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说翊坤宫的活儿难做,奴才们动辄皮开肉绽,但是每每职务有缺,满宫奴仆又都趋之若鹜,因为华妃虽然脾气大些,却从不在钱银上头吝啬。
故而有人私底下笑唱:华妃一顿打,能换十两金。
华妃白日里的一举一动,都是想挑拨我与甄窒喽贰
她如今又送补品来,也是别有用心:
一是为着我白天去了养心殿,她想警告我,我的一举一动她都洞若观火。
二是为着与皇后争高低,皇后赏得,她也赏得。
我越想越头疼,不禁感慨太后此时让我禁足,简直是救我一命!
第二日。
碎玉轩的槿汐姑姑也送了东西来,嘴上说过来探病,送的却是一罐子雪顶含翠和一本《金刚经》。
我道:“茶叶也就罢了,这佛经是何用意?”
“回小主的话,我们娘娘说如今外头热闹得紧,小主在院子里拘着,心里难免委屈憋闷,宫里的日子且熬着呢,抄抄经书能够静心。”
槿汐一边回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的神色。
《金刚经》32品,5160个字,字字句句说的都是个“空”字。
她这是想提醒我:万事到头一场空。
更是想警告我:空无所获,便是最大的获得,不争才是上成之选。
“娘娘这是劝我悟道么?”
我不觉笑出了声。
槿汐弯着腰,恭敬道:“不敢!娘娘说,心静只为得自在!”
“那烦请姑姑代为答谢,另外我这里有些冬虫夏草,姑姑带回去,赠与娘娘补养身子,若是娘娘不和用,拿去赏人也好。”
说着,我看了菊韵一眼,她立刻端出锦盒奉上。
莞嫔警告我不争,我也要让她知道,这青海特供的冬虫夏草,华妃已经送到了我宫里。
盼着她能明白,华妃有意拉拢,而我无心争斗。
当然,她兴许还会以为我也在警告她:你若是敢轻举妄动,我便与华妃联手。
谁知道呢?
反正她怎么想,都好。
槿汐接过盒子,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子,跪地奉上:“小主,这冻疮膏效果很好,是奴才私下里用的,您拿着吧!”
我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手,今年冻疮虽也发作,如今却好得差不多了,她怎知我有冻疮旧患?
槿汐见我迟疑,忙道:“娘娘的冻疮,皇上在碎玉轩提过一次。”
皇帝会在碎玉轩提我?
他虽不大怜惜后宫,还不至于伤人到这种地步吧?
她走后,我嘴角的笑意渐渐退去,拿着那冻疮药,心里直犯嘀咕。
高无庸注意到我脸色,小声道:“小主,槿汐与苏培盛是同乡故友,或许……她是在苏培盛那里打听了些消息,想给你卖个好也未可知。”
不对!
槿汐不是要讨好我。
因为她看我的眼神……啧……太过善意真诚,隐约压制着热切,嘴边上好像有一句什么话没说,以至于我遣她出去的时候,都觉得她不想走。
高无庸又道:“想是她得过冻疮,便对此事尤为在意?”
“对呀!”梅香恍然大悟似的,抚掌大笑道:“她入宫早,很可能之前在浣衣局待过,所以才会……才会……才会知道冻疮很难受。”
见梅香声音越说越小,跟被人踩到尾巴似的,我忙回头瞥了眼高无庸。
高无庸忙收敛住了眼底凶光,躬身道:“别听她胡说,槿汐从前确实是浣衣婢女,不过是在慈宁宫专门伺候太妃们的。”
何至于如此?
他们何至于如此紧张槿汐?
我又何至于如此在意莞嫔的一切?
我的目光落在《金刚经》上,笑叹道:“我确实需要静静心神,才不至于为局势所左右。”
因为局势,从来只在皇帝一言一行之间。
我既懂他的心,又何苦去纠结这些呢?
