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一直住到年三十前一天,才出宫回了怡亲王府。
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在太后的小佛堂跪经到年末,说是为来年的国运祈福,祈祷来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听她说,惠贵人每天都来照顾太后,很是勤谨尽心。
看来眉嵯胪了,就算不愿意侍君,起码肯给自己找靠山了,也不错。
除夕夜,皇帝是大半夜来的,那时我已经睡着了。
他坐在我床榻边上,轻轻地抚着我的头发,叽里咕噜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我被弄醒了,看到他只穿了身寝衣,外头披着大氅,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
我揉了揉眼睛,胡乱说道:“今夜你不是要陪皇后么?就这么来看我,传出去太后要罚我的,你快走,你快走!”
“还有一柱香的功夫就是年初一了,我想亲手把礼物送给你。”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
打开一看,是一支玉兰簪子,与我赠于玉奴的那支一模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五味杂陈。
他亲自为我戴上,柔声道:“往后不要再弄丢了,我会伤心的。”
“是。”
我刚准备坐起身,他却摁住我的肩膀,“我坐一会儿就走,我怕――”
“我懂。”
我的手附在他唇上。
我懂,他年三十在我屋里过夜,只会陷我于危险的境地。
他亲了亲我的手指,又附身吻我,身上都是寒气,想来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
我心口一酸,忍不住呢喃:“两情若是久长时,岂在朝朝暮暮。”
他没有说话,只是捧着我的脸颊,额头与我的抵在一起,深深地凝视着我。
不行……我感觉自己快要被溺死了。
我赶紧闭上眼睛,把头伏在他膝上,“你把我吵醒了,给我唱个哄娃娃的歌吧!”
他轻笑了几声,问我:“你不是说比受大刑还不如么?怎的又想听了?”
因为这是唯一的,后宫其他人都不能有的相处。
我想这样告诉他,却终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拽了拽他的衣袖,央他快些唱。
他无奈地唱了起来,声音里带着笑意:“小宝宝,快睡吧,好长大,长大把弓拉响……”
34.
雍正六年的第一日,有他哼着难听的歌哄我入眠,大约是个不错的兆头,我这样想。
不过很快……就证明我想太多了。
当我坐在塌上,等着梅香给我熏暖衣裳,主仆几个商量着今日要怎么过的时候,太后的口谕也到了。
太后提醒我:大年初一要向太后皇后问安。
与其说是提醒,倒不如说是警告,是训斥。
我在宫里这么久,见过我的人极少,这是皇帝的意思,却未见得合旁人的心思,趁这个机会亮亮相也好。
菊韵伺候我换了一身浅杏色的衣裙,衣襟袖口处皆绣竹叶,外头披着若竹色披风,配着头上的白玉木兰簪子,很是清雅。
我照着镜子左右端详了一番,笑道:“很好,清清淡淡免惹是非。”
可惜啊~是非不是你想躲就能躲的……
我还没到寿康宫,就撞见了华妃和曹贵人。
华妃坐着轿撵,满头珠翠,高高在上,曹贵人站在她轿边,一副奴才相。
我行了礼,还没起身就听见曹贵人笑着道:“宁贵人承宠这么些日子,总算是出来见人了。”
“像,真是像极了……”华妃玩着指甲套上的宝石珠子,眼角不屑地上下打量我,声音忽地阴冷起来:“像极了那个贱婢。”
曹贵人主动上前扶起我,一脸担忧地说道:“妹妹可要当心啊,前阵子富察贵人在御花园与莞嫔闲谈了几句,就那么吓疯了,知道为什么么?”
“……”
我摇头,心想关我什么事儿。
曹贵人和华妃对视了一眼,复又笑盈盈地看我。
她低声道:“莞嫔与皇上置气那阵子,富察贵人撺掇着齐妃在长街羞辱她,打得她满脸是血,这是秋后算账啊!”
