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日,和硕怡亲王病逝,时年44岁,配享太庙,上谥号为“贤”,另赐匾额“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并将其名“允祥”改回“胤祥”。】
十三爷走了。
一代侠王,于北地寒秋中呱呱降生,又在融融春风里飘然而逝。
从此朝堂之上,雍正帝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冬开,春落。
高风亮节,不入俗流,坚毅果敢,隐忍自持,凌霜傲雪,苦尽甘来……
我惊叹于他的人,他的品性,乃至他的一生,竟与梅花如此契合。
作为大清第九位铁帽子王,他幼年丧母,十年圈禁,在中年后相继被委任总理户部、水利营田、为平叛准格尔部办理西北两路军机等等一应重要国事,甚至生命中最后一个月,还在督办朝务,可谓居功甚伟。
然而,他临死前所求诸事,全无半分私心,皆为社稷着想。
皇帝大悲,辍朝三日,对着一副残棋枯坐,不眠不休不饮不食,最后还是承欢取了十三爷未完成的一份“汛情分布图”来,他才撑着身子上朝去了。
他问我:“那日送酒去,他可同你说了些什么?”
“他备了一副未了棋局,大抵是盼着你能去的。他说这一生过得不算太平,却也不乏幸事。虽年幼丧母,然父皇厚爱,此为其一。与四哥交心,一生不疑,此为其二。得云雁为妻,恩爱相守,此为其三。得挚友若曦,舍命相交,此为其四。得红颜绿芜,患难与共,此为其五。躬逢盛世,有幸辅弼明君,于朝堂上挥洒热血,不曾有半分嫌隙,此为其六。”
我端坐在他跟前,将十三爷的原话一一复述,除了……关于若曦的往事。
皇帝听后,未置一词,只闭上眼睛长长地叹息。
半响,他道:“我终是不及你明白他,他这一生最不信什么命理邪说,只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即使圈禁养蜂夹道,依然坚韧不屈,不曾废弃半分风骨,又岂会用道人所献的丹药?”
丹药?!
所以……皇帝当真暗地里养了和尚道士,在修炼丹药邪祟之术?
一向果毅坚定的皇帝,竟会行此荒谬之举!
若非事态严重,十三爷断不会临死还苦苦相劝!
他那最后一眼,或许是在向我警示!
我凝视着皇帝,心内万分担忧,正色道:“十三爷以死相谏,你该随了他的遗愿才是。”
他蓦地睁开眼,喉头哽了哽,并不说话。
我跪在他跟前,求道:“皇上!成全十三爷的遗愿吧!”
“你跪个什么?我答应你便是!”
他扶我起来,将我抱在怀里,久久地不肯松开。
他答应地太痛快,又拥抱得太心虚。
我突然发觉,这个剜走我整颗心的男人,此刻竟是如此陌生。
或者说……十三爷这一走,他性情大变,像是旦夕之间步入了年迈,许多事情的看法都与往日不同了。
比如说,容曦的事儿,他从前是千万个不同意的。
可那日他跨出王府,见容曦跪在门口淋雨,他甚至没有犹豫,当即就同意她以儿媳的身份,为十三爷戴孝。
上个月,他又亲自选了2岁的永喜,过继给容曦和弘暾,并许了多罗贝勒衔。
永喜是弘w与嫡福晋所出,乃是十三爷的嫡长孙,说来也巧,那孩子恰是在弘暾棺椁下葬当天出生的,眉眼间又生得与弘暾有些神似,尤其得十三爷疼爱。
容曦抱着孩子来谢恩,她身边的婢女叫我与皇帝吃了一惊,那张脸分明与年世兰一模一样。
容曦看出我们的疑虑,笑道:“云若是敦肃皇贵妃的嫡亲侄女,因其父获罪,一脉女子皆充入辛者库为奴,她几经辗转到了我身边,这两年一直在涞水县陪我,最近皇上赏了府邸,很多琐碎事务,都是靠云若操持的。她早些年还跟爷学过几日笛子,往后可以教给永喜,也算是续上了些父子情分,我们三个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说着,她抬首盈盈地与云若对视着,彼此眼里都充满希冀。
我想起当初教容曦绣荷包,彼时她们都是高门贵女,容曦的荷包上容不下这朵云,如今两个痴心人,却成了彼此的支柱。
皇帝听后,倒是多瞧了云若几眼,又着意赏赐了些金银之物。
隔天,他突然下肢
如今容曦有了名分和孩子,是贝勒府的女主人,也算另一种圆满吧!
