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庄公传令:“有能单手握住大旗,并且行走自如的人,就拜他为先锋,还将赐给他辂车。” 话还未说完,队伍中走出一员大将,只见他头戴银盔,身穿紫袍金甲,生得黑面虬须,浓眉大眼。众人一看,原来是大夫瑕叔盈。瑕叔盈上前奏道:“我能握住这大旗。” 说着,他单手拔起旗竿,紧紧握住。向前走了三步,又向后退了三步,然后仍然将大旗竖立在车中,气息平稳,丝毫不见气喘。军士们见状,无不高声喝彩。瑕叔盈大声喊道:“车夫在哪里?为我驾车!” 他刚要谢恩,队伍中又走出一员大将,此人头戴雉冠,用绿锦束发,身穿绯袍犀甲,大声说道:“握住大旗行走,不算稀奇,我还能舞动它呢。” 众人上前一看,原来是大夫颍考叔。车夫见考叔口出狂言,不敢上前,只好站在一旁观看。只见考叔左手撩起衣服,右手打开铁环,从背后倒拔那大旗。他纵身一跳,那旗竿便已拔到手中,接着他迅速用左手搭住,顺势转身,用右手托起大旗。大旗在他手中左旋右转,如同舞动长枪一般,呼呼作响。那面旗卷了又舒,舒了又卷,围观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郑庄公大喜,夸赞道:“真是虎将啊!应当授予你这辆车,任命你为先锋。”
话还没说完,队伍中又走出一员少年将军,只见他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穿织金绿袍,指着考叔大喝道:“你能舞旗,难道我就不能吗?这辆车先给我留下!” 说着,便大踏步走上前。考叔见他来势汹汹,一手握住旗竿,一手挟着车辕,如飞一般跑开了。那少年将军不肯罢休,在兵器架上拿起一柄方天画戟,随后追出教场。眼看就要追到大路,郑庄公派大夫公孙获传话劝解。那少年将军见考叔已经跑远,只得恨恨地返回,咬牙说道:“这家伙竟敢轻视我姬姓无人,我一定要杀了他!”
这位少年将军是谁呢?他是公族大夫,名叫公孙阏,字子都,是当时男子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深受郑庄公宠爱。孟子曾说:“不知道子都美貌的人,简直就是没长眼睛。” 说的就是他。(公孙阏平日里恃宠而骄,性情蛮横,又有勇力,与考叔向来不和。)此时,他回到教场,仍然怒气冲冲。郑庄公夸奖他勇猛,说道:“两位虎将不要争斗,我自有安排。” 于是,另外赏赐车马给公孙阏,也赏赐了瑕叔盈。两人各自谢恩后散去。髯翁有诗叹道:“军法从来贵整齐,挟辕拔戟敢胡为!郑庭虽是多骁勇,无礼之人命必危。”
到了七月初一,郑庄公留下祭足和世子忽守卫国家,自己亲自统领大军,向许城进发。齐国和鲁国的两位国君,已经提前在离城二十里的地方扎营等候。三位国君相见,相互行礼,众人推让齐侯居中,鲁侯居右,郑伯居左。当天,郑庄公大排筵席,为两位国君接风洗尘。齐侯从袖中拿出檄书,书中列举了许国国君不履行进贡职责的罪行,声称如今奉王命前来讨伐。鲁、郑两位国君看过之后,一同拱手说道:“只有这样,出兵才算是师出有名。” 三人约定,次日庚辰日,齐心协力攻城,并且先派人将讨檄射到城中。
第二天一早,三国的军营各自放炮起兵。许国原本是男爵之国,只是一个小小的国家,城墙不高,护城河也不深,如今被三国的兵车密密麻麻地围得水泄不通。城内的百姓惊恐万分。不过,许庄公是一位有道之君,平日里深得民心,百姓们愿意为他坚守城池,所以一时之间城池难以攻下。齐、鲁两国的国君,原本就不是这次讨伐的主谋,因此攻城并不十分卖力。相比之下,还是郑国的将领们出力最多,人人奋勇争先,个个逞强好胜。其中,颍考叔因为公孙阏争夺战车一事,更是想要施展自己的本领。
