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只唤了声“娘娘”,便再说不出话来。
我呆了片刻,忙下床踏了鞋子,急匆匆地往外跑:“承欢呢?承欢如今在哪儿?十三爷可好?”
菊韵拿着披风追上来将我裹住,哭着跟我说:“十三爷当场晕过去了,承欢格格高烧不退,俩人都在寿康宫,太医们都在守着呢!”
我头疼得厉害,一脚踏空栽倒在地上。
“娘娘,皇上已经三日不进水米了,你要是再有个好歹,还让他活么?”
菊韵强行将我拖回屋,我抱着双膝枯坐在软塌上,望着门口出神。
天边轰隆隆地巨响,这场大雨像瓢泼似的往下淋,我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只觉得胸中好苦好酸。
“砰砰砰~”
一阵撞门声后,我看到弘历从雨里冲进来,浑身湿漉漉的。
我还没来得问话,他已经跪在我膝下咚咚咚地磕头:“娘娘,你去劝劝容曦吧!她已经跪了两日了,再这样会出人命的!”
原来是容曦想与弘暾的灵柩完婚,想以世子妃的名义服丧守灵。
怡亲王不同意,富察府不同意,皇帝自然也不同意。
弘历跪在我面前,双眼红通通的,满是痛楚。
我突地站起身,复又滑坐下来,缓缓道:“我不能去。”
“为何?”
弘历惊诧地望着我。
我一旦去了,皇帝必定会因我的心意而改变旨意。
可我……我实在不知哪种人生才是好的,不敢再擅自插手了。
我的手死死地抠着椅子扶手,闭着眼睛,哑声道:“你去,去派个太医在边上看着,哄着她用些参汤也好。”
弘历重重地磕头,失望地走开了。
我再也忍不住,敖啕大哭起来。
不知是不是听见我的哭声,弘历又折了回来,扑到我膝下唤道:“姑姑,儿知道你是若曦姑姑,小时候你也是抱过我的,姑姑,你去劝劝容曦吧!”
“四阿哥,你糊涂了么?这里哪有什么若曦姑姑?”
我垂眸看着他,心几乎要被撕开了。
他还小,只晓得苦守孤坟是苦,一世寡居是苦。
却不知,这世间的苦有百种,其中最难熬的就是心上人并非身边人。
弘历又俯身叩首,求道:“你就当是帮帮孩儿,我实在不忍容曦如此受苦!”
我心里乱的厉害,也没心思同他解释若曦的事情。
只道:“我就是不忍她受苦,才不能插手。”
弘历怔怔地望着我,他大约觉得我是在借口推迟,自顾自地唱起歌来: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草丛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上书房夫子的嘴巴,还在拼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散学,等待休沐的时节
紫禁城外什么都有,就是不能随意出游
关羽和秦琼,到底谁会比较牛
昨天见过的那个小宫女,怎么还在我的窗前停留
夫子的戒尺,手里的破书,心里朦胧的悸动
总是要等到阿玛问,才知道工课只做了一点点
……”
“姑姑记得么?你教孩儿唱的歌,你说过会护着孩儿,护着承欢,现在我求你也护着容曦吧!”
我被他唱的愈发心乱起来,苦劝道:“容曦性子执拗,此事她若是想不通,谁劝也没用的。”
“姑姑,你只去看看容曦便好,行吗?”
弘历几乎要哭了,他是真心的,可他终究不懂容曦。
我若是去了,皇帝见不得我伤心,横竖会给个旨意,容曦无奈只能屈从。
后果……
“皇上若是下了明旨,公然解除婚约,或不许她按照世子妃的规制服丧,她必定会做出比这刚烈百倍之事,你想让她死吗?”
弘历听了这话,五雷轰顶般跌坐在地上,半响才回过神来,匆匆地跑进了大雨里。
我悄悄跟在后头,远远地看着养心殿。
容曦穿着只绣好半截的嫁衣,端正地跪在雨里,像一朵在雨中亭亭的蔷薇。
弘历与她拉扯了几下,不知说了些什么话。
容曦以膝盖为步,往后退出半个身的位置。
她恭敬地叩拜,口中高呼:“四阿哥乃千金之躯,实不该来此淋雨,容曦有求于吾皇,甘愿长跪不起。”
说罢,她双手捧起弘历落在泥水里的衣摆,用一种下位者的恭敬姿态,表明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不可逾越。
弘历气得浑身发抖,捧着她的双肩问:“你为了他,连家族父母都不顾了么?”
……
我听不清容曦说了句什么,总之弘历就跟被杀掉了一般,行尸走肉般走开了。
我的余光扫到拐角处,好似站着一个绿衣少女。
是青樱!
她手里拿着一把伞,却不打,只是站在原地淋雨,痴痴地望着前方。
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弘历没有走,正站在另一处,默默地盯着容曦。
过了好一会儿,青樱撑着伞走了过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径直跪在容曦身侧,替她打伞。
我听见身后有人在叹息:“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我回首,看到十四爷,一袭鸦青色长袍,目光悠远又酸楚。
对视了一瞬,他红着眼眶问我:“若你是容曦,会如何做?”
