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一章
马荣心想,既然要让吴峰看出自己是官府的人,乔装打扮就没必要了,于是只把差官戴的黑帽换成了百姓常戴的尖顶小帽。陶甘则换了一顶黑色轻纱弁帽。
出发前,两人在值房里仔细商量对策。
马荣说:“我想让吴峰知道我是县衙派来监视他、防止他离开酒店的,这事不难,难的是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要是他离店外出,还想在途中甩掉我,该怎么处置?”
陶甘摇头道:“依我看,他不至于这样。你想,吴峰不知道你具体领了什么命令,在他看来,只要他外出,官府肯定会起疑心,你就会当场抓他,这个风险他绝对不敢冒。我唯一担心的是他根本不想逃,而是乖乖待在店里不出门。不过万一他真溜出来了,你也别担心,他就算有七十二变,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二人计议妥当,出了县衙。马荣在前,陶甘在后,拉开一段距离,径直往永春酒店走去。洪参军之前把去酒店的路给马荣讲得很清楚,两人很顺利就找到了地方。
马荣到酒店门口时,看见店内酒坛摆放整齐,两盏彩纸灯笼高悬梁下,照得酒坛上的红色标签闪闪发亮。掌柜正低头给客人打酒,两名闲汉靠着柜台,酒还没到就先伸手抓起盘中的咸鱼吃了起来。
酒店对面有一所宅院,门廊高大,大门漆黑,一看就是殷实人家。马荣走上前,倚着门廊站定。他抬头望去,酒店楼上灯火通明,窗纸上有个人影来回移动——显然吴峰正在楼上专心作画。
马荣探身朝街两头望了望,没看见陶甘的踪影。他笼起双手,打算在廊下久候。
这时,那两名闲汉喝完一壶酒正要离开,忽见马荣身后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位老翁由家奴搀扶着走了出来。老翁看见马荣,问道:“朋友,你在这儿干什么?莫非想见我?”
马荣没好气道:“谁想见你!”说完转身靠在门柱上。
老翁恼了:“这是我家宅院,你要是没事,就请让开!”
马荣高声反驳:“宅子是你的,可这条街不是你的,谁不能站?”
“你要是赖着不走,我就叫更夫把你送衙门见官!如今狄老爷为民做主,还怕你撒野?”
马荣早就想发作,见老翁非要自讨没趣,便破口骂道:“你这老东西好不识抬举!爷就在这儿站着,你有本事赶我走啊!”
此时,两名闲汉正背靠柜台,托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热闹。楼上的窗户开了一扇,吴峰探出头高声煽风点火:“老丈,这口气怎么能咽下去?别看那家伙撒野,其实色厉内荏,别便宜了他!”
家奴问:“主人,我去把家丁都叫来?”
马荣毫无惧色,吼得更凶:“叫你那帮杂碎全来,爷奉陪到底!”
老翁见马荣身材高大、一副好斗的架势,心想来者不善,不如自认晦气、忍让一步。于是说道:“自古君子动口不动手,让他在那儿站到骨头烂吧!”说完拂袖而去,家奴“砰”地关上门闩。吴峰见状大失所望,缩回脑袋关上了窗户。
马荣摇摇晃晃走到酒店,两名闲汉连忙在柜台边给他让出道。马荣瞪了他们一眼,冷冷问:“你们莫不是对面那家的家丁?”
一人答道:“好汉别误会,我们住在隔壁街,对面那个老学究是开私塾的,最无礼了。”
另一人说:“我们才不是来听他之乎者也的,只认得这柜台,每晚来喝一盅消消乏。”
马荣朗声大笑,拍拍袖中碎银对掌柜喊道:“掌柜的,好酒好肉尽管上,一会算账!”
掌柜连忙上前招呼,斟满三盅酒,又添了一盘五香牛肉和一碟咸菜,问道:“客官从哪儿来?”
马荣一饮而尽,等掌柜续上酒才说:“我主人王掌柜是京城春茗茶庄的店主,我们从兴安运来三车上等砖茶,打算去河西边界外卖,今天下午刚到。主人念我一路辛苦,赏了三两碎银,让我好好逍遥。我本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没想到走错了路。”
掌柜说:“客官说得是,这方面小店帮不上忙。不过此地倒有两处风月场所,只是离小店远。”没等马荣开口,掌柜又奉承道:“但依我看,这里的女子多是山野村姑,哪配得上您这京城来的贵客?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定有不少趣闻,不如讲讲路上的奇事,让我们开开眼界。”
掌柜的邀请正中马荣下怀——他显然是看上了马荣袖中的三两银子。掌柜请马荣进店,还说:“第一巡酒算我请您的,分文不取。要是味道不好,只管说,我另开新坛。”
两名闲汉正想白吃白喝,见状立刻来了兴致,一人对马荣说:“您这么一条好汉,路上不知打跑了多少响马!”
马荣不理会他们的吹捧,说话间四人进店在八仙桌边坐下,马荣特意选了面对楼梯的座位。掌柜也来凑趣,四人围坐一桌,顿时杯盏交错、酒酣话多。马荣绘声绘色讲起恐怖故事,三人听得毛骨悚然。
几个故事讲完,吴峰从楼梯口下来,走到半路停下,用锐利的目光扫了马荣一眼。掌柜见状说:“吴相公,来陪我们喝几盅,这位客官讲的故事可有趣了。”
吴峰答道:“我正忙着,失陪了。不过夜深我要下楼吃夜宵,别忘了留酒菜!”说完又上楼去了。
掌柜介绍道:“这是我的房客,风流倜傥,等他下楼你们见见。”说着又斟满四盅酒。
另一边,陶甘见马荣走进酒店对面的门廊,便猫腰钻进一条黑洞洞的背街小巷,迅速脱下衣袍反穿在身上。
陶甘的这件褐色夹袍构造奇特,外层是上等绸缎,十分华丽,内里却用粗麻布拼接而成,上面有几处污渍,还缝着歪歪扭扭的粗布补丁。他的帽子也很特别,摘下来一拍就变得扁平,和乞丐常戴的小帽几乎没什么区别。
陶甘把自己扮成乞丐后,来到酒店后院墙外,在地上找了个破酒坛,滚到墙根立起来,自己站上去,双肘刚好能搭在墙头上。他把下巴枕在交叉的手臂上,不慌不忙地观察着酒店。
酒店楼下的店堂后墙没有窗户,楼上的窗户透出光亮。院子里有许多空酒坛,分成两排整齐堆放着。二楼窗外有个狭窄的阳台,上面摆着一排盆花。下面是酒店灰泥砌成的后墙,一扇小角门虚掩着,门旁有个抱厦,估计是小厨房。陶甘心想,如果吴峰从阳台爬下来逃跑,确实不费什么力气。
陶甘耐心等待着。果然不出所料,不到半个时辰,房间的后窗慢慢打开了,吴峰探出头来向四周张望。陶甘一动不动地趴在墙上——他周围一片漆黑,吴峰从亮处是看不见他的。
吴峰见周围没动静,便从窗台上爬下来,蹑手蹑脚地沿阳台走到抱厦上方,翻过栏杆跳到抱厦屋顶,又趴在房上往下看,在酒坛间选好落点后轻轻跳下,落到两排酒坛之间的空地上,快步钻进酒店和邻居之间的小过道里。
陶甘跳下酒坛急忙追去,刚绕过院墙角落,就和吴峰撞了个满怀。陶甘骂骂咧咧,吴峰却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朝大街走去。陶甘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街上行人很多,陶甘不用特意躲在暗处;而且吴峰的幧头样式古怪,陶甘跟着他,不怕被甩掉。
吴峰一直向南走,突然拐进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街。陶甘紧跟不舍,同时解开小帽中间的纽扣,帽子立刻变成了百姓常戴的尖顶高帽。他又从袖筒里取出一根一尺左右长的竹管,三抽两拽,把套在里面粗细不同的四根小竹管节节拔出,变成了一根手杖。陶甘拄着手杖,摇身一变成了个老者,稳步向前,一直走到离吴峰很近的地方。
吴峰又拐弯进了一条小巷。陶甘见巷子里空无一人,意识到他们已经到了离东城墙不远的地方。吴峰似乎对这一带很熟悉,只见他一闪身又拐进一条岔道。陶甘在转弯处定睛一看,原来是条死巷,尽头是一座小庙的山门,木门已经没了,庙内一片漆黑,显然是座荒庙。
吴峰径直走向破庙,到庙前停下,回头朝巷内看了一眼。陶甘急忙缩回脑袋。等他再探头时,吴峰已经进了庙。陶甘又静候片刻,才从藏身处出来,悄悄走向寺庙。到庙前抬头细看,见山门上方的砖墙中用琉璃瓦嵌着三个字,虽然历经风雨侵蚀,仍能依稀辨认出是“三宝寺”。
陶甘上了台阶进庙,只见大雄宝殿空空荡荡,房顶有几处塌陷,抬头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他踮着脚尖走到大殿深处,没看到吴峰的身影。走到后门,刚探出头又缩回来躲到门柱后——原来大殿后门通向一个有围墙的荒园,园中央有个小池,水很清澈,吴峰正独自坐在池边的石凳上,双手托腮,对着水池出神。
