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也没有反驳,温软地弯起唇,摸着热水袋问:“哪里来的?不会又是去其他科室顺来的吧?”
“才没有。”张哲安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热鸡蛋给她,“这才是顺的。”
樱桃失笑,没有接鸡蛋。
张哲安边剥鸡蛋壳,边问:“你老实告诉我,给岁月做完手术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次回国,樱桃是为了平安医院的病人回来的,但命运捉弄,她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高强度的工作和每次手术都需要几个小时的消耗。
樱桃如果早些年听她的话好好在家休养,兴许可以多活几年,但她偏偏要出来拼命。
说什么身为医生就要担起自己的责任,张哲安头一次希望她不要那么有责任心。
樱桃抚摸着龙猫身上的绒毛,语气平和温柔:“应该是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生活吧。”
张哲安把鸡蛋塞进嘴里,堵住喉咙里的酸,她就知道,喻樱桃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她从来都是这样善解人意,温暖得让人心疼,把所有人都考虑到了,唯独把残忍留给自己。
“你妈呢,程桀呢?”
“他们……”樱桃浅笑:“没有亲眼看到我离开,也可以认为我还活着,这样不好吗?”
“你就不怕我告诉程桀?”
“你不会的。”
樱桃看得出张哲安在强忍难过情绪,叹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这么多年谢谢师姐,为我想过那么多办法,是我不争气。”
“你怎么能这样说。”
樱桃越是平静的讲述着自己的死亡,张哲安心里就越难受。
这么多年了她也没能给樱桃找到合适的心脏配型,有的只是歉疚。
张哲安急切的安慰她,也安慰自己:“也许合适你的心脏很快就能找到了呢!我一直在找,从来没停过!”
樱桃眼圈逐渐湿润,笑中带泪:“谢谢师姐。”
办公室外忽然传来重物落在地上的声音。
张哲安出去看,樱桃听到她惊讶的声音:“纪樣?”
樱桃一愣,连忙起身走出去。
纪樣从地上抱起篮球,手里还有饭盒,他将饭盒递给樱桃。
“我会告诉喻姨和程桀。”
“不行。”
纪樣往外走,步子很快。
樱桃追出去,但她跑不快,勉强追到医院外面,纪樣已经把她甩出老远的距离。
“纪樣!”
他没停,依旧走得很快。
“你希望我为数不多的日子都在担惊受怕吗?”
纪樣立刻停住不动,他回过头,樱桃看到他微红的眼圈。
“你老实告诉我,你就快要死了吗?”
樱桃看了他好一会儿,朝他走近,站在男生跟前,樱桃柔声问:“谁让你给我送饭的?”
“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樱桃沉默一瞬,点头。
纪樣转过脸去抹眼睛。
樱桃递给他纸巾:“抱歉啊。”
“你刚刚说的话什么意思?为什么会担惊受怕?”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现在室外温度太低,纪樣看她说话有气无力,没拒绝。
进餐厅坐下后,樱桃点了两杯热饮。
纪樣等不及的催促:“你说吧。”
樱桃手捧杯子,开口:“我看得出来你最近对我妈的态度改变很多,而我妈也沉浸在婚姻的幸福中。我不忍心破坏,你忍心吗?”
纪樣沉默下来。
经过这么久的思考,他已经放下对喻丽安的芥蒂,试着去接受她之后才发现,她真是一个非常好的母亲。
尽管他不是她的亲生孩子,可她还是能时刻嘘寒问暖,完全满足他对母亲的幻想。
纪樣承认他开始爱上了现在的家,不想让这个家承受一点风波,更不想让家里的任何人缺席。
樱桃看他有所软化,继续往下说:“至于程桀,你想让他也死吗?”她直视他眼睛。
纪樣皱眉,“什么意思?”
