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得了皇帝的授意,承欢那孩子愈发粘我,十日里有七日要过来留宿。
皇帝不让她搬宫,她自己今儿拿几件衣裳,明儿搬两个首饰匣子,七七八八已经搬的差不多了。
九月初九日,她兴匆匆地赶来告诉我,“皇伯伯真是一言九鼎,果真兑现了木兰秋A之诺,过几日就能出发了呢!”
“是,承欢最得圣心。”
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隐隐觉察出有大事要发生。
木兰秋A,乃为满清皇室最重要的政治活动之一,素来是宗亲、部落、臣工们联络感情的好时机。
先帝在位时,皇子们为了借机笼络势力,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新朝的首次秋A,安排得如此仓促,皇帝甚至不能亲临,这般反常之举,又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哄女人开心呢?
之后的几日,承欢一面央求我给她画花样子,一面找寻技艺精湛的绣娘,为她的骑装忙得不亦乐乎。
“听说皇上不能亲临,打算选一位皇子主持此事,选中谁,没准谁就是未来的储君。”
梅香复述外头侍卫的话,问我看好哪位皇子。
承欢听了,“嗤”地笑出了声,“没想到我一时兴起,竟能引起这么大的波澜,这些官儿,就是闲的!”
原来他想借此次秋A,试探各方势力,摸清新的朝堂格局,朝臣们推举谁,拥护谁,与谁走得近,谁就是下一个“塞思黑”。
我抚了抚承欢的后脑勺,问她:“你觉得皇上最喜欢哪位阿哥呢?”
“承欢最得圣心。”
承欢只顾埋头挑选花样子,笑嘻嘻的没个正形,惹得大家都笑弯了腰。
可到了晚上,她躲在我被窝里,冷不丁地说了句:“是弘历哥哥。”
到底是帝后亲自教养大的孩子,天生富贵,不受约束,轻易是不能被看穿的。
我一面欣慰,一面心疼,只叹生在皇家,终究是难得天真。
至于弘历那孩子,这场风波,会波及他么?
……
九月十六日。
我正在案前练字,忽然听见外头乱糟糟的脚步声,弘历抱着昏迷不醒的承欢冲了进来。
我吓得不轻,忙问弘历发生了什么。
谁知那孩子痴痴地望着我,一直喘气,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还是承欢的小侍女团儿哭唧唧地告诉我:“格格骑了四阿哥的马,缰绳断了,她整个人飞了出去。要不是五阿哥拿身子垫了一下,只怕格格命都没了。”
“五阿哥如何了?”
我捂着心口,又急又怕。
弘历沉声道:“太医方才看过了,承欢没什么大碍,只是吓着了,晕倒之前哭着要宁娘娘,所以我给她送来了。倒是弘昼……他断了几根肋骨,只怕几个月都下不来床了。”
这是……人祸!
那人的目标原是弘历,难怪他吓得这样。
我咬了咬牙,冷声道:“高无庸,你去禀告皇上,圆明园的马儿无端断了缰绳,格格昏迷不醒,两位阿哥身受重伤,臣妾六神无主,还请皇上定夺。”
团儿疑惑地看着我,“宁贵人,欺君可是死罪。”
那人谋害皇嗣都不怕,我还怕欺君?
我微微一哂,接着吩咐:“团儿,你去通知欢熙堂的侍卫,带人去把练马场围起来,皇上来之前,一节缰绳、一根马蹄丁,甚至一只苍蝇不能放不出去。”
“怕是不成,欢熙殿是由丰台大营的八旗子弟兵看守,只听命于十三叔和皇阿玛,不听旁人差遣。”
弘历局促不安,额上全是细汗。
我瞧着心疼,拿帕子给他擦汗,柔声道:“他们不敢不听,怡亲王派他们来看护格格,如今格格昏迷不醒,他们总得有个交代吧?”
弘历望着我,思索了一会儿,肩膀终于松弛下来,应该是想明白了。
此事若不是马场里出了差错,那便只能是侍卫们看顾不周,他们只会感激我下了这个命令,又岂会拒绝呢?