陶甘心想:“原来这里是他秘密约会的地方!”他找到一个洞窗龛坐进去,从那里能看见吴峰的一举一动,吴峰却看不见他。陶甘定了定神,闭上眼睛竖起耳朵细听,不敢一直盯着吴峰——他知道很多人对被暗中观察很敏感。
吴峰起初静坐不动,后来偶尔从地上捡几块石子投进池里消遣,又起身在园里踱步。他显然有心事,像是在等人,等了很久没等到,显得坐立不安。过了一会儿,吴峰闷闷不乐地离开小园朝大殿走来。陶甘连忙缩进窗龛,身子紧贴着石墙。
吴峰匆匆按原路返回,走到酒店所在的小街时,停在街角朝街心张望,见马荣不在,便大步钻进酒店和邻居之间的夹道里。陶甘长舒一口气,返回县衙。
此时酒店里依旧笑语喧哗,热闹非凡。马荣讲完故事后,掌柜也讲了几则,两个闲汉听得眉飞色舞,不停地拍案叫绝。最后吴峰下楼入座,大家一起喝酒。
马荣向来酒量很大,虽然喝了两壶酒,头脑仍很清醒,心想如果把吴峰灌醉,说不定他会酒后吐真言。主意已定,他开口道:“听说吴先生也是长安人,这么说我们还是同乡。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今日一见如故,必须喝个一醉方休!”大家都表示赞同。于是众人觥筹交错,划拳行令,开怀畅饮,这场热闹的酒局惊动了街坊四邻,几个月后仍是附近居民街谈巷议的话题。
吴峰先把半壶名为“透瓶香”的上等好酒倒进碗里,一饮而尽,权当垫底,然后和马荣对饮,说说笑笑间又一连喝了三壶。马荣已经连续喝了两个多时辰,渐渐感到酒劲上来,只能强打精神奉陪,原本想打探的话早忘到了九霄云外。两个闲汉此时都已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离座出门了。吴峰喝了两壶酒,反而更有精神,又和马荣斗酒,喝了两壶。马荣早已招架不住,说话开始颠三倒四。吴峰又要了一壶名为“出门倒”的烈性大曲,和马荣各分一半喝下。此时吴峰也面色红润,额头上汗珠直冒,便把幧头摘下来扔到屋角。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又是拍掌又是大笑,乱作一团。
过了午夜,这场酒局才散。吴峰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楼梯走去,边走边哼着:“一见如故,一醉方休,妙!妙!”掌柜扶着吴峰上楼时,马荣悄悄滑到方桌底下,没等掌柜下楼,就已经鼾声如雷了。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二章
第二天早上,陶甘去内衙书斋时经过中院,看见马荣双手抱头蜷坐在院中石凳上,便停下脚步问:“马荣弟是身体不舒服吗?”
马荣头也不抬,胡乱挥了挥右手,哑着嗓子说:“陶大哥你先去吧,让我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昨晚我和吴峰一起喝酒,夜深了就在店里住了一晚,正好借机多打探些吴峰的情况,今天一早才跑回县衙。”陶甘将信将疑,说:“我这就去内衙向老爷复命,你得跟我一起去,听听吴峰的消息,也看看我给老爷带了什么。”马荣没办法,只好站起来跟着陶甘进了内衙书斋。
狄公正在书案后埋头批阅公文,洪参军在一旁品茶。没等两位亲随请安,狄公就抬头问:“你们二人日夜当差,辛苦奔波,不知吴峰昨晚有没有出门?”
马荣揉着额头,一脸愁容地说:“老爷,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复命的事让陶甘代劳吧。”狄公一看,马荣脸色憔悴,确实像生病的样子,便转向陶甘让他禀报。
陶甘把自己如何跟踪吴峰到三宝寺,以及吴峰在庙里的奇怪举动原原本本讲了一遍。狄公听后皱起浓眉,沉思片刻说:“这么说,那个姑娘最终还是没露面!”洪参军、陶甘和马荣都听得一头雾水。
狄公起身将吴峰送的画轴铺在书案上,用镇纸压住两端,又用白纸盖住画面,只露出观音菩萨的脸。“你们都来仔细看看这张脸!”
陶甘和洪参军站起来低头看画,马荣刚起身就因为头痛欲裂又坐下了。陶甘看了一阵,从容地说:“老爷,我觉得这不是寻常菩萨的脸。佛门女神向来面目安详、不露表情,但这头像更像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子的肖像!”
狄公听了大喜:“正是如此!昨天我在永春酒店楼上看吴峰的画,发现所有观音像都是这张脸。我猜吴峰一定深爱着一位姑娘,她的形象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所以画女神时就把她的特征画了进去,可能他自己都没察觉。吴峰作画很有功底,这画肯定是那姑娘的肖像。我断定他留在兰坊不肯走,就是为了这个姑娘。吴峰和丁虎国的死有什么关联,或许能从这姑娘身上找到线索。”
洪参军说:“想知道这姑娘的行踪不难,我们去那座古刹周围找找看。”狄公称赞:“这个主意好!你们三人把画像上的特征记清楚,方便辨认姑娘的相貌。”
马荣呻吟着站起来,看了几眼画像,又急忙用双手按住太阳穴闭上眼。陶甘打趣道:“马荣,你哪里不舒服?莫不是酒瘾又犯了?”马荣没理他,睁开眼慢吞吞地说:“我觉得见过这姑娘,不知为什么看着很面熟,但就是想不起在哪儿、什么时候见过。”
狄公把画轴卷起来,说:“等你酒醒了,也许就想起来了。”又问陶甘:“你手里是什么?”
陶甘小心打开一个小包,露出一块木板,上面方方正正贴着一张薄纸。他把木板放到狄公面前:“老爷请看,这张薄纸还没干,很容易撕破。今早我揭开倪公画轴的衬里,发现这纸糊在锦缎边框里,仔细一看,果然是倪公临终留下的遗嘱。”
狄公俯身一看,脸色骤变,气得揪了好几把胡须。陶甘摊开手,一脸无奈:“老爷,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倪夫人表面贞烈,暗地里却藏奸耍滑,一直在骗我们。”
狄公把木板推向陶甘,命令:“大声念!”陶甘领命念道:
本人——倪寿乾自知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特立遗嘱如下:
我去世后,家产本应由二子共同继承,然填房梅氏一向负我,所生幼子倪珊亦非我之骨肉,故身后一切家产均归长子倪琦独有。琦儿乃我倪门正宗苗裔,盼其接续香烟,荣宗耀祖,我则虽死无憾,含笑九泉。
立嘱人:倪寿乾私章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停了一会儿,陶甘又说:“我把遗嘱上的印章和倪公画轴上的印章对比过,一模一样。”内衙里一片寂静。
狄公沉思良久,突然坐直身子,一拳砸在桌上:“这遗嘱是假的!”陶甘疑惑地看向洪参军,洪参军连连摇头,马荣也斜眼望着狄公。
狄公叹道:“我说遗嘱有诈,不是凭空猜测,听我解释就明白了。倪寿乾是个智慧过人、有远见的人,长子倪琦心术不正,向来忌恨同父异母的弟弟倪珊,他怎么会不知道?倪珊出生前,倪琦一直以为自己是家产的唯一继承人,现在多了个倪珊和他平分,他怎会甘心?倪寿乾临终时,肯定想到要保护妻儿,让他们免受倪琦欺凌。他清楚,别说把家产全给倪珊,就算平分,让他们分家,倪琦也不会放过倪珊。兄弟争斗还好,但谋财害命恐怕难免。因此,倪寿乾表面上剥夺了倪珊的继承权。”
洪参军连连点头,瞥了陶甘一眼。狄公接着说:“同时,他把真正的遗嘱藏在画里。我猜他是想把一半或大半家产分给倪珊,这从他病榻前嘱咐后事的奇怪做法能看出来。他说画轴归倪珊母子,其余家产归倪琦,但‘其余’到底指什么,他没明说。倪寿乾老谋深算,用心良苦,想用这种方法保护幼子,直到他成年继承遗产。他希望十年后能有聪明的县令解开画轴之谜,把倪珊应得的财产还给他。所以他嘱咐妻子,每任新县令上任就献上画轴,请其查验。”
陶甘插话:“老爷,我们只听了倪夫人的一面之词,说不定倪公从没这么吩咐过。我觉得遗嘱里说倪珊是私生子,可能不是假话。倪寿乾一向光明磊落、宽宏大量,不想让长子倪琦报仇,给倪珊母子留条生路,但又不甘蒙冤,所以把遗嘱藏在画轴夹层,希望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一旦有县令发现秘密,就能据此为倪琦开脱,驳回倪夫人母子的财产要求。”
狄公仔细听完,反问:“如果像你说的,倪夫人急切盼望揭开谜底,又怎么解释?”