想起莞嫔那日在长街上的落魄模样,我不由得感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人在欺软之时,就该念着怕硬之日。
华妃见我没什么反应,干脆把话挑明了:“你趁着她失宠,便借着她的容貌风光了一阵,这仇她怕是早晚要报的,害怕么?”
“是,臣妾惶恐,谢娘娘提醒。”
我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心里却想起了皇帝,想起他那日看到绿梅紧张兮兮的表情,想起他问我撞见了什么……
估计富察氏就是那日疯的,而且皇帝知情。
他默许了,默许莞嫔行此杀鸡儆猴之举,让众人包括华妃都心生忌惮。
他这是存心纵着莞嫔造势,这样才能与华妃相互制衡。
然而,君王纵臣如杀臣,莞嫔危矣。
华妃不耐地换了个坐姿,白了我一眼:“算了算了,走走走,蠢蠢笨笨木木呆呆的,有什么用!”
待华妃走远后,菊韵小声嘀咕道:“娘娘,华妃像是想拉拢您呢!”
她扶着我的胳膊,手心的汗将我的衣袖都浸湿了。
我轻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就算是为着你们几个,我也不会胡来的。”
我赶到的时候,太后寝殿门外已经站满了人,统共有一、三、五、七、九……九个嫔妃,个个生得容貌姣好,风姿绰绰。
我恭敬地行礼,“见过各位姐姐。”
嗖的一下,所有目光如箭一般射了过来。
她们瞅瞅我,又看看莞嫔,那眼神令人极不自在。
莞嫔神色柔婉,情绪不显。
可她的婢女却藏不住心思,尤其是那个穿绿色衣裳的,恨不能用眼神把我活剐了。
她还小声嘀咕:“小小贵人,竟来的这样迟。”
“嗯?!”华妃听了浑身一震,顿时来了精神,扬声道:“浣碧姑娘说的好!罚没宁贵人三个月月俸!”
今日受罚是意料之中,她没说赏“一丈红”添添喜气,我已经谢天谢地,连忙叩拜领罚。
可华妃压根没拿我当盘菜,正眼都不瞧我。
她扭着腰身径直走到莞嫔面前,问道:“莞嫔没意见吧?”
“娘娘协理六宫,臣妾不敢多言。”
莞嫔垂着眸子,态度不卑不亢。
华妃听了,腰身愈发挺得笔直,抚着头上的流苏坠子,阴测测地开了口:“啧……本宫记得……上回请安迟到的是谁来着?”
“回娘娘,是惠贵人,也是罚没了三个月月银!”小宫女躬着身子回话。
华妃“嗤”地笑开了,直勾勾地盯着莞嫔,语带嘲讽:“你说这……巧了么不是?与莞嫔有渊源的,就是轻狂放肆些。
惠贵人是你的好姐姐,这宁贵人就活脱脱生得与你――”
“华妃,一大早就吃醉了酒么?”
华妃的话被打断了。
是皇后!
在众人的参拜声中,她缓缓走了进来,一身绛红色金丝凤袍,气度华贵持重。
但是她脸颊消瘦,目光沉寂,与华妃的珠圆玉润,神采奕奕形成为了鲜明对比。
我能感觉到……她过的并不幸福。
不过这后宫谁幸福呢?
紫禁城里争得来荣华富贵,却讨不到幸福逍遥。
“都起来吧!”
皇后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目光转到我脸上的时候,她的笑容温和了几分,冲我点了点头,我亦微微垂首示意。
后来太后身边的姑姑传话,让大家进殿。
我们齐声参拜,太后让众人平身,却偏偏补了一句:“宁贵人难得来一回,便多跪一会儿吧!”
皇后替我说话,太后只白了她一眼,转眸看向莞嫔:“莞嫔身子可大安了?”
……
太后与莞嫔亲热地叙话,众人眼红之余,还不忘拿鄙视的眼神斜我。
我腿都跪麻了,太后还没唠够,干脆屏退众妃,独引莞嫔入了寝殿。
不知俩人说了些什么,出来之后,浣碧看我的眼神倒是正常了不少。
“起来吧!太后召你进去!”莞嫔缓缓扶我起来,温言道:“她老人家最不喜专宠魅君之流,我再怎么求情也是无用的,妹妹回话可要当心些。”
“为何替我求情?”
