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技术封锁下的 “无米之炊”
“巴黎统筹委员会” 的禁运清单对密码技术实施 “全链条封锁”,不仅禁止出口加密设备与算法,连示波器、频谱分析仪等基础测试设备也被严格限制。1959 年,“103 项目” 需要高精度示波器(带宽≥10mhz)测试密钥流的统计特性,但国内无法生产,国外又买不到,项目一度停滞。
科研人员采取 “土法上马” 的应急措施:用多台普通示波器(带宽 2mhz)并联,通过相位补偿扩展带宽;用手工绘制 “密钥流统计分布图”,替代专用分析设备。戴宗铎回忆:“当时没有计算机,我们用算盘计算序列的自相关系数,几个人算一个星期才得出一组数据。” 这种 “人工替代机器” 的方式,虽效率低下,但确保了研究不中断。
1961 年,团队通过香港 “中转渠道” 购入 1 台英国产 tektronix 545 型示波器(带宽 10mhz),但设备到货时被拆除了核心部件 —— 这是西方对华技术封锁的典型缩影。直到 1964 年,国产第一台 10mhz 示波器(型号 St-10)研制成功,才彻底解决测试设备短缺问题。
(二)资源约束下的 “优先级博弈”
十二年规划期,国家科技资源优先向 “两弹一星” 倾斜,密码研究的经费与人才长期处于 “次要优先级”。1958-1962 年,电子学领域年均经费为 8000 万元,其中密码研究仅占 8%(约 640 万元),不足计算机领域经费(1500 万元)的一半。经费短缺导致:
设备更新缓慢:数学研究所的计算设备仍以手摇计算机为主,直到 1965 年才配备第一台电子管计算机(103 型);
实验条件简陋:“103 项目” 的调试车间冬季无暖气,科研人员需穿着棉衣工作,电子管频繁因低温失效;
人才流失:部分青年学者因研究条件艰苦,转向计算机、半导体等 “热门领域”,1960-1962 年密码研究团队流失率达 15%。
为争取资源,1962 年聂荣臻在国防科技会议上特别批示:“密码研究虽不直接产生武器,但关系到武器的有效使用,必须给予必要保障。” 此后,密码研究经费占比提升至 10%,并优先调配 103 型计算机用于密钥流分析,缓解了资源紧张局面。
(三)认知差异下的 “学科认同困境”
密码学的 “隐蔽性” 导致其在学术界缺乏认同 —— 规划期的密码研究成果多以 “纯粹数学” 或 “通信技术” 名义发表,无法公开标注 “密码学应用”,学者的学术贡献难以被广泛认可。1963 年,万哲先的《有限域上的典型群》申报 “国家自然科学奖” 时,因评审专家不了解其密码应用价值,仅获三等奖,这在当时引发了部分学者的不满。
同时,军事系统与科研单位对密码学的认知也存在差异:科研单位强调 “理论严谨性”,主张 “先完善理论再推进应用”;军事单位则强调 “实战需求”,要求 “快速研制能用上的设备”。1961 年 “103 项目” 论证时,双方曾因 “密钥周期长度” 产生争议 —— 科研单位主张 “周期应≥10^6,确保理论安全”,军事单位则认为 “周期≥10^5 即可满足短期通信,应优先缩短研制周期”。最终达成妥协:先研制周期 10^5 的简化版设备应急,同时推进长周期版本的研究。
这种 “理论与应用” 的认知差异,直到 1964 年 “103 型” 加密机在军事演习中成功应用后才逐渐弥合 —— 科研单位认识到 “实战需求的紧迫性”,军事单位也认可 “理论基础的重要性”,形成了 “理论指导应用、应用反哺理论” 的良性互动。
四、拓荒成效:学科奠基与国家安全能力的提升
(一)密码学科体系的初步建立
十二年规划期结束时(1967 年),中国已构建起相对完整的密码学研究体系:
研究机构:形成 “中科院数学所(理论研究)+ 总参三部某研究所(应用研究)+ 电子工业部 718 厂(设备制造)” 的协同格局;
理论体系:掌握了序列密码、分组密码的核心设计方法,建立了以有限域、线性代数为基础的理论框架;
人才队伍:培养专职密码研究人员 150 余人,其中高级职称 12 人,形成 “老中青” 结合的梯队;
技术储备:研制出 “103 型” 加密机、汉字动态加密算法等 5 项核心成果,实现军用有线通信的加密覆盖。
1967 年,《十二年科技规划密码学研究总结报告》指出:“经过十二年努力,我国密码学已从完全空白发展为具有自主研究能力的领域,基本摆脱了对外部技术的依赖,为后续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这一评价客观反映了拓荒的历史成就。
(二)国家安全保障能力的实质性提升
规划期的密码成果直接服务于国防与外交安全,在多个关键事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1964 年原子弹试验:使用基于 “103 型” 加密机改进的 “103A” 型设备,保障了试验指挥中心与北京的保密通信,确保了试验信息不泄露;
