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无处可去,突然想起已经好几天没见到惜春了,便信步朝着蓼风轩走去。刚到窗前,就见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儿人声都没有。宝玉心想她大概在睡午觉,便不太方便进去。他刚要转身离开,就听到屋里传来轻微的响动,也听不出是什么声音。宝玉停下脚步,仔细再听,过了好一会儿,又传来 “啪” 的一声。宝玉还是没听出来,这时只听到一个人说:“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边你不应招吗?” 宝玉这才知道她们在下大棋,只是一时着急,听不出说话的人是谁。接着,才听到惜春说:“怕什么,你这么吃我,我就这么应你,你再这么吃,我再这么应。我还留了一招呢,终究能连上。” 另一个人又问:“我要是这么吃呢?” 惜春说:“哎呀,我还有一招‘反扑’在这儿呢!我倒没防备到这一步。” 宝玉听着,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却又不是贾府里姐妹们的声音。他心想惜春屋里应该没外人,便轻轻掀起门帘走了进去。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栊翠庵的妙玉。宝玉见是妙玉,没敢惊动她们。妙玉和惜春正沉浸在棋局的思考中,也没注意到宝玉进来。宝玉就站在旁边,看她们两人的棋艺。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你这个‘边角’的子儿不要了吗?” 惜春说:“怎么不要。你那边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 妙玉说:“先别把话说太满,试试看。” 惜春说:“我就算把这里的子儿都提起来,看你能怎么样。” 妙玉微微含笑,把边上的子儿一接,然后巧妙地一转手吃子,把惜春的一个边角的子儿都提起来了,笑着说:“这一招叫‘倒脱靴势’。”
惜春还没来得及回应,宝玉在旁边忍不住 “哈哈” 笑出声来,这一下可把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惜春说:“你这是干什么呀,进来也不吭声,这么捉弄人吓唬人。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宝玉说:“我早就进来了,一直在看你们俩争这个‘边角’的子儿。” 说着,一边向妙玉行礼,一边笑着问道:“妙公平时轻易不出禅房,今天怎么有机会下凡走一遭啊?” 妙玉听了这话,突然脸一红,也不回答,低下头继续看棋。宝玉自觉刚才的话有些冒失,连忙赔笑着说:“到底还是出家人和我们这些在家的俗人不一样,首先心境就是平静的。心平才能生慧。” 宝玉话还没说完,只见妙玉微微抬了一下眼睛,看了宝玉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脸上渐渐泛起红晕。宝玉见她不搭理自己,只好尴尬地在旁边坐下。惜春还想接着下棋,妙玉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下次再下吧。” 说完便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重新坐下,神情有些恍惚地问宝玉:“你从哪里来?” 宝玉正盼着她问这句话,好解释刚才自己冒失的话,可又突然想到:“这会不会是妙玉的机锋呢?” 这么一想,脸也红了,一时答不上话来。妙玉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和惜春说起话来。惜春也笑着说:“二哥哥,这有什么难回答的,你没听过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吗。这也值得脸红,跟见了生人似的。” 妙玉听了这话,联想到自己,心里猛地一动,脸上一热,肯定也是红了,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于是站起身来说:“我来这儿很久了,该回庵里去了。” 惜春了解妙玉的为人,也没有过多挽留,把她送到门口。妙玉笑着说:“好久没来这里了,路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都要记不清了。” 宝玉说:“要不我来给你带路怎么样?” 妙玉说:“不敢劳驾,二爷请先走。”
于是两人告别了惜春,离开蓼风轩,一路上曲曲折折,快走到潇湘馆时,忽然听到叮咚的声音。妙玉问:“这是哪里传来的琴声?” 宝玉说:“大概是林妹妹在那里抚琴呢。” 妙玉说:“原来她也会这个,怎么平时都没听人提起过?” 宝玉就把黛玉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还说:“咱们去看看她。” 妙玉说:“从古至今只有听琴的说法,可没有‘看琴’的。” 宝玉笑着说:“我本来就说自己是个俗人嘛。” 说着,两人走到潇湘馆外,在假山石上坐下静静地听着,只觉得琴声清脆悦耳。只听见里面低低吟唱道: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停了一会儿,又听见吟唱道: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又停顿了一会儿。妙玉说:“刚才押‘侵’字韵,是第一叠,现在押‘阳’字韵,是第二叠了。咱们接着听。” 里面又吟唱道: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妙玉说:“这又是一段。怎么忧思这么深啊!” 宝玉说:“我虽然不懂琴,但听这音调,也觉得太过悲伤了。” 里面又调了一会儿琴弦。妙玉说:“君弦的音调太高了,和无射律恐怕不太协调。” 里面又吟唱道: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听了,惊讶得变了脸色,说:“怎么突然弹出变徵之声?这音韵简直能震裂金石啊。只是太过激了。” 宝玉问:“太过激会怎么样?” 妙玉说:“恐怕难以长久。” 两人正说着,只听见君弦 “嘣” 的一声断了。妙玉立刻站起来,匆匆就要离开。宝玉问:“怎么了?” 妙玉说:“以后你自然会知道,你也别多问了。” 说完就径直走了。这一下把宝玉弄得满心疑惑,没精打采地回到怡红院,暂且不提。