陶甘回答:“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女人常常把这看得过重。我觉得倪夫人一心以为倪寿乾出于宽厚仁爱,不计前嫌,可能在画轴里藏了银票或寻宝秘诀,补偿她一半家产的损失。”
狄公摇头道:“你这说法虽然有些道理,但和倪寿乾一生的为人很不相符。我认为,这份遗言其实是倪琦伪造的。倪寿乾可能在画轴里藏了一份无关紧要的凭证,用来转移倪琦的视线,让他上当受骗,而把真正的遗嘱藏在别的地方。我曾说过,倪寿乾智慧超群,如果他把重要秘密藏在普通人都能发现的地方,这做法未免太拙劣了。在我看来,真正的秘密一定藏在画面上,只是非常巧妙,隐藏得很深,不是慧眼识珠的人根本发现不了。倪寿乾担心倪琦怀疑画中藏有价值连城的东西,从而把画毁掉,于是在夹层中做了手脚,目的就是掩人耳目,让倪琦发现后,不再去寻找真正的秘密。
“倪夫人对我说,倪琦把画拿过去,几天后才还回来。这样一来,倪琦就有足够的时间找出夹层里藏的东西,然后用这份假遗嘱取而代之。这样,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陶甘说:“老爷分析得头头是道,自然有一番道理,但我还是觉得我的浅陋之言也不全是迂腐之论。”
洪参军说:“自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想只要弄到倪公的手迹,这个难题就能迎刃而解。只是画题是用半隶半篆的古体写成的,这份遗嘱是否出自倪公之手也就无从查验了。”
狄公说:“我早就想见倪琦一面了,今天下午就去拜访他,找机会弄来倪寿乾的手迹和签名样品。洪参军,你立刻去倪宅,递上我的名刺,就说我要登门拜访。”
洪参军等三人告辞离开。走过衙院时,洪参军对马荣说:“我们先到值房坐一会儿,你喝上几杯浓茶,自然就醒酒了,等你酒醒了,我再去倪宅也不迟。”
马荣欣然同意。
方缉捕正在值房桌边和儿子闲聊。方虎眼尖,看见洪参军等三人进来,连忙起身让座。
大家围桌而坐。洪参军随即让当值衙卒沏茶伺候。方正说:“刚才我正和儿子商量去哪里寻找长女的下落,不知诸位有什么高见?”
洪参军呷了一口茶,开口道:“方缉捕,有句话本不想对你说,怕说出来让你伤心,如今你既然问了,说给你听听也好。我只怕白兰有了秘密情侣,她二人早已远走高飞了!”
方正闻言连连摇头,说:“常言道龙生九子,我家黑兰和白兰在脾性上可谓大相径庭。黑兰一向任性,我行我素,从长到膝头那么高时,做事就有自己的主见了,她实在不该是个女孩子。而白兰却生性娴静美好,素来娇羞温婉,从不越轨行事,结交男友并和他私奔这种事,她是绝对想不到也做不出来的!”
陶甘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得做最坏的打算了。会不会是歹人把她掳走,然后卖给了烟花场所?”
方正点头,愁容满面,叹道:“陶大哥说得对,我们该去风月烟花场所查访一番。本城这样的地方有两处:一处在城西北,叫北寮,里面都是些番女胡伎,当年通往西域的路经过兰坊时,北寮最为繁华。如今去西域的路改道了,北寮也就萧条冷落下来,渐渐成了泼皮、闲汉、乞丐、小偷出没的地方。另外一处名叫南寮,从城东南角的荷花池过去就是,本城上等的风月场所都集中在这里。这里只有汉家姑娘,有的还读过几年书,琴棋书画、歌舞弹唱样样精通,不亚于都市大埠中的歌伎舞姬。”
陶甘捻弄了一阵左颊上的三根黡毛,开口道:“我觉得应该从北寮查起,上等的风月场所大多奉公守法,不会贸然接纳不明不白的女子,干逼良为娼的勾当。”
马荣一只大手轻拍方正的肩膀说:“方缉捕不要烦恼,一旦丁虎国命案有了眉目,我就去老爷面前请求差事,把寻找你长女下落的事交给陶甘和我二人,陶甘出点子,我出力气,还怕找不到她吗?”
方正凄然泪下,向马荣道谢。
黑兰一身侍婢打扮走进值房。马荣见了,似乎酒已经全醒了,凑上前问道:“黑兰姑娘,这次去丁宅帮忙,一切都好吗?”
黑兰没有理会他,向方正施了一礼说:“父亲,女儿有事要禀报老爷,请带我去见他。”
方正起身,说了声“少陪了”,便告辞众人离去。洪参军也随即出了值房,径直去倪宅投名刺通知去了。
狄公独自坐在内衙书斋,双手托腮,眉头紧锁,苦苦思索。抬头猛然看见方正父女进来,不觉转忧为喜。方正让黑兰上前请安,狄公连忙说:“罢了!黑兰,把你打探到的情况慢慢说给我听。”
黑兰委婉地陈述,把她在丁宅的所见所闻讲了一遍。从黑兰口中,狄公了解到了丁宅的许多内情。
原来丁虎国非常害怕有人加害于他。凡是他吃的饭食,都要先取一部分喂狗,看看有没有毒。丁宅日夜关门落锁,凡是有宾客来访,家奴都要开门后再把门锁上,客人离去时仍然要开门锁门,如此循环往复,实在让人烦恼。再者,丁虎国整日疑神疑鬼,对家奴侍婢谁都不放心,因此众奴仆都不愿在丁家侍候,长的干三个月五个月,短的干一个月两旬就卷起铺盖走人。
丁虎国的大夫人李氏已经亡故数年,现在是二夫人钱氏主持家务。钱氏好不容易等到大夫人去世,被丁虎国扶了正,掌了权柄,因此整天担心大权旁落,生怕别人看不起她、不听她的使唤。这样的人自然不好侍候。三夫人张氏不认识几个字,一天到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简直就是行尸走肉。但她脾气还好,只要一日三餐把她服侍得妥妥当当,就没什么事。四夫人姓王名月花,是本地人,丁虎国在大夫人亡故后才娶了她。这位四夫人正值青春年华,生得面容姣好,眼神妩媚,走起路来姿态轻盈,曼妙的身段透着一股迷人的风情。加上穿着华丽的服饰,化着精致的妆容,佩戴着繁多的首饰,更增添了几分艳丽。她整天不是变着法子从二夫人手里弄银子,就是对着镜子梳妆打扮。
丁秀才夫妇住在一座独立的精美宅院里,小两口结婚好几年了,到现在还没有孩子。少夫人相貌普通,又比丁秀才大几岁,但她博学多才,是个四书五经无所不通的才女。丁秀才是个风流少年,早就有纳妾的想法,每次和少夫人商量,她都不同意。丁秀才依然春心萌动,又想在年轻婢女中间做些寻花问柳的勾当,但宅中的侍婢都是良家女子,谁也不肯顺从他。她们本来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就不怕冒犯丁秀才。
狄公了解了丁宅各人的脾气性格,心想派黑兰去这一趟总算没有白费,正要夸奖她,黑兰却又开口说:“老爷,今天上午我收拾丁秀才书房时,趁机翻了翻他的信札文稿。”
狄公有些不高兴,冷冷地说:“我可没让你翻他的书房!”
方正听了,生气地瞪着女儿。
黑兰脸上泛起红晕,连忙解释:“老爷,我在一只抽屉的最里面看到丁少爷写的一札诗稿和书信,出于好奇就打开看了。诗文的文笔、格律我一窍不通,但从能看懂的几句内容来看,写得十分奇特,和一般的不一样,所以我把诗稿和书信拿出来,请老爷过目。”说完,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恭敬地呈上。
黑兰如此冒失,一旁的方正早就气坏了。狄公瞥了他一眼,低头翻看诗稿和书信,说:“都是些描写男女情爱的诗,有的词句很不雅,你看不太懂反而是好事。书信也都是情书,无非是写些风月情爱之事,落款都是‘禕跪拜’。这些艳诗情书都没送到情人手中,丁禕明显是借作诗写信来发泄爱慕之情。”
黑兰插嘴说:“少夫人是有名的才女,丁少爷本该给她写这些才对。”
方正本来就有气,又见女儿如此放肆,再也忍不住,伸手一巴掌打在黑兰脸上,高声骂道:“小贱人!老爷不问你,你还敢多嘴!”又转向狄公道歉:“都怪我家教不严,这丫头举止粗野,还请老爷大度包容!”