弘历看着我的眼神,疑惑,欣喜,惶恐,期待,与承欢第一眼见我时一模一样。
我愈发心软起来,怕他住的地方未必安全,干脆将西偏殿收拾出来,让他暂时歇下。
待寝殿内只余我一人,我坐到承欢边上,轻声唤她:“别装了,人都走了!”
承欢抓住我的衣袖,“宁娘娘,你怎么发现的?”
“晕之前还先提醒人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你晕的也太有分寸了吧?”
我握住她的手,轻松地安抚着。
“我身上疼,动弹不得,巧慧姑姑不在身边,除了你,我是谁也不信的。”
承欢紧闭着双眼,一滴眼泪都没落下,只是身子微微颤抖着。
直到怡亲王来了,她才敢放声大哭。
我也不比她强得多,面上冷静,实际上后怕得很。
梅香去看过弘昼,说那孩子疼得满头大汗,鲜血吐得衣襟口都透了,几次晕厥过去,又惨叫着醒来。
这尊贵皇城内的冷毒,他尽力将我隔绝在外,却终究是被我撞见了。
我一个人坐在廊下出神,方才怡亲王说……事情已经处置妥当,是看管马匹的小太监,更换保养缰绳时,不小心拿错了准备丢弃的废绳,已经被他下令杖毙。
我不信。
承欢也不会相信,她只怕要对爹爹失望了。
或许她不会,她倒比我更懂得皇室的冷漠和无奈。
我苦笑着摇头,转眸时看到弘历正靠在大门口,背影孤零零的。
那天晚上,我和弘历,一个门口,一个廊下,等到后半夜,也没有等到那个人来。
弘历问我:“为什么十三叔能来接走承欢,皇阿玛不能来接我和弘昼?”
“喏!”我将藏在心口的那张纸拿出来,郑重地交给弘历,“你皇阿玛的字,总识得吧?”
弘历小声读了出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皇上的心意你若懂得,就该好好珍重自身,动心忍性,方能守得云开。”
这话,其实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有时候“等待”比“争夺”要难得多。
所以,能安心等待的人,总是会有大福报的。
九月十七日。
圣谕:
朕朝务繁忙,又念及旱灾无雨,遂与皇后赴甘露寺祈福求雨,然木兰秋A亦非小事,奈何三位皇子资历尚且,朕思虑再三,决定将此事交由果郡王全权处理。
九月十八日。
果郡王上表请辞,说舒太妃身子抱恙,他想亲自侍奉汤药,忠孝难以两全,故推举恒亲王允祺代行此事。
圣上允之。
一场兵不血刃的暗战,就此结束。
最戏剧化的是,有人说皇长子弘时已经弱冠,比那些个老亲王要合适,结果次日他就感染了风寒,据说已经起不来床了。
至于圆明园里的插曲,五阿哥弘昼命悬一线,没有任何人提起,就好像从未发生过那样。
谁会在意呢?
怕只有承欢吧?
她发着高烧,却坚持守在弘昼床前,哭得泪人一般。
隔着门,我听见两个孩子在里头,一个哭,一个笑。
可怜的弘昼,他躺在那里动弹不得,疼得龇牙咧嘴,还一直想法子哄着承欢。
最后大概实在挺不住了,他哽着喉说:“承欢,我好困,可疼得睡不着,话本子里的爹娘都是会给孩子唱歌的,一唱孩子就睡着了,真羡慕啊……”
然后,我就听见了承欢唱歌:“小宝宝,快睡吧,好长大,长大把弓拉响……”
不可亏是皇帝带大的,唱歌一样难听,我有点同情弘昼了。
隔天夜里,皇帝悄悄地来了,他站在门外,隔着门静静地凝视着里头,弘昼正在小声哼哼……
我站在他身后,他的背影很孤独,与弘历那天晚上很像很像……
换了寻常人家的父亲,孩子受到这般痛楚惊吓,不知该是怎样的呵护安慰。
我叹了口气:“进去吧!孩子一直在等着你!”
他没有作声,只是稍微抬了下手臂,又摇了摇头,转身走开了。
他后来问我:“觉得朕绝情么?”
“臣妾不敢。”
我微微福了福身子,他以天子之威待我,便以君臣之礼待他。
他无奈,又问:“我绝情么?”