最让我心疼的,还是承欢,她怀了身孕却恍然不知,在葬礼上大悲大哭,以致胎相不好,恐难维持。
我与皇帝忧心忡忡,每日里恨不能召见太医数次,只恐稍有差池。
好在上天垂怜,次年一月,她早产诞下一男孩儿,乳名唤作图古拉,意思是小牛犊子。
皇帝异常爱重,连夜带着皇后和我,亲自去了一趟公主府。
承欢把头搁在我膝盖上,虚弱地说着:“娘娘,孩儿梦见阿玛额娘了,他们过得很好,图古拉是他们赐予我的,是他们派来守护孩儿的,你看他生得多像我阿玛呀!”
皇帝听后湿了眼眶,抱着小外孙悄悄抹泪。
回宫后,他亲自到私库翻找出许多奇珍,点名要赠与这个尚在襁褓的外孙。
图古拉的满月宴办得十分容重,这孩子不仅是满蒙联姻的硕果,是和硕怡亲王的后嗣,更是皇帝的第一个小外孙。
那天我见到了一个特别的人,她美丽,生动,比徐徐的春风还要叫人暖心,将我心中的阴霾扫去大半。
97.
“苏完瓜尔佳敏敏见过皇后、熹妃娘娘,祝皇后福寿安康,熹妃千岁吉祥!”
她毕恭毕敬地请安,却在抬头的一瞬间,避开所有人冲我吐了舌头。
我险些笑出声,忙端起茶盏用袖子打掩护。
皇后与她寒暄,她一面心不在焉地回话,一面用眼睛看我。
半响,她大抵是实在坐不住了,竟直言道:“叨扰了这许久,皇后娘娘应该累了吧?要不?嗯?”
皇后愣了一下,旋即揉着太阳穴,道:“本宫是有些乏了,熹妃代本宫好好地接待大妃吧!”
入了我的永寿宫,敏敏瞬间笑开了,一挥手将奴才都遣了出去,自个儿上前拉着我的手,左右上下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竟落下泪来。
她道:“阿斯兰带回了你的画像,又说吃过你做的软糯点心,我便知你还在,你没有离开,你还在这世上,只奈何规矩森严,不得相见。若曦,你可好?你的孩儿可好?”
“大妃……我……”我刚想开口,她立马一脸紧张地打断我:“噢!对!不能说的!是秘密!不能提若曦两个字的!”
我瞧着她小脸煞白,耐不住笑出了声,捻着帕子替她拭泪。
她自责地拍自己的脑门,道:“哎~我这脑子,出门前儿媳妇再三叮嘱的,不要提从前,不能提若曦两个字的,我一激动就忘了。”
“儿媳妇”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格外惹人发笑。
我一面扶她坐下,一面道:“我很好,孩儿们也好,我如今也有儿媳啦,是个端庄淑雅的孩子,过几个月我也要当祖母了。”
“皇上呢?他待你可好?”
她倾身趴在小茶几上,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我稍有迟疑,她当即叹道:“哎~算我白问!宫里规矩森严,皇上又这么多女人,上回在宴会上瞧着都不是善茬,哪里能安生呢?”
“她们不是善茬,我也不是软柿子呀!”我轻抚拍拍她的手背,想到皇帝素日里如何待我,嘴角不觉扬起:“况且……他会护着我的,我平日也不守规矩的,只是在外人面前做个样子罢了!”
她听着听着,眼底由担忧转为十足十的玩味儿,歪着脑袋睨着我:“你呀!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我垂眸轻笑了一声,徐徐道:“我一开始就知道他是皇帝,有很多女人,我必须等他,也同他别扭过几回。可你知道么?我一想到不能等他,等不到他,我的心就像被揉碎了一样,好痛好痛。我想我是被困住了,就算走出了这四方天地,心也不能自由。”
敏敏听着听着竟哭了,眼泪汪汪地上前抱住我。
她心疼我,却不知……在夹缝中紧紧相拥的人,其实他们甘之若饴。
我带她去后院看皇帝为我种的花圃,她坐在秋千架上,默默地听着,听我说与皇帝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
我讲到刚醒来以为皇帝是鬼,讲到玉奴的死,讲到华妃的跋扈与悲哀,讲到莞嫔,讲到安陵容,讲到祺贵人……
她听后愈发担忧,直问:“如何艰难,当真值得?”
我愣了一下,脑中浮现出皇帝和六六的笑声,不觉也笑了:“值得!”