狄公说:“方缉捕不要这样,等我们把这起命案了结,我要为令爱挑选女婿、主持婚礼。再任性的姑娘成了家,整天忙着孝敬公婆、侍候丈夫、疼爱孩子,自然就安分了。”
方正连连拜谢。黑兰挨了父亲打骂,又气又恼,但终究没敢再说话。
狄公食指轻敲着书信和诗稿,对黑兰说:“你听着,我马上让人把它们誊抄清楚,今天下午你把原件重新放回原处。你差事干得不错,要继续多观察、多打听,但不要再去打开关着的抽屉、柜橱之类的了。明天再来向我禀报。”
方正父女离开后,狄公叫来陶甘,吩咐道:“这里有一札艳诗情信,你拿去抄录复制,再仔细从字里行间理理线索,找一找到底谁是丁禕的情人。”
陶甘瞥了一眼诗稿,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三章
狄公前往拜访倪琦,只带了洪参军和四名衙役。官轿抬过汉白玉石桥,就看见左边荷花池中有一座九重宝塔矗立在一端,十分壮观。
一行人转弯向西,沿着河道来到城西南的一片荒地。倪宅就建在这片荒地上,离水门很近,宅邸的围墙又高又厚,让人看了心生敬畏。兰坊与异族仅一河之隔,为了防备胡兵骚扰,房屋建造得坚固也是理所当然的。
门丁见到县令到来,连忙打开大门闪到一边,躬身作揖请狄公的官轿抬进大院。狄公下了官轿,客厅外早已有人走下台阶恭敬迎接。此人中等身材,肥头圆脸,眉毛稀疏,留着短须,一双鼠眼不停地上下左右打量,和他敏捷的动作、快速的言语倒很相配。他走到狄公近前,拱手作揖自我介绍道:“小民倪琦向大老爷请安。今日有劳老爷大驾光临寒舍,心中实在不安。请老爷到厅内用茶,小民也好聆听您的教诲。”
倪琦引着狄公上了台阶进入客厅,请狄公坐上座。狄公环顾四周,见厅内各种陈设都是用黑檀木精雕细刻而成,充满古色古香的韵味;墙上挂的书画也都是历代名家留下的稀世墨宝,十分名贵。
家奴献上香茗后,狄公开口道:“本县每到一处上任,都要拜访当地的乡绅巨宦、名士清流,这已成为惯例。但今日到府上拜访,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令尊在世时是朝中俊杰、国之栋梁,本县仰慕已久,甘愿做他的私淑弟子。只恨当年不曾拜识令尊尊颜,亲受他的教诲。如今听说足下在此居住,所以慕名而来,心想能与已故黜陟大使的令郎见上一面,也是一件幸事。”
倪琦听了这番话受宠若惊,说道:“老爷大驾光临,已使小民的寒舍蓬荜生辉,更承蒙您对先父如此推崇,小民当铭记于心,今生不忘。说起家父,老爷您真是说到了点子上。想他在世时,在官场中可谓出类拔萃、卓尔不群,满朝文武谁不佩服?就连皇上也对他敬重三分!说来惭愧,小民这样一条烂蛇竟是如此一条蛟龙的后代,实在不配!唉,天才,真是天赐之才。天才加上勤奋,才造就了家父这样的一代宗师。老爷不要笑话,小民天生愚钝,即便夜以继日地苦读,磨穿了铁砚,也是朽木一块,终究不可雕琢!不过小民还算有自知之明,既然自己是朽木粪土、缺才少能,也就从不考虑仕途,只求守着祖上留下的一点薄产,粗茶淡饭,安稳度日,也就心满意足了。”
倪琦搓了搓肥手,微微一笑。狄公刚想开口,倪琦又抢先说道:“早就听闻老爷学问渊博、深藏不露,我们这些凡庸之辈实在不配与老爷交谈。更何况,老爷您勤于政务、为民除害,政绩显赫,百姓口碑载道,这样的一县之主今日却屈尊到舍下叙谈,小民蒙受此等殊荣,实属三生有幸。老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钱牟,是何等的功业!说来可怜,前几任县令哪个不是在钱牟面前卑躬屈膝!记得家父生前常责怪年轻官员苟且偷安,上不想报国,下不思安民,但老爷您自然与众不同……”
对于这番阿谀奉承的话,狄公听了很不高兴,没等倪琦说完就打断他:“想来令尊一定给你留下了大片田庄吧?”
“这话没错,只是小民无能,为了整治这片田庄整日忙得不可开交。佃户倒都是些老实勤劳的庄稼汉,就是租米总是拖欠。家奴侍婢也都谨守本分,和京城里的刁民泼妇不同……”
狄公又插话道:“听说你在东城门外有一大片田庄?”
“不错不错,那确实是一片肥沃的土地。”
“那里有座迷宫很有名,本县有空倒想去看看。”
“若蒙老爷光临,真是不胜荣幸!只是那地方久未打理,迷宫已经破败不堪,看的时候多有不便。小民早想把它修整一新,但家父执意要保持原状,三令五申不许动一砖一石、一草一木。老爷,小民虽然生性愚钝,但身为子女,尽孝道的道理还是明白的,所以不敢违背父命。家父把迷宫交给一对老奴看护,老两口倒是忠心耿耿,但要把迷宫保持良好状态却力不从心。老爷,这家人当差久了就会倚老卖老,不好使唤,所以小民从未去过那里,免得那老两口搬弄是非……”
狄公说:“听说那迷宫中九曲十八弯,变化万千,因此我对宫内景象很感兴趣,不知你可曾去过?”
倪琦的一双鼠眼射出不安的光芒。
“这个确实没有。实不相瞒,宫中的秘密只有家父一人知晓,对亲生儿子也守口如瓶。”
狄公问:“迷宫的秘密,令尊的遗孀想必不会不知道吧?”
“老爷提到家慈,真是令人心酸!老爷有所不知,我幼年时,家慈就疾病缠身,虽经良医诊治,最终还是因病离世。每想起此事,我就伤心落泪!”
“令堂去世的事,本县早有耳闻,我所说的遗孀是指令尊的二房继配,你的后母梅氏。”
倪琦听了这话,愤然变色道:“老爷说的是她!不提这个女人倒也罢了,一提起她,怎能不让人痛心疾首!家父一生清风亮节、宽宏大度,却因此铸成大错,真是家门不幸!父慈子孝本是人之常情,但小民却不得不接受家父招惹来的这一错误现实,心情之苦闷可想而知。老爷,那梅氏就是个狐狸精,花言巧语哄得家父动了恻隐之心,收她做了继室。人们说‘六十老翁娶小妻,将钱买马他人骑’,这话一点不假。倪、梅两家结亲,本来门不当户不对,两人又年龄悬殊、脾性各异,再加上梅氏天生行为不端,所以这桩姻缘注定不会美满。梅氏过门后起初几天,还装出安分守己的样子,可没出满月就开始不安分,整日穿红戴绿,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专做些引人注目的事。老爷,这种行为,往小了说败坏门风、有伤风化,往大了说则扰乱纲纪、破坏准则。这都能容忍,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家父心里明白,但家丑实在难以外扬,只得忍气吞声,把隐衷深藏心底,就是对小民这个亲生儿子也从未吐露一字。只是到了临终时,才在病榻上对小民留下遗言,说出了心中的忧虑。”
狄公想插话,但没等他开口,倪琦又说道:“小民知道老爷要说什么。老爷会问:‘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把她告到衙门,审问治罪?’但那样一来,家父的隐私、倪门的丑事必将公之于众。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伤风败俗的丑闻一旦传出,就会迅速扩散,用不了一天半日,全城的百姓、游民闲汉、乞丐小偷、三姑六婆就会家喻户晓。家父一生叱咤风云,仙逝后却名誉扫地、惹人耻笑,九泉之下怎能安宁?身为人子,小民我又于心何忍?”
说到这里,倪琦双手掩面,一副悲痛万分的样子。
狄公冷冷地说:“只怕此事非要弄到公堂之上不可,真是遗憾!你的继娘已在县衙将你告了,说口头遗言不足为信,要求将一半家产分给她和儿子。”
倪琦又气又恼,忘了用谦称,叫道:“好一个忘恩负义、口蜜腹剑的女人,真是厚颜无耻!老爷,我说她是狐狸精,没错吧?试想,但凡普通人,怎么会堕落到这种地步?”说完,连连摇头,叹息不止。
狄公悠然地喝着茶,等倪琦平静下来后,才说道:“本县无缘见到令尊的音容笑貌,已引为终身遗憾。但笔锋可见气概,笔势可显精神,令尊笔力雄浑、笔路洒脱,素有书法大家之称。本县心想,若能借令尊的书法一阅,也算了却一桩夙愿,不知你意下如何?”
倪琦回答说:“老爷若要借其他物品,我怎会不奉献?只是借阅家父手迹这件事,实在难以从命!家父一向深藏不露,老爷想必也有所耳闻,所以在临终时严令将他的手稿全部烧毁,一字不留,说他没有一文一字值得流传后世。家父如此虚怀若谷,实在令人肃然起敬!”
狄公又问:“令尊四海闻名,想来在这里一定有不少朋友吧?”
倪琦笑道:“这地方多年来除了老爷您,恐怕没有一个真正知书达理的人。家父自然不屑与那些村野愚夫交谈,如果他有幸与老爷相识,一定会把您当作莫逆之交,倾心交谈,乐在其中。家父在世时,主张励精图治,对整顿吏治尤其感兴趣……啊……不,家父在这里一心埋头于文学,读书之余也管理田庄里春耕、夏锄、秋收、冬贮等琐事,那梅氏能巴结上他,一个原因就是她略懂农事……啊,这简直扯得太远了!”
倪琦拍掌让家奴添上新茶。
狄公默默捋着美髯,心中暗想,这位主人十分狡猾,虽然谈锋很健,但说话空洞无物。
倪琦又滔滔不绝地讲起兰坊的气候,狄公只是慢慢喝茶,似听非听。突然,他打断倪琦的话问道:“令尊生前作画一般在哪里?”
