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之内,已是人间炼狱。
不是刀兵之下的炼狱,而是人心之中的炼狱。
城外秦军大营,如同一头沉默的史前巨兽,匍匐在地平线上,那连绵百里的黑色营帐,与猎猎作响的黑龙大纛,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死亡阴影。
一个月了。
整整一个月,秦军围而不攻。
他们只是每天清晨,用那遮天蔽日的箭雨,将一封封写满血腥与绝望的“家书”,射入城中。
“云东城破,守将张武全族,三百余口,筑为京观。”
“广阳郡降,郡守李牧开城,全家老小,贬为官奴,世代为娼。”
“汝之妻女,现于我军营中。汝若降,或可一见。若不降,赏三军。”
字字诛心。
这些用最直白,最粗鄙的语言写成的布条,比任何锋利的刀剑,都更加可怕。
它在无声无息间,瓦解着城内十万守军,最后的斗志。
恐慌,如同瘟疫,在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里,疯狂蔓延。
军心,已散。
燕国太子宫。
庆秦一身重甲,手按剑柄,那张布满煞气的脸上,青筋暴起。
他的脚下,躺着十几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都是些在军中散播“妖言”,被他亲手斩杀的低级军官。
“殿下!”庆秦对着上首那个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的太子丹,重重一揖,声音如同两块铁在摩擦。
“不能再等下去了!”
“城中军心已乱,再被那魏哲如此攻心,不出三日,必生内乱!”
太子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状若疯虎。
“不等?那能如何?冲出去跟他们拼了吗!”
他嘶吼着,将手中的青铜酒樽,狠狠砸在地上。
“城外是三十万秦军!是那个魏哲!我们拿什么去拼!”
这一个月,他已经被恐惧,折磨得不成人形。
“拼,或许会死。”庆秦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赌徒光芒。
“不拼,就只能眼睁睁地,等着城破,等着被那魏哲,凌迟处死!”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蛊惑。
“殿下,秦军围城一月,连战连捷,其心必骄!”
“我等,或可趁其不备,行雷霆一击!”
太子丹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你的意思是……”
“夜袭!”庆秦一字一句,如同从牙缝里挤出。
“今夜三更,大雪封城,天时在我!”
“末将愿亲率三万敢死之士,自东门而出,奇袭秦军中军大营!”
“只要能烧了他们的粮草,斩了那魏哲的帅旗,我军士气,必将大振!”
“届时,内外夹击,或可,反败为胜!”
这个计划,疯狂,大胆,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悲壮。
太子丹那双涣散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病态的希望。
“好!”他猛地一拍桌案,“就依你之计!”
“庆将军!我大燕的国运,就全系于你一人之身了!”
庆秦的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
“殿下,等末将的好消息便是!”
他不知道,他这所谓的“惊天妙计”,在城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中,是何等的可笑。
***
三更时分,大雪漫天。
蓟城东门,在吱呀的绞盘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庆秦一身重甲,手持长槊,胯下是高大的燕北战马。
他的身后,是三万名经过他精挑细选的,敢死之士。
他们是燕军最后的精锐,也是庆秦最后的赌注。
“将士们!”庆秦压低了声音,嘶吼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今夜,随我踏平秦营,斩杀魏哲!”
“为我大燕,杀出一条血路!”
“杀!”
三万人的低吼,汇成一股压抑的暗流。
庆秦一马当先,率先冲出城门,如同一支黑色的利箭,射入茫茫雪夜。
他早已派出一支千人队,在城外五里处设下埋伏。
他的计划很简单。
以这支伏兵,先行袭扰秦军巡逻队,制造混乱,吸引秦军的注意力。
然后,他再率领主力,从侧翼,直插秦军的心脏!
然而,当他率领大军,冲出城门的那一刻。
他脸上的狰狞与狂热,瞬间凝固了。
城外,一片死寂。
没有他预想中的,秦军巡逻的火把。
也没有,那松懈懒散的岗哨。
只有一片,被大雪覆盖的,空旷的,仿佛连鬼魂都绝迹的,死亡雪原。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不对劲!
“有埋伏!撤!”
庆秦几乎是下意识地,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咆哮。
然而,太晚了。
就在他声音响起的那一刻。
“嗡——!”
一声仿佛能撕裂灵魂的,整齐划一的弓弦震动声,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同时响起!
庆秦猛地抬头。
他看到,在他周围的雪地之下,忽然站起了无数个,黑色的身影。
他们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鬼魅,悄无声息。
他们手中的强弓,早已拉成了满月。
那密密麻麻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箭头,已经对准了他们。
“不好!中计了!”
庆秦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下一瞬。
“放!”
一个冰冷,不带丝毫感情的命令,在黑暗中响起。
遮天蔽日的箭雨,腾空而起。
那不是箭。
那是死亡的镰刀,是来自地狱的,最终宣判。
“噗!噗!噗!噗!”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密集得如同冰雹砸落。
庆秦身后的三万燕军敢死队,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如同被收割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他们的身体,被那足以洞穿铁甲的箭矢,死死地钉在雪地之上。
温热的鲜血,瞬间将洁白的雪地,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仅仅一轮齐射。
三万精锐,便已十不存一。
“魔鬼……你们是魔鬼!”
庆秦看着眼前这人间地狱般的一幕,彻底崩溃了。
他引以为傲的精锐,在他最信赖的勇士,甚至没能看到敌人的脸,便已全军覆没。
就在此时。
“轰隆隆——”
大地,开始剧烈地颤抖。
两支黑色的铁骑洪流,如同两把巨大的铁钳,从左右两侧的黑暗中,包抄而来。
为首一人,一身玄甲,手持长枪,正是秦军先锋大将,章邯。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鹰隼般的眼眸,冷冷地锁定在了庆秦的身上。
像在看一个,已经死了的猎物。
“庆秦。”章邯的声音,在风雪中,清晰地传来。
“我家侯爷,等你很久了。”
“侯爷有令,留你一命。”
“他要让你,亲眼看着,你的城,是如何破的。你的国,是如何亡的。”
庆秦闻言,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他没有逃,也没有降。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秦狗!拿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