譬如自打过了大年初一,他今日宿在翊坤宫,明日宿在碎玉轩。
如此一碗水端平,实际上却是在挑拨离间,制造矛盾。
华妃是将门虎女,行事明火执仗。
她借着协理六宫之名,不仅调整各宫奴才杂役的分配,还克扣前阵子对她落井下石的妃嫔的月俸。
莞嫔是高门才女,做事绵里藏针。
她不仅对华妃恭顺,还广接善缘,参与宫宴的宗亲贵眷,从前只拜见皇后华妃,如今也渐渐开始拜见莞嫔了。
一个威震后宫,一个笼络前朝。
看似平分秋色,实则剑拔弩张。
皇帝甚至还破例,让莞嫔接见了母亲和妹妹。
这份殊荣从前只有皇后和华妃可享,如今莞嫔也使得,令人愈发相信莞嫔足以与华妃齐名。
就连承欢有时也会拐着弯同我提及莞嫔,她肯定也听说过“替身论”,才会发誓只喜欢我。
我明白皇帝的心,可莞嫔父母入宫那日,我还是酸溜溜的难受。
承欢想方设法哄我,又是学华妃与齐妃斗嘴,又是学皇帝叱骂大臣,可我就是笑不出来。
承欢遣走了所有人,凑到我脸旁,问我:“娘娘可知“莞”字何意?”
我挤出一抹笑,只是摇头。
承欢挠了挠额头,傻笑着道:“其实我也不知,不过巧慧姑姑跟我说,‘莞’是‘挽留’的意思。”
我的心口一震,抬眸看向承欢,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承欢握住我的手,脸上满是忧伤,娓娓道:
“皇伯伯曾经想册封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偏偏不肯留在宫里,于是他就拟了七八个与‘挽’同音的封号,结果人家看都没看一眼。
直到出宫,直到离世,都不曾体会皇伯伯的心意。”
“那个人,她必定是明白皇上心意的。”
“当真么?”承欢痴痴地望着我。
我重重地点头,就像是发誓那样的。
我说:“皇上那样想留她,就算没有看到那份册封单子,她也是能明白的。因为爱,即使闭上嘴巴,也会从眼睛流出来。”
承欢抓住我的手,语气很急:“那为何还执意要走?皇伯伯很想要她陪在身边的呀!”
是啊~她为什么要逼着自己离开呢?
我怔怔地出了神。
承欢不依不饶地拽我,非要我给个说法。
我微微叹了口气:“上回弘昼受伤,太医们给他拆绷带换药,你为何要躲出去哭呢?”
承欢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我又道:“当时他满口唤着‘承欢,承欢,还好受伤的不是承欢’,他也很需要你陪在身边的。”
承欢咬了咬唇,低低地嘟囔:“我怕,怕见着他痛的死去活来,那样我也会心痛死掉的,如果不是我,他何至于受这个罪?”
是了,她是因为害怕,不忍看~!
有很多次,我也想要出宫,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害怕继续待下去,他会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不美好,或者我会对他的期待越来越高,失望也越来越多……
时间无情,到最后怕只剩丑陋的彼此,和无法兑现的承诺。
感情最好的样子,在昨天。
我搂着承欢,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每一下都像是在安抚自己。
承欢揪着帕子,红着眼眶问我:“他会怪我么?”
“不会的,他定是会明白你的。”
我想……
皇帝也是明白的,所以才肯放她走。
……
转眼到了元宵。
华妃娘娘从外头请来戏班,畅音阁里上午就唱上了,宗亲和高门贵眷从早到晚分批入内赴宴,外头热闹的不得了。
我抱着暖炉坐在廊下,望着宫门出神。
兴许十三爷今日会进宫,若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罢了!
太后让我静养,我擅自跑出去找什么忌讳?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看向身侧的高无庸,我道:“上回莞嫔送的雪顶含翠是极难得的,你拿上,到养心殿外远远地守着,若是遇上十三爷或者弘暾世子,便交给他。”
高无庸出去没多久,御膳房就流水似的送了许多菜过来。
菊韵梅香直呼华妃娘娘就是大方,所以过节的分例格外丰厚。
我瞧着那些菜色,便知十三爷要来了,连忙下厨又亲自炒了几个小菜,烫了两壶酒。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皇帝果真带着十三爷来了,弘暾和承欢跟在后头。
兄妹俩一个生得像爹,一个生得像娘……
也许很多年前,十三爷与绿芜走在一起,也是这样俊得令人挪不开眼吧!