倪琦看了客人一眼,面露难色,一时竟答不上来。他轻抚下巴,想了想才说:“东城门外别院后面有座小轩,位于花园后部,离迷宫入口很近,确实是个幽静的地方,家父生前常在那里吟诗作画。如果老门丁看管得严,恐怕家父当年用过的画案还在那里。老爷知道,老家奴……”
狄公起身准备离去,但倪琦一再挽留,又闲聊了一番,狄公好不容易才辞别主人。
洪参军在门丁值房正等得心急,见狄公终于出来,连忙张罗起轿回衙。
狄公在内衙书案后坐下,长叹一声对洪参军说:“倪琦这家伙太唠叨了,实在让人厌烦!”
洪参军急忙问:“老爷这次去有什么收获?”
“要说收获,真是少得可怜。我本想弄来倪寿乾的手稿,和陶甘从画轴夹层里取出的遗言核对笔迹,可倪琦说他父亲命令把所有书稿字画都烧掉了,所以空手而回。我又想倪寿乾在兰坊的朋友中或许有人珍藏着他的作品,没想到倪琦说他父亲在这里竟没有一个好友。我看倪琦这人十分狡猾,待人表面宽松实则防备严密,虽然口若悬河,但处处留心、时时设防。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是滴水不漏,无意中说的一两句话,也许对我们解开画轴之谜很有帮助,这就是所谓的言多必失!洪参军,你对倪宅有什么印象?”
“我在值房等候时,和两个门丁聊了很久,他们说主人的行为有些怪异,虽然和生父一样偏执,却心胸狭窄、嫉妒贤能,完全没有他父亲的豁达胸怀。倪琦是个纨绔子弟,手无缚鸡之力,却对舞拳弄棒、摔跤格斗等习武之事很感兴趣。家丁也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大多身强力壮。倪琦最喜欢看家丁练武比试,还把中院辟为演武场,常常一连几个时辰坐在场边为演武的家丁喝彩助威,对获胜者必定赏赐。”
狄公微微点头说:“身体肥胖虚弱的人奢望体魄强健,也是人之常情。”
洪参军又说:“两个门丁还说,倪琦曾用重金诱惑钱牟手下最优秀的剑手改换门庭,为他效力。对此,钱牟虽然不高兴,却也没有认真计较。倪琦是个懦夫,却整天盼着胡兵来洗劫兰坊,他热衷于厉兵秣马、操练家丁,原因就在这里。他甚至越界聘请了两名番胡武士来家里教家丁使用胡兵的弓箭,传授胡兵摆阵的方法。”
狄公问:“门丁有没有说倪寿乾生前对倪琦是什么看法?”
“据说倪寿乾对儿子十分严厉,倪琦非常害怕他,即使在他去世后,仍然心有余悸。甚至一见到以前的奴婢就会联想到严父,所以索性把他们全部辞退,一个不留。倪寿乾临终留下的遗言,倪琦也句句遵从、身体力行。倪寿乾嘱咐东城外那片田庄要保持原样,不得改动,倪琦自父亲死后确实从未去过那里。门丁说,倪琦对东郊简直是谈虎色变!”
狄公捋着胡须说:“过几天我要去那迷宫亲眼看看。洪参军,你去打探清楚倪夫人母子现在住在哪里,邀请他们来见我,说不定倪夫人身边藏有亡夫的手迹。另外,倪琦说他父亲在兰坊没有好朋友,这话是真是假,见了倪夫人一问便知。说到潘县令的案子,钱牟的那个奸党至今仍神出鬼没、逍遥法外,我不能就此罢手。我已命令乔泰仔细查问钱宅的所有门丁,让方缉捕详细审问牢中的另一名策士,还在考虑是否派马荣到坏人出没的地方暗中察访。如果真是那个狗头军师害了潘县令的性命,肯定有同党与他狼狈为奸。”
洪参军说:“这样的话,马荣也可以趁机打探一下白兰的下落。今天早上我们和方正商量过这件事,他也认为十有八九白兰是被歹人掳走,卖到烟花场所了。”
狄公叹息道:“只怕那可怜的姑娘真的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稍停片刻,狄公又说:“对丁虎国命案的勘查至今没有进展,我打算让陶甘今晚再去三宝寺一趟,看看吴峰和他画中的女子是否会露面。”
狄公拿起他不在时陶甘放在书案上的一叠公文,洪参军仍不想离开,犹豫一阵后说:“老爷,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我们在丁将军的书斋里忽略了什么,越想越觉得要揭开丁虎国遇害之谜,线索只能在书斋里寻找。”
狄公放下手中的公文,看了洪参军一眼,打开小漆匣,取出陶甘为他复制的小匕首,放在掌心说:“洪参军,我向来什么事都不瞒你,时至今日,虽然我反复推敲了与丁将军命案背景相关的各种可能性,但说实话,我对这匕首是如何使用的,凶手又是如何进入书斋并逃出去的,仍然一无所知,对如何破案也毫无头绪。”
二人沉默了很久,狄公最后说:“洪参军,明天我们重访丁宅,复查书斋,也许真如你所说,谜底就藏在书斋里。”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四章
次日清晨,狄公用完早餐,对洪参军说:“今日晴空万里,风光正好,我打算步行去丁宅,你去叫陶甘一同前往。”
三人穿过庭院,从县衙西门出发,径直前往丁宅。狄公轻装简从,第二次拜访丁宅,事前并未通知丁禕。管家见县令突然到访,连忙将他们引至花厅奉茶,同时派人火速禀报丁禕。
丁宅正忙于丧事,一片混乱。府中请了高僧挂榜开坛,要连续四十九天拜梁王忏超度亡魂。灵堂和道场设在正厅,灵柩前立着铭旌,上书“显考丁大将军虎国尊灵之位”,两侧挽联写着“木本水源先世泽,春霜秋露后人贤”。灵前香烟缭绕,白烛高烧,一群和尚正敲着钟磬、吹打法器,为死者诵经念佛,超度亡灵早升天界。
走廊靠墙处有一张方桌,上面堆满了寿礼,都用红纸包裹,贴着祝寿的吉祥话,琳琅满目。狄公见状十分诧异,管家连忙解释:“老爷,这些寿礼本应早早入库,只是家奴们忙于料理丧事,没空处理,所以暂时堆在这里。”
丁秀才身穿丧服,系着麻带,赶到花厅拜见县令。狄公说:“今明两天我要升堂审理你父亲的命案,因有几处细节需要查实,所以再来府上一趟。我这就去你父亲的书斋,你忙于丧务,不必陪同。”
两名衙卒仍在走道中值守,保护现场,见到县令后禀报说无人靠近书斋大门。狄公撕开封条推开门,刚要迈步就闻到一股恶臭,连忙用袖子掩面后退几步,说:“屋里好像有腐烂的东西,陶甘,你快去灵堂向做法事的僧人讨几柱香来。”
陶甘领命而去,很快拿着几支檀香回来,香味浓烈刺鼻。狄公手持檀香独自进屋,不久后出来,手里举着一枚悬画的铁钉,钉头上刺着一只半腐烂的黑鼠。他把铁钉交给陶甘,吩咐:“让衙卒用木匣装好这只死鼠,不要扔掉。”
狄公将檀香放在书案的笔架上,用来驱散室内的臭味。陶甘回来后,三人一同进入书房。狄公指着地上的一个纸盒说:“这个盒子原本在丁将军的衣袖里,里面装着九枚蜜枣。上次我离开时把它放在书案上的端砚旁边,黑鼠闻到甜味爬上书案偷吃,瞧,死鼠留在书案上的足迹还很清晰。”
狄公俯身捡起地上的纸盒放在桌上,只见一角被咬了个窟窿,打开盖子一看,九枚蜜枣只剩八枚。他说:“这又是一件杀人凶器,原来这些蜜枣都染了剧毒。”随即命令陶甘:“你在地上仔细找找那枚有毒的蜜枣,不要用手碰。”
陶甘跪地仔细搜寻,最终在一个书架下找到了半枚剩下的蜜枣。狄公从衣缝里取出牙签,将蜜枣穿好放入盒中盖好,命洪参军:“用油纸包好这个盒子,带回县衙查验。”
狄公环顾四周,摇头说:“看来没有其他可疑之处了,我们回县衙再作打算。陶甘,你把房门重新封好,两名衙卒继续在门外值守,不得有误!”
三人离开丁宅返回县衙,一路无话。回到内衙书斋,侍役献茶后,狄公说:“洪参军,去派一名衙隶把仵作叫来见我!”
洪参军走后,狄公对陶甘说:“这起命案越发离奇了,我们还没弄清楚凶手如何用小匕首杀人,又发现了他备用的凶器。此外,被告吴峰有个诡秘女友,巧合的是,原告丁禕也有秘密情人!”
陶甘说:“老爷,这两个女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如果丁禕和吴峰是情敌,两人争风吃醋,丁禕先下手为强状告吴峰,也就不足为奇了!”
狄公说:“这说法有几分道理。不过,若真是这样,吴峰为何不杀丁禕,却要杀害他的父亲?”
陶甘说:“我也为此困惑,还有,我不明白凶手如何让丁虎国接受有毒的果脯。我想这东西一定是凶手亲手赠送的。走廊桌上堆满寿礼,凶手不会把礼物放在那里,否则他怎么能确定丁虎国会选中这个纸盒?”
