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并未说话,只是苦笑着摇头。
我们干坐着,默默了片刻。
他忽而叹息道:“孩儿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究竟哪里比不上弘暾,为什么容曦宁愿苦熬着,也不肯跟我!后来是十四叔的一番话,将我心中的郁结通通说开了。”
十四爷?
他竟敢私底下与皇帝的儿子接触,不知道皇帝多疑么?
也不怕生出事端来?!
我下意识地“啧”了一声,旋即敛容正色道:“想通了就好,不过……皇上不喜你们兄弟与几位皇叔过从甚密,往后还是少接触的好。”
弘历点头,目光小心地打量着我,试探性地问道:“额娘不想知道,十四叔是怎么劝我的么?”
我心念一动,当即随口胡诌:“他一个武夫,能说出什么感天动地的肺腑之言?!”
“他同我说了个故事,额娘想听么?”
弘历含笑凝视着我,目光诚恳中带着说不清的意味。
不知怎的,我的心莫名地抖了一下。
“什么故事,难不成比话本子还精彩?”
我按捺住好奇心,只是慢条斯理地饮茶,并不表现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弘历呵呵呵地朗笑起来,半响才敛住笑声,娓娓道:
“他说有一个男子,喜欢了一个姑娘很久,可惜相遇时彼此还很小,并不懂得那动辄针锋相对的情谊,有一日会变成足以颠覆一生的爱。
男子那时拥有的太多,总是不能体谅姑娘的种种为难之处,不喜她与□□为友,不懂她的放纵不羁,理解不了她的胆大妄为,每每做出许多费心不讨好的事儿。
直到岁月更迭,世事变迁,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喜欢的原本就是她的与众不同,离经叛道。
他终于愿意……平静地接纳她的一切,为她冒险做任何事,可姑娘已经找了心灵的归处。
他说,相爱是需要天时地利的,差一时一刻都不成。
若是当真心悦一人,便是要随了她的心思,而不是将自个儿觉得好的,全部强加于她。”
说到这里他略略停顿,着意看了看我,感慨似的:“怪只怪儿子那时幼稚,只晓得与她打闹,塞些饴糖点心,并不能尽懂她一个女娃娃在宫中伴读的艰难,终究不及弘暾……能够让她敞开心扉啊。就算我强留了她在身边,怕将来,她会同八叔的侧福晋那般,临死还要讨休书,以求与相爱之人到阴间团聚。”
听着听着,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呼吸都有些不顺了。
半响,在弘历关切的凝视中,我眼波一转,举目远望:“你能放下,我便心安了。”
“还不够!”我将目光从远处移回来,郑重道:“还要懂得忘掉失去的,珍惜拥有的。”
弘历思索着重复我的话,我轻笑了一声,接着道:“如果我没猜错,皇上该是属意富察氏,噢,就是元宵节上兆佳福晋赞赏过的那位琅霉媚铮我瞧着很是端庄持重,一言一行皆有定数,是个好孩子,可堪与你相配的。”
“皇阿玛看重的人,必定是极好的。”
弘历微微颔首,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
我沉吟片刻,轻笑了一声:“当然了,你只需遵从本心,额娘自不会让你委屈了去。”
“额娘费心了,只是三哥尚未娶妻,孩儿不好抢在他前头吧?”
弘历端着茶盏,却并没入口,只是轻轻嗅了嗅茶香,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我整了整衣袖,淡淡道:“不相干的,三阿哥的婚事自有皇后做主。 ”
弘历一惊:“皇……皇额娘要回来?”
“傻孩子!”我不禁笑出了声,将糕点碟子往他跟前推了推,示意他用些:“皇后只是于星宿上不利,去避祸养病的。如今皇嗣安然降生,又生得白胖可爱,承欢大婚在即,太后也惦记着,她自然是要回宫的呀!”
弘历转眸看了眼睡得正熟的六六,又一脸担忧地回看我,犹豫再三终是没有说出什么。
我完全明白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后宫的事儿无需你插手,额娘如今是两个孩儿的母亲了,自然晓得自保。你只需照顾好自己,安心办好你皇阿玛交代的差事,体察民情,修养德行,习学本事,如此……”我凝视着他,随手捻起一枚糕点递上,“未来可期!”
