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她那侄女与我那儿子是打小一处打闹惯了的,又与承欢情分匪浅,小孩子家分不清男女情爱与诚挚友谊也是有的~”
我一面说,一面端了牛乳茶递给她。
敏敏眨了眨眼睛,喝了一口茶,忽然意味深长地叹息:“明白了!就同你年少时与十四爷和十爷那般的情谊吧?这当真是有些为难了,你若是成全了这桩婚事,便好似为着儿子存心与皇后作对,你若是不成全,又有刻薄不能容人之嫌。况且…………”
乍然听得她说与十四爷……十爷……
我愣住了,半响不曾回过神来,她后头说的话我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敏敏这两日与我同吃同住,夜里睡在一处。
眼看明日要离宫,深夜窝眠之际,她忽然低低问了句:“他走的……可有痛苦?”
我鼻子一酸,眼泪落了下来:“没有,他是唱着歌走的。”
“那就好,那就好。”
她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语气舒缓了许多。
默默良久,她又问我:“这些年……他可有提起过我?”
“他临走前三日,我曾与他共醉了一场,他说承欢与你少时性情相似,嫁到到了蒙古,你们夫妇必会视若己出,阿斯兰也是他与皇上考察过的,很是放心。”
我侧首看敏敏,她亦看我,才知彼此都已双目泪垂,不能自持。
敏敏扯了扯嘴角,凄然笑道:“他还记得我,他还记得我少时的模样。”
“是!”我伸手轻轻拭去她的眼泪,软声道:“他说那年塞外行围,敏敏格格一袭红衣一曲一舞,当真是极美的。”
听得此言,敏敏哭得愈发厉害。
我想她这一生最大的挫折,大抵就是没有得到十三爷的心。
这些年左鹰待她可谓千依百顺,捧在手心上宠着爱着。
因左鹰是庶出,继承部落王位之后,只能尊嫡母为太妃。
他这嫡母眼见自个儿的亲生儿子屈居与庶子之下,心有不甘,对敏敏不敢明着挑剔,便暗地里使了不少拌子。可左鹰从未让她受半分委屈,每每都是事情解决了,她才后知后觉“府上有事?!”
左鹰的嫡长姐是纳喇部的王妃,敏敏诞下小儿子之后,肚子就一直没动静了,这位王妃便惦记着送女人给左鹰做侧妃,左鹰为此干脆立下规矩,往后不仅他纳妾,就连两个儿子也要从一而终。
敏敏离京的那日,天空蓝得碧玺一般,云很少,我骑着马,一直送她到京城京郊的驿站。
她同我说:“你当初说的没错,这京城女子的天空,果真是四四方方的,好在你寻到一轮明月。”
一轮明月……嗯……算得一轮明月吧!
我在后来的很多时候,每每瞧着皇帝逗弄六六,都会想在心里感慨一二。
转眼便是盛夏,皇帝携众妃至圆明园避暑,我依旧住在兰心斋。
因五月琅酶盏下了一个女儿,名唤Z瑟,皇帝特赐长春仙馆作为弘历夫妇在圆明园的居处。刚刚学着走路的六六,已经知道要去找小侄女儿玩了。
这一回再次见到叶澜依,她变了很多,眼神少了原先的锐利,多了几分落寞。
都是我害了她,果真这媒保之事行不得!
99.
当初果郡王高高兴兴接了赐婚的旨意,却因太后发话要寻了嫡福晋一道入府,便将婚事搁置了。
我原想不过耽误个三五个月,谁知他这两年先后拒了沛国公孟家、英国公李家、陕甘总督索绰罗氏等不下十家高门贵女的婚事。
一年更有八九个月在外头游历山水,余下三四个月在道观里陪着舒太妃,从未特地来看叶澜依一眼。
听说奴才们在背地里笑话她高枝没攀上,笑话她痴心妄想。
我听着又是生气,又是愧疚,只恨自己好心促成姻缘,却因此耽误了她,让她成了圆明园里最尴尬的存在。
叶澜依坐在我跟前,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团绒,眼角眉梢挂着淡淡的忧伤。
我遣走了近身奴才,直问:“你还愿意等他么?”