只是十三爷如今愈发消瘦了,明明比皇帝小好几岁,头发却已经见了白。
十三正要喝酒,承欢娇哼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十三爷瞬间不动了。
我笑道:“拼命十三郎连老虎都不怕,竟会被一个小丫头给拿捏了?”
“没办法,一物降一物啊!”
十三爷看着承欢,嘴角难得展开了笑。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是我托太医制的药酒,大约味道不如巧慧酿的,但是对身子是有好处的。”
闻言,皇帝的目光扫向十三爷,十三爷立马端起酒杯,笑着道:“如此,皇兄亦可安心。”
“今日你可不能喝多了,晚宴我要宣布两件事,到时候你双喜临门,必定有许多人上前敬酒的。”
皇帝嘴角微微扬起,俩人对视着碰杯,目光又齐刷刷投向我。
“恭喜!”
我挑了挑眉,亦举起酒杯。
承欢不知我们在笑什么,便问弘暾:“三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呢?”
“你不是一直惦记着阿斯兰信中所写的草原么?”
弘暾侧首凝视着承欢,嘴角笑出的弧度与十三爷很像,只是眼神阳光朗阔,不似十三爷总好像有许多苦楚。
“嗯!我想去草原骑马放羊,总比在紫禁城望着四四方方的天要快活。”
承欢的眸子亮晶晶的,说话间往嘴里塞了一块蜜汁莲藕,又夹了一块到弘暾碗里,问:“三哥不也向往边塞风光么?”
“是啊,你往后怕是要长住在那里咯!”
弘暾自然地伸手揩去承欢嘴角的蜜汁,眼神柔软得像一团棉花。
承欢是在柔软的棉花里长大的,才会这样贴心,这样招人疼。
绿芜若是知道了,必定会欢喜的。
我这样想着,自顾自地喝了一杯酒。
承欢小脸涨得通红,带着哭腔去拽皇帝的衣袖:“皇伯伯,三哥要把我卖到蒙古去放羊了!”
我们都笑开了,相互碰了好几次杯,说了些承欢闹出的笑话。
不知怎的,突然就静了下来。
十三爷凝视着承欢,半响,忽地如释重负地松了肩膀,唤了声“四哥”。
这一声“四哥”太戳心了,我和皇帝都愣了神。
十三爷语带笑意:“记得四哥登基初年,承欢不知轻重,还是像在潜邸时一样黏你,你在勤政殿与大臣议事,承欢就坐在你腿上吃点心,点心屑吃的到处都是。
吃饱了小手还揪着你的衣摆,睡着了都不肯松开,你只好把她搁在龙椅边上睡,自己憋屈地只坐一角。”
“是啊!”皇帝笑着,眼神投向我,“她怕是从古至今唯一一个睡过龙椅的小公主了。”
小公主?
我迷糊了一瞬,又觉得很合理,毕竟承欢在他心里,一直都是女儿。
“想想我圈禁养蜂夹道那年,弘暾只有2岁,他额娘是个好性子的,连奴仆都压不住,更遑论教养孩儿。
可如今这孩子,文能提笔辅君上,武能跃马定边疆,倒比我当年强上百倍。”
说着,十三爷又端起酒杯,与皇帝碰了碰杯。
皇帝只唤了声“十三弟”,而后如释重负般呵了口气,将酒一饮而尽。
他们谁也没有说出那个“谢”字,可却好似说尽了一生的感激。
皇帝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朕要给弘暾赐婚,容曦那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性子……”
我原以为他会像所有媒婆那样,说出一套诸如“柔嘉淑慎,晓瑜名门”的说辞。
谁知他顿了顿,自己先笑了:“反正容曦7岁就给承欢伴读,也算是弘暾一手带大的,自己□□的媳妇,自己受着吧!”