弘历愣了一瞬,立时起身,双手接过点心。
恭敬道:“谢额娘!孩儿一定谨遵您的教诲!”
我抬手示意他坐下,随口问了句:“听说你最近在负责工部治水工程的相关事宜?”
“正是!”他嚼着点心,笑盈盈地说道:“治水是国之大计,儿不敢怠慢,故而最近来得少了些,额娘可是怪我?”
我面上漾开了笑,神秘低语:“前儿个十三爷与皇上谈及汛期治水,道是高斌颇具才干,可堪大用,又说他的幼女年16,容色倾城,雅擅音律,在京城闺秀中名声不小。”
“额娘的意思是?”
弘历放下茶盏,倾身认真听着。
“额娘希望你能忘掉失去,珍惜拥有的。”见他略有动容,我苦笑了一声:“当然我的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皇阿玛的心意。”
弘历微微点头,整肃颜色:“儿臣省得!这就去向皇阿玛谢恩!”
“去吧!”我颔首嘉许。
他转身去瞧了眼六六,关切了几句六六吃睡可好,末了极其随意地说着:“听说皇额娘一直属意将青樱赐给三哥,可青樱似乎不大愿意,此番怕是要闹出些风波来。”
92.
“噢?是么?”我眉心一跃,故作不关心状:“不过那是皇后的事儿,咱们不便过问,随她去吧!”
弘历顿时变了脸色,急问:“额娘,你从前不是很喜欢青樱么?莫非是因为皇额娘……才?”
“你从前不是嫌青樱聒噪么?”我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蹙眉道:“怎的?如今……又关心上她了?”
弘历极不自在地仰着头,语气坚定异常:“儿臣只是念及儿时情分,瞧着她可怜,这阵子那尔布都不让她出门了。”
“嗤……”窗外忽传来小老鼠似的吱吱声,我和弘历齐刷刷看过去:“是谁!”
承欢从窗口探头望过来,咯咯笑道:“弘历哥哥,你连这等闺阁秘事都知道?当真是情真意切啊!我今儿个就出宫告诉青樱,让她安心等着嫁入四阿哥府吧!”
我暗暗瞪了她一眼,又看弘历脸红到了耳后,也不免笑了出来。
弘历连连摆手否认,在咯咯的笑声里仓皇而逃,恰好撞上从内务府回来的菊韵。
菊韵笑问:“四阿哥这是怎么了?从前也不曾见他这般毛躁啊!”
“兄妹俩打趣儿呢!往后承欢嫁出去了,弘历也要开衙建府,我这永寿宫便再难这般热闹了。”
我笑着凝视承欢,心里头一时竟生出了些落寞来,不由得轻轻叹息。
承欢的笑声止住了,走到我跟前冲我做鬼脸。
我轻抚她的额发,漫然道:“我们承欢啊~如今出落得愈发像……像个大家闺秀了,就是疯起来还是没个正形,好在阿斯兰有一双恩爱的父母,必定家风沿袭,会宠着你的。”
“娘娘~”承欢顺势坐在身侧,头靠在我的胳膊上,“儿心里头怕得厉害,又惦记着阿玛身子不好,往后不能在膝下尽孝了。”
我垂眸凝视着她,嘴角带出一抹柔柔的笑:“放心,你皇伯伯事先有安排,你先去蒙古待上三五个月,他便以授官为由,将阿斯兰召回京中任职。”
“当真?”
承欢眼睛锃亮,抱着我的胳膊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连菊韵也拊掌叫好,眼角渗出了泪:“如此!奴才也安心了,听说蒙古环境艰苦,奴才……呵呵……不说了,不说了,奴才去给你们做吃的。”
“嗯!我听皇祖母说了一日的为妇之道,连容曦入宫都不能陪,这会子当真有些饿了。”
承欢拿着点心往嘴里塞,提到容曦,她面上的喜色瞬间淡却了。
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儿,本想同她说说出嫁相关的事宜,此刻也没了心情。
次日,我唤了梅香来将她的一应物品收拾好,送到景仁宫偏殿,准备待嫁。
皇后既为国母,又是承欢养母,从她宫里出嫁才最贵重得体,即使承欢揪住我的衣袖不肯走,我还是强行把她哄了过去。
可大婚前夜,承欢竟失踪了!
