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搀着小凤凰去书斋看舞池,并拜会邵、张两位贵宾和如意法师。
罗应元叹息道:“玉兰这女子不仅才华非凡、容貌秀丽,性格也十分坚韧。”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厚叠案卷,“狄年兄,这是玉兰小姐案子全部案卷的抄本,我费了不少功夫找来。我想你对白鹭观一案应感兴趣,案卷前我还加了简要解释,让你明了案情本末,夜宴前你最好抽空读一遍。”
狄公大为感动,称谢道:“罗相公如此周到,真是难得的殷勤主人。”
罗应元道:“狄年兄这话错了,小弟还有个夙愿,多年来想为玉兰的诗集作笺注,开篇小传就遇上玉兰这烦人的案子,所以迟迟未能如愿。年兄最精通律法,文笔纯熟,不知肯为玉兰一案草拟一本辩词吗?依照律法条例,一一为她辩解。她的事若能获刑部赦免,不仅玉兰小姐万幸,也是为诗苑建了大功,望年兄不要推辞。”
狄公微笑着看了罗应元一眼,答道:“我明白了。”
第七部 黑狐狸 第七章
狄公走出内衙耳门时,一个圆圆光头的和尚迎了上来。
“哈哈,狄县令,我去你住处拜访过,你的房门紧锁着。”
狄公立刻知道此人就是如意法师,连忙拱手回礼:“莫非是如意大师父?久仰大名。罗相公多次在晚生面前提及您的高德。有幸得到您的看重,却没能迎接,恕罪恕罪。”
“狄大人或许不知道罗县令为何邀贫僧赴宴吧?惭愧,贫僧也顶着个诗人的名号。贫僧专写两行诗,或对或错,用词不多,达意即可。而狄大人的兴趣却在公文上。”他用指头点了点狄公腋下夹着的一札案卷。
“师父,到我住处喝杯茶吧。”狄公礼貌地邀请。
“不必了,贫僧还有些俗事要处理,想在夜宴前办完。大人若不嫌弃,有空不妨来我歇宿的地方聊聊,我就住在那狐狸神殿后的净室里。狄大人,你属虎吧?”
狄公点点头,不解地望着如意法师突如其来的问话。
如意法师那张丑陋的脸上漾开神秘的笑容,两只蛤蟆眼透出奇异的光芒。
“一只狐狸,一只老虎——妙极,妙极。狄大人,留个心。昨天夜里这里杀了人,眼看还有人要被杀。我看见你身后有许多鬼魂尾随,幸亏你阳气刚烈,它们才近不了身。”
狄公不由打了个寒噤。
“狄大人,不要指望我会帮助你。三千世界,没有尽头,妙语之门,一无阻碍。全靠大人自己手擎禅灯,摸索前行了。”说完,他拖着麻鞋自顾自摇摆着离去。
狄公似懂非懂,又不好细问,心中满是狐疑。
回到馆舍,狄公展开案卷细读起来。
开卷二十页是罗应元撰写的玉兰生平记传,言辞含蓄,笔墨精细,有关玉兰在白鹭观的经历更是褒贬之意深远。
玉兰原是长安一家药铺掌柜的女儿,五岁就能识字念书。十五岁时,父亲因家业败落,将她卖到长安一家着名的行院。她在行院里待了四年,结识了许多长安的风流名士、文人墨客。日积月累,受到熏陶,加上她天资聪慧,渐渐能写出一手好诗,展现出惊人的文学才华。十九岁时,正当她青春貌美的时候,突然消失了。老鸨和龟奴四处打听,找了半年都没踪迹,只得作罢。两年后,她沦落在一家烟花场所,贫病交加,处境艰难。一个名叫温东阳的少年公子为她赎了身,然后一起回到长安,两人成了形影不离的伴侣。温公子年轻英俊、风流倜傥,家财万贯且挥金如土,和玉兰一样诗才横溢,佳作不断,动辄写出百韵千言的诗篇,琳琅满目。
他们成了长安公卿王爷、名流显宦的座上宾,两人的酬唱诗集风行天下,闺阁、寺院、旅途、驿站都有人吟唱。他们周游名山大川,一路写下的诗章不胫而走,学士文人都能随口吟诵。然而好景不长,四年后温公子抛弃了玉兰,跟着一个闯江湖的女侠不知去向。