“这得从八年前说起……”
**
快过年的时候,故水镇的集市变得更热闹,樱桃软磨硬泡很久才能跟随喻天明出门。
镇上家家户户都已经挂上红灯笼,附近的邻居都在贴春联。
顽皮的孩童们在路上扔炮仗,新年的喜庆充盈着整个镇子。
樱桃也穿得喜庆,外套和帽子都是红色。
她和哥哥一起去逛集市,其实这都是其次的,她是因为想见程桀才出来,但是从街头逛到结尾,都没有看到程桀在摆摊。
樱桃和认识的地摊老板询问,对方听到程桀的名字抬起头:“你说程桀啊,他爷爷去世,已经好几天没有出来了。”
樱桃听完,立刻往程桀家的方向快走。
喻天明买东西回来时已经找不见樱桃。
樱桃不是第一次去程桀家,和故水镇大多数房子比起来,程桀家矮小而阴暗,但被他收拾得很干净。
现在他家大门紧闭,门外贴着白纸黑字的对联,小小的房子更加凄凉孤寂。
樱桃上前敲敲门,敲了很久也没有人开。她趴在窗户那里叫程桀的名字,里面也没有人应他。
樱桃绕着房子看了看,努力搬来几块石头垫在地上,费了很久才爬上他家的院墙。
天气很冷,院墙上有雪,樱桃的手早就冻得生疼,她的衣服也湿了一大片。
樱桃踩着院里面的石砖下去,院里的门也是关着,樱桃有些焦急地敲门。
屋里没开灯,程桀已经在黑暗里呆坐一天一夜,忽然听到院子里柔软的女孩呼唤声。
程桀缓慢地眯起眼看向那片门。
“程桀?”
“程桀你在吗?”
“我是樱桃。”
樱桃……
程桀起身时才发现自己的四肢早就被冻得麻木。
樱桃都快以为程桀不在家的时候,门忽然开了,就开一条缝,少年冷峻的脸色笼罩着一层厚重的阴霾。
樱桃没有害怕,立刻推开门抱住了他。
程桀愣住,感受到少女体温带来的温暖,才发现她穿得很单薄。
“……怎么不穿衣服?”
“我今天穿的是红衣服,这样对你爷爷不尊重,在路上脱掉了。”
她神态认真单纯,程桀坚硬的心渐渐融化,然后慢慢变成懊恼,自责,心疼。
他立刻脱下自己外衣裹住她,“胡闹。”
“我没有。”樱桃轻轻摇头,拉开身上的衣服抱住他,试图温暖他,语气很乖:“我知道你很伤心,我来陪你,你可以冲我发脾气的,我不会生气的。”
程桀僵硬的被她抱着,一直在忍的防线有所崩塌,他逼退眼中的潮热,重重地深呼吸,猛然抱紧樱桃。
少年和少女,两个年轻炙热的生命在这个充满死亡和孤寂的阴暗房子里放肆拥抱,互相汲取温暖。
程桀失去了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和支撑,却在茫然时,被樱桃坚定不移的闯进世界。
他清楚的知道这一刻的自己有了新的支撑和方向。
拥抱很久后,程桀哑声问:“冷吗?”
屋子里已经几天没烧火。
樱桃在他怀里点头。
程桀摸她头,声音轻哑:“去那里坐,我烧火。”
“我帮你。”
“你不会。”
樱桃的确不会做家务,但她担心程桀,像条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眼睛亮晶晶地陪着他点火放炭。
程桀得知她还没吃过饭,便马不停蹄为她煮饭,看到厨房忙碌的程桀,樱桃怪不好意思。她过来是想安慰他的,没想给他添麻烦。
樱桃坐在炉火旁问:“对于你爷爷,你有什么心愿吗?”
程桀愣了愣,心愿谈不上,有遗憾。
“他喜欢钓鱼,做的鱼不管是清蒸还是红烧,味道都挺好,可惜你没吃上。”
樱桃看着他冷寂的背影,有些心酸的沉默,喻丽安做菜也很好吃,以后她死了就吃不到了。
这天樱桃陪程桀很久,一直到深夜才离开,但因为今天突然的消失让家人担心,她往后要出门更加困难。
除夕的头天,她偷偷爬墙溜出去,去集市买了鱼竿跑到河边钓鱼。
她忍不住幻想,如果自己也能钓到鱼,把鱼给程桀的时候他会不会开心?
