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菀嫔还在卧病,已经有人预言她要老死在碎玉轩了。
就连梅香都会问我:“莞嫔和年妃都不受待见了,下一个盛宠的会是谁呢?”
我抬眸瞥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其实……”她压低了音量:“皇上心里最在乎的还是小主。”
我冷笑了一声,暂时搁下手中的笔,问道:“你数数,自打雍正四年选秀,那些受宠的新贵们如今都是什么个了局?”
“嗯……年妃就不说了,她自潜邸就盛宠不衰。”
梅香一边研墨,一边思索,“选秀前,最得宠的是丽嫔和芳贵人,先后都被打入冷宫了。
后来是富察贵人、妙音娘子和惠贵人,现在一个疯了,一个死了,一个被囚禁了,再后来便是莞嫔,如今她也……”
梅香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脸色煞白,险些弄翻了砚台。
当宠妃有什么好的?
我都不用列举史册上那些不得善终的女子,只消看我朝这短短几年,便已经足够长教训的了。
当然了,他是不会把我架在火上烤的,就像他存心冷着弘历一样。
所以凭他宠谁,我只管安心抄写经书,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可惜啊~这样清闲的日子,在一个午后被打破了,因为有人在我的宫院外头练歌。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午后唱几句,歌声婉转清丽,坐在廊下听听倒还使得,后来清晨就开始啊啊啊啊地调嗓子,扰得我不能安梦。
梅香拿着大扫帚出去轰人,回来时屁股后头却跟着俩人。
我一眼便认出来了,是当初在圆明园唱“江南”的安答应,她倒是比那时看着圆润了不少。
安陵容很是本份,规规矩矩地行礼,低着头一个劲儿向我道歉。
她那个婢女就不成了,神色跟小毛贼似的,一双眼睛四处乱瞟,我寻思别是个斥候吧?
我一时没耐住,脱口而出:“梅香,带着安陵容的侍女四处转转。”
“姐姐,这是何意?”安陵容咬着唇,捻着帕子,“ 您的宫殿,我的婢女怎配四处探看?莫非姐姐是想赶我走?”
她坐在我面前,屁股都是不落凳的,仿佛随时准备跪下谢罪。
如此谦卑,我哪怕稍微大声一点,那算跋扈嚣张了。
“哪儿的话?”
我面上漾开了笑,柔声道:“我就是想让她看看清楚,我这忆欢宫的布局,下回你们练嗓子也好挑个最佳位置,不至于两相打搅啊。”
安陵容的声音愈发低微:“是陵容不对,从前不知这忆欢宫还住着姐姐,也从未听人说起姐姐名号,这才……”
“不打紧。”
我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定定地望着她。
她冲我羞怯一笑:“姐姐,觉得我唱的如何?”
好奇怪!
我生得与她的好姐妹那样像,她不该感到疑虑甚至担忧么?
也是,好姐妹那样困顿,她还有心思在这调嗓子唱歌,可见不是个有心的。
我不觉叹了口气:“甚好!”
她的目光四处一扫,最后定在了我的绣架上头。
那是我准备给皇帝绣的寝衣,明黄色的布料,上头绣着“金龙出云”的图样。
我以为她要顺着寝衣往下问,正愁怎么搪塞她,谁知她竟若无其事的将眼神移开了,只道:“姐姐,能否指点一二?”
“我不大懂得音律。”
我吟吟一笑,抬手示意她用茶。
安陵容默默喝了一盏茶,又同我说了些道歉的话,带着侍女施施然出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冷声吩咐:“往后她来,只说我病了,不见客。”
梅香不解,只问:“我听说安答应是个安分守己,胆小如鼠的,主子在宫里头也没个知心人,何不……”
菊韵瞪了她一眼,冷声道:“小主喜欢清净,皇上也喜欢与小主独处,以后不许往咱们院里带人。”
我早已提醒过菊韵,万一来了陌生客人,一律上最普通的陈茶。
毕竟我连绿头牌都没有,却能喝得上武夷山大红袍,说不过去。
可是这个安陵容,她刚才分明露出了惊诧之色。
在她眼里,我该是个出身卑微的病秧子,喝普通的陈茶,不是寻常事么?她诧异什么?
或许是我想多了,总之我可不愿意滩浑水,倒不如趁着天气好,多绣几件寝衣给他。
……
第二日,安陵容又来了。
第三日,还来。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
她日日都在我宫门站一会儿,时间不长,顶多是一炷香的功夫,每次都留同一句话:“姐姐若是不肯见我,那便是不原谅陵容了。”
高无庸跟我回禀时,我正在刺绣,忍不住骂了一句:“她有病?”