玉兰离开京城流寓四川,在那里又结交了当地的着名文人和清流,还成立了一个诗社。不少大官富豪来求诗,由于她的清高和骄矜,得罪了当地一个刺史,不得不离开四川,浪迹于湖湘洞庭一带。最后她在新安县买下一个小小的道教圣祠——白鹭观,自称道姑,颂黄经、伴青灯,身边只带一个侍婢,严禁男子进观,从此修身养性,与尘世断绝了缘分。
两个月前的一天,四个衙役突然闯进宁静的白鹭观,动手用锄子铁锹在庭前一株马樱树下挖掘,竟挖出了玉兰那个十七岁侍婢的尸体。仵作断定侍婢是被鞭笞而死,因为她满身都是鞭痕。衙役拘捕了玉兰,指控她蓄意杀人。
玉兰辩解道:三天前侍婢告假去乡里探望双亲,离观前还为玉兰准备好了夜膳。玉兰吃罢夜膳去新安江畔散步,回观已近午夜,发现道观后门被撬开,观中一对银烛台不见了,第二天便去衙里报了官。她猜想侍婢准是忘了什么东西回观中取,遇上了盗贼,盗贼用鞭子抽打她逼问玉兰藏钱的地方,侍婢实在不知,结果被鞭笞至死。但有几位证人向县令证实玉兰常虐待侍婢,半夜经常能听到侍婢凄惨的尖叫声——尽管白鹭观坐落在人迹罕至的山凹里。又有一个小贩证实,出事的那天深夜,他路过白鹭观,没见到有盗贼和流浪汉的踪迹。
县令驳斥了玉兰的辩词,指控她杀了侍婢,还说她自己撬开道观后门,把银烛台扔到一口水井里。县令刚备文申报州府,恰巧一伙盗贼抢劫了离白鹭观不远的一家农庄,杀了农夫一家。为此县令不敢擅自决断,一面派人追缉盗贼,一面推迟对玉兰的判决,将案件上呈歙州刺史。
歙州刺史十分欣赏玉兰的诗,有意想开脱她,便作了深入调查,得知新安县令曾想娶玉兰为妻,遭到玉兰严词拒绝。县令承认确有此事,但称这与他处断玉兰杀婢案无关,还吐露是收到一封匿名控告信,才派人去白鹭观挖掘死尸的——本案并无原告。其次,巡卒前几日捕获一个盗贼,他参与了抢劫农庄,但不承认抢劫过白鹭观,不过他招供说,头目曾说起玉兰在观中的地窖里藏有不少金银财物,这个招供与玉兰的辩词吻合。刺史也不敢擅自决定,便将案件移交给江南道黜陟大使,案卷上点明应判玉兰无罪。
天下不少诗人名流纷纷写信给黜陟大使,替玉兰说情。黜陟大使正准备判玉兰无罪,偏偏有个喊冤的人自称是死去侍婢的情人,说侍婢常向他诉说被道姑打骂,鞭笞至死当是实情,要官府做主。此外,验尸结果证实侍婢仍是处女,黜陟大使又起了疑,认为侍婢若被盗贼所杀,多半会被强奸,再说盗贼似乎不必仔细将死尸埋在马樱树下。眼下那伙盗贼又无影无踪,写匿名信控告玉兰的人也不肯露面,黜陟大使难以决断,便又将案卷呈报长安刑部大堂。
狄公合上案卷,踱到住处外的游廊上,一阵凉爽的秋风吹来,满院的竹子沙沙作响,桂花香气若隐若现,虫声唧唧。天上纤云如丝,一轮银月刚刚升上东山。
狄公想:没错,这确实是一桩有趣又令人头疼的疑案。罗应元既然带他见了玉兰,又给他看了这堆案卷抄本,意思很明白,就是要他狄仁杰在短时间内判断玉兰究竟有罪还是无罪。
狄公感到一种不安的预兆,又想起如意法师刚才的警告,心不由得缩紧了。他明白不能只靠这些材料做判断,无论如何,今夜宴席上得设法和玉兰小姐聊聊,顺便也听听邵、张两位大人对此案的看法,但这无疑会大大减损诗人们聚会的雅兴。
不知怎么,他的思绪又回到宋秀才的案子上,这案子也十分蹊跷。他虽做了现场侦查,但可依据的几乎多是第二手材料。突然,他想到宋秀才的那册《玉笛谱》,除了秀才的六页笔录,这册笛谱可算是死者最直接的遗物了,想来它与宋秀才之死或许有密切关系。他取出笛谱又翻了翻,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注音符号,脸上突然露出笑容——他要尝试一下,这是最有可能成功的尝试!