我赶到景仁宫时,恰好看到弘历抱着她跑匆匆回来,在皇后威仪的目光里将她送进寝殿。
原来是弘历弘昼带着她到午门角楼顶上喝酒观星去了,还有容曦、庆成和青樱作陪。
奴才们寻了一夜,才找到醉的歪七扭八的六人,承欢一身酒气歪在弘历怀里睡得正香。
我吩咐梅香,去把备好的醒酒汤送进去。
“难为我们娘娘悉心教养了多少年,才离了几日,格格就这般不知轻重,当真是叫人担忧。”
剪秋淡淡地叹息着,目光不善地看我。
这话……既是说我带坏了承欢,也是在提醒我,今日是皇后的主场,我只配在边上瞧着。
我不予理会,只平静地与皇后对视了一眼,而后意有所指地看向菊韵。
“剪秋姑姑!”菊韵当即恭敬福身,正色道:“皇上册封了承欢格格为和硕和惠公主,如今满宫奴才们都改了口,只唤她作四公主,你才离宫几日,就这般不知礼数,当真是叫人意外啊!”
皇后听了,冷眸斜睨着我:“熹妃早知他们去喝酒,也不规劝一二,若是错了吉时,可怎么好啊?”
“臣妾知错。”
我垂首认错,不再多言。
却听得剪秋呵呵地笑了:“今日算什么吉时啊?我们的这位公主可不讲究这个,想当初皇上找钦天监看过,这婚期定在去岁十月或者十二月才是上上大吉,可她却非要亲眼见着熹妃安稳生产才肯出嫁,哭着闹着要改期,皇后娘娘不过是白白费心罢了。”
皇后闻言一时沉了脸,狠狠地瞪了剪秋:“糊涂东西!公主成婚,定是上上大吉!”
“娘娘!”
剪秋膝盖一软,跌跪了下去。
皇后齿间挤出一个“滚”字,再不看她。
这事儿我从前并不知晓,如今听来,只觉得好生窝心。
既然皇后已经教训过她,我便不与这乌鸦嘴的狗奴才计较了。
我冲皇后柔柔一笑,恳切道:“皇后娘娘到底还是疼惜承欢的,难怪她一直惦记着您。”
“十多年的呵护,养的花骨朵一般,如此情分,岂是旁人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皇后似有所动容,然而看向我时,依旧是皮笑肉不笑。
她道:“话又说回来,本宫身为皇后,乃是万民之母,对百姓尚且疼惜,何况是眼巴前的孩儿?”
“皇后贤德!”
我微微躬身,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
承欢不是一日间陡然长成这样亭亭玉立的,也不会平白就能如此聪慧懂事,想来这些年,皇后确实用了心,凭着这点恩德,我甘愿敬让于她。
繁琐的仪式完成之后,恰是日出东方,一道金光射在宫门的锁环上,晃得几个女眷都红了眼。
就到这里了,我只能送她到这里了。
我立在宫门口,望着送嫁队伍浩浩荡荡地往前走,在煊赫的礼乐声中渐渐湿了眼眶。
身侧的皇后也在抽泣,捻着帕子默默拭泪。
弘历见我哭得伤心,忙过来搀扶我,低声劝慰:“额娘,咱们不是说好了么?三个月后便召他们夫妇回京,很快便可再见了!”
此去路途遥遥,如何能不忧心?
我冲他勉强一笑,但见他分明也是喉结滚动,双目通红,只是眼泪没落下了罢了。
忽然,队伍停了,承欢掀了盖头,朝我们奔了过来。
她一一含泪拜别了帝后、十三爷夫妇,在向我行完礼后,双手伏在我鞋面上嘤嘤地不肯起身。
我耐不住哭出了声,咬着手背想要憋,哭声却憋越大了。
皇帝板着脸,手背在身后抓着辫子,极力维持着他君王的威仪,然而眼眶却早已湿润了。
阿斯兰扶她起来,她又立马扑到我怀里,在我耳畔用几欲不闻的声音说:“我见到母妃后,定会告诉她,若曦姑姑一切安好。”
我含泪点头,嘴里不觉嗦起来:“我同你说过的话,要劳记在心上。到了那边不可任性,我晓得巧慧性子软,这才拨了菊韵给你做掌事姑姑,夏日里不可贪凉,若是身子有恙,定要遵从医嘱,再不可同在家中一般,不哄着便不肯――”
言到此处,我已哽咽得说不出话,只得抚干净沾在她手背上的眼泪,把她交到阿斯兰手中。
阿斯兰郑重道:“娘娘放心,蒙古虽不似京城繁华,然臣定不会辜负承欢。”
她嘴角衔着笑,退后几步,面向南边的宫墙,做三跪九叩大礼。
见她这般,原本还能自持的十三爷,顿时泪如泉涌,眼底哀痛与不舍纠缠在一起,只对视一眼,便叫我心肝都碎了。
皇帝绷着脸,一开口却成了哽咽:“去吧!别误了吉时!”