1965 年抗美援越:应用汉字动态加密算法,破解了美军 AN\/pRc-10 型电台的通信密码,获取了 “美军轰炸计划” 等关键情报,为越南防空作战提供了支持;
1966 年导弹试验:使用自主设计的序列密码,实现了导弹发射阵地与指挥中心的实时加密通信,保障了试验的顺利进行。
这些应用实践,验证了密码学在国家安全中的核心价值,也强化了国家对密码研究的持续投入。1967 年,中央军委在《关于加强国防科技工作的决定》中,首次将密码学与核技术、导弹技术并列,列为 “国防核心科技领域”。
(三)长远影响:自主可控原则与军民融合范式
十二年规划中的密码拓荒,留下了两大具有长远意义的遗产:
1. “自主可控” 的发展原则
规划期的技术封锁经历,使 “自主可控” 成为中国密码学发展的核心原则 —— 即密码算法、加密设备、核心元器件必须由本国自主设计生产,避免 “卡脖子” 风险。这一原则贯穿了后续中国密码事业的发展:1980 年代商用密码体系建设、2000 年代 “国密算法”(Sm 系列)研发、2020 年代量子密码探索,均以 “自主可控” 为根本导向。
2. “军民融合” 的早期范式
规划期形成的 “中科院(民)+ 总参(军)+ 企业(产)” 协同模式,是 “军民融合” 的早期实践。这种模式的优势在于:资源共享—— 民用科研机构的理论成果服务于军事需求,军事应用的反馈推动民用技术进步;人才互通—— 科研人员在军民单位间合理流动,避免人才浪费;风险共担—— 军方提供需求与经费,科研机构提供技术,企业负责生产,分散研发风险。
1984 年成立的 “数据与通信保护研究教育中心(dcS 中心)”,其组织架构直接借鉴了规划期的协同模式;2019 年《密码法》确立的 “军民融合发展” 原则,也可追溯至十二年规划的实践探索。
结论
十二年科技规划中的密码拓荒,是新中国在敏感技术领域实现 “从无到有” 的一次成功实践。在冷战封锁、资源约束、认知差异的多重挑战下,中国通过 “理论筑基 - 人才培育 - 技术攻坚” 的系统布局,构建了密码学的学科基础,培养了第一代专业人才,形成了自主可控的发展原则与军民融合的协作范式。尽管此次拓荒仍存在 “设备小型化不足”“算法种类单一” 等局限,但它打破了西方的技术垄断,为后续密码学发展奠定了历史基础。
从历史维度看,十二年规划中的密码拓荒具有双重启示:一方面,后发国家在敏感技术领域必须坚持 “自主创新”,不能依赖外部援助;另一方面,敏感技术的发展需要 “战略耐心”,既要重视理论基础,又要兼顾实战需求,实现 “理论与应用” 的协同推进。从现实维度看,当前量子计算、人工智能等技术正重塑密码学格局,十二年规划中 “以基础研究支撑技术突破”“以跨域协作应对挑战” 的经验,仍为当代网络空间安全战略提供着重要的历史镜鉴。
未来的研究可进一步挖掘解密档案,还原 “103 项目”“汉字加密算法” 等具体成果的研发细节;同时加强国际比较研究,探讨中国与苏联、东欧国家在冷战时期密码学发展路径的差异,为当代科技自立自强提供更丰富的历史参照。
参考文献
一、官方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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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工业部档案馆藏:《103 项目定型报告》,档案编号:dZ-1964-103,1964 年。
国家密码管理局编:《中国密码工作史料选编(1949-1967)》,北京:金城出版社,2005 年。
二、学术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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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罗庚:《数论导引》,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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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期刊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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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口述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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