离夜宴开始还有一个时辰,狄公迅速换上一件海蓝布袍,戴了一顶黑弁帽,腋下夹起那册《玉笛谱》,朝县衙大门走去。
第七部 黑狐狸 第八章
太阳西沉,暮色渐渐笼罩大地。金华县衙大门悬挂起四盏大红灯笼,飞檐翘角上都垂落着五彩缨带。衙门外人来人往,车马喧闹。
狄公长长舒了口气,回头望了望那座如宫殿般的县衙大院,心中竟有种如雀归林、如鱼得水的感觉。他随着人流车马在繁华的街市上前行,突然发现一家乐器店,便挤出人流走了进去。
乐器店内钟鼓铙钹、笙管琴瑟、秦筝楚箫、胡琴琵琶,各类乐器应有尽有。时值中秋前夜,买乐器的人不少,店内乐声嘈杂。
掌柜见狄公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忙上前拱手问:“先生想买什么?是吹奏的还是弹拨的?”
狄公看了掌柜一眼,递上《玉笛谱》:“不知掌柜可认得这长笛曲谱?”
掌柜接过认真翻了几页,尴尬地赔笑道:“先生,这确实是本古谱,不是现在流行的,我不认识。您不妨去请教神笛刘,不管古今中外的笛谱,他都认得,还能吹奏。他住得不远,只是贪杯,常喝得酩酊大醉,赚的钱都买酒喝了。”
狄公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钱放在柜台上:“相烦派个伙计引路。”
“好说,好说。先生就跟这小伙计去吧。”掌柜说罢,一个小伙计上前引路。
狄公随小伙计出了店门,小伙计指着街对面的酒馆笑道:“要请神笛刘,至少得备三斤酒。先生不买瓶酒放在他鼻子下,他能醉上大半天不理人,岂不误了您的事?”
狄公点头称是,去酒馆买了一瓶上好的“葫芦春”,穿过几条街巷,来到神笛刘家门前。他给了小伙计几个赏钱,小伙计道谢后离去。
狄公一推门,大门“吱呀”一声晃悠悠地开了。屋内又暗又小,一盏油灯冒着烟,弥漫着劣质酒的酸腐味。屋里除了墙上挂着一排长短笛子,几乎没什么家具。
神笛刘刚喝了酒,圆圆的脸通红,穿着深棕色宽松灯笼裤,上衣扣子散开,敞着胸口。而蓝宝石坊的小凤凰竟站在他身边。
“你是什么人?竟敢闯到我家来?”神笛刘粗声粗气地问。
狄公装作没看见小凤凰,慢慢在一张小竹凳上坐下,将“葫芦春”放在桌上。
神笛刘眼睛瞪得像金鱼:“我的天,上品‘葫芦春’,二十年没喝过了!先生,看你一脸大胡子,莫不是阎王爷来请我?快把瓶盖打开!”