“我还能选么?”
她的声音很低,低得不像她,不像从前那个叶澜依。
我道:“怎么没得选?只要你说不愿意嫁,我便会为你做主!”
她不语,只是抬眸看我,嘴角漾起一抹苦笑。
是我戳穿她心中梦幻的泡影,让她不得不面对破碎的现实。
我拍了怕她的手背,和颜道:“你为他坚守过,也追寻过,等待过,如今他的心意昭然若揭,你又何必自苦?倒不如杀出去,拼个新的前程。能在宫里生存的人,还怕外头的天地么?”
“我还能去哪儿呢?”她抱着团绒,茫然四下环视了一圈:“师父去世之后,我便到了圆明园,外头天地广阔,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宛然一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去西南!宁禾很快就要成亲了,你可以随她一起去西南!远离圆明园这个是非之地,那里没有宫廷纷争,没有果郡王,你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叶澜依闻言浑身一颤,团绒顺势溜了下去,喵喵地叫个不停。
我打量着她的神色,便知她的心思了,忙道:“放心吧!我不会棒打鸳鸯的,送余珲去西南马尔泰大人府上给小少爷伴读,都是我与十三爷商量好的。十三爷从未对我食言,如果我没猜错,中秋节之前,马尔泰大人会以义兄的身份,替余珲上表求娶宁禾。”
“娘娘……您如此良苦用心,可宁禾她……”叶澜依欲言又止,凝视了我半响,忽然跪下给我叩首:“我代她给您磕头谢恩!”
我摇了摇头,浅浅一笑:“她是个聪明孩子,最初或许有些怪我,后来定是明白的。”
这两年宁禾从不曾亲自入宫见我,可六六出生之后,她几次三番送婴孩的小玩意儿进来,还有最新的话本子。
去岁承欢在京中养胎,她也经常过去陪着,可见她心里头定是明白我的。
不入宫,是我们之间我默契。
从前她与我走得太近,才会被皇后盯上,甚至提出要她入宫为妃的主意。
八月初,马尔泰大人果真从西南送来请安折子,其中提到自己收了十三爷送来的伴读侍从为义弟,想为其求娶钮祜禄凌柱大人家的二小姐。
皇帝把折子摆在我面前,一言不发。
我瞥了一眼折子角上的印戳,便知他是要兴师问罪的,当即把六六搂进怀里,叹息道:“六六,你皇阿玛生气了,咱们去找承欢姐姐避避风头,等他什么时候想通,咱们再回来。”
说着,我径直抱着她往寝殿走,又随口吩咐了梅香:“给本宫收拾东西,我要去四公主府上住几日。”
“娘娘……妃嫔无诏不得出宫的。”
梅香一面跟着我,一面小心翼翼地用眼睛看皇帝的态度。
我见他不作声,又道:“菊韵前儿个还派人来传了太医,只怕是承欢身子有恙,我得去瞧瞧!”
皇帝干咳了一声,梅香得了授意,当即退了下去。
他道:“你如今是愈发大胆了!”
“皇上~你要拿国法宫规来教训臣妾么?”
我站在寝殿内,一手扶着门扇,目光无辜地盯着他。
他与我对视了半响,终是败下阵来,上前揽住我的腰肢,道:“我又没有说不答应,我只是有些伤心,伤心你宁愿大费周章去求十三弟,也不愿同我直说。”
跟你说?
我敢么?
你若知道余珲是玉奴的弟弟,不赶尽杀绝就不错了,还能把宁禾许给他?
我这样想着,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赶紧下旨吧!赶在中秋节嫁出去,岂不好?”
