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之内,空气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抽紧。
酒香,菜香,都压不住那自王座传来的,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
魏哲端着酒杯的手,纹丝不动。
温热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映出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扶苏与胡亥,谁更适合为太子?
这已经不是一道题。
这是一柄悬在所有臣子头顶的,最锋利的剑。
答错了,死。
答对了,也未必能活。
因为无论你说谁好,都会得罪另一个人,以及他背后那庞大的利益集团。
更重要的是,你会让眼前这位多疑的君王,窥见你的野心。
魏哲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说扶苏仁德?王上会觉得你暗指他残暴,且与那帮腐儒走得太近。
说胡亥聪慧?一个只会玩乐的竖子,你夸他,就是在侮辱王上的智商。
这是一个完美的死局。
魏哲缓缓放下酒杯,酒杯与案几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站起身,对着嬴政,深深一揖。
“王上。”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立储乃国之根本,亦是王上之家事。”
“臣,只是王上手中一柄利刃。当为王上斩尽敌寇,开疆拓土。”
“至于家事,臣,不敢妄言。”
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将自己定义成一个纯粹的,没有思想的工具。
这是唯一正确的答案。
嬴政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暖阁内的烛火都发出“噼啪”的爆响。
“家事……”
嬴政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外人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孤寂。
“是啊,家事。”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黑暗。
“扶苏宅心仁厚,却被那群腐儒蛊惑,满口仁义道德。寡人若将这万里江山交给他,不出十年,我大秦必将重蹈周室覆辙,分崩离析!”
“胡亥,看似聪慧,却心性未定,整日只知玩乐。他若为君,这天下,便成了赵高的天下!”
嬴政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魏哲的心上。
他从未见过如此的嬴政。
不是那个杀伐果断,君临天下的始皇帝。
而是一个,为后继无人而烦恼的,孤独的父亲。
“寡人这些儿子,竟无一人,有寡人半分风采。”
嬴政缓缓转过头,那双燃烧着无尽野心的眼眸,死死地盯住了魏哲。
“魏哲。”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
“若你……是寡人的儿子,那该多好。”
轰!
魏哲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瞬间冲上了天灵盖!
他手中的酒杯,再也握不住。
“哐当!”
酒杯脱手而出,摔在坚硬的金砖之上,四分五裂。
琥珀色的酒液,溅湿了他的袍角,他却毫无察察。
恐惧!
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这是试探!
这是帝王最恶毒,最致命的试探!
“噗通!”
魏哲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王上!”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嘶哑得不似人声。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有此妄念!”
“臣生是秦臣,死是秦鬼!此生此世,只愿为王上手中之刃,为大秦万世基业,流尽最后一滴血!”
“若有二心,天诛地灭!神魂俱散!”
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将头颅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他知道,只要自己此刻有半分迟疑,有半分被说中的窃喜。
下一刻,迎接他的,便是章台宫外,那数百名如狼似虎的禁卫!
嬴政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副惊恐到极致的模样,看着他额头渗出的鲜血,与那地上的酒液混在一起。
许久,那张冰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
嬴-政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畅快淋漓,驱散了暖阁内所有的阴霾与杀机。
“起来吧。”
他走下王座,亲自将魏哲搀扶起来。
“寡人,不过是与你开了个玩笑。”
“看把你,吓成这副模样。”
魏哲颤抖着站起身,依旧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知道,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嬴政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重新变得温和。
“说起来,寡人倒是听闻,李斯那老家伙的儿子,最近在疯狂追求你的妹妹?”
话题转换得生硬而突兀。
但魏哲知道,自己安全了。
他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后背却早已被冷汗湿透。
“回王上,确有此事。”
“那李由,倒也是个青年才俊。”嬴政捻着胡须,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意下如何?”
魏哲躬身道:“婚姻大事,当由小妹自己做主。只要她喜欢,臣,并无异议。”
“嗯。”嬴政点了点头,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
“你这个做兄长的,倒是开明。”
暖阁内的气氛,再次变得轻松起来。
魏哲的心,却再也不敢有半分松懈。
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