因此干劲十足,可是等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有动静。
樱桃蹲在河边查看,起身时忽然踩滑跌进河里。
*
喻家是在饭点时才发觉樱桃不见了,四处找也找不见。
喻天明想到程桀,樱桃上次消失就是去找他的。
他气冲冲地跑到程桀摆摊的地方,男生正要收摊。
喻天明气昏头,上前将他的东西全部扔到地上,“你又把我妹妹弄到哪里去了!?”
程桀拧了下眉,不是为喻天明的蛮不讲理,而是因为樱桃。
“她没在家?”
喻天明怒极反笑:“你还跟我装!你是救过我,我可以报答你,但你不要去招惹我妹妹,她很单纯!你说什么都会信的!”
程桀冷盯着喻天明,喻天明这时候也不是那么怕他了,就在喻天明以为程桀要和自己动手的时候,他忽然转身离去,步伐越来越快,摊位上的东西竟然都不管不顾了。
喻天明嘀咕了一句,连忙追上去。
程桀往村口的河那边跑,喻天明觉得他奇怪,樱桃怎么会在这里,可是跑到河边竟看到樱桃的衣服飘在河面。
喻天明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樱桃……”
程桀猛的扎进河里,游进深处去找,需要换气时才浮起来吸一口气,然后再扎进去找,周而复始。
喻天明呆呆的看着河面那件衣服。
“程桀!”
他目眦欲裂:“你怎么知道我妹妹在这里?是不是你害了她!”
程桀浮上来吸气,也不知是被河水冻的还是其他原因,脸色同样惨白,眼眶充血肿胀,森冷地瞥向喻天明。
“闭嘴!”
他砸了一拳在河面:“去找人!快啊!”声音无比颤抖。
喻天明连滚带爬地跑回喻家,告知喻家所有人后,喻家付钱请工人去河里打捞。
几个小时过去,一无所获。
程桀一刻不停的在河里寻找,身体每一寸皮肤都被刺骨的河水冻得麻木,疲倦不堪的时候,他看到河里飘着樱桃的衣服。
程桀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朝那边游过去,抓住那衣裳抱在怀里,再也没有浮上岸。
*
樱桃最后选择在集市买鱼,实在是河里太难钓,她还不小心掉进河里,费劲全力才爬上来。
她哆哆嗦嗦去集市重新买一身衣服,拎着买到的鱼去程桀家,在路上听人议论河边出了人命,是喻家的小姑娘。
樱桃愣了愣,喻家小姑娘是说她吗?
她好好的呀。
樱桃连忙赶去河边,被人从河里被捞起来的并不是哪个小姑娘,而是……
程桀。
**
“当年程桀以为我失足落水溺亡,也泡在水里很长时间,被人捞起来后已经性命垂危,送到医院抢救很久,九死一生才活下来。”
樱桃说完,热饮已经凉透。
她摸了摸指尖,轻轻叹气:“我不敢赌,如果让程桀知道这件事后,他会做出怎样可怕的举动。”
“所以你瞒着他,宁愿让他恨你?”
樱桃听出了纪樣花语中的不赞同和嘲讽。
是啊,很少有人会认同她的做法。
但樱桃想,与其让程桀知道陪她痛苦,不如让他活得肆意一点,潇洒一点,哪怕恨她,也比遗憾更好。
“我希望他可以幸福。”
“你真的觉得,他离开你就会幸福吗?”
樱桃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毕竟这是未来的事但她相信程桀可以遇到更好的人。
纪樣转移话题:“你打算如何收尾?”
“我会彻底的离开。”
**
与此同时,到达伦敦的程桀联系到樱桃老师,对方得知他的来意后,给了他一本病历,里面是一张张确诊单,有许多程桀看不懂的专业术语,但结论清楚的写着:先天性心脏病。
病人:喻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