我直视着她,那张脸虽与我有六七成相似,气质却是大大的不同。
她更机灵,更锋芒毕露,浑身都透着聪明劲儿。
莞嫔笑了:“都是自家姐妹,本该不分彼此,况且听闻妹妹曾经为我那孩儿祈福,甄植皇じ屑ぁ!
她这样大度聪颖,实在比我更适合陪在他身边,我忍不住这样想。
我入了寝殿,太后倒是没怎么为难我,只让我坐着陪她说话。
她云山雾罩说了一大堆,我听得直打瞌睡,最后才明白个大概:皇帝想赏个好爹给我,但太后似乎不乐意。
我心领神会,忙道:“太后放心,臣妾不会让您为难。”
“好孩子!快!坐到哀家身边来!”
太后瞬间变得慈柔,握着我手又搓又揉,“手这样凉,身上也没件像样的皮毛,我这里有一件黑狐大氅,待会拿回去。”
说实话她突然变脸,我很怕的。
诺诺道:“臣妾的位份低,不好用太贵重的物件。”
她的语气愈发怜惜:“儿是娘的心头肉,你这个样子,若是爹娘晓得了,是要心痛死的。”
提及爹娘,我心里五味杂陈,险些落下泪来。
谁料太后竟话锋一转:“就像我的老十四,远在遵化守皇陵,年节下都不能入宫让哀家瞧上一眼,我这心里头总是不安逸的,哪里还有心思去张罗旁的事情?”
我明白了,她想让我劝皇帝许十四爷回京?!
这不是找死么?
我若开口替十四爷说话,那便是十四爷勾结妃嫔串谋。
这不是存心害他么?
见我不做声,太后坐直了身子,正色道:“玉蝶之上,皇帝连你的封号都想好了,熹贵妃,钮祜禄氏,四品典仪凌柱之女,是四阿哥弘历的生母。可惜哀家心系遵化,无心此事啊~”
熹贵妃是我?
那永寿宫是修给我住的?
弘历是我生的?
太后方才说“凌柱”,我还以为是哪个汉臣,根本不敢往钮祜禄?凌柱身上想。
这太荒谬了。
我忙跪地叩首,直呼臣妾不敢!
“别怕!”
太后扶我起来,语气带着祈求:“好孩子,此事不用你直接进柬,你只要装晕一个月。到时我的心事了了,你的心事自然也能了。”
我看着太后慈柔的目光,心底一阵泛酸。
这样的目光,皇帝从未得到过。
他的母亲在为了另一个儿子,劝他深爱的女人骗他。
难怪他会那样冷面多疑,不过是个自幼缺爱的孩子。
若是能解除他们母子三人的芥蒂,固然是最好,但绝对不是用欺骗的方式。
我扯起一抹笑,轻声道:“太后惦记十四爷,皇上又何尝不是呢?”
“当真?”太后一脸怀疑。
“是!皇上曾同我提及儿时,说很羡慕十四爷,总能听到太后唱儿歌。说那首哄孩子的儿歌他到现在都唱不全,因为每次都是偷听了一半,十四爷睡着了,您便不唱了。”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太后,心里惴惴不安。
太后的神色变了又变,终于将我的手丢开了:“宁贵人,你很懂得拿捏人心啊!”
“臣妾不懂那些!”
我微微抬起头,语气不徐不缓:
“臣妾只是感慨即使贵为天子,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之时,皇上所惦念的竟只是娘亲唱过的儿歌。
谁能相信呢?或许连太后都忘了,皇上也是您的儿子,他和世间所有人一样,也需要娘亲的爱与信任。”
“胡言乱语!”
太后面色铁青,目光很是骇人。
菊韵暗暗揪我的衣袖,我不管她,继续说道:“太后,从古至今,多少兄弟阋墙之祸,都是因为爹娘处事不公,厚此薄彼,导致兄弟互生怨怼,最后分道扬镳。”
“放肆!”