弘暾的喜悦难以掩饰,当即跪下叩首谢恩。
承欢鬼头鬼脑地捂着嘴笑,小声嘟囔着:“等了这么多年,可算是圆了梦了。”
亏得是弘暾,京城像他这样18岁还未娶妻的世子爷,实在是很少见,只怕兆佳福晋早就着急了。
我笑着道:“快起来,地上凉。”
“皇上!”弘暾又磕了一个头,目光很是坚定:“听说卓资山有贼寇作乱,我想随军出征,然后跟随年大将军去青海巡视戍边一年。”
“不行!”
我下意识地开了口,声音又急又响,惊地皇帝脸色都变了。
他握住我的手,关切道:“你怎么了?”
因为……因为什么呢?
我也说不上来!
我脑子空白了须臾,才干笑着道:“都是快要成亲的人了,不宜去那些打打杀杀的地方,容曦也不会答应的。”
弘暾松了口气,略有些难为情地笑着:“孩儿与容曦说好了,我会在她及笄礼那日归来,军功便是最好的聘礼。”
“起来吧!你宁娘娘也是担心你的安危!”
皇帝的目光定在我的脸上,他显然不相信我的说辞。
我心虚地低下头,为自己的冒失懊悔。
十三爷大约是见我情绪低落,故意调笑道:“瞧瞧,这便是娶了厉害妻房的后果,什么事儿都得绊着你。”
“可不是嘛!”皇帝也笑着附和,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又道:“承欢和阿斯兰的婚事也要定下来,伊尔根觉罗王爷已经上了三道求婚的折子,朕也不好再推迟了。”
承欢瞬间羞红了脸,挪到我身边撒娇,说不想嫁。
“那便不嫁,留在怡亲王府,哥哥养你一辈子!”
弘暾故意打趣她,承欢又气又急,那模样实在有趣,我都忍不住笑了。
“娘娘,孩儿现在还不想嫁!”承欢靠在我肩上撒娇。
我垂眸看了她一眼,心瞬间软的不像话,低声道:“不着急,总是要先办你三哥和容曦的婚事,才能轮到你的。”
皇帝和十三爷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打转,我方才的失态,令他们不安了。
临走前,十三爷把弘暾和承欢支去折梅花。
他对我说:“弘暾是必须要出征的,否则他一个18岁的毛头小子,凭什么接管丰台大营?”
“孩子跟着年羹尧出征,你放心么?”
我固执地盯着他,他的身子骨这样差,最疼爱的儿子实在应该在身边守着。
十三爷眉目间泛起一抹凄楚,旋即变作果毅。
他正了正肩膀,道:“我在养蜂夹道蹉跎十年,错过了建立军功的机会,如今皇兄疼惜我,赏了铁帽子王的封号,可大清建国以来就我这么一个没有军功的铁帽子王。”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语气那般苍凉,听得人心痛。
他才不是什么靠着旧情上位的无能之辈!
他是曾用一把小匕首只身杀虎的勇士,是凭借一张脸便可调动八旗子弟的侠王啊!
那十年圈禁,毁了他本该耀目的一生。
我凝视着十三爷,半响未语……
他侧首看我,带着一丝苦笑:“我如今病体残身,是没有要强的命数了,只盼着儿子争气,能够顺利接管丰台大营,这样即使我撒手去了,也不用担心皇兄的安危。”
我再说不出一句话了,心里堵着一团棉花,上不去下不来,只是憋着。
我求饶似的看向皇帝,我希望他能说点什么,起码该告诉十三爷他是功臣,是能臣,铁帽子王他当仁不让。
结果……结果他似乎比我还伤心,手握着拳头在黑夜里发抖,像一只隐忍待发的狮子。
那晚元宵宴会上,皇帝斥责了庆郡主,因为她给在热河圈禁的弘旺小爷送了过年的衣裳鞋袜,而运输的车马是专程往那边去送御赐之物的,此为僭越。
我听后默默了许久,皇帝是想起了八爷当年设计陷害十三爷,所以迁怒于他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