狄公手按在瓶盖上:“不急。”随即递过《玉笛谱》,“麻烦先生先告诉我这是什么曲谱,再喝不迟。”
“什么?”神笛刘接过曲谱翻了翻,“这好办,我先去洗把脸再来。”说罢摇摇晃晃走进里屋。
小凤凰见神笛刘进了里屋,才战战兢兢地说:“老爷,我正想请刘师父今晚去县衙酒宴上为我伴奏,他的笛子吹得跟天上神仙似的。”
“不!我才不去吹那该死的《黑狐曲》!”神笛刘蹒跚着从里屋出来,顺手从墙上取下一支笛子。
狄公惊讶地问小凤凰:“你不是说要跳《紫云凤凰》吗?怎么改……”
“回老爷,我见县衙画厅场地大,又有邵大人、张大人等朝廷大官和如意法师赴宴,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您知道吗?《黑狐曲》最能展现舞艺,步伐刁钻,旋转急促,变幻莫测,气势非凡。”
“《黑狐曲》是鬼曲,不能吹!黑狐狸一缠上你,保管你送命!”神笛刘认真起来,将《玉笛谱》放在膝头,“这第一支曲《云想衣裳花想容》1人人皆知,不用多说。第二支曲……”他拿起笛子吹了几段,节奏轻快,旋律动人,“哦,这是《秋月吟》,去年在京城最流行。”
神笛刘一支支地吹奏,报出曲调名称。狄公大多听不懂这些乐谱,心里很失望——他原以为这册《玉笛谱》没有曲牌歌词,根本不是乐谱,而是宋秀才用乐谱样式记录的秘录,能解开他来金华的谜团。没想到这真是一册笛曲古谱,线索又断了。
“该死!”一声粗俗的骂声打断了狄公的沉思。“这最后一支曲好面熟,却认不出了。”
神笛刘说罢,又将笛子凑到嘴边,低沉的笛声响起,节奏缓慢,如泣如诉,充满哀伤。小凤凰听了一愣,呆滞的眼睛闪过欣喜。接着节奏变快,高尖的音调搭配着古怪阴郁的旋律。
“这该死的《黑狐曲》!”神笛刘轻声咒骂。
小凤凰激动地说:“老爷,请把这册曲谱借给我,我能找到会吹的人。”
狄公说:“可以,但你得把《黑狐曲》的故事讲给我听,我对乐曲也很感兴趣。”
“老爷有所不知,《黑狐曲》是这一带最古老的曲子,现在的笛谱都没记载。我有个好友朱红,住在城南黑狐祠,常唱这支曲。我让她记下来,但她不识字也不识谱。不过老爷,这真是最理想的伴舞曲!”
狄公把曲谱给了小凤凰:“你今晚宴会上得还给我。”
“好的老爷!我现在就去请行家翻成今谱。您千万别告诉客人我要跳《黑狐曲》,我要让他们大吃一惊!”
狄公点头,转脸对神笛刘说:“来,拿两个大碗。”
神笛刘端来两个蓝粗瓷碗,狄公打开酒瓶,给他斟满一碗。“好酒,好酒!你闻这香味!”神笛刘咂着嘴,高兴地大喊,一口气灌下一大碗。狄公又给他斟满,问道:“刘先生怎么知道《黑狐曲》的?”
“我曾听黑狐祠的小女巫唱过,很动听。可惜是鬼迷心窍的人唱的,沾了这曲子,多半不吉利。”
狄公问:“那小女巫是谁?”