洪参军插话:“凶手杀了丁虎国,为何不把纸盒从他袖中拿走,反而把罪证留在现场?”
陶甘连连点头,叹道:“以前也见过不少疑案,却没见过像今日这样犬牙交错、扑朔迷离的。除了丁虎国命案,风景画之谜还毫无头绪,钱牟那个神出鬼没的奸党仍在逍遥法外,说不定还在拉帮结派继续作恶。老爷,这人到底是谁,至今仍无半点消息?”
狄公苦笑道:“确实没有。昨天乔泰说他盘问了钱宅所有门丁,可谁也不知道那奸党的相貌特征,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清楚。那人总是深夜来,穿着长长的大氅遮住身体,用围巾挡住口鼻,大氅帽沿压着额头。他从不说话,双手也总是笼在袖中,不肯露出来。”
三人又喝了一盅茶,衙隶禀报仵作已到。狄公打量了仵作一番,说:“上次你给丁虎国验伤时说,但凡内服的毒药大都能查验出来。现在有一盒蜜枣共九枚,一只老鼠吃了半枚后当场中毒死亡。你现在当众查验这盒果脯,看看里面是什么毒,必要时可以剖验死鼠。”
狄公把纸盒交给仵作。仵作打开随身小包,取出一个皮夹,里面有各种手钳、探针、小刀等器械。他右手拿起一把薄刃利刀,左手从袖中取出一叠四方白纸放在书案一角,又从皮夹里拿出一把小手钳,夹住死鼠咬过的半枚蜜枣放在白纸上,再用利刀细心切下一片薄如纸的果肉。
狄公和两名亲随仔细观察仵作的每一个动作。仵作用刀刃将果肉薄片在纸上摊平,取了一支新狼毫在沸水中蘸湿,把水滴在薄片上浸泡。片刻后,仵作从怀中拿出一方雪白的亮纸盖在薄片上,用手掌紧压,然后点燃一支蜡烛,拿起亮纸在火上烤干,拿到窗前仔细查看,又用食指在纸上轻抹细摸,最后转身把白纸交给狄公,说:“启禀老爷,小人认为蜜枣中的毒是作画用的颜料,名叫藤黄,是用空心针管将毒注入其中的。”
狄公捻着胡须,仔细查看白纸,问道:“你怎么知道?”
仵作笑道:“这种验毒方法在医界已经用了数百年!果汁中的异物可以从颜色和外表形状辨认。老爷请看,纸上的印痕呈黄色,外表是细微的颗粒状,只有行家手感灵敏才能摸出来。而且薄片上有许多细小的圆形斑痕,所以小人断定施毒工具是空心针管。”
狄公听了连声称赞:“好!好!你再把盒中剩下的八枚蜜枣一一查验,看是否都染了毒。”
仵作遵命行事。狄公闲着无事,拿起纸盒把玩,一会儿撕下盒底的白纸,忽然看见纸边隐隐有个红字。他低头细看,原来是吴峰的半方印章,不禁叹道:“吴峰这人做事太荒唐,竟然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了纸盒上。”
洪参军和陶甘连忙起身观看。洪参军说:“老爷,这印章和那天他盖在画轴上的印章一模一样。”
狄公靠在椅背上,说:“这么说来,两条线索都指向吴峰。第一,藤黄是画师必备的黄色颜料,其毒性人所共知;第二,纸上的半方红印更是吴峰作案的真凭实据。我猜想吴峰在画上盖章时,曾用这页纸做衬垫,无意中把印章的一半盖在了上面。”
陶甘高兴地说:“老爷,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吴峰把罪证送到了我们手里,真是天助我也!”
狄公没有称赞,只是默默等待仵作查验剩余的蜜枣。最后,仵作禀报:“老爷,小人已将剩下的八枚蜜枣全部查验完毕,每一枚都染有致命的剧毒。”
狄公从书案上取来一张公笺交给仵作,命令:“如实写下查验结果!” 仵作提笔书写,很快完成并画押,双手呈上。狄公好言打发仵作离去,又命衙役传方缉捕来内衙听差。
不一会儿,方正来到。狄公命令:“方缉捕,派你率领四名衙役立即前往永春酒店,将吴峰捉拿归案!”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五章
兰坊县衙大堂的廊下早已挤满了来看审案的百姓。丁虎国将军是本地德高望重的长者,听说要审理他的命案,全城百姓都想来看个究竟。
三通鼓响过,只见帷帘掀开,狄公头戴轻翼掐丝乌纱帽,身穿云龙出海绿锦袍,腰围玉带,脚蹬皂靴,从内衙走出,进入大堂,登上高台,坐到公座上。公案前早有堂役侍立两侧,负责看刑,书办等人也各就各位,在堂前当差。
狄公一拍惊堂木,命丁禕上堂听令。丁秀才早已被传到大堂,听到狄公传唤,连忙在公案前跪下。狄公说:“丁禕,那日你把吴峰告到本堂,说他害了你父亲的性命。本县数日来明查暗访,获取了不少证据,已经将吴峰拿下,但还有一些疑难之处需要澄清。本县马上就要审讯被告吴峰,你仔细听着,如果中途有话要说,尽管讲出来。”
狄公拔下一根火签扔到堂前。不一会儿,两名堂役把吴峰从牢里提到堂上。吴峰跪在公案前,神态自若,等候狄公发问。
“被告姓甚名谁,做什么营生,讲!”
“老爷听禀,小生姓吴名峰,是长安人,秀才出身,因为偏好,已经弃文从画好几年了。”
狄公脸色一沉,说:“吴峰,你身为秀才,本是斯文士子,却不在京师勤奋苦读,努力进取,反而来到这偏远小县悠闲度日,作恶造孽。你是如何害了丁虎国将军的性命,快快从实招来。”
吴峰说:“老爷容禀,所传小生犯下杀人罪,纯属丁禕凭空捏造,实在是千古奇冤。说起丁虎国,小生至今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从未见过他本人。小生在长安时,常听家父说丁虎国欺君妄为,血债累累,最后终于被撤职,所以对他的劣迹丑行略有所闻。但对他本人却素不相识,直到他儿子丁禕在这里搬弄是非,对小生竭尽造谣污蔑之能事时,才知道他原来在这兰坊勉强活着。丁禕无中生有,恶意中伤,实在是荒诞,不值一驳。所以小生对此也就置之不理,没有理会。小生想,老爷一向兼听明断,绝不会相信丁禕的一面之词,罗织罪名,冤枉了小生这无辜之人。”
狄公高声喝道:“吴峰休得放肆!本县问你,如你所说,丁将军为何一向惧怕你?又为何整日闭门不出?再者,如果你没有歹意,为何还要在丁宅前后布下眼线,探听丁家虚实?”
任凭狄公厉声喝问,吴峰却保持着平和的心态,从容回答:“老爷且息雷霆之怒。前两句问话,纯属丁宅家事,小生对此一无所知,也就无法回答。这第三句问话,却是稀奇,小生的回复是八个大字:子虚乌有,绝无此事!不知原告可有证人与小生当堂对质?”
“吴峰,如今你在公堂之上,还敢嘴硬!你放明白点,本县已经拿住你派去的一名眼线!只是和你当面对质还为时尚早!”
吴峰听了怒道:“一定是丁禕那家伙对这种卑鄙小人用重利诱惑,从而借刀杀人,嫁祸于我,用心何其狠毒!”
狄公见堂前的吴峰终于愤然变色,心中暗喜。自思机遇难得,不能错过,要紧握战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对吴峰单刀直入,一针见血!主意已定,狄公厉声道:“吴峰听着,你对丁家如此切齿痛恨,并非因为丁、吴两家的世仇宿怨,而是因为你心怀不轨,与人争风吃醋所致。你抬起头来,看看这娇娆女子是谁!”
狄公从袖中取出从吴峰所作观音画像上剪下的头像,命班头传给吴峰看。丁禕和吴峰二人一听案中涉及一位年轻女子,立刻都变了脸色,丁禕则吓得睁大了眼睛。
狄公正对着堂前的两位书生察言观色,忽然听到身边的班头惊叫一声,急忙扭头一看,只见方正手持画像呆呆地站在案边,面色如白纸一般。突然,方正叫道:“老爷,此女不是别人,正是我长女白兰!”
廊下一片哗然,狄公本人也惊讶不已,只是没有显露出来。他急忙举起惊堂木一拍,喝道:“肃静!”又从容对方正说:“方班头,快把画像交给吴峰看一看!”
方正从画像上认出了女儿,吴峰更加局促不安,手足无措,但丁禕却如释重负,一身轻松。吴峰凝视着画像,沉默不语。
狄公喝道:“你与这女子有何瓜葛,快快招来!”
吴峰面色灰败,咬牙答道:“不招!”
狄公脸色一沉,嗔怪道:“公堂之上,刑罚无情,由不得你不招!”
吴峰定了定神,心一横,大声说道:“任凭大刑加身,筋骨断,体肤裂,也休想叫我开口!”
狄公怒道:“案犯吴峰,竟敢在公堂之上咆哮,抗拒本官。左右,皮鞭侍候!”