眼看花轿就要出宫门,忽听得身后一串急切的脚步声。
只见弘昼追在送嫁队伍后头,嘴里高声喊着:“承欢,还剩一坛子佳酿,等你回来共饮,我们继续对诗、骑马、狩猎……我还输给你!”
“弘昼!”承欢从轿子里探出头,高呼:“替我照顾容曦她们,不许让人欺负了去,往后挨打没人求情,不要再逃学了!该长大了!”
“你记得写信!写信替我说些好话啊!”
弘昼一面抹泪,一边挥舞着右臂。
花轿才出了宫门,十三爷竟哭得站不起来了,最后是让人搀扶着上了马车。
我原以为他只是伤心过度,将养几日便能康复,却不想……竟从此一病不起。
我去看过他一回,人都瘦脱了形,还半靠在软榻上,由两名侍从展开施工图纸,另有工部官吏拿着笔,按他的指示一点点圈出问题所在。
更有各部的官吏,各自拿着奏本于门外等候。
我在边上瞧着伤心,不觉生出怒气,一撂茶盏,斥道:
“一帮子酒囊饭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皇上明旨让怡亲王居家静养,任上的繁琐事务皆有所交接,如今你竟要爷亲自督办,少知会一句便生出这许多纰漏,实在可恶!
自个儿身穿官服,在家祠光宗耀祖,于家谱上著书立传之时,可曾以怡亲王为父啊?若是为官吃力,与其苦熬着,倒不如归田养老!”
执笔的那个大约品阶高些,竟躬身上前道:“自古能者多劳,怡亲王睿智强干,又肯亲力亲为,实在是从古至今一等贤臣。 ”
“放肆!”
我一拍桌子,手都麻了。
“别以为本宫听不出来,你自个儿不成事儿,倒阴阳怪气地暗指是爷大包大揽,有沽名钓誉之嫌?!”
“下臣不敢。”
他颤巍巍地跪下,余下人等亦皆俯跪,大气都不敢出。
一时间,寝阁内外静得可怕。
半响,十三爷呵地笑出了声,我回首瞪他,他与我对望着,笑声竟愈发大了。
他扬声道:“如今都知道了?本王有熹妃撑腰,不是你们轻易可以欺负了去的,还不快些退下,各自反省去!”
众人抬首看我的脸色,我起身走到门口,语带威胁:“都回去带个话儿,自今日起,再有叨扰怡亲王修养的,凭他是谁……”我顿了顿,目光左右打量了一番,转身之际丢下四个字:“等着瞧吧!”
后宫不得干政,我这般叱骂官员确实不妥,然则我却是非要这般不可。
既然十三爷自个儿舍不下朝政,皇帝下旨也不管用,我便要让官吏们不敢前来叨扰。
他虚弱地磕了几声,道:“你这性子啊……倒是一点儿没变!”
“那你呢?你的性子还不是――”
我本想教训他几句,却见他额上起了一层细汗,面容苍白无色。
我顿时心酸难耐,眼泪立时喷涌而出,再说不出一个字了。
他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倾身凝视着我:“别哭了,都是做娘的人了,怎的还哭哭啼啼的?”
“那你答应我,好生将养!”
我止住眼泪,学着承欢的样子,伸出自己的小拇指。
他无奈,只能同我拉了勾勾,约定待承欢从蒙古归来,要在京城的公主宅,好好共醉一场。
94.
五月初一日。
十三爷传话进宫,说他想同我讨要两坛梅花酒。
自打弘暾离世,我再没有酿过梅花酒,最后两坛,如今还在忆欢宫花树底下埋着。
此事十三爷是知晓的,何以竟会无端要这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