“唉,那是个黑狐狸精!没爹没娘,不知从哪来的。一个捡破烂的老婆子捡到她,谁知她天生带着妖气。十五岁才开口说话,还常犯邪病,发病时眼睛乱转,说些没人懂的怪话。老婆子害怕,把她卖到妓院。谁知她第一天接客就咬断了客人的舌头,然后逃到南门外荒僻的黑狐祠,至今还住在那里。黑狐祠一带常闹鬼,就算清风明月夜,也能听到鬼哭。祠里祠外全是狐狸,听说当年九太子谋反失败,追随者都在那被砍头,阴魂不散,时常作祟。附近人家早搬走了,胆小的人会供奉些鲜果酒肉,但从没人敢去求神消灾。那小巫和狐狸一起吃供品、跳舞,唱《黑狐曲》。金华城只有她敢待在那,狐狸还跟她很亲近,她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狄公起身告辞:“刘先生慢慢喝,我有事先走了。”
他向街上小贩问清去城南门的路,雇了顶轿子直趋敏悟寺——从敏悟寺后去黑狐祠就不远了。
第七部 黑狐狸 第九章
两抬轿夫抬着狄公的小轿在人群中穿行。这条长长的寺庙街原本有好几座佛寺尼庵,香火十分旺盛,后来一场大火烧毁了大半条街,只剩断壁残垣和一堆堆瓦砾,只有敏悟寺完好无损,坐落在庙街最南端。
小轿在敏悟寺山门前停下,轿夫用衣袖擦着额上的汗水。狄公付了轿钱,问:“从这儿去东门要多久?”轿夫答:“走大路坐轿约半个时辰,走小路不到二里地就到。”狄公点头,明白宋秀才从东门孟掌柜家到黑狐祠很方便,便让轿夫在寺前照壁下等候,说自己半个时辰后回来。
狄公走进敏悟寺,急穿廊过殿往后门赶,想从后门去黑狐祠。经过左厢禅房时,他从窗棂望见如意法师蜷缩在禅床上打盹,细看才发现是一堆破袈裟,上面放着木鱼和念珠,屋内只有一盏青灯,不见人影。
狄公从寺院东司旁半塌的后门出去,沿野松林石板路走几十步,就看到南门城楼。南门进出的人很多,多是中秋走亲的,不少人提着灯笼和月饼果品。远处人家已点灯,与天上繁星相映。
狄公在小店买了盏风灯,提着出了南门。没走多久,看见两根高大斜倚的门柱,柱下有几个破旧粗瓷供盘,里面还有些果品酒菜,他知道这就是黑狐祠大门。穿过石柱是黑漆漆的莽榛灌木丛,狄公撩起长袍下襟塞进腰间,挽起长袖,捡了根棍子,一手提灯,一手用棍拨开灌木,弯弯曲曲往里走。
四周一片寂静,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寒蝉叫。狄公不禁佩服小凤凰胆大,这地方白天都荒凉恐怖。突然,前方齐腰高的乱草丛中传来瑟瑟声,一对碧绿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狄公握紧棍子,捡起石头扔去,一声尖厉鸣叫后,骚动平息。他知道这里有狐狸,虽一般不伤人,但可能有狂癫病,被咬伤会传染,后悔没带匕首,只能靠棍子防身。
小路渐宽,草丛前是片荒地,在月光下很凄凉。前方出现一堵石块垒的黝黑院墙,爬满野藤,墙里庭院有几处塌了,三四只红黑狐狸窜来窜去。庭院弥漫着发霉的腥臭味,一角有座狐狸石像,蹲在石座上,脖子围着红布条,这是唯一有人来过的痕迹。
狄公走上残破的青石阶,石缝长着野草,用棍子敲门没人应。他壮胆进去,忽见神殿一角蜡烛前有具木头傀儡,头是死人骷髅,眼窝正对着他。突然,他背后一凉,一柄刀尖抵在腰间,一个年轻女子颤抖着说:“我得在这儿杀了你!”