到了第三天壬午日,考叔站在轈车上,将 “蝥弧” 大旗夹在腋下,纵身一跃,早早地登上了许城。公孙阏眼疾手快,见考叔已经率先登城,心中嫉妒他立功,便在人群中瞄准考叔,嗖的一声射出一支冷箭。也是考叔命中注定,这支箭正中他的后心,考叔连人带旗从城上倒跌下来。瑕叔盈以为考叔是被守城的军士所伤,心中一股愤气涌上心头,眼中迸出火星,他就地取过大旗,一跃而上,绕城跑了一圈。他大声呼喊:“郑君已经登城了!” 众军士望见绣旗飘扬,以为郑庄公真的已经登城,顿时勇气倍增,一齐登上城墙。他们砍开城门,放齐、鲁两国的军队入城。随后,三位国君一同进入城中。许庄公换上普通百姓的衣服,混杂在军民之中,逃奔到卫国去了。
齐侯张贴告示安抚百姓,打算把许国的土地让给鲁侯。鲁隐公坚决推辞,不肯接受。齐僖公说:“这次讨伐本是郑国发起的,既然鲁侯不接受,那就应该归郑国。” 郑庄公心里十分贪恋许国土地,可看到齐、鲁两国国君互相谦让,也只能假意推辞。就在他们议论之时,有人传报:“许国大夫百里带着一个小孩求见。” 三位国君齐声传令让他们进来。百里哭着扑倒在地,磕头哀求,希望能延续许国祖先的祭祀。齐侯问:“这小孩是谁?” 百里回答:“我们国君没有儿子,这是国君的弟弟,名叫新臣。” 齐、鲁两国国君听了,都露出怜悯的神情。郑庄公见状,顺势说道:“我本是迫于王命,跟随二位国君讨伐有罪之人,要是贪图这土地,就不是正义之举了。如今许国国君虽然逃亡,但他的世系祭祀不能断绝。既然他弟弟在此,又有许国大夫可以托付,有君有臣,就该把许国归还他们。” 百里说:“我只是因为国君亡国,想保全这年幼的孤儿罢了!土地早已在您掌控之中,怎敢再有奢望?” 郑庄公说:“我归还许国,是真心的。只是担心许叔年幼,无法治理国事,我会派人去协助。” 于是,郑庄公把许国一分为二:东边部分,让百里侍奉新臣居住;西边部分,派郑国大夫公孙获驻守。名义上是帮助许国,实际上跟监视没什么两样。齐、鲁两国国君不知这是计谋,还以为处置妥当,连连称赞。百里和许叔拜谢了三位国君,三位国君也各自回国。髯翁写诗专门讥讽郑庄公的狡诈:“残忍全无骨肉恩,区区许国有何亲?二偏分处如监守,却把虚名哄外人。”
许庄公在卫国终老。许叔在许国东边受郑国制约,一直等到郑庄公去世后,公子忽和公子突争夺君位,争斗数年,公子突即位又被赶走,公子忽即位又被驱逐。那时郑国陷入混乱,公孙获病死,许叔才和百里设下计谋,趁机潜入许都,重新整顿宗庙。这都是后话了。
再说郑庄公回国后,重赏了瑕叔盈,对颍考叔的思念也从未停止。他十分痛恨射死考叔的人,却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于是,他让出征的士兵,每一百人设为一卒,献出一头猪;二十五人设为一行,献出一只狗和一只鸡,召集巫师史官写咒文,诅咒那个凶手。公孙阏暗自偷笑。这样诅咒了三天,眼看就要结束。郑庄公亲自率领各位大夫前去观看。刚焚烧祝文,就见一个人披头散发、满脸污垢,径直走到郑伯面前,跪着哭诉说:“我考叔率先登上许城,对国家有何亏欠?却被奸臣公孙阏因争夺战车的仇,用冷箭射死。我已经向上帝申诉,上帝答应让他偿命。承蒙主君挂念,我在九泉之下也心怀感激!” 说完,他用手去掏自己的喉咙,喉咙中喷出大量鲜血,当场气绝身亡。庄公认出这人是公孙阏,急忙派人施救,却已经叫不醒了。原来公孙阏被颍考叔的亡魂索命,在郑伯面前自我供述。到这时,大家才知道射死考叔的就是公孙阏。郑庄公连连叹息。为感激考叔的英灵,他下令在颍谷建庙祭祀考叔。如今河南府登封县,就是颍谷的旧地,那里有颍大夫庙,也叫纯孝庙。洧川也有这座庙。陇西居士写诗讥讽庄公:“争车方罢复伤身,乱国全然不忌君。若使群臣知畏法,何须鸡犬黩神明?”