“有点。”
我可以骗得天子,却骗不得胤G,这是约定。
他听了,抬头看着月亮,默默了良久,突然叹道:“你可知――”
“我懂。”我抢着打断了他。
我自问没有能力替他分担,不忍看他掀开自己的壳,露出里头血淋淋的凡夫□□。
他叹了口气:“皇阿玛那时应该很难,他的儿子那么多,个个都在猜忌他,没有一个懂他的苦心,包括我。”
“起码你现在懂了,也不错,不过弘历那孩子倒是青出于蓝。”
说着,我走到案边拿出一张纸,浅笑着递给他,“喏,他写给你的,你们父子啊,只是沟通得太少了。”
他看了,明显轻松许多,嘴里反复念着:“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这便是天家父子的感情,隐忍又难懂。
这便是天家父子的感情,隐忍又难懂。
宠爱与厌恶,都是那么不着痕迹。
出了这档子事儿,我原本不想去什么木兰秋A,承欢也没有心情,我们的心思都扑在了弘昼身上。
皇帝却不同意,他对我说:“承欢不小了,往后像这样能够一次见到三族八旗四十六部几乎所有勋贵子弟的机会不多了,你陪着她去,我才放心。”
孩子才多大,就要帮她寻夫婿了?
我想起前不久刚刚被送去和亲的朝瑰公主,据说嫁过去没几天,老可汗就死了,她又从了部落习俗,嫁给了老可汗的儿子,忍受悖逆伦常的羞辱。
我越想越怕,护犊子的心性上了头,突地瞪着他:“我绝不允许你利用她的婚事,否则……”
后头的话我没有说出口,无他,只因我唯一的武器,也不过是他的爱罢了。
我不忍以此,来威胁他。
眼看日子近了,承欢还是坚持要留下陪弘昼,我稍稍纠结后,默许了。
我不想让孩子觉得,某些未知的利益,是比陪伴恩人,照顾血亲,关心朋友更重要的。
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希望承欢是个重情重义、温暖如熙的人。
后来有一天,弘昼突然祈求似的说道:“承欢,你还是去吧!帮我带封信给章佳雅鱼,叫她不要担心我。”
“爱新觉罗弘昼,你才多大,就惦记上我阿玛的表妹了?”
承欢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捂着嘴一直笑,一直笑……
我心里直犯嘀咕,这怡亲王的表妹……那岁数怕是不小了吧?
后来我们到了营地,终于见到了章佳雅鱼。
那是一个八九岁的小胖丫头,生得奶萌奶萌的,与我们同桌而食,一点都不怯场,一口气啃了四个麻辣兔头,辣的满头大汗,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与弘昼很配。
晚上,皇后娘娘派人送来了几个大箱子,说是一些应景儿的衣裳、头饰、鞋袜,还有药品和吃食。
承欢很是高兴,拿出衣裳一套一套地比划给我看,让我帮忙选一套,她明日在祭礼上穿。
突然,她“咦”了一声,小声嘀咕着:“这衣裳……前年皇伯伯生辰,皇后拿出来给我穿过一次,好看是好看的,就是鹿皮靴子有些小了,夹脚呢,怎么还是给我带着了?”
“是什么好衣裳,皇后娘娘竟非要你带着?”
我走近一看,那是一套浅粉色的骑装,外头配着银红色马甲,上头用金银丝线绣着暗花纹样,还有一双白色的鹿皮靴子,一根精致如艺术品的马鞭。
“嗯~”承欢努了努嘴,面露思索,“想是剪秋姑姑粗心,要么就是青樱悄摸塞进来的,她可眼馋了,皇后娘娘不愿给她。“
大抵是我看得太入神,承欢歪着头,问:“宁娘娘喜欢?”
我轻抚着衣裳,“喜欢,怎么不喜欢呢!”
承欢兴致上来了,半哄半求着把那衣裳换上了。
太合适了,就像量身定做一般。
我盯着镜子看了半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一时间头疼得厉害。
我只要想的多了,就会头疼。
承欢看出我脸色不对,便问:“怎么了?不喜欢吗?”
“你不是青樱格格想要都不能得,如此能随意给我?”
