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府邸,静室。
檀香袅袅,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王贲的脑海中,却如同被投入了亿万颗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久久无法平息。
他姓嬴。
他是王上的,亲生骨肉。
这六个字,像一柄无形的重锤,将他过往二十多年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认知,砸得粉碎。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往的一幕一幕,如同疯长的藤蔓,在他混乱的思绪中疯狂交错。
王上对魏哲那超乎寻常的恩宠。
那近乎于纵容的信任。
那一次又一次,打破大秦律法常规的,疯狂的封赏。
还有那句,在朝堂之上,掷地有声,以天下为证的,国尉之诺!
一切,都说得通了。
所有的不合理,在这一刻,都变得,无比的合理!
他不是功高震主。
他是……天命所归!
“现在,你明白了吗?”
王翦的声音,平静而悠长,像一口古钟的余音,将王贲从无尽的震惊中,唤了回来。
王贲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父亲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一切。
“所以……”王贲的声音,干涩沙哑,“李斯在朝堂上,提议擢升他为国尉……”
“还有父亲您的附议……”
“都不是在为他铺路。”
王贲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你们是在为未来的新君,铺就登基之路!”
王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孺子可教。”
他缓缓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李斯此人,虽是法家出身,却比谁都懂得审时度势。他早已看出,扶苏仁厚,胡亥阴狠,皆非大秦之主。”
“他更看出,王上真正的属意。”
“与其等将来新君登基,他再去俯首称臣,不如现在,就赌上自己的全部身家,为新君,送上这第一份,也是最重要的一份,拥立之功。”
王贲的心,再次被狠狠震撼。
他一直以为,李斯只是一个精于算计的政客。
却没想到,此人的眼光,竟毒辣到了如此地步!
“那父亲您……”
“为父,与他不同。”王翦打断了他,那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军人的,纯粹的忠诚与决绝。
“为父效忠的,是王上,是这大秦的万里江山。”
“扶苏,宅心仁厚,却失于软弱,非乱世之主。他若登基,六国余孽必将死灰复燃,大秦,危矣。”
“胡亥,心性阴狠,却短于谋略,乃亡国之君。他若登基,必将大厦倾颓,万劫不复。”
王翦的声音,变得无比凝重,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
“唯有他。”
“有王上的雄才伟略,更有胜过王上的,铁血手腕。”
“唯有他,才能继承王上的遗志,将这大秦的黑龙旗,插遍天下四极!”
“唯有他,才能带领我大秦,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万世帝国!”
王贲的呼吸,变得无比急促。
他的眼中,燃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狂热的火焰。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苦心。
父亲不是在赌博。
父亲是在用整个王氏一族的荣耀与性命,为大秦的未来,选择一条最正确,也是最光明的道路!
他“噗通”一声,对着王翦,重重地,单膝跪地。
“父亲,儿子,明白了!”
“从今日起,王贲,唯武安侯之命是从!”
王翦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将王贲扶起,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威严。
“记住,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一个字,也不许泄露出去。”
王贲重重点头。
“儿子明白!”
“至于王绾……”王翦的眼中,杀机一闪而逝。
“他就是王上,用来磨砺新君的,最后一块磨刀石。”
“这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死死地,盯住他。”
“他府中的每一个人,他接触的每一封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知道。”
“在他临死之前,我要让他,发挥出,最后一点用处。”
王贲的心,猛地一凛。
“父亲的意思是……”
“让他,把那些还心向扶苏,心向旧制的老臣,都给为父,一个个地,钓出来。”
王翦的声音,冰冷刺骨。
“待武安侯凯旋之日,便是这咸阳城,该好好清洗一次的时候了。”
***
蓟城之外,秦军大营。
帅帐之内,魏哲正对着一副巨大的沙盘,神情淡漠。
沙盘之上,蓟城,如同一座被黑色潮水包围的孤岛,瑟瑟发抖。
“侯爷。”章邯一身戎装,自帐外走入,躬身道,“大军围城已近一月,将士们每日操练,士气高昂,只是……不免有些焦躁。”
“毕竟,谁都想第一个,冲进那蓟城,取了燕王喜的狗头。”
魏哲的目光,没有离开沙盘。
“一把刀,若是久置不用,是会生锈的。”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将士们的刀,需要磨一磨。燕国人的胆,也需要,再磨一磨。”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章邯。
“军中的箭矢,还够用吗?”
章邯一愣,随即答道:“回侯爷,绰绰有余。后方的军械,每日都在源源不断地运来。”
“很好。”魏哲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传令下去,让军中的文书,都动起来。”
“让他们写一些,有趣的东西。”
章邯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侯爷的意思是……”
“告诉城里的燕人,他们的三十七座城池,是如何在一月之内,化为焦土的。”
“告诉他们,我大秦的军令,向来只有四个字,‘格杀勿论’。”
“也告诉他们,他们的王,是如何抛弃了他们。他们的盟友,是如何背叛了他们。”
“更要告诉他们,他们在后方的家人,如今,已是我大秦的子民。是生是死,是为奴为婢,皆在王师一念之间。”
魏哲的声音,如同腊月的寒风,让章邯都感到一阵心悸。
“最后,再给他们一个选择。”
“开城,投降,放下武器,或可为我大秦黔首,苟活于世。”
“若敢顽抗……”
魏哲伸出手,轻轻拂过沙盘上那座孤零零的城池模型。
“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章邯的心,猛地一跳。
他瞬间明白了魏哲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