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么?”我问。
他扭头看着我笑:“王帐里头还有一摞折子等着我呢!”
“去吧!”
我扬了扬下巴,没有说恭送皇上,我们之间早就不拘那些个虚礼了。
也或许……或许这是我一点小小的私心,我总是想做出些细微举动,来区分自己和那些女人。
他走后,承欢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嘴里直唤:“菊韵!菊韵!皇后娘娘送来的药膏呢?”
“怎么了?伤着了?”
我忙起身拉着她,将她的胳膊上下摸了一圈。
“宁娘娘,我没事,我没事!”
“是弘历哥哥受伤了,青樱咬了他一口,都紫了呢!还是皇后有先见之明,送了些药物给我,不然惊动太医可就不好了。”
承欢一边翻找药物,一边解释。
我一脸懵。
承欢叹了口气:“也怪他自己,上午玩儿叼羊的时候,青樱没接着他递过来的羊皮,他一个劲儿说人家笨死了。
青樱才不惯着他,直接一甩鞭子跑了,弘历哥哥追上去同她说理,青樱这才气得咬人。”
菊韵将一匣子药摆在案上,笑着道:“这青樱格格平时瞧着娇弱弱的,不想性子这样烈,难怪与我们格格相投呢!”
承欢不乐意了,嚷嚷着:“胡说胡说,我可比她强多了。”
我刮了刮她的脸颊,笑着道:“说话愈发没遮拦了,人家是皇后悉心教养大的,哪儿不如你了?”
“青樱鬼点子最多,皇后经常说她不稳重的,这次木兰秋A都不让她来,她是装扮成小太监跟着送物件的老麽麽混过来的。”
说罢,承欢将一瓶子药塞进袖口,起身跑了出去。
皇后膝下无儿无女,这样悉心教养青樱,必定是有大指望的,自然怕她被哪个世家子弟瞧上了,更怕是个蒙古部落的,到时候白白成了皇帝笼络朝堂的棋子。
看来皇后属意的不是弘历,而是弘时。
皇帝最怕的就是九子夺嫡的悲剧再现,终究是避免不了的。
我叹了口气,看着外头月光明朗,天涯碧草,漫天星落在了地平线上……
这样好的景致,我该好好的珍惜,想那牢笼里的诡谲风云做什么?
我换上骑装,皇后赏给承欢的那套,兴匆匆赶到皇帝的营帐,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他正在看折子,我福了福身子:“奴才想学骑马,四爷可愿意教?”
“……”
他抬头看着我,抿着唇半天没出声。
嗯~大概是这身衣裳将我衬托得太过惊艳,他在想该用什么词汇形容我?
我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如何?皇后娘娘赏的!”
他凝视着我,半天才挤出两个字:“甚美!”
我叹了口气,“想了这么老半天,就蹦出心不在焉的两个字,看来皇上不想见到臣妾。”
“甚美,甚美,甚美~”
他一点点加强语气,最后一句尾音拖得很长。
我就知道,他喜欢我唤他四爷。
我正乐呢,他突然用手指猛地一弹我的前额,硬声问:“你以前学过骑马的,前几日不是也骑过么?怎么还要我教?”
“从前的师父不尽心,待我想起他是谁,定要狠狠教训一顿。”
我揉着前额,一脸不忿地盯着他。
他笑得很大声,帮我揉着额头,道:“那你想起来,一定要先告诉我,不许瞒我,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只是揪着他的衣袖,把他往外拽。
我想象中的学骑马,是像庆夫妇那样,他抱着我,慢慢悠悠地吹夜风……
可我忘了,我的男人是天子,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教育子民的机会。
天子他亲自带着我去了马厩,同我介绍什么样的马耐力强,什么样的马温顺。
我是一句都听不进去,倒是旁边的侍卫趁机拍了不少龙屁,有个叫“孤门”的机灵鬼儿直接被晋升去了大内。
我暗叹,天子一悦,加官进爵。
我早知道他是个事业心比较重的人,但是我没想到已经到了离谱的程度。
这么个漫天繁星的夜晚,我攒了半辈子的衷肠想要倾诉,而他……他他只顾板着脸教我骑马,一丝不苟,一点点纠正错误。
我累的腰都直不起来,他还一直说:“腰挺直,你这样可别说是我的徒弟,我丢不起这个人。”
后来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反正腰酸背痛,躺在大帐里歇了好几日,还是有气无力。
那几日,他白天去与蒙古各部落的子弟们宴饮,晚上回来同我说白天发生了些什么,还有……给我揉腰。
我原是不肯的,怕哪个不懂事的撞进来,发现我这个连绿头牌都没有的贵人,竟在使唤皇帝,一会儿让他轻点,一会儿让他重点。
他听了,只淡淡地说了句:“那将他打死便是!”