敏敏懵懵地看我,等着我往下说。
我道:“你的担忧,从前也是我心中的隐痛,可是如今不一样,有了六六了。
她是那样的柔软暖心黏人,尤其黏皇上,她八个月的时候突然开口,唤了一声‘阿玛’,把皇上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当即将她举过头顶,父女俩满院子撒欢,她那铃铛似的笑声充斥着永寿宫每一个角落。
前阵子玉兰花开的极好,六六够不着,便拽着皇上的衣袖,奶声奶气地嘟囔着‘阿玛,高!高!高!’。
皇上摘了一朵给她,她撇过脸去哼气。皇上只好把她抱起来,骑在自个儿肩上,终于扯下半拉花骨朵,父女俩献宝似的放在我手心里,要我给他们每人一个吻才肯罢了。
这会子没见着她,定是叫乳娘抱去养心殿了。如今六六公主的乳娘,倒比嫔妃们出入养心殿还自由些。“
“你不怕么?”敏敏从秋千上下来,挨着我坐下:“我哥哥袭了王爵,虽姬妾不过三五人,亦有因专宠而丢命的,嫂嫂是同我一处长大的,打小就柔善仁厚,如今手上也未必没沾人血。看到你过得幸福,我心里头当真是……又替你高兴,又替你担忧啊!”
我摇头叹息:“他如此偏爱我们母女,几乎弃绝了整个后宫,自然不乏怨声载道者,她们的母家各有势力,从前因我与十三爷走得近,还忌惮一二,十三爷这一走,谏言书便堆山码海地往我身上砸。
我也愁了两日,皇上倒比我安定,说出不了大事儿,安心趁菊花开的好,至两个安神的枕头才是要紧。
然后……他就着手清点官员的私宅田亩,亲眷亦要连坐调查,率先上折子的那几位,被当成了出头的椽子,查出的错处足够罢官的,可皇上只降了两级,依旧留用,还说如今朝堂还算安稳,凡是不可赶尽杀绝,如此一个巴掌一个甜枣,其余人立时安生了。”
敏敏听后呵呵地大笑起来,拍手道:“好!就得这么着!这帮子迂腐古董,自个儿姬妾没少纳,倒管起皇帝来了,合该治治他们!”
“他坚定地选择站在我身后,为我力排众议,我岂可轻易撤退?况且……我不忍心孩儿见不着爹爹,成全不了所有人,便只能成全自己了。”
我的目光落在墙角的一株蔷薇花上,那是皇帝捧着六六的手种下的,父女俩弄了一身泥,还被我罚了三日不许用甜食。
98.
按照礼数,命妇入宫是不得过夜的,况且伊尔根觉罗氏部落在京城自有宅子,可我与敏敏实在投缘,央着皇上硬是留了她两日。
期间皇后制了私宴招待,由几位嫔妃陪同,敏敏毫不避讳地拿话警告她们,明言伊尔根觉罗氏和苏完瓜尔佳氏乃是我的靠山,若是谁敢得罪了我,那便是把两个部落都得罪了。
一顿饭吃的我胆战心惊,手心里全是汗,回来后坐着愣了半天神。
敏敏却不以为意,一边拿花儿逗弄六六,一边安慰我:“没事的,大清皇帝从来礼重蒙古,我身上可系着六个部落的姻亲关系,料她们就算听出我有营私之嫌,也不敢宣之于口。”
“就是因为你身份贵重,我才尤其不安哪!”我端起茶盏尚未入口,又郁郁地放下,道:“你也知道的,弘历如今唤我作额娘,去岁为着他选福晋的事儿,皇后对我有些误会,如今怕是已将我从情敌提升为政敌了。”
“这是怎么回事?” 敏敏抱起六六送到外头交给乳娘手上,又折回来,急急道:“你快好好同我说来,我瞧着皇后跟个笑面佛似的,怎的你这般怕她?”
我道:“皇后想把自个儿的侄女许给三阿哥这个养子,三阿哥不愿意,寻到亲娘的宫门外痛哭不止。
我自己是做娘的,瞧着他们母子隔着一道门哭诉,心中不忍,就命人开了门,让他们见了一面。皇后叱骂我藐视君威,谁知皇上非但不怪,还解了齐妃的禁足,以全了三阿哥的孝心。”
“嗯~~”敏敏微微点头,蹙眉道:“那皇后肯定不高兴了,亲娘出来了,养母地位堪忧啊!”
我叹了口气:“最主要的是……皇上许三阿哥自个儿选福晋,乌拉那拉氏与皇室的联姻也就这么黄了。”
“黄了就黄了呗,难不成她侄女嫁不出去?”敏敏眼珠子一转,立时献上一策:“诶!我嫂嫂家倒是有个小外甥尚未娶妻,科布多部落的庶出小王子,配皇后的侄女,也算赠她些政治资本,她该是能放过你了吧?”
“你可别出馊主意!”
我捻起一块糕点,塞住她的嘴巴。
她囫囵着嚼吞下去,嘴里嘟囔着:“我这不是为你着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