众堂役闻命齐声吆喝,两人撩起吴峰的衣袍,另外两人把他按伏在地,只等班头上前施刑。方正苦痛万分,抬眼瞧了狄公一眼,却没有上前。狄公会意,心中暗暗佩服。方正乃是正直之人,唯恐一怒之下结果了吴峰的性命,所以示意狄公命别人执刑。
一名堂役从方正手中接过皮鞭,狄公命令:“且罚重鞭二十!”
十鞭抽过,吴峰的背上已是皮肉俱裂,流血不止,但他仍咬紧牙关,拒不招认。二十鞭打完,吴峰早已奄奄一息,昏晕过去。两名堂役连忙在他鼻孔下燃香熏醋,他连打几个喷嚏,又苏醒过来。
狄公说:“你如此不识抬举,才吃了眼前的亏,若早早招认,也免得皮肉受苦!”
一名堂役手揪吴峰的头发,把他面对狄公。吴峰面歪眼斜,嘴唇抽动,牙缝中仍挤出那两个字:“不招!”
堂役正欲掌嘴惩罚,狄公急忙制止。心中寻思道,吴峰在重刑之下不肯招认,其中必有缘故。他本是官宦子弟,斯文书生,若再受刑,恐怕性命不保,不如用话引他,让他开口。主意拿定,便说:“吴峰,你聪明一世,怎么却糊涂一时?你与那姑娘的事,你不讲本县也并非不知!”
吴峰摇头不语。
狄公说:“离东城门不远,有座古刹叫三宝寺,你与白兰在庙中幽会……”
没等狄公说完,吴峰就忍痛跳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指着狄公骂道:“这样一来,白兰姑娘的性命就危险了!到头来,是你这昏官害了她的性命!”
廊下看热闹的闲人闻言,一个个交头接耳,相互诧异。
狄公再次举起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喧哗声渐渐停止,只见吴峰瘫倒在地,泣不成声。方正站在一旁,呆若木鸡,一副牙齿直咬得嘴唇流出血来。
狄公慢慢捋着美髯,开口道:“吴秀才,事到如今,你只有将真情和盘托出才是道理。照你所说,本县将你二人在庙中相会一事说出后会危及白兰的性命,如果真是这样,都是你的过错。你早该禀知本县不要将她的名字和在三宝寺相会的事情在堂上提起。如今,她已经成了釜底游鱼,全力把她从危难中救出来,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
狄公挨了吴峰一顿辱骂,心中并不生气。自思如果不这样,吴峰就不会开口,那样一来,不但案子无法审下去,有关白兰失踪的重要消息也就得不到了。所以反而用好言劝诱,引他说出实情。
狄公又命堂役捧来一盅浓茶,吴峰接过喝了,凄惨地说:“白兰的秘密既然已经被全城所知,她的性命就无法拯救了!”
狄公说:“白兰能否得救,县衙自有主张。你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本县自会斟酌处理!”
吴峰定了定神,终于咬咬牙,低声说道:“既然如此,我就讲了。听说三宝寺是当年天竺高僧所建,后来因为通往西域的道路改道,庙里香客稀少,香火不旺,僧人便离开了,只留下一座空庙。时间一久,庙宇失修,又遭邻里劫掠,只剩下断壁残垣,梁柱倾倒,屋顶塌陷。但大雄宝殿中番僧所作的五百罗汉巨幅壁画却完好无损,至今保存完好。为了寻求禅宗艺术珍品,我遍访全城,偶然发现了三宝寺的壁画瑰宝,从此便常去庙中临摹作画。
“庙后有一座小花园,虽然已经荒芜,但却是个好去处。尤其是在夜间,一池清水,一弯明月,格外清雅幽静,因此我常去园中纳凉赏夜。大约二十天前的一个晚上,我多喝了几杯,心想何不趁这明月团圆之夜去园中坐坐,也好醒醒酒、散散心。我刚在池边石凳上坐下,忽然看见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袅袅走进园中。”
说到这里,吴峰低下头,堂内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说:“她的出现,对我来说犹如天仙下凡。月光下,只见她丝巾罗裙洁白如霜雪,容貌美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说不尽的端庄秀丽。走近细看,却见她云鬓间满是愁容,峨眉下挂着两行泪水。这情景铭刻在我心中,至今仍历历在目!”说罢,他双手掩面。稍作停顿,又接着说:
“我情不自禁,口中连叫几声‘仙子’。她一听吓得急忙后退,低声说:‘相公不要高声说话,恐怕隔墙有耳,我心里实在害怕!’我双膝跪地发誓,想换取她的信任。她裹紧衣裙,小声说:‘我叫白兰,现在是别人笼中的鸟,今夜私自飞出来,若被发现,我就没命了!现在我必须立刻回去,请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起今夜之事,改日再来见你,商量逃脱的办法。’我急忙问:‘你既然逃出了牢笼,今夜不逃,更待何时?’她轻声说:‘不行,不行!如果这样,我家兄弟就没命了!’说完急忙抽身离去。
“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刹那间,黑影中不见了她的身影,只隐约听到她匆匆离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一夜,我把破庙前后找了个遍,却再也没见到她的踪迹。”
狄公命堂役又递上一盅茶,吴峰一饮而尽,摇摇头说:“从那以后,我每夜都去庙中后花园等她,她却再也没有露面。我想,一定是歹人得知她私访三宝寺后,对她严加看管,不让她出门。如今,她偷访三宝寺的事已经被众人知晓,那歹人得知后必定会加害于她!”
说到这里,吴峰热泪直流,悲痛欲绝。等吴峰平静下来,狄公说:“你看,若不把事情经过讲清楚,本县怎知白兰已身处绝境?又如何设法救她?现在,你把谋害丁将军的事从实招来!”
吴峰哀求道:“我愿意招认一切,但不是现在。如今我别无他求,只求老爷开恩,速派差役衙隶把白兰救出险境,也许还能亡羊补牢。”
狄公觉得他说得有理,便命堂役把吴峰押回大牢,然后转向丁秀才说:“丁禕,吴峰与白兰在三宝寺相遇一事,纯属案情枝节,与你父亲的命案毫不相干,但今日堂上因此不能再审吴峰了。你父亲的案子,改日再审。”
狄公一拍惊堂木,离开公座,退堂进入内衙。观审的百姓陆续走出大厅,对案情的节外生枝议论纷纷。
狄公换好衣服,命洪参军叫方正来见他。马荣、陶甘走进内衙书斋,在狄公书案边的板凳上坐下。不久,方正来到,狄公赐座后叹道:“方缉捕,今日堂上之事让你受惊了,都怪我事前没把画像给你看。但我又怎会知道这画像与你长女的生死有关?不过,这样一来,你女儿的下落总算有了点眉目。”
狄公取过三支令箭,对方正说:“你速带二十名精壮衙卒去三宝寺寻访白兰,由马荣和陶甘为你引路。凭这三支令箭,你们可对东坊一带邻里逐户搜查,任何人不得违抗!”
狄公把令箭交给马荣,马荣接过纳入衣袖,与方正、陶甘匆匆离去。侍役献上茶,狄公呷了一口,对洪参军说:“方缉捕自女儿失踪后,如今总算有了点音信,我也为他高兴。现在终于明白,吴峰画轴上的观音原来画的是白兰。再细看,那画像与方正次女黑兰其实有不少相似之处,这一点我本该早就看出来。”
“老爷,唯一看出画像像黑兰的人是我们的勇士马荣!”
狄公淡然一笑说:“如此看来,马荣对黑兰比你我都看得仔细。”说完,脸色又沉了下来,缓缓道:“方正等人找到白兰时,她是死是活很难预料。照吴峰堂上所言,白兰夜访三宝寺时穿的白裙其实是睡装,由此推断,她被软禁在离破庙不远的地方。那歹人多半是好色之徒,一旦得知白兰偷跑出去与人密会,心生疑惧,极可能杀人灭口。说不定哪一天,白兰的尸体就会从枯井中被拖出来。”
洪参军说:“不论白兰命运如何,对我们勘查丁虎国命案都无济于事,只怕还是免不了要对吴峰严刑拷问。”
狄公对洪参军的最后一句话未置可否,只说:“有件事让我深思:今日堂上我说到案子涉及一名女子时,丁禕和吴峰都十分惊恐,丁禕更是显得惊慌失措。后来,丁禕得知此女是方正之女白兰,才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确实有另一名女子卷入了丁虎国命案,丁禕情诗所赠之人显然就是她。”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洪参军开门一看,原来是黑兰求见。黑兰向狄公行万福礼,说:“老爷,我找不到家父,所以冒昧前来禀报,望老爷莫怪。”
狄公高兴地说:“黑兰,我们正议论丁家之事,你来得正是时候。你且告诉我,丁秀才是不是很少在家,经常外出?”
黑兰连连摇头说:“不!我们何尝不盼他如此,但他无事从不出大门,整日在家中探头探脑、东张西望。家奴侍婢倘若玩忽职守或做事稍有差池,随时都会被他查获。有一次,一个婢女午夜还看见他蹑手蹑脚在回廊中行走,行为十分诡秘,多半是在查访奴婢们是否还在玩耍。”
“今日上午,我突然再访丁宅,不知丁禕有什么反应?说了些什么?”
