曾听赤箭说起陆曈衣饰过于朴素简单，段小宴却说：“要想俏一身孝，你懂什么？”</p>
要想俏一身孝……</p>
原来，她真是穿着一身孝衣。</p>
难怪她要穿一身孝衣。</p>
裴云暎脚步停住。</p>
沙砾似的细雪自天空洋洋洒洒而下，一些落在青年肩头。</p>
青枫带回的密信里，陆夫人生陆敏时格外凶险，陆敏甫出生时多病体弱，正因如此，陆家对这个小女儿格外娇宠，这些年也一直没放弃寻找。</p>
陆三姑娘陆敏于八年前常武县那场瘟疫中走丢，八年前的陆敏才九岁。如果陆曈真就是陆敏，这八年里她好好长大，出落得冷静、果断、狠决，一手医术连翰林医官也不遑多让，查明真相就赶赴盛京，只身报仇，此心此行，绝不是普普通通的八年能做到。</p>
他停驻的时间太久，久到临街一商楼的掌柜探出头来瞧，瞧见是他，惊喜道：“裴大人来了！”</p>
裴云暎回过神，珍宝阁的老掌柜笑着从里头迎上前来。</p>
“裴大人大吉！”老掌柜热情张罗裴云暎往里走，“您是来取订做的蛾儿是吧？早做好了，特意给您留着！”</p>
岁末正旦时，盛京人“以乌金纸剪为蛱蝶，朱粉点染，以小铜丝缠缀针上，旁施柏叶”游玩者插于巾帽上，所谓“闹蛾儿”。</p>
他在珍宝阁订做了一对金蛾儿，打算今日送给宝珠，算作新年贺礼，虽然以宝珠儿如今的头发大抵眼下还无法佩戴。</p>
珍宝阁的伙计走得七七八八，大约老掌柜就是在等这最后一桩生意，很快从里铺取出一只檀木盒，对着裴云暎打开。</p>
盒子里铺垫的黑绸之上，躺着一对闪闪发光的金蛱蝶。</p>
蛱蝶羽翅轻盈舒展，蝶翼点缀晶莹粉色宝石，栩栩如生，像是下一刻就要从盒子里翩翩飞起，绕墙弄花。</p>
老掌柜期冀地盯着年轻人：“怎么样？”</p>
“很好。”</p>
裴云暎合上盒盖：“多谢。”</p>
“大人客气，这都是本分之事。小的特意让阁里最好的师傅打磨，从画图到成品，足足几月，不敢辜负大人信任。”</p>
老掌柜心中松了口气，寻常人来此打磨首饰，多是钗环玉佩，金蛾儿灯市上到处有卖，纸做的不值几个钱。还是第一次有人订做金蛱蝶，工钱不少，又是这样的人物，难免忐忑。</p>
裴云暎笑了笑，付过银票，拿过那只檀木盒出了门。</p>
他出门时有些心不在焉，恰好一群七八岁的孩子笑着从门前奔过，猝不及防撞在他身上，结结实实摔了一跤。</p>
裴云暎正想弯腰去扶，那群孩子却笑嘻嘻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雪，举着手中炮竹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奔去，边跑边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p>
童声清悦，在空荡街头拉长回响。</p>
他好脾气地摇头，正要离开，忽而心头一震，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飞快闪过。</p>
常武县送回的密信中称，陆家三姑娘陆敏出生于十七年前元日清晨，因头天除夕夜李氏难产，而陆敏出生时多病体弱，所以格外得陆家娇宠。</p>
元日……</p>
青枫说：“仅仅只是姓陆，未必能证明陆家三姑娘陆敏就是陆大夫。毕竟这些年里，常武县没有任何陆敏的消息。”</p>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p>
曈曈。</p>
雪细细密密地下着，天地间一片银白。那些零碎的雪一点点覆住长街，将街上方才那些乱七八糟跑过的脚印渐渐掩盖。</p>
杳无痕迹。</p>
唯有檐下一串红锦灯笼热闹嫣然，照着地上雪光。</p>
不远处有一只碎掉的酒坛，或许是哪户打酒的人家路过此地，雪天路滑摔跤，酒坛碎成几半，能隐隐闻见屠苏酒的香气。</p>
就在这一片馥郁酒香里，年轻人安静站着，大雪纷飞，无声落于他紫檀色的衣袍，又偷偷融化在他肩头。</p>
许久，裴云暎抬眸。</p>
“原来，是这个曈。”他平静地说。</p>
不是“重瞳孤坟竟何是”的“瞳”，也不是“舜盖重瞳堪痛恨”的“瞳”。</p>
是“千门万户曈曈日”的“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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