太后一甩手袖,将案头的杯碟扫落满地。
我滑跪下去,盈盈一拜:“求太后垂怜皇上,解了他的心结,否则他怕是很难对十四爷释怀。”
太后闻言,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终究还是更疼十四爷些,就算是为了他,也会妥协的。
我叩首之后,默默退下。
菊韵吓得浑身打颤,嘴里哆哆嗦嗦地说道:“小主,您怎么敢这么与太后说话?”
我道:“为了皇上,也为了十四爷。”
我忽然很想他,不知不觉就到了养心殿。
大年初一,他见完请安的臣子们,便回到养心殿看黄河修堤的图纸。
可是他母亲在想着,怎么鼓动他的女人骗他。
我觉得他可怜。
我抱着他的时候,忍不住拍他的背,像他哄我那样,一下一下地拍。
他被我拍笑了,问道:“你是特地来哄我睡觉的?”
“四爷太累了,我心疼。”我的头抵在他肩上。
他抚着我的后脑勺,语气满是亏欠:“今日又让你受委屈了,我心里头都记着,来日总是要还的。”
我一震,想问他怎知道的这样快,话到嘴边又觉得好笑,六宫之内还能有事能瞒得过皇帝?
太后罚跪,一为了平息众怒,二为了礼遇莞嫔,让她在气势上,与华妃日渐持平。
我摇了摇头:“不委屈,只是让我多跪了一会儿,没说其他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我抱到塌上坐下,轻轻揉我的膝盖。
他说元宵节要给将弘暾和容曦、承欢和阿斯兰的婚事定下来。
弘暾是下一代怡亲王,承欢是十三爷的心头肉,他们俩的婚事拖不得。
我知道,十三爷的身子怕是不成了。
我倚在他怀里,心里难受得紧,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从寝殿往外走,透过昏暗的烛光,我看到弘历跪在殿中背脊微微发抖,身边全是茶杯碎片和水渍。
我听见他说:“皇阿玛,一定要夺走儿臣所爱的一切吗?自小伺候我的小宫女,您说沉溺温柔会荒怠学业,赐给了八叔家的弘旺,让她去热河陪着囚禁。
孩儿喜欢的古玩字画,您说靡费铺张会坏了德行,都赏给年羹尧,他转手就是赠与江南歌姬,那上头还盖着儿的印章,倒成了儿下江南风流的罪证。”
我暗暗叹息,看来是为了容曦,这一刻终究是来了。
少年人的欢喜总是气势如虹,他越是这样,皇帝越不会把容曦许给他,他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个情种。
半响,皇帝才开口道:“你可知自古君王,为何都称孤道寡?”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语气是极冷的。
我还在想弘历会怎么回答,就听见皇帝接着说:“因为人一旦动了心,就会脆弱得不堪一击,如何挑得起万里山河?”
良久之后,弘历缓缓爬了起来,没有想象中的失魂落魄,他挺直了腰杆,神色果毅冷漠,像是脱胎换骨一般。
孩子掉了糖会哭,但你许诺给他更大的一块,就不会了。
当晚,太后传了个太医给我看病,说我病重不宜见人,应当闭宫静养。
太后这是怪我,怪我不肯配合她诓皇帝。
皇帝圈禁十四爷,她便圈禁我。
母子三人,都是一个性子,何时才能解开心结啊?
我苦笑了一声,对着寿康宫的方向盈盈一拜,叩谢隆恩。
随后,华妃和皇后都派人送了补品来,华妃送的是冬虫夏草,皇后送的是东阿阿胶。
华妃宫里的周宁海还拿腔拿调地警告我:“娘娘说了,一应吃喝用品不够尽管言语,少去养心殿叨扰皇上,他日理万机没那些功夫关照你。”
我颠了颠那虫草的分量,约莫抵得上一本《列女传》,这东西是从青海那边进贡而来,通常是按克计算,华妃随手就赏了半斤,不可谓不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