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积寺的焦土还透着余温,断壁残垣间插满了卷刃的陌刀,每把刀柄都缠着半幅染血的麻布,在风里飘得像没了魂的旗子。郭子仪的白马耷拉着脑袋,马鞍早卸了,马尾一下下扫过段秀实的铠甲,那铠甲上凝着的血都快成黑块了。老将军躺在块破门板上,胸口断箭周围缠着素绢,是婉儿昨儿夜里撕了自己的衬裙裹的,这会儿绢角还沾着点碎布丝。
“给老子拿酒来!”李晟眼睛通红,像着了火似的吼了一嗓子。旁边王老五哆哆嗦嗦抱来整坛烧刀子,这少年将军仰头就灌,酒液顺着下巴往下淌,混着脸上的泪,吧嗒吧嗒砸在脚边的陌刀上。“段公!您走好——!”他嗓子都劈了,八百多个残兵跟着举起陌刀,刀刃映着西边的残阳,红得跟刚从血里捞出来似的。
阿史那云忽然拔出腰间的短刀,割下一缕红发,轻轻塞进段秀实紧握的掌心里。她的手有点抖,红发上还沾着几根草屑:“草原的风会带您回陇右,那儿的草甸子比这儿宽敞。”说完她猛地夺过鼓槌,朝着牛皮鼓狠狠砸下去,“咚!咚!咚!”三声炸响,震得人耳朵发麻。回纥骑兵们“唰”地抽出弯刀,刀光映着天边的火烧云,齐声吼:“大唐万胜!”
婉儿把段秀实的旧战袍轻轻盖在他身上,袍角卷起来,露出个鸡蛋大的破洞——那是三年前潼关血战的时候,被吐蕃人的狼牙箭戳穿的。正看着,就见老将军右手慢慢松开,半块硬邦邦的馍掉在泥土里,馍皮都磨得发亮了,边角还沾着点草籽——这是他昨儿省给伤兵的口粮,自己啃了三天野菜团子。婉儿喉咙一紧,赶紧别过脸去,却看见李晟蹲下身,小心翼翼把那半块馍捡起来,用袖口擦了又擦,塞进怀里。
黄河的冰碴子跟刀子似的,划得民夫们手上直冒血。张老三挑着扁担,正走着“咔嚓”一声,扁担断在冰缝里,两筐石料“哗啦”撒了一地。“都加把劲!”李晟光着脚踩在冰面上,脚底都冻得发紫了,还大声吆喝,“绞盘转起来!使足了劲!”
三十多头牯牛喘着粗气,拉着轱辘往前挪,河底的沉船被拽得吱呀乱响。王老五突然指着冰面喊:“快看!船头有字!”几个人赶紧凑过去,拿铲子刮开冰层,青桐船板上露出两个篆字“宇文”,模模糊糊能看见冰层底下排成排的铁箱,铁箱角上生满了绿锈,跟长了层苔藓似的。
“乖乖,这是宇文恺的河工船!”工部的老吏抖得跟筛糠似的,从怀里掏出本皱巴巴的《开皇漕运志》,书页都磨得起毛了,“当年凿广通渠的时候沉的船!”话音刚落,就听见“咔嚓”一声,冰面裂开道巨缝,绞盘的绳索“嘣”地断了,铁箱“扑通”一声又掉进河底。对岸峭壁上响起叛军的哄笑,有人扯着嗓子喊:“唐狗们搁这儿捞棺材呢?留着给自个儿用啊!”
李晟攥紧了拳头,指甲都掐进掌心了。他转身抄起根撬棍,走到冰缝边上:“再来!把绳子系牢了,这次要是再掉下去,老子亲自跳下去捞!”民夫们面面相觑,又赶紧忙活起来,有人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抓住绞盘的木柄,喊着号子使劲转。
西市米铺的木板门被砸得“砰砰”响,赵寡妇攥着个空米袋,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咋能这样啊?昨日还三十文一斗,今儿就三百?这不是要人命吗!”粮商跷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剔牙,眼皮都不抬:“嫌贵?那就等着吃观音土吧,老子这儿可不缺买主。”
正吵着,就听见街上“哒哒”的马蹄声,跟打雷似的。陈玄礼带着金吾卫冲过来,一脚踹开粮仓的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众人捏着鼻子进去,就看见囤子里的粟米爬满了黑虫,密密麻麻的直让人起鸡皮疙瘩。再往仓底一看,好家伙,底下铺的全是新麦!麦穗还泛着青呢,颗颗饱满。
“狗日的!”王老五抓起一把麦粒,手都在抖,“这麦子是给河工的口粮!他们居然藏着新麦,拿霉米糊弄人!”张老三抄起断成两半的扁担,劈头盖脸朝粮商砸过去,“咔嚓”一声,扁担砸在粮商背上,麻袋被砸破了,滚出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五姓七望的徽记,漆都没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