“是!熹妃娘娘的旨意,一定照办!”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柔柔地看着六六:“宝贝,你额娘的意思,谁敢违逆?是不是啊?”
六六正坐在门槛上,小手拽着他衣摆上的晃悠,口中自顾自地嘟囔着:“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放肆,大胆……”
她说“放肆,大胆”的语气,明显是在模仿皇帝,奶凶奶凶的。
我问:“嗯~皇阿玛好凶是不是?”
“阿玛~凶!”
六六一面说,一面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指着皇帝。
我耐不住笑出了声,一把抱起她,母女俩歪着脑袋冲皇帝咯咯地笑。
皇帝哭笑不得,无奈道:“这个鬼精灵,前阵子吏部查处了一批贪墨百姓赋税的官员,我气得大发雷霆,吏部官员抱着我的腿求饶,便被她学会了。”
100.
八月十五日,宁禾受封县主头衔,嫁往西南,叶澜依随行。
同年十一月,皇帝晋果郡王为果亲王,并为其赐婚,果毅公之女钮祜禄知秋为其嫡福晋,沛国公之女孟静娴为其侧福晋。
这个冬天很冷,雪下了好几场,可永寿宫的梅花却凋败了,一朵都没有开。
我望着雪白一片的院子出神,皇帝从身后抱着我,道:“待明年春日,再为你重新种上红梅。”
“往年这个时候,承欢和庆成总是在院里拿雪球打仗,摇落满树的雪,露出红梅来,当真极美的。”
一阵风吹过,我连忙转身躲进皇帝的怀里,背上只觉得冷。
他轻轻抚我的背,柔声道:“承欢这孩子,京城住得好好的,何故要去塞外,当真是女大不中留,回头写信好好说说她。”
“想来塞外风光好,敏敏性子开阔,不比京城处处都是规矩,她乐不思蜀了。”
我进屋,下巴指着案上的一摞信,嘴角漾起丝丝暖笑。
皇帝默默坐下,拆开最新的一封,看着看着便笑出了声。
“她好大的胆子,竟敢在信中编排太妃,说太妃严苛,不过是请安吃了些便要摆脸色,好在敏敏处处护着她。”
“我可不信,太妃敢给她脸色看?她是皇上的心头宝,谁敢招惹她呀?定是胡乱编来忽悠我的!”
我一把将那信夺过来,自个儿又细细看了一遍。
看着看着,便伤心起来,不觉落下了泪来。
皇帝慌了,忙上前替我拭泪,见我越哭越凶,便故作生气地说道:“等开春,我就让他们夫妇必须回京住,不回来便按抗旨论处,好不好?”
“胡说!”我拍开他的手,破涕为笑:“你又在哄我,姑娘嫁做人家的媳妇,去那边过年原是正礼,只是头一回没有她在身边闹腾,倒是不习惯了。”
皇帝听到这里,也不觉叹了口气,紧紧地将我抱在怀里。
我们正想着承欢呢,就听门外奶萌奶萌的笑声传来:“额娘,四哥带孩儿去摘了梅花儿,种在院子里就能开出更多啦!”
我们举目往外看,奴才们适时地挑开门帘,只见雪地里,六六穿着一身粉色的锦缎小袄,得意地骑弘历肩上,一只手抓着弘历的辫子,一只手抱着一大捧红梅,红噗噗的小脸映着衣襟上的白色凤毛,可爱得叫人心都化了。
我迎出去接过她手里的梅花,嗔怪道:“你四哥如今是宝亲王了,你就这样坐在他肩上,要叫人笑话的!”
“额娘多虑了,都是骨肉至亲,哪里有许多规矩的。”
我转眸一看,琅么油馔坊夯鹤吖来,一身水蓝色衣裙,模样恬静端庄。
这些年她对我不仅恭敬,还很体贴,多半是因为……我在弘历和青樱的事情上,一直没有明确表态,她大抵以为我是一心向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