我尚未作声,他已自顾自地摇头。
他苦笑着道:“算我白问,你都没有去劝她,其实心底已经做了选择。”
我不劝,是因为我不晓得该如何劝。
一生很长,一步错便是步步错。
我不劝,是因为我明白容曦的心思,她必定要尽了所有努力,放弃的时候才不会心有愧悔。
我若是此刻劝她回去,来日辗转反侧之间,她只怕会恨自己当初没有坚持,总以为再坚持一会儿结果会不一样。
痴情之人,是劝不得的。
我摇头,将这些话都咽下肚。
他侧首凝视着我,长长地叹气:“也罢!贵人回去歇着吧!你若是病倒了,承欢怕又要丢掉半条命去,我自会去劝说皇兄的。”
“十四爷难得回京,还是不要图惹是非的好。”
我微微福了福身子,抢先他一步走上了通往养心殿的走廊。
一进门,便见皇帝坐在地上,周身堆满了纸张书卷。
我默默坐到他身侧,捡起一张来看,竟是弘暾的课业。
他自顾自地说道:“弘暾5岁开蒙,他的课业我都悄悄收捡起来,托人带去养蜂夹道给十三弟看,怕被人抓住把柄,看完又随身带回,全部收在我的私库了。”
“是谁干的?他只是腿伤怎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我咬牙切齿,泣不成声。
他的目光落在腿边的一本折子上,语气异常阴鹜:“就算查不出去是他,朕也要全部算到他头上。”
我垂眸一看,是年羹尧的折子。
“今早年羹尧上了折子,说随军伺候的军医都引咎自尽了。”
说着,皇帝又从案上抽出另一份折子递给我,是太医院检查后的结果,说是跗骨疽发作。
我不信。
我僵硬地摇头:“不可能!附骨疽没个几年功夫不会严重至此,弘暾生龙活虎,出阵前还特地带着承欢和容曦去骑马。”
“那孩子素来懂事,十三弟幽静之后,他自许是顶梁柱,便事事处处都要争气,腿上有附骨疽竟瞒得这样好。
这回被贼人的火器伤了,又连续几日水过河,伤口被污水浸了……”
皇帝扶着前额坐在龙椅上,眼底的哀恸夹杂着悔恨,比我还要难过万分。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视作亲子的侄儿,更是悉心培养的臂膀。
情感和理智双重打击,饶是帝王也承受不起。
我上前抱住他,语气带着杀意:“如果不是心里有鬼,那些人怎么会急着自尽呢?”
“你当初就提醒过我,可我总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中。”他扑在我怀里痛哭,嘴里反复念叨着:“十三弟和承欢不会原谅我了,你也不会原谅我了,还有容曦……”
我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心底酸痛无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切都命运,命运的箭谁也拦截不了,就算是帝王也不行。
胤G六年七月二十日辰时,怡亲王世子爱新觉罗?弘暾猝,年十九,照多罗贝勒例殡葬。
其未婚妻富察氏闻,大恸,截发诣王邸,请持服,王不许;乃跪于养心殿外,哭,昼夕三日不去,终不得许,乃还其家持服。
那天,我从养心殿出来,容曦爬到我脚边,扶着我的足尖嘤嘤地哭着。
“宁娘娘,你帮帮容曦吧!帮帮容曦吧!”
青樱在边上磕头,她磕的很实在,额心的血都被雨水化开了。
漫天的大雨,令人格外清醒,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也或者是两个。
……
我劝动了容曦,劝动了皇帝,却劝不动自己。
一连十几日,一想到那一双璧人跪在我跟前谢恩,我就食难下咽。
八月初六日。
皇后在宝华殿设了道场给弘暾超度,我一早便强撑着起身,拿着已经抄好的经书赶了过去。
路过隆福门的时候,华妃的轿撵迎面而来。
我立在道旁,静静地给她让路,胸腔里的怒火隐隐撩拨着,很痛很痛。
华妃停下轿撵,声音娇滴滴的:“啧啧啧……怎么消瘦成这个鬼样子?”
“娘娘,听说宁贵人与怡亲王府交情匪浅呢,恐怕是为了世子爷伤心的吧?”
或许是我多心,总觉得小宫女的语气中带着窃喜。
华妃叹了口气:“可怜哪!回头本宫让人送一支千年老参过去,好好养着吧!”
华妃的叹息声好刺耳,引得我一阵恶心。
我强忍着不理会她,没走两步,就听见那小宫女尖滴滴的嗓子又响了。
“这行军打仗的苦,哪是人人都吃得的,再仰慕年大将军,也终究成不了我们大将军,还妄想贪图军功,真是巴狗子咬月亮。”
不忍了!
我快步追回去,揪住那宫女的衣领,在华妃瞠目结舌的惊呼声中,一下一下地抽她。
直到累得手臂直颤,我才虚弱地退到一边,目光无波地凝视着华妃。
“你……你当本宫是死的么?”