我气得头皮痒痒,一焦灼就扎到了手指,血刚好滴在龙眼睛上,金龙泣血,这衣裳算是毁了。
梅香嚷嚷着下次她再来,直接拿大棒子轰走,不必回禀了。
果然,她没有再来了。
后来几日,我常听梅香絮叨:安鹦哥又侍寝了,今天又翻了她的牌子,她今天得御赐金缕衣,养心殿又在搭戏台子……
我全当笑话儿听了,只管抓紧绣寝衣,争取他能早点穿上,可绣成之后等了七八日他都没来。
菊韵见我日日惦记着,便提议直接送去好了。
梅香听了也赞同:“说不定还能撞上安鹦哥唱曲儿,多少天没听了还怪想那口的。”
梅香口无遮拦惯了,觉得安陵容除了叽叽喳喳的唱歌,便是重复那么一两句话,活脱脱是只鹦鹉。
我略略沉吟,笑道:“整个后宫,谁又不是笼中鸟呢?”
她既然入宫,就没有不争宠的道理,况且也没碍着我什么事儿。
我只管消磨浮生,何必去作践他人,倒平白污了自己。
我到养心殿的时候,守门的太监与高无庸低语了几句,便引着我从侧门进入,在一边的隔间候着。
不想打断他处理公务,我吩咐看守不必急着通报,刚好也四下瞅瞅,感受一下他平时处理公务的环境。
隔间的最里面有一个书架,一缕缝隙正对着皇帝的书桌。
我看到他书桌前跪着一个人,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
他听后大怒,随手抓起折子往那人头上砸,嘴里叫嚣着:“废物!你就是个废物!给朕滚出去想法子,若是想不出万全之策,你,还有你家那百十来口人都得陪葬!”
说完,他一抬脚,就把那人踹出了几米远。
我吓得浑身发抖,来得真不是时候,还是赶紧溜吧!
菊韵也是个没用的,她直接吓哭了,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心烦意乱,忍不住说了句:“别哭了,又不是我要死了。”
“小主!”
菊韵的哭声戛然而止,一路上咬着唇再不吭声了。
我本想去御花园逛逛,却远远地看到了莞嫔,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长街上,身子单薄得一阵风都能刮倒,与上回在圆明园看到的她,简直是天差地别。
菊韵大惊:“呀!莞嫔的脸是谁打的,全是手指印。”
我叹:“虎落平阳,龙游浅水,真是苦了她了。”
“小主,我们去看看她吧!”
这种时候如果她再看到我,看到我这张脸,怕是真要想不开,闹出大事了。
“罢了,她性子这样烈,不把路走绝,是很难想通的。”
我转身避开她,心里觉得她可怜,也为她惋惜。
傍晚时分,皇帝来了忆欢宫,他的脚步很急很快,就像担心我跑掉了一般。
他抱住我,问我要衣裳,又跟我解释下午那惊人的一幕,说是贾太医奉命给沛国公治病,一直不见成效,所以他才会如此发怒。
他把这件事解释的很详细,我听得很累,忍不住蹦出一句:“那个沛国公,不会是我亲爹吧?”
他愣了愣,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嫌我嗦?我是担心你以为我是暴君。”
后来我们在廊下对弈,他总是想法子让自己输得很隐蔽,我看着都觉得心累,一整个傍晚哈欠连天。
“怎么这样犯困?”
他很紧张,探了探我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菊韵极有眼色,忙道:“这几日安答应常来,所以小主休息得不好。”
“嗯,那叫她往后别来了!”
皇帝眼皮都不曾抬起,那语气平淡的就像在说:来人,这碟咸菜撤下去。
他都不问问安陵容来做什么?
我正纳闷,谁知……他一开口,就说了一句让我后背透凉的话:“安氏经过你的□□,果真是上得台面了,你排的歌舞总是最好的,辛苦了。”
我什么时候□□过她?
这种谎话,是我轻易就能拆穿的,她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了?
真是富贵险中求啊!
安陵容瞧着娇娇弱弱,实际上却是个冒险家,为了出头,她能把小命搭上。
小门小户的孩子,总是比旁人要豁的出去些。
转念一想,那个给她出主意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我问皇帝也问自己:“我排的歌舞……当是最好的么?”
“你的这份礼物,我很喜欢。”他握着我手,放在唇边亲了亲,“谢谢你。”
我干笑:“展开说说。”
“那支歌舞,让我想起夏日里与你泛舟湖上,你用轻纱丝帕覆面,羞羞怯怯地不许我看。”
他的表情很酥,握着我的手,将我手中的一枚白子落下,而后会心一笑:
“爱妃险胜!”
“是,险胜。”
我为安氏可悲。
她竟心甘情愿撒了一个谎,将自己包装成另一个女人留给皇帝的礼物。
我也为自己可悲。
我竟为了他能高兴些,决心不要拆穿这一切。
这一口气憋在胸腔,真的……很难受,很闷。
他道:“我准你提个无礼的要求,算是赏赐。”
他将我圈在怀里,在我脸颊上啄了一下,眼底无限温存。
怎么?