狄公回头,见女子苗条俊俏,穿紧身褐衫和补丁裤子,睁着惊恐的眼睛,握刀的手直抖。狄公温和地说:“这刀真漂亮,刀口还有蓝光呢。”女子低头看刀刃时,狄公劈手抓住她手腕:“朱红,别闹!小凤凰让我来的,我也见过宋一文!”
“狐狸到处跑,我以为是宋先生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朱红疑惑。狄公说:“找个地方坐,我想和你聊聊。”他把刀还给朱红,朱红说:“你得留意我情人,他很妒忌。”她走向木头傀儡,整理好衣服,拍拍骷髅,从壁龛取下蜡烛,引狄公穿过断垣的拱形石门进内殿。
内殿到处是腥臭味,朱红把蜡烛放破木桌,拉竹凳坐下,狄公也坐下。殿墙一半塌了,爬满野藤,一群狐狸蹲在墙上,闪着绿眼睛望着他们,凉风吹过,野藤枯叶作响。狄公觉得冷,朱红却大汗淋漓,身子滚烫,不时擦汗,蓬乱的头发间系着红布条。
朱红坐下就问:“宋先生今天怎么没来?”狄公说:“他很忙,让我告诉你今夜不来了。”朱红木然点头:“我知道他忙,要翻很多案卷,找杀他父亲的人,十八年了,他要报仇。”狄公问:“你知道仇人是谁?”“不知道,宋先生也不知道,但他会找到。”
狄公又问:“你是孤儿?”“不,我父亲最近还来看我,他很好,就是不让我看清脸,说自己丑,怕我不爱他。但小凤凰路上撞见他,说他不丑,他为什么骗我?”“你母亲呢?”“早死了。”“谁把你养大的?是父亲吗?”“不是,我从小被卖给别人,转卖几次后逃到这儿,他们追来,我用死人头骨扔他们,把他们吓跑了,一个还摔断了腿,哈哈!”她失声笑起来。
狄公见她不停打寒战,冷汗如雨,知道她病得厉害,决定明天派人接她走,便说:“你得提防狐狸咬你。”她生气地说:“我的狐狸从不咬我,我们一起吃睡跳舞,它们还舔我脸呢。”狄公解释:“狐狸也会生病,咬了你,你就会嗓子干、头疼、咳嗽、出冷汗。好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朱红说:“你告诉宋先生,让他明天把给我情人的金银丝发夹带来。”狄公点头,离开了黑狐祠。
第七部 黑狐狸 第十章
狄公顺着来时的路穿过那片野松林,又从后门回到了敏悟寺。走出敏悟寺的正山门,看到对面照壁下两名轿夫正等候在那里。他们见到狄公出来,连忙将轿子抬上前,狄公上了轿,吩咐直接回县衙大门。
回到县衙后,狄公急忙前往内衙书斋找罗应元。他想在夜宴开始前把相关情况告诉罗应元,然后再换上朝服出席宴会。
此时罗应元早已换上崭新的云龙出海水绿锦缎官袍,系着玉带,穿着皂靴,头上端端正正戴着一顶轻翼掐丝乌纱帽。他一见狄公风尘仆仆地赶来,惊讶地问道:“狄年兄去哪里了,害得小弟苦苦寻找。怎么还没更换衣服?客人们都已经到齐了。”
“罗相公,我有事情需要告诉你——牵涉到宋秀才被杀的案件。”
罗应元闻言一惊,连忙说道:“快说!这件事到底怎么样了?”