“老爷抵达时,丁禕正与少夫人在上房清点丧礼,估算各项丧葬开销。当时我恰好在房中取纸研墨、侍候茶水。丁禕得知老爷二访丁宅,立刻喜形于色,对少夫人说:‘我早说过官府上次初查现场实在敷衍了事,这不,县令老爷又来复查了?我正盼着他来!上次他匆匆忙忙胡乱查了查就走了,恐怕明显的线索都被他忽略了。’少夫人听了不以为然,说他自以为比县令高明,未免自夸过头。丁禕听后也不理会,急忙出门迎接老爷去了。”
狄公说:“黑兰,你耳聪目明,打探到丁家许多真实内情,我十分感激。现在你不用再去丁宅了。今日下午,我们得知你大姐的一点消息,你父亲已经去找她了。你先去内宅休息片刻,希望你父亲能带回好消息。”
黑兰听从命令,拜谢后离去。
洪参军说:“丁秀才不常夜里外出,这件事看起来有些奇怪。他和那个还不知名的女子交往,总得在某个地方有个秘密约会的住所吧。”
狄公点头:“说不定这是过去的感情往事,昔日的情侣如今早已薄情寡义、分道扬镳了。不过痴情男女常有保存信物和旧赠礼物的癖好,这也是常事,不足为怪。只是黑兰交给我的书札诗稿好像是最近写的,不知道陶甘从誊抄的诗文中有没有找到追查那个女子的线索?”
洪参军回答:“并没有找到。不过陶甘办这件差事倒是兴致勃勃,他把诗稿精心抄下,一边抿着嘴暗笑个不停。”
狄公微微一笑,从书案上的公文堆里找出陶甘工整誊写在公笺上的抄件,靠在椅背上阅读起来。读了一会儿,感叹道:“题材千篇一律,构思也很平常,虽然不算晦涩难读,却乏味得像嚼蜡,只是表现手法略有不同。可怜丁秀才苦读十年,却如此风流放浪,好像诗歌非要吟风弄月、儿女情长才值得作为主题。这里有一首五律,我念给你听:
**绣衾香罗帐,**
**温柔富贵乡。**
**情痴无章典,**
**心醉忘纲常。**
**月圆成鸾凤,**
**花好配鸳鸯。**
**心曲诉深闺,**
**肝胆照愁肠。** ”
狄公把诗稿扔到书案上,说:“这首诗除了韵脚和对仗还有点像律诗外,实在没有可取之处。亏得丁秀才有这份闲情逸致,写出这种闺阁香艳的诗,真是无聊!”
狄公摇着头,慢慢捋起又长又黑的美髯。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捡起诗稿仔细阅读。洪参军见状,知道主人有了发现,连忙起身站到狄公身后观看。
狄公一拳捶在桌上,命令:“快把丁宅管家的供词拿来看看!”
洪参军从档案房搬来存放丁虎国案卷的皮箱,从中取出一卷公文。狄公接过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放回箱中,离座踱起步来。
过了很久,狄公停下脚步,感叹道:“人一旦陷入情网,就会忘乎所以、不能自拔,什么坏事蠢事都做得出来!现在,丁虎国的案子我心里已经有一半的头绪了,好一个伤风败俗、丧心病狂的凶手!”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六章
马荣、陶甘和方正与东坊坊正会合时,已经过了晚上一更。三人在桌旁默默相对而坐,烛光下,个个脸色阴沉,面容憔悴。他们把东坊挨家挨户像梳头一样搜查了一遍,却连白兰的影子都没找到。
马荣将衙卒分成三路:陶甘领一路,方正领一路,自己带剩下的一路。每路又化整为零,三三两两地从不同路径进入东坊。三路人马先是以各种借口寻访了各家商铺、茶寮酒肆,又挨门挨户地查找。方正那路吓跑了几个小偷,马荣那路驱散了一伙赌徒,陶甘那路则惊扰了一对正在幽会的男女,但就是没找到白兰。最后,他们拿过坊正的户籍簿册逐户核查人口,依旧一无所获。
陶甘说:“我琢磨着,可能那歹人把白兰关在附近的房子里没几天,得知她私去三宝寺后吓坏了,就把她卖到城里别处的风月场所或秘密住处了。”
方正接话:“我们在这城里土生土长,他要是把白兰卖给哪家风月场所,迟早会有客人认出她并告诉我,这个风险他绝不敢冒。卖给秘密住处倒有可能,但城池这么大,找起来如同大海捞针,不是三两天能查清楚的。”
马荣问:“城西北北寮的风月场所不是很少有汉家客人去吗?”
方正点头:“那确实是专供胡人寻欢的地方。当年西域诸国的王公贵族、商旅文人云集兰坊时,北寮盛极一时,现在那里的从业者还是当年遗留下来的,五花八门。”
马荣起身束紧腰带:“我现在就去北寮一趟。为了不引人注目,我单独去,夜里在衙中碰面。”
陶甘捻着左颊的三根黡毛:“这主意好。我们搜查东坊的消息,明早就会传遍全城,今晚必须火速行动。我去南寮打探,虽然不抱太大希望,但不去看看心里不安,万一误了大事就后悔莫及了。”
方正想和马荣同去:“北寮是盗贼、乞丐、流氓出没的地方,你单枪匹马深入虎穴,恐怕凶多吉少。”
马荣笑道:“放心,对付几个泼皮我还有些手段。”他把帽子交给陶甘,用破布条缠了头发,将衣袍塞进腰带,高高卷起袖子。方正苦苦劝阻,马荣却不听,扬长而去。
街上行人熙攘,一见马荣这副打扮,纷纷避让。他穿过闹市陋巷,很快到了北寮。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酒肆茶寮里大多是胡人,身着异服,说着番语。马荣这副模样在此处并不少见,人们见了他都漠然视之。
马荣拐过弯,看见前面一排平房,门首挂着灯笼彩饰,又听见远近传来琴笛之声,刺耳得像晚鸦噪林。他正往前走,一个衣衫褴褛、弯腰驼背的人从暗处走出,用蹩脚的汉话问:“客官,有美人,你喜欢?”
马荣站定打量来人,只见他身形佝偻、面容枯槁,傻笑时露出一口残缺的黄牙。马荣骂道:“你这丑八怪,看着真恶心!前面引路,找个好地方,价钱要公道。伺候好了你爷,得懂规矩!”丑八怪显然明白了意思,忙引马荣进了一条小街。
街旁的房子门面昔时也曾粉刷装潢,如今却因久未修缮而破旧不堪。门帘掀开处,从业女子倚门而立,个个浓妆艳抹、穿红披绿,见马荣二人走近,便笑脸相迎。马荣也不搭话,只顾往前走。
丑八怪引马荣来到一栋房子,门首高挂两盏灯笼,看门面比别家稍好。丑八怪说:“客官,这家便是,见你的美人去!”说罢做了个鬼脸,向马荣伸出脏手。
马荣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往门上撞,骂道:“你这龟孙瞎了眼?引荐客人该去帐房领赏,这老规矩不知道?还想讹你爷的钱?你不用进去通报,爷用你脑袋敲门就行。”
片刻后,一个秃头光臂的独眼大汉开了门。马荣说:“这家伙欺负外乡人,想把我当冤大头,真是有眼无珠,自讨没趣!”
大汉沉下脸,对丑八怪喝道:“哪次少了你的赏钱?还不快滚!”又对马荣赔笑:“客官请进!”
屋内又闷又热,一股羊臊味直冲鼻腔。中间地上支着火盆,四周矮凳上围坐了三男三女,个个袒胸露臂,手执钢钎拨火烤肉。掌班看了马荣一眼:“照旧例,先收五十铜钱,随后有饭食款待、美人相陪。”
马荣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钱,解开绳结,在柜台上不多不少数了五十。掌班伸手来取,马荣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压在柜上:“慢!我问你,有好酒解渴吗?”
掌班:“按规矩没有。”
马荣松开手,把掌班向后一推,边拣铜钱边说:“你不仁我不义,没好酒的话,我也不消费了!”
掌班见到手的铜钱要飞,忙说:“罢了罢了,算你是行家,破例给你一壶好酒。”
马荣转怒为喜:“这还差不多,下次再来照顾你生意。”他把五十铜钱交给柜台,转身在火盆旁找了个小凳坐下,学着其他嫖客的样子脱下长袖系在腰间,又从火盆上取了一串羊肉嚼起来。
一个嫖客已有三分醉意,搂着身边的女子摇摇晃晃哼起了小曲。另外两人则清醒着,用番语交谈。他们身材不算高大,却浑身是劲,不可小觑。掌班把一小壶酒放在马荣面前,自回柜台。一个女子起身从琴架上取了琵琶,依墙自弹自唱,虽然调不成调,但嗓音不错,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后门走进一名女子,虽略显粗俗却也有几分姿色。她在马荣身边坐下,圆脸上微露笑容。马荣捧起酒壶喝了一口,学着风月场中的客套问:“不知大姐芳名?青春几何?”
女子莞尔一笑,只是摇头——原来她不懂汉话。
马荣冲对面的嫖客说:“幸好我和这姑娘的事不是靠说话,不然就晦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