我吓得一激灵,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我说:“你不会杀我吧?”
“躺下,否则……”
他故意用眼神吓我。
那我……我再拒绝就显得不怕死了,他会没面子的。
我干脆假装很害怕,害怕损毁了天子威名,趁机把梅香菊韵通通遣去伺候承欢,一到晚上就安心使唤他。
有时他看折子,会先把我抱到外间的软塌上,用软枕把我安置得很舒服。
好奇怪,我感觉他在我身边是不安的,比我还要不安。
他经常在批折子的时候,突然一个机灵抬头望着我,看到我还在,他就会松一口气。
他越是这样毫不吝啬地在乎我,我的心,我的心就愈发不听使唤了。
我勾着他的脖子,脱口而出:“四爷,我不想回宫里头了,我不喜欢皇宫。”
他僵住了。
“四爷,我从前守着一个“等”字,就觉得日子不那么难熬。最近不知怎的,总觉得多等一秒钟,就少一秒钟。”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说着。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与我对视着,他的眼神很慌很慌,最后埋在我怀里哭了。
他说:“你不要走,朕不会放你走。”
真是个大傻子,我想走就能走么?
我拍着他的背,轻声说:“我不喜欢皇宫,那里又冷规矩又多,因为有四爷在,我也是愿意忍耐的。”
“为什么突然改口叫我四爷?”
他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声音细小的像蚊子。
我的胳臂被他握得很痛,痛的我满脸眼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是抱着我,恨不能将我揉碎在他的怀抱里,嘴里一直说:“你高兴就好,高兴叫什么都好,叫胤G,叫四爷,都好。”
我被他吓着了,吓得一滴眼泪都不敢流。
他这样伤心,我真以为是自己要死了。
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床榻边已经空了。
这几日他都是亲眼盯着我喝完药,才会出去办正事的。
我莫名的很慌,赤着脚冲出去找他。
菊韵拦住我,红着眼眶说:“皇上连夜回宫了,宫里传了消息进来,说莞贵人落胎了,孩子没了。”
难怪了,他那样伤心。
孩子没了,又没了,他又失去了最期待的孩子……
我跌坐在地上,心一波波地疼痛,为他,也为那孩子。
菊韵扶我回床上躺着,她哭得比我还狠,主仆连心,她大抵是想起我不能生育,兔死狐悲罢。
我躺在床上,本来只想眯一会儿,却迷迷瞪瞪地睡沉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承欢在哭。
“哭什么?我不过是睡一觉罢了!”
我睁开眼,替她擦眼泪。
承欢低着头,撅着嘴半天也不吭声,只是默默擦眼泪。
“你说!”我转眸看向菊韵。
菊韵对上我的眸子,顿时笑开了:“害!格格与……与与阿斯兰王子闹了点矛盾,想着找皇上评理,没找着,您睡得这样沉,她一着急就哭了。”
我细问缘由,她只是狠狠瞪着菊韵,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菊韵直笑承欢是大姑娘,晓得害羞了。
这丫头平日最是谨慎,今日怎么这样口无遮拦?
我越听越不入耳,板着脸呵斥:“胡说八道,格格与阿斯兰不过是泛泛之交,几面之缘,若是再说这些浑话,坏了格格清誉,仔细我不饶你。”
“是!奴才失言!”