这是在奖励我大度么?
我凝视着他,突然升起一丝逆反之心。
他就这么相信我能大度至此?
他竟相信,我会主动帮他□□女人?
可笑!
我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那皇上去看看莞嫔吧!”
他的笑容逐渐凝滞,诧异地盯着我:“你说什么?”
“我……臣妾说!”我抬了抬下巴,加重了语气:“请求皇上去看看莞嫔!”
他闭上眼睛,啪地一下将棋盘给掀了,又咂碎了一个杯子,语无伦次地乱吼:“你让我去去去看别的女人?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刚才不是还为我的大度欣喜若狂么?
怎么又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我咬着牙,一句一句地说道:
“同为嫔妃,我……臣妾同情她!她失了孩子,失了对心爱之人的期待,那种感觉只怕比剜心还痛。”
“可皇上呢?”
“皇上你却在这个时候不理她,冷着她,由着她躲你,甚至还因为她躲着你而怀疑她的真心,皇上心好狠啊!”
“你不怕她撑不住死了,再见时只是一坛子骨灰吗?”
说到这里,我心口一痛,忍不住哭出了声。
他整个人往后踉跄了一下,面上又浮现出那种紧张惶恐又伤心的表情。
良久,突然冷不丁问出一句:“不要一口一个臣妾臣妾皇上皇上的,我就问你,你你你要去我,要胤G去找别的女人么?嗯?”
我一言不发,倔强地与他对视着,哪怕泪眼模糊。
我在生什么气?
我一开始就晓得他皇帝,晓得他会有很多很多女人的,我也说过愿意等他的,现在又在发什么脾气?
天知道,他一句话就把我说怂了,甚至开始反思。
我的心,就像塞进了一团乱糟糟的线团子,再找不出一丝丝可以轻易抽身线头。
好累。
我别过头懒得看他,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他瞬间慌了。
一把将我揽进怀里,我们坐在地上,他的手掌从头顶往下安抚着我:“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发脾气,吓着你了。”
我心一软,声音也弱下来:“兔死狐悲,你这样待她,我……”
“别说,别说了。”他一下一下地吻我的眼泪,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都是我不好,不该这么久不来见你,不该让你白等那么久,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
他的样子好认真,就差手指着天发誓了。
那天晚上,床底之间,心绪百转千回,我们对彼此说了好多好多句对不起,恨不能把这一生的歉意都说尽了。
最后他抱着我,对我说:
“快了,就快了,你再等等我,等我把前朝的事情处理完,料理掉那几个碍眼的,便日日都来陪你。
春日里,我们对着满院子的木兰写字,再埋上几坛子木兰坠露。
荷花满湖的时候,去湖心静坐,白天看云,晚上看星,你伏在我膝上打盹,我给你剥莲蓬。
我要亲自给你种菊花,我种的菊花先帝是称赞过的,等花开了,我们把春天埋的木兰坠露挖出来,采菊花做点心。
我们还要去草原,骑马,打猎,叼羊……
敏敏和左鹰几次上折子想要我去行围,他们大抵是想再见见十三弟,我刚好圆了他们的愿望。”
我小声呢喃:“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
“是!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春日种花,秋来狩猎,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他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一下一下的蹭着,语气中夹着春风,直吹入我的心底。
我看到他的眼眶微微泛红……里头只有我一个。
我问:“那冬天呢?”
“冬天……”他微眯着眼睛思索着,轻声道:“冬天围着炉子,烤一炉梅花酥饼,就着桂花酒,听雪落的声音,可好?”
“喝酒一定要请十三爷来,不能少了他的。”
我软软地卧他怀里,最后的一点理智沉没在了他无限缱绻的语气之中,满心期待着未来的日子……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想要的,此刻已经得到了。
他托起我的下巴,轻轻地吻我的唇,额头,鬓角……
最后他说:“你不是喜欢弘历和承欢么?还有弘昼,以后他们都将是你的孩子。”
“现在也是,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我低下头,把玩他的戒指,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默默良久,沉吟着道:“也是,他们都太大了些,过不了多久就该出嫁,开衙建府了,不过没关系,总会有孩子的。”
是啊,总会有的,他总会有孩子的,有很多人给他生孩子的。
我钻进被窝里,背对着他,尽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装睡。
半梦半醒的时候,我听见了些不大清晰的呓语:“朕是真的很期待那孩子,总觉得……是那个孩子回来了,总觉得……是上天要把一切都还给我了。”
第二日。
他去上朝前在我额上亲了一下,我一把揪住他的朝珠。
“吓着你了?”
他抚了抚我额上散落的碎发。
四目相对,我脱口而出:“不想等了,现在就想日日在一起。”
刚说完,我就后悔了。
太贪心了。
他没有作声,只是把朝珠退下,转身走了。
我握着冰冷的朝珠,看着他出了门……来不及难受,只有暗悔。
我明知道的,他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