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像一场梦，一场锥心刺骨的梦。

除了痛，还是痛。

醒来时，皇帝正捧着我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他双眼通红，须发凌乱，眼底明明没有一丝泪，却仿佛一口充斥着孤寂哀戚的枯井，令人心伤。

见我醒了，他呆了许久，直到眼眶涌出泪，嘴角才哆嗦着绽开笑。

他用我的手磨蹭他的脸颊，嘴里低低地呢喃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我漫然四顾，屋里头坠满了彩色的折纸，却不见孩子的踪影。

我慌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一直掉眼泪。

“噢！是女儿！是女儿！”他这才会意过来，对着屋外唤道：“熹妃醒了！你们快！快！快抱小公主过来！”

外头方才还鸦雀无声，顷刻间欢腾起来，连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都似踏歌一般，欢欣雀跃。

他活过来了，院子也有了生气。

菊韵抱着孩子进来，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搂在怀里，献宝似的给我看，又让我贴她的脸颊，她柔柔的，小小的，有一股甜甜的奶香味儿。

他笑得孩子似的，压低着音量说：“你看，肤色白净，眉目清秀，多像你啊！”

“才多大，就能看得出来？”

我很累，声音虚弱到几乎不闻。

他把耳朵凑过来听，而后低低地笑道：“你看，胧月不仅生得像你，就连哭起来都像，先是呜呜咽咽的，若是你不及时哄她，她便会撕心裂肺起来，非叫你心肝脑仁都疼不可。”

我一愣，“胧月？”

他道：“从前你不是说过么？若生女儿，最喜欢的名字是胧月啊！”

说罢，他用鼻尖去抵孩儿的脸蛋，尚未挨上就迅即缩回，然后在那种柔软目光的凝视之中继续试探，手里一下一下地颠着，无比怜惜。直到孩儿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他才极不舍得地交到乳娘手里。

看着他嘴角暖暖的笑意，看着孩儿在他怀中睡得安稳，我仿似跌入了柔软的棉花堆里，一股暖意直蔓延到了心底。

“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可爱的女儿，辛苦了。”

他吻我的额头，鼻子，脸颊，唇瓣……仿似生怕会失去我那般爱惜。

我用脸颊无力地贴着他的手背，一下一下地磨蹭着，“我好怕，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眼眶瞬间红了，眸中是剜心般的疼痛：“对不起，对不起，往后我再不会让你一人涉险了，我定要时刻守着你们母女。”

我摇头，眼泪乱飞。

我知他不是存心的，可还是心酸的厉害。

朝政与我，上天在冥冥之中替他做了选择。

当我疼得死去活来，床榻边只有哭得嘴唇发白的承欢，满头大汗的接生麽麽，菊韵梅香……

那一刻，无助，绝望，悲哀都在侵袭我。

然而，当我看到孩儿，看到她稚嫩的脸，便在刹那间原谅了这该死的宿命。

可是伤心啊，由不得人。

他一下一下地啄着我脸上的泪，动作轻柔无比。

他说每当想起我倒下后嘴里一直嘀咕着“见不到了，再见不到了……”他就心如刀割。

我怎么能怪他呢？

天下，不仅仅是一块玉玺，一把龙椅，而是天下人的天下。

我岂可以一己之身，同全天下争高低？

我爱他的勤政，爱他的克俭，爱他的坚毅，爱他的无私……

但其实我最爱的，是他衷爱这天下的样子！

又怎么能因为他衷爱这天下，而去怪他呢？

“我明白。”我浅浅一笑，轻抚着他的脸颊，“你也不想的。”

他听了，眼底的伤痛愈发浓烈，闭着眼睛在我额心深深落下一个吻。

我搂着他，一下一下的抚着他的背脊，目光落在床头上挂着的七彩折纸。

我问：“庆成也来了？”

他道：“是啊！她和承欢抄了七日的经书，这会子亲自送到宝华殿去了。”

说着，他坐直了身子，抬手一挥：“瞧瞧，这满屋子坠着的，便是庆成带着奴才们连夜折出来，说是叫做什么纸鹤，可以祈福驱灾，保你和孩儿平安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皇帝得了消息，立即快马赶回，路上曾经坠马，手臂被尖石划开，活生生撕下一块肉来，可是他抱着我和孩儿，竟没露出半分端疑。

大抵是千纸鹤管用，或许是心态所致，我的身子恢复得不错，精神一日好是一日，渐渐地也有精力同他们说笑了。

因胧月出生时有六斤六两，承欢私底下总是唤她“六六”，皇帝觉得有趣，便也默许了公主乳名为六六。

一日，庆成逗弄六六，比对她的眉眼口鼻分别像我还是像皇帝。

承欢捏她的小手，问：“可愿意像承欢姐姐？生得美若天仙，还会弹筝作画？”

“还是像庆成姐姐好，不仅花容月貌，还会做一手好菜，骑马也比承欢骑得好！”

庆成挤到摇床边上，冲承欢不服气地挑眉。

我抿嘴嘴低笑：“都好！都好！我只盼她同姐姐们一样淳善重情便好！”

小小的人儿也不知是否听懂了，竟咯地笑出了声，声音还那般响亮清脆。

惹得我眼角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我靠在窗口的软榻上，忽觉这个春天格外的暖，花儿开的也好。

忽听得有人在笑:“姐姐，今儿个天气好，我过来讨盏茶喝。”

是祺贵人。

她如今算得永寿宫的常客，时不时就送些婴孩的穿戴或者小玩意儿，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我虽不知她欲意何为，但到底不曾驳了她的脸面。

我们虚伪地寒暄了几句，她忽然话锋一转：“还是姐姐福气好，不像那个莞嫔，算计来算计去，还不是落得这样的下场，这辈子怕是再不能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