菊韵退了出去。
承欢不做声,我也不说话,一时帐内静悄悄的,只剩风的声音。
我想快些回宫,我想陪着他,哪怕离他近些也好。
回宫前夜。
承欢把弘历他们几个都叫到了我大帐内,就连十爷家的庆成,八爷家的庆也都来了,还有阿斯兰。
我很担忧,就像当初担忧绣房的老麽麽一样。
我运气不大好,与我来往过多的人,总是不会有好结果。
承欢才不管我怎么想,她挤到我身侧坐下,得意洋洋地说:“你们有口福了!菊韵把点心端上来,让他们见识见识!”
难怪她昨天突然想学做点心,央求我教她,我倒是做了好几食盒,可她光在边上吃,到最后连和面都没学会,原来是这个目的。
庆成吃了几个之后,软声问我:“娘娘,我能包几个回家么?”
“当然可以,我每一种给格格装几个,好不好?”
庆成听了大悦,一时收不住话匣子,神秘兮兮地说道:“你们不知道,类似这样的点心我儿时曾见过一次,是我阿玛从宫里头带回家的,额娘为着这点心跟他大吵了一架呢!”
“为什么?”
承欢嘴里塞着点心,语气囫囵不清。
“谁知道呢?”庆成叹了口气:“兴许是太好吃了,俩人抢最后一块,吵起来了?”
一时间,大家都笑弯了腰。
阿斯兰端着点心看了许久,他问我:“我额娘说她曾经吃过世上最好的点心,是先帝极看重的一位女官做的,软糯香甜,入口即化,每年秋日围猎,都会念叨几句,想必就是这种了?”
我柔声笑道:“承欢的西洋画画的极好,不如你让她画一张图,拿回去给你额娘认一认?”
“极好!极好!我要把娘娘也画出来!”
承欢拊掌大笑。
一张画要画七八天,她又能多跟阿斯兰多待一会儿了,果真是女大不中留!
我问阿斯兰:“你额娘可好?听说她喜欢唱歌,如今还唱吗?”
“额娘就跟个小孩儿似的,阿玛和我都得依着她,她经常晚膳后出去遛马,在月光下唱歌,阿玛吹笛子。
我唱的那首歌就是额娘教的,阿玛还让我一定要听听怡亲王的笛子,说那才是真正的天籁,可惜,这回太匆忙了,怕是听不着了。
还好有幸与世子爷和了一曲,也算弥补了遗憾。”
一提母亲,阿斯兰眉眼具笑,我的嘴角也止不住的上扬。
弘暾到底年长些,一听阿斯兰提到了怡亲王,又陪着说了不少话,礼仪周全又不乏真情实意。
一整个晚上,大家都说了许多话,我知道了十爷夫妻是欢喜冤家,敏敏和左鹰是神仙眷侣,怡亲王身子不好还贪杯,弘历他爹是皇帝,他不敢妄议,只顾拿咬人的事情暗暗要挟青樱。
只有庆一言不发,她静静地坐在最边上,偶尔端着果汁浅浅地抿一口,眼睛一直盯着营帐口,眉宇间潆绕着几丝焦灼,看起来像一只惊弓之鸟,让人心疼。
我悄悄地注视着这个众人口中的幸运儿,她母亲只是一个小小媵妾,八福晋不说跋扈却到底是个厉害的,她们母女当初过得未必舒心,如今却要共同承担八爷失败的后果。
想想又觉得不对,她的夫君孙五福,乃是九格格的嫡子,九格格是先帝为数不多能够时常进宫伴驾的女儿,况且她嫁给了汉臣。
大清统共就4位公主嫁给了汉人,其中3位是为了稳定三番,最后不得善终。
可以说,九格格的婚事是先帝稳定汉臣的一步大棋,“孙五福”更是满汉一家亲的硕果。
这个小外孙,在先帝心中的分量举足轻重。
而八爷呢?
八爷那时已经被罢了朝务,他是先帝最厌恶的儿子,庆又是庶女。
这门婚事……怪,蹊跷,不合理。
或许……能让圣祖爷在临去前,下了这道赐婚圣旨,是八爷为女儿做的最后的安排了。
……
我回宫之后,经历了有史以来最黑暗的几日。
因为莞贵人这一落胎,整个后宫的气氛都变得诡异,皇帝以各种明目打死了不少奴才,一时间草木皆兵。
皇帝不高兴,太后不高兴,别人嘛……想高兴也不敢表现出来。
为什么我会说别人高兴呢?