郑庄公又分别派遣两位使者,带着礼物前往齐、鲁两国表示感谢。齐国那边没什么特别情况。单说派往鲁国的使臣回来,上缴了礼物,国书却没有打开。庄公询问原因。使者回奏说:“我刚进入鲁国境内,就听说鲁侯被公子翚杀害,鲁国已经立新君了。国书写的还是原来的内容,所以不敢贸然呈交。” 庄公问:“鲁侯为人谦让宽和,是贤明的君主,怎么会被杀害呢?” 使者说:“其中缘故我都听说了。鲁国先君鲁惠公的原配夫人早逝,宠妾仲子被立为继室,生下儿子名轨,惠公想立他为继承人。鲁侯是其他妾室所生。惠公去世后,群臣因鲁侯年长,就拥立他为君。鲁侯秉承父亲的遗愿,常说:‘国家本是轨的,只因他年幼,我暂时摄政罢了。’子翚请求担任太宰一职。鲁侯说:‘等轨即位后,你自己去求他吧。’公子翚反而怀疑鲁侯忌惮轨,秘密上奏鲁侯说:‘我听说 “权力这东西,一旦到手就不能轻易交给别人”。主公已经继承爵位成为国君,国人都心悦诚服,将来百年之后,自然该传给子孙。何必以摄政为名,引发他人非分之想呢?如今轨年纪渐长,恐怕将来对主公不利,我请求杀了他,为主公消除这隐忧,怎么样?’鲁侯捂住耳朵说:‘你是不是疯了,怎么能说出这种胡话!我已经派人在菟裘建造宫室,打算养老,不久就会把君位传给轨。’子翚默默退下,后悔自己说错了话。他担心鲁侯把这番话告诉轨,轨即位后肯定会治他的罪。于是连夜去见轨,反而说:‘主公见你年纪渐长,担心你争夺君位。今天召我进宫,秘密嘱咐我害你。’轨害怕地询问对策,子翚说:‘他不仁,我不义。公子若想免祸,非得干大事不可。’轨说:‘他当国君已经十一年了,臣民都信服他。要是大事不成,反而会遭殃。’子翚说:‘我已经为公子定下计策了。主公还没即位时,曾和郑君在狐壤交战,被郑国俘虏,囚禁在郑国大夫尹氏家里。尹氏向来祭祀一位神灵,名叫钟巫。主公暗中祈祷,谋划逃回鲁国。占卜得吉兆,就把实情告诉了尹氏。那时尹氏在郑国不得志,就和主公一起逃到鲁国。于是在城外建造了钟巫庙,每年冬天,主公必定亲自去祭祀。现在又到时候了。祭祀时肯定会住在寪大夫家里。我预先让勇士扮作仆役,混杂在左右,主公不会起疑。等他睡熟后刺杀他,只需一个人的力量就行。’轨说:‘这计策虽好,可恶名怎么摆脱呢?’子翚说:‘我预先嘱咐勇士潜逃,把罪名推给寪大夫,有什么不行的?’子轨下拜说:‘大事若成,一定让你担任太宰。’子翚依计行事,果然杀了鲁侯。如今轨已经即位为君,子翚担任太宰,还讨伐寪氏来推脱罪责。国人没有不知道这事的,只是畏惧子翚的权势,不敢说罢了。”
庄公于是问群臣:“讨伐鲁国和与鲁国讲和,哪个更有利?” 祭仲说:“鲁国和郑国世代友好,不如讲和。我料想鲁国不久就会派使者来了。” 话还没说完,鲁国使者就到了驿馆。庄公派人先去打听来意。使者说:“新君即位,特地来延续先君的友好关系,并且约定两国国君会面结盟。” 庄公厚待鲁国使者,约定在夏四月中旬,在越地相见,歃血立誓,永远保持友好。从此,鲁国和郑国使者往来不断。这一年是周桓王九年。髯翁读到这里,评论说公子翚手握兵权,讨伐郑国、宋国时专横无忌,叛逆的苗头早已显现;等到他请求杀弟轨,隐公也说他是胡言乱语。要是隐公能公开他的罪行,将他在集市上处决,弟轨也必定感恩。可隐公却告诉他自己要让位,反而激起了弑君的恶行,这难道不是优柔寡断,自招灾祸吗?有诗感叹道:“跋扈将军素横行,履霜全不戒坚冰。菟裘空筑人难老,寪氏谁为抱不平。” 还有诗讥讽祭祀钟巫毫无用处:“狐壤逃归庙额题,年年设祭报神私。钟巫灵感能相助,应起天雷击子翚。”
再说宋穆公的儿子冯,从周平王末年逃到郑国,一直待到现在。忽然有一天传言说:“有宋国使者到郑国,迎接公子冯回国,想立他为君。” 庄公说:“难道是宋国君臣哄冯回去,想杀害他?” 祭仲说:“先接见使者,看看有没有国书再说。” 不知道国书里写了什么,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