我心不在焉地应付她,头炸裂般的疼痛着。
我的手轻抚这衣裳的暗纹,就像时间的齿轮在我指尖一下一下地划过,一划比一划更深……
第二日,小团儿早早地守在帐前,说上午要举行开猎祭礼,一定要牟足劲儿把格格打扮得艳压群芳。
她们一股脑将衣裳首饰都拿出来,摆的到处都是。
我坐在旁边,像个老母亲似的,默默看着承欢,看她一只手摸着下巴,在这些衣裳之间来回踱步,时不时拿起来比划一下,那小女儿姿态煞是可爱。
她指着其中一件问我:“如何?”
那是有一件满绣的正红色骑装,不光是领口越制镶了两颗东珠,就连下摆的走线都嵌了颗粒匀称的红玛瑙,若是迎着风奔驰在阳光之下,必定光彩夺目。
只是……太过高调,又有越琚之嫌。
可我转念一想,以承欢的身份和容貌,就算是披着抹布,也是难以掩饰光芒。
难得孩子喜欢,又何必让她扫兴?
我笑着点头,“女为悦己而容,你心悦便好。”
承欢一震,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皇后行事一惯低调,这身衣裳华贵有余,却不大适合我,肯定是内务府私自做的。”
是啊~皇后一惯低调,恪守宫规,却屡次在怡亲王儿女身上破例,亲绣蟒袍,又赐东珠,无非是摸准了皇帝的心思,投其所好。
这就是皇帝“绝情”的缘故。
他的爱宠是轻易不能示人的,他宠爱一分,旁人必定会陪着宠上十分百分。
长此以往,受宠者便会遭人嫉恨。
至于他对弘暾和承欢毫无掩饰的爱……
怕也不仅是因为胤G与他的十三弟情谊匪浅,更是因为作为皇帝,他需要让朝野上下明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承欢必定是明白的,倒是我……我太溺爱她了。
我拉她到我身边坐下,摸了摸她的头,叹道:“承欢真是长成大姑娘了,都晓得“适合比贵重更重要”的道理了。”
那天承欢很高兴,我也是,风中夹杂着青草的香气,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我不太敢策马奔驰,只是慢悠悠地溜了几圈,已经觉得浑身舒畅了。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讥笑:“束手束脚的,不会骑马来木兰做什么?”
我慢吞吞地扭转马头,冷冷地打量着那人,才二十来岁便黄马褂加身,除了年府的二公子年富,还能是谁?
我正犹豫着怎么应付,突然听见哒哒的马蹄声,还有承欢的怒喝:“放肆!见了宁贵人,还不下马行礼?”
我一扭头,就看见承欢与一个红衣少女,一人一马,飞快地奔向我。
年富压根没打算下马,只极不情愿地说了句:“给贵人请安了!”
“免了。”
我笑着看向承欢,示意她不要生事。
谁料红衣少女直接扬起长鞭,甩在年富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富察容曦,你好大的胆子!”年富捂着脸咬牙切齿。
我这才发现那少女是富察容曦,忙道:“年公子,是想把事情闹大,让满朝文武都知道,你与宗亲女眷闹矛盾,还被打花了脸么?”
年富闷哼了一声,骑着马扬长而去。
承欢与容曦相互击掌,咯咯地笑开了,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年府或许不敢正面找承欢和容曦的麻烦,但是华妃想处置一个贵人,却是易如反掌。
我只能暗叹,回宫之后,再不能过平静的日子了。
我们回到大帐,两个孩子肚子饿了,大口大口地吃点心。
我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富察容曦,她生得浓眉大眼,肤白如玉,模样相当俊俏,瞧着那拓落飞扬的风姿,不像是京城闺阁里养出的小白兔,倒像是那大草原上奔驰的小马驹。
她与承欢坐在一起,毫不逊色。
整个下午,我们聊了许多,从塞外的人文风光,到京城的美食作坊,还有各宫娘娘争宠斗艳的趣事,总之是天南海北,无法无天的那种聊法。
其实大多数时候是她们俩在说,我只管听着,毕竟我脑子里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经历。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着白天得罪了华妃的侄子,忍不住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