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兴听他这么说,心里有些气愤,他压住怒火,心平气和地说:“我们村上有一半的人家没有田地,靠当长工靠种租田过日子,好的能填饱肚子,差的人家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家人在饥寒交迫的泥坑里打滚,穷得叮当响的人家,怎么拿得出钱?”
“也不都穷,你必须问问符家、陈家,还有别的人家,他们都同意,也愿意拿钱,我也不反对。”
昨天上午,蒋兴约了村上人家,今天上午商议建桥的事。傍晚天阴了,刮起了东北风,气温骤降还下起了雪。
蒋兴晚上起来撒尿,看看窗外,雪花还在飘,他好半天睡不着,修桥的决心像魔鬼一样迷住了他的心,他担心下雪天冷,有些人不来开会。
早上起来,灰蒙蒙的天空中云块凝结在一起,地上一层白雪,如玉如面,西北风吹着,空气中弥漫着冰雪和柴火气味。太阳从云层中出来了,照着落叶后枯枝朝天的杨柳,喜鹊在枝头四下张望,麻雀叽叽喳喳叫唤。蒋兴心情也好了,从布袋里抓了一把碎米,向楸树下的麻雀扔去,两只喜鹊也下来抢食。他拍拍手,又搓搓手,冰冷的肌肤和呼出的热气,显示出空气的凛冽。他早早端了七、八张长板凳放在东墙边,让大家边晒太阳边议事。
陈老大五十岁,体格健壮,满脸风霜;他身体结实,方头,两耳上下前后尺寸差不多。他是个勤俭有目标的人,立志通过苦干增收和节约开支成为村上第三富户。他和弟弟陈老二分家分了八亩地,又租种了何富贵家十亩地,十八亩地的农活很忙,他和妻子、儿子儿媳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干活,不到肚子饿得干不动活不吃饭,不到天黑看不见不收工。
农闲时,弟弟陈老二外出颂春挣外快,他则外出拾粪。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寒天不冻勤织女,荒年不饿苦耕人;这些民谚他烂熟于心,常用来教育儿女们。他身上常有两种味,或是粪味,或是庄稼味。他最恨两件事:一是晚上没太阳不能干活;二是大塘太大,河上没桥,一年到头不知多走多少路,农忙时他便带饭在田头吃,省得中午来回走路,耽误功夫。
他最赞成修桥,今日破天荒没出去拾粪,一早来到蒋兴家东墙根,看到符加杰已坐在靠墙的长凳上,陈老大朝符加杰点点头,坐在他旁边,身体向前弯,两腿两脚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
符加杰比陈老大胖些,圆头,眼睛小,阳光直射或盯着人看时,眼睛便眯成一条缝,像猫眼一样。他不干活时,穿旧蓝布长棉袍,戴浅窝黑色旧小毡帽,只能遮住小半个脑袋。他自视清高,但见解庸俗,谈吐像秧田一样平整,喜欢人云亦云。每天干什么活,地里庄稼使什么肥,他都是傻子过年看街坊,要站在门口楸树下东张西望一会儿再定。穿戴也是如此,他原先冬天戴帽子,后来见多数人不戴,今年也不戴了。
陈老大倒是想戴帽子,但舍不得买帽子,把长辫子盘在头顶当帽子,穿的是带五、六个补丁的旧棉袄,为了暖和,腰间系了根草绳。
符加杰也想当村上第三富户,他家种的田和陈老大家差不多,租种的是蒋兴家的田,每亩田租比何家少二斗,这让陈老大嫉妒,也让他担心争不到第三富户的位置,他想改租蒋家的田,可是没人退租,这让陈老大着急生气,也让符加杰自豪高兴。
符加杰与陈老大同龄,两人都看不起对方。两人碰到一起,便像猫和狗碰在一起就要打架,或是各自自吹自擂,或互贬取乐。陈老大吹自己抓过大鱼,杀过大蟒,说他爷爷栽的一棵桃树,两层楼高,开花时千朵万朵压枝低,结的果半间屋子放不下。符加杰吹自己一顿吃过半只羊,一口咬下野猪的半个耳朵。说她奶奶养的一头黑猪,比大牯牛个大力气大,他爷爷耕田不用牛,就用那头大黑猪,耕起田来健步如飞,小伙子都追不上。
今天,陈老大怕符加杰又吹出什么不好对付的新名堂,便先开口说:“老符,你去过吕城没有?”
“吕城谁没去过。”符加杰不以为然地说。
“我陈家祠堂在吕城,老祖宗陈八是武举人。”
符加杰轻蔑地一笑,说:“我符家祠堂在后庄村,老祖宗当过巡检,在南通杀过东洋鬼子。”
“陈八精通武艺、力大无比,人称陈八大王,和各地的大力士摔跤,他总用别人的身体擦地。有一年夏天,官家有一艘粮船行到镇内泰宝桥下,河水湍急,船过不去,十几个人都拉不动,陈八大王见了,一拍胸,伸出腿一样粗的胳膊说:一边去!我来拉。他一个人握住了缆绳,轻轻松松就把粮船拉过了桥,脸不红心不跳,多了不起!”
“光有点蛮力有什么了不起?我家老祖宗符葆大王武艺超群,臂力过人,常使六十三斤重的板门刀,手下有庄兵三千。朱元璋起义时,邀他出兵打当涂,许诺黄金万两。符葆大王说:我谁也不帮,按兵不动,此事令朱元璋耿耿于怀,当皇帝后下令,符姓人不得参加科考。后来符家子弟上书海瑞,海瑞找皇帝说理,皇帝才改了圣旨。你看我家祖宗,有本事还有骨气,不受贿不贪利。”
陈老大看到蒋兴走了过来,说:“蒋兴,你说陈八大王厉害还是符葆大王厉害?陈家与符家,谁家祖宗有本事?”
蒋兴说:“你们两个吹牛都厉害,我也吹个牛,助助兴。”
人们听蒋兴说要吹牛,都不再说话,眼睛盯着蒋兴微笑的脸。
蒋兴说:“有两个人吹自己村里的桥,一个人说我们村的桥宽,一条船从桥下过,进了桥洞,过了一个时辰船头才出来;另一个人说他们村上的桥高,一个人从桥上跳河自杀,没等到落水,已在半空中饿死了。”
众人大笑,有人说:“这两个村上的桥都不得了。”
蒋兴说:“吹牛归吹牛,修桥是利己利民积德行善的好事,我们今天就商议一下修桥的事。”
陈老大两腿并拢,双手交叉于腿上,头向前倾着说:“修桥,我一百个赞成。”
符加杰耷拉着脑袋,向前耸着肩说:“我不反对修桥,我想老祖宗一直不修桥,也有他们的道理,是不是怕坏了风水?好多算命的到村上来,都说何家庄风水好,修了桥,种田是方便了,少绕远了,要是坏了风水引起灾难,后悔就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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