华妃瞳孔猛烈地震动,显然是被我惊着了。
我牵了牵嘴角,缓缓道:“她这番话若是传到太后耳里……”
我故意不提皇帝,毕竟他还要继续烧年氏的灶台,直到烧榻为止。
“你在威胁本宫?”华妃嗤笑着,眼神几乎能将我杀了。
我直视着她,语气不徐不缓:“奴才背谬至此,娘娘还要护着,果真是主仆一心,想必她刚才说的,肯定也是娘娘想的,我会如实禀告太后的。”
华妃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压着怒气瞥了眼那宫女。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都说宁贵人与世子爷情同姑侄,奴婢不该胡言乱语!”
小宫女当即俯跪叩首,满口求饶。
她倒是机灵,作死都要拉个垫背的,口口声声都牵挂着我。
我有些累了,扶着菊韵的手臂,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然后我说出了这一生,说过最恶毒的话。
我说:“臣妾命薄,哪里配有世子爷这样勇武的好侄儿,娘娘的侄儿倒是不少,又个个都吃得边境刀剑之苦,来日自有娘娘领悟姑侄之情的好时候。”
“你!你竟敢诅咒本宫!”
华妃气极了,拿手上的珠串砸我。
我一把接住了那簪子,往她怀里一扔:“听说余氏鬼魂索命那回,娘娘说过连阴司地狱报应都不信,怎的会怕小小诅咒呢?心虚么?”
“你!你小小贵人竟敢冲撞本宫?”华妃探出半个身子,用手指着我咬牙切齿:“周宁海!快!快!”
话音未落,一个瘸腿的太监蹦上前来。
梅香挡在我身前,满口“死阉货”与他撕扯起来。
我站在边上冷笑,这样的人皇帝竟宠了她这么多年,也是难为他了。
“华妃娘娘,何必如此呢?”
一个清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眉帷
她缓缓地走到我身边,将我护在身后,垂首说道:“太后为了世子爷痛哭了好几场,娘娘有这功夫与闲人争执,不如多去看看太后,尽尽孝心也好。”
华妃冷哼了一声,手指指了指惠贵人,又指了指我,最后极不情愿地走开了。
我干咳着,捂着胸口半天才顺过气来,与眉嵯嗷バ辛死瘛
我望着她,感激的话没说出口。
她却先说:“从前听陵容说过,你是怡亲王府送进宫的,我原本还不相信,如今看来是真的。华妃的性子后宫谁敢惹她,你就算心里有气,也不该这样贸然动手。”
“谢谢你。”
我干哑着嗓子,哽咽着蹦出这三个字。
弘暾的死,我实在没法子不迁怒于年家人,我做不到。
“说句不该说的话,若是闹大了,皇上他……”
提及皇帝,眉岬纳裆透出绝望,叹了口气:“连莞嫔都要让她,你好自郑重吧!”
她言下之意,华妃犯了再大的错,皇帝也只会向着她,而不会顾别人的死活,所以她才会这样绝望,劝我小心。
华妃,华妃……
华妃这口热灶,也是时候塌了。
从宝华殿回来,皇帝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了。
我看着他,勉强挤出一抹笑:“怎么?华妃去你那里告状了?”
“哪只手打的?”
他掰开我的手掌,细细地验看,用嘴轻轻地吹着,又吩咐人去拿药膏。
我静静地凝视着他,他消瘦的背脊在夏天的薄衫之下,愈发单薄。
我哑声问道:“你还好么?”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苦笑了一声:“朕,不敢不好。”
是了,他是皇帝,皇帝的身子不属于自己。
我顺势倒在他怀里,我想同他说紫禁城的日子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他紧紧抱着我,哄孩子似的劝我:“你总是要尽力吃些东西的,十三弟今早还派人来传话,说想接你去府上陪陪承欢,你这样虚弱,我倒不敢答应了。”
“我去!我想去!”
我从他怀中挣脱,祈求似的望着他。
他的目光有些迟疑,抿着唇没有作声。
我瞥见桌上的点心,忙抓起来往嘴里塞,一个接一个地塞。
吃到第七块的时候,我忍不住干呕了一下,然后他哭了。
他耷拉着脑袋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
他说:“这个鬼地方,你待不下去了,是不是?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你想离开,是不是?”
一瞬间……我对他的那一点点怨怪,都变作铭心刻骨的疼惜。
我拥他入怀,轻声说:“不会的,我会努力活很久,一直陪着你的。”
他紧紧地抱着我,反复问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对得住天下人,又对得住身边人。
我被难住了,陷在这个问题里纠结了好几日。
后来我问十三爷,他告诉我:“既然是身边人,自然是会明白你心意的,又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呢?”
我入住十三府那日,巧慧激动得孩子似的,围着我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
她经常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问皇上待你好不好,你身子好不好,听说华妃欺负你,皇上不替你说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