狄公于是将如何从一支《黑狐曲》理出线索,如何孤身前往南门外的黑狐祠,又如何见到朱红并弄清宋秀才来金华的目的等情况,一一详细地说给罗应元听。
罗应元听完后,满脸喜色地说:“妙极了。年兄果然手段不凡,原来宋秀才来金华果然另有隐情。正是十八年前杀害他父亲的那个人得知了风声,追踪到孟家杀了宋秀才。他翻找的正是宋秀才一直苦苦查询的案卷记录。看来那份最重要的记录已经被凶手抢走了。年兄,关于十八年前他父亲的案子,对,那年是甲戌年,把那年所有的存档案卷都找来,一一仔细核查,看看有没有牵涉到处理宋氏相关事务的人物。”
狄公说:“何止是姓宋的?宋秀才很可能已经改名换姓了。他计划一旦找到那个杀害他父亲的仇人,就公开翻案,到官府正式控告对方。那仇人作贼心虚,便先下了毒手。呵,我还想找到朱红的亲生父亲,这个狼心狗肺的人竟然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在那个肮脏污秽的黑狐祠里生活——她已经身患重病了。罗相公,你必须尽早问问小凤凰,她肯定知晓内情。她亲眼见过朱红父亲的模样。找到朱红的父亲后,再查问出朱红的母亲是谁。要让她父亲负起责任,让那个可怜的小女巫重见天日,做个真正的人。小凤凰来了没有?”
“来了。她此刻正在画厅后的东厢内梳妆打扮,玉兰小姐也在为她搽脂抹粉呢。我们现在是否就去把她叫来问问?”
罗应元说着,忽然看到邵樊文、张岚波正缓步朝前厅走来,连忙说道:“年兄暂且慢些,我先去迎候他们。你赶快去馆舍换上朝服,总得有个体面的样子。”
狄公告辞后,转身前往自己的馆舍更换衣服。
这时狄公真的被这宋秀才一案深深吸引了,他担心自己不能参与到这个案子的侦破全过程。现在最悬而未决的谜团是,十八年前杀害宋秀才父亲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又不明白秀才为什么要去找朱红,仅仅是那支《黑狐曲》将这两个少男少女联系起来的吗?似乎又不是这么简单。无论如何,宋秀才是迷上这个被传为“黑狐狸精”的朱红了。他不是已经向菊花打听购买金银丝双雀发夹了吗?而朱红还在痴心等着他把发夹送去。
狄公换好朝服,摆动着衣袍走出来时,画厅外的高台上已经站满了客人。众人穿着蟒袍,系着锦带,衣饰闪闪发光,现场笑语声不断,一片和乐热闹的景象。客人们在进入画厅就座前,都聚在高台上欣赏花园的夜景。亭榭楼阁、池馆曲沼,都披红挂绿,扎满了五色灯彩。
狄公提起袍襟走上高台,一一与客人们拜谒寒暄。邵樊文穿着紫蟒袍,佩戴金玉带,脚穿乌履,意气风发,仿佛飘飘欲仙。张岚波穿着一身深绯色朝服,从官袍的颜色来看,他的官秩仅次于邵樊文,但远在穿着绿袍的狄公和罗县令之上。如意法师则披着一件猩红袈裟,领襟和袍口滚绣着一条宽阔的玄缎贴边,在这官场上,其等阶也十分引人注目。
他们早已在那里谈论诗歌了。从风雅、楚骚,到苏李五言、乐府歌行,再到曹刘嵇阮、潘陆张左,以及元嘉永明、梁陈宫体,一直议论到当今的沈宋律诗,每个人都眉飞色舞,激动得面红耳赤。
邵樊文忽然想到如意法师的书法极好,便对罗应元说:“夜宴之后,罗县令赶紧去内府取一大幅白绢来,请如意师父借着酒兴赐下一副对联。”
罗应元听了,激动地说:“邵大人这个主意太好了,敝衙从此又多了一件稀世墨宝。如意师父一定不能推辞。”
狄公这时才想起,他曾见过许多门楼、巨匾上都落款“如意翁”。那些如栲栳般大小的字往往有六尺见方,笔锋遒劲凝练,飞动洒脱,不由得心中生出一层钦慕之意。
这时高师爷前来禀报罗县令:“宴会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贵宾们入席了。”
罗应元喜笑颜开,向乐工挥手示意。一时间钟鼓齐鸣,各种乐器合奏。在乐曲声中,邵大人、张大人等一干贵宾缓步走入画厅。画厅里灯烛辉煌,薰香弥漫,早已分开摆放好三方高桌,桌上水陆珍馐交错陈列,各种酒杯酒器杂乱摆放。正中一桌坐着邵、张两位大人,右手边是狄公与玉兰,左手边则是如意法师与罗应元。两根楠木巨柱上垂下一副对联,写着:“幸逢圣明主,共乐太平年”。
画厅下铺着一层波斯国的大地毯,两边珍奇的水果和嘉美树木散发出阵阵幽香。
罗应元举杯站立祝酒,开口说道:“下官今夜略备薄酒,以茶相邀,承蒙各位光临,敝衙顿时蓬荜生辉,全县都喜气洋洋。下官诚心祷祝上天,只求三个愿望:一愿贵宾们身体健康,长寿万年;二愿明月长久照耀,清光怡人;三愿诗坛兴旺发达,风雅永续。”
祝酒完毕,罗应元撩起官袍离开座位,频频举杯敬酒。片刻后,阶下又响起箫韶之乐,贵宾们于是纷纷拿起杯筷,开始饮酒进食。
狄公没想到会和玉兰小姐坐在同一桌,这显然是东道主罗县令的特意安排。狄公看到邵樊文与张岚波正在大谈特谈京师的轶事趣闻,对面的罗应元与如意法师则在议论钟繇、王羲之的书法以及晋宋时期的宝帖。狄公便趁机低声问玉兰:“玉兰小姐是几时到的金华?”
“两天前,狄大人。我被押解前往京师途经金华,没想到罗大人盛情邀请,让我这个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
“玉兰小姐如今在哪里歇息?”
“在蓝宝石坊的一个小客栈。狄大人可知道今夜有精彩的舞蹈表演吗?蓝宝石坊的小凤凰倒是个有志气的女子。”
“听说她想一鸣惊人,在舞榭歌场闯出名声。”狄公回应道。
玉兰语气冷淡地说:“你们男人哪里懂得女子的心思?”