因为华妃……哦不!现在是年妃了,她被皇帝褫夺封号,每天罚跪在烈日之下,据说晕过去好几次,皇帝压根不理会。
就这,那些个被年氏折辱过的女人,她们能不偷着乐?
而我,我日日坐在案前抄《往生咒》,让梅香送去宝华殿,给那个孩子祈福,盼着他投身到寻常百姓家,倒比这皇宫要好得多。
那天,梅香在宝华殿遇见了碎玉轩的奴才,见她也替小主子祈福,巴巴地磕了头,说遥祝我早日康复。
我问:“可知菀贵人如何?”
梅香叹了口气:“听说莞贵人伤心,迁怒皇上,日日不肯见他,真是个倔性子,长此以往只怕要失宠了。”
“也难怪。”
我下示意地脱口而出,梅香听了只是一惊,旋即又叹了口气。
皇上对年氏的处置太轻巧了,只是褫夺封号,依旧是四妃之首,我虽然明白他是忌惮年羹尧,可还是不免心寒。
更何况是莞贵人呢?
她以为自己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以为皇帝会为了她而破例,可最后确实这样失望,难免会心灰意冷。
失去孩子的痛,对心爱之人失望的痛,对宫廷现实无奈的恨……
她想不通,就不会肯见皇帝的。
莞嫔比我想象中更倔强,一直到出了小月子,她还在与皇帝怄气,好似完全不在意恩宠,俨然就要成为后宫的一粒尘埃。
皇帝有时在我身边待着,却提不起精神,总是恹恹地不爱说话。
有一次,他半夜惊醒,满头大汗,一遍一遍地问我:
“是老八老九来索命了吗?”
“是皇阿玛在惩罚我吗?”
“我杀了他的儿子,他便要收走我的儿子?是这样吗?”
“有人在传,我杀戮太重,所以子息单薄?”
……
我小心翼翼地给他拭汗,轻声说:“皇上受命于天,岂有怕鬼神之礼?
况且你的孩儿亦是先帝的子孙,先帝怎么舍得伤害他们呢?
皇上若是担心,不如设法弥补到几位爷的孩子身上,不要祸及子孙。”
他听后,陷入长久地沉默。
我躺在他身边,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他用极细微的声音说:“你呢?你心里可还怨我?怪我?”
我假装没听见,第二天仔细想想,好像他没有说那句话,太模糊了,谁知道呢?!
十一月,承欢从圆明园回宫,她喋喋不休地同我说了许多话,大多数是围绕着弘昼的,她知道我担心那孩子的强势。
可是我总觉得她心不在焉,便借故将周边的奴才都遣出去了。
果然,她一把扑到我怀里:“娘娘,孩儿害怕。”
“怎么了?”
我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背,心里早已乱做一团,直默念菩萨保佑,千万别是怡亲王不成了。
她浑身微微颤抖,哽咽了半天,才道:“皇伯伯给十四叔家的两个姐姐都封了郡主,要让她们嫁到蒙古去,新郎比我阿玛还老。
庆妤姐姐在太后宫里把头都磕破了,血流得满脸都是,太后也伤心,却只说这已是她们最好的宿命。
还说将来,大清若是有用得上承欢的地方,也要义不容辞。”
这就是他的弥补么?
十四爷会如何想?
那个人让他从大将军王变成闲人,现在又要造一顶金冠,将他的女儿变成笼络蒙古的棋子。
我有些恍惚,我居然蠢到提议让他弥补,弥补到孩子们身上?
他是帝王,即使夜半惶恐过,天明后依旧杀伐决断,因为,他绝不会让那些暗处传谣的人得逞。
也或许他真的是在弥补,只不过我不懂帝王之心。
起码圣旨下去之后,可能是心灵找到了安处,他的心情渐渐好起来,宫里头又能够听见笑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