单说妙玉回到庵里,早有道婆迎接着,关上庵门。妙玉坐了一会儿,念了一遍《禅门日诵》。吃过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让道婆们去休息,自己把禅床和靠背都整理好,屏气敛息,放下帘子,盘腿坐下,想要断除杂念,回归本真。坐到三更过后,听到屋顶上 “骨碌碌” 一片瓦响,妙玉担心有贼,便下了禅床,走到前轩。只见云影在天空中飘动,月光如水般洒下。那时天气还不算太凉,妙玉独自凭栏站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屋顶上两只猫一唱一和地叫着。妙玉突然想起白天宝玉说的话,不觉一阵心跳,脸上发热。她连忙收敛心神,回到禅房,重新在禅床上坐下。怎奈心神不宁,思绪如万马奔腾,感觉禅床都摇晃起来,仿佛自己已经不在庵中。一会儿有许多王孙公子来求娶她,又有一些媒婆拉拉扯扯地要扶她上车,她自己不肯去。一会儿又有盗贼来劫持她,持刀拿棍地逼迫她,她只得哭喊求救。这一下,早早惊醒了庵中的女尼和道婆们,大家都拿着灯火过来查看。只见妙玉两手摊开,口中流着白沫。众人急忙叫醒她,却见她眼睛直勾勾的,两颊鲜红,还骂道:“我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想干什么!” 众人都吓得不知所措,纷纷说:“我们都在这儿呢,快醒醒吧。” 妙玉说:“我要回家,你们找个好人送我回去吧。” 道婆说:“这里就是你住的地方啊。” 说着,又叫别的女尼赶紧到观音像前祷告,求了签,翻开签书一看,说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对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就没人住,阴气重是有的。” 大家一边忙着熬汤送水,一边手忙脚乱地折腾。这个女尼原本是从南边带来服侍妙玉的,自然比别人更加尽心,她守在妙玉身边,坐在禅床上。妙玉转过头问:“你是谁?” 女尼说:“是我呀。” 妙玉仔细瞧了瞧,说:“原来是你。” 便抱住女尼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说:“你就是我的妈呀,你要不救我,我活不下去了。” 女尼一边唤醒她,一边给她揉着身子。道婆倒上茶来,让她喝了,直到天亮她才睡着。
女尼赶忙派人去请大夫来看脉,有的大夫说是思虑过度伤了脾脏,有的说是热邪侵入血室,有的说是被邪祟冲撞了,还有的说是内外都受了风寒,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后来请了一位大夫来看,大夫问:“她以前打坐吗?” 道婆说:“向来都打坐的。” 大夫说:“这病是昨夜突然得的吗?” 道婆说:“是的。” 大夫说:“这是走火入魔的缘故。” 众人问:“这病严重吗?” 大夫说:“幸亏打坐时间不长,魔障入体还不深,还有得救。” 于是开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后,妙玉的病情稍微有所好转。外面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听说了这件事,便编造出许多谣言,说:“妙玉年纪轻轻的,怎么能忍得住。况且她长得那么风流标致,又聪明伶俐,以后不知道会便宜了谁呢。” 过了几天,妙玉的病虽然稍有好转,但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始终有些恍惚。
一天,惜春正坐着,彩屏突然进来禀报说:“姑娘,您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 惜春问:“她出什么事了?” 彩屏说:“我昨天听邢姑娘和大奶奶说起。她自从那天和姑娘下完棋回去,夜里突然中了邪,嘴里大喊大叫说强盗来抢她,到现在还没好呢。姑娘,您说这事儿奇怪不奇怪。” 惜春听了,沉默不语,心想:“妙玉虽然自认为洁净,可终究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样的人家,不方便出家。我要是出了家,哪里会有邪魔纠缠,那时便能一念不生,万缘俱灭。” 想到这里,她突然有所领悟,仿佛心有所得,便随口念出一偈: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念完后,她马上让丫头焚香。自己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翻开那本棋谱,把孔融、王积薪等人所着的内容看了几篇。其中 “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 都不算新奇,“三十六局杀角势” 一时之间又难以领会和记住,唯独看到 “八龙走马” 这一招,觉得十分有意思。她正在那里琢磨,只听到外面有个人走进院子,连声叫着彩屏。不知道来的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