“你知道她今晚要跳什么舞曲吗?”狄公追问。
玉兰刚要回答,就见邵樊文站起身,高声说道:“今夜明月如白玉璧,人间万民共庆佳节。罗县令风雅儒雅,盛情摆设如此丰盛宴席,专门宴请我们这些诗坛同人。论写诗,老夫早已江郎才尽,诗思枯竭,但今夜盛会不能没有诗歌助兴。细数席间众人,才情当推女辈,老夫冒昧提议,请玉兰小姐即席赋诗一首,纪念今日诗坛旧友难得的雅聚。题目就叫《对月》吧。明月古今相同,但光景每日各异,这诗若能翻出新意,最能增添兴致,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客人们听了纷纷拍手叫好,都说这是个好主意。
玉兰转过脸,微微皱起眉头,带着无限感慨深深瞥了邵樊文一眼,略作思索,便随口吟诵出一首七律:
“赭衣高轩过,明月还旧州。
画堂对故人,衰鬓惊中秋。
宁怨脂粉薄,空恨岁年偷。
妾心何所似,清光飞玉瓯。”
席间顿时响起啧啧称赞声,众人议论纷纷。邵樊文脸色铁青,心中闷闷不乐;张岚波摇头长吟,极为欣赏;狄公暗暗称奇;如意法师则呵呵大笑不止。
罗应元对乐师使了个眼色,一时间繁复的管乐与急促的弦乐响起。在动人的乐曲中,两名花枝招展的美人旋转而出,朝着画厅中央如插烛般连磕四个头,随即翩跹起舞。
两个美人穿着薄薄的轻绡舞裙,一个穿玄紫色,一个穿皜白色。在轻快的丝竹声中,她们开始轻盈翻转,一个踮起脚尖时,另一个便跪下为她遮掩,随后互相交替,瞬间变换动作。舞姿轻盈,身段矫健,节拍迅疾跳跃——这支舞曲名为《双燕春》。一会儿伴奏戛然而止,一队舞姬摇曳登场,翩翩团舞一阵后,便与那两位“双燕”舞姬一同退下。
接着两名乐工各唱了一套新曲,歌喉婉转,节奏分明。
水陆八珍一道接一道从厨房端上宴席。酒过三巡,罗应元起身对客人们说:“花园里即将燃放烟火,请各位贵宾稍候,到外厅高台观赏。烟火之后,将由蓝宝石坊的小凤凰献舞《黑狐曲》。这支舞曲依据本地最古老的迷人传说谱曲,据说已流传一千多年。若小凤凰借此舞一举成名,便能与‘一品红’齐名了。”
席间一阵低语,众人又议论起来。
邵樊文眼中闪过欣喜若狂的光芒,说道:“我终于能看到梦寐以求的《黑狐曲》了!”
张岚波则说:“我听说这支舞与黑狐狸精有关,倘若狐仙有灵,说不定会惹出是非,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意法师神色惊惶不安,蛤蟆般的眼睛不住眨动。玉兰小姐则抿嘴偷笑,一言不发。
乐声再次响起,酒酣耳热的贵宾们正需要音乐助消化。轻缓的旋律带来悠悠快感,鲜美的菜肴已失去吸引力,而《黑狐曲》的预告则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突然画厅外传来一声巨响,天空顿时五彩缤纷,把画厅照得如同白昼。花星从云头纷纷坠落,尾巴拖着绚丽的火光。
罗应元大声喊道:“请各位贵宾到外厅高台观赏!”又回头吩咐手下:“把所有灯烛都吹灭!”
一声声花炮轰鸣,澄明的秋空瞬间彩云奔腾,硝烟弥漫。画厅、花园、殿台、楼阁、水榭、曲沼、假山、回廊的灯火全部熄灭。明月当空,整个县衙的人都陶醉在佳节的氛围中。
一个五彩大火球从假山后缓缓升起,火花从边缘爆裂喷闪。在“劈劈啪啪”的爆竹声中,火球越转越快,最后升至高空突然炸裂,撒下漫天五彩星雨,景象极为壮观。
“妙极,妙极!”邵樊文大声赞叹。
忽然空中闪烁出一束鲜花,一声巨响后,花束瞬间变成一群斑斓蝴蝶,翩翩飞舞,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狄公见罗县令站在自己前方,忍不住说:“罗相公真是费心了,面对这人间奇景,真有种乐而忘返的感觉,如今我倒为没回浦阳而庆幸了。”
这时又一阵连续爆炸,天上悬出一幅金银闪光的花匾,匾上现出“福、禄、寿”三个大字。又一声巨响,三个字散成三颗耀眼巨星,在天上摇曳闪烁许久才慢慢消失。
高台上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不时响起阵阵喝彩,但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忽然花园和画厅灯火齐亮,高台上的客人扶着扶手陆续回到画厅。
玉兰刚回到座位准备坐下,突然想起什么,对狄公说:“对了,我该去看看小凤凰是否装扮好了,马上轮到她上场了。今天她若能在此露一手,打响名声,邵、张两位大人就会举荐她去京师的教坊司。”说完兴冲冲地从画厅边的圆洞门走了出去。
狄公忽然发现如意法师瞪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盯着那扇圆洞门,心中顿生疑惑。他端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盅酒,正要凑到嘴边,罗应元突然一声大喊,狄公一惊,酒全泼在了衣袖上。罗应元大惊失色,指着圆洞门,口中不住颤抖。狄公急忙转身,只见玉兰小姐从圆洞门冲进画厅,她脸色死灰,惊恐万状,茫然地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