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朔寒和风歇雨被几路请进京封赏的将军们拥在宴饮桌前并坐,如男女主人,两人何止如坐针毡,两人简直觉得吹过来的秋风都浸满了尴尬。
萧朔寒只能冲着风歇雨歉疚一笑,后者换下了软甲战袍,穿了身中性女装,下装是开衩到腰带的袄袍,袄袍下的不是裙子而是阔腿长裤,颜色也偏青灰,不太明艳。她的发式也是简单的马尾配了条橘青色的发带,飒到极致的人间绝色。
风歇雨和萧朔寒的确单独呆了大半天,萧朔寒为了这大半天不被人打扰推掉了朝会和宫人。两人单独会面给了那些驻军将领、朝臣、乃至皇室们一个假象,帝国最飒的将军一定会成为帝国最美的皇后。
只是众人不知道的是两人在一起只在谈新城建设施工。
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久孤的念力阵控制了三分之二的京城人,消耗一夜之后半数人在沉睡中死去。朝堂损失了半数京官,内阁瘫痪。为了配合监察司清剿邪祟妖物的工作,萧朔寒启用了修士背景的黄进士进入内阁,即便他论资历远远不够。但是特殊时期,萧朔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没过几个月,江南、江北及燕北驻军生变,他不得不离京平乱。
趁萧皇离京,黄内阁不到一年就扫清障碍成为首辅,虽然六年间军需调度,全国统筹没有半点纰漏,但其对于朝堂的把控力度已经让萧朔寒忌惮。萧朔寒和风歇雨谈这件事,是想让她进入朝堂促成军改,也为了制衡百官,风歇雨向他建议在新皇城各部衙司建筑之下布监控阵。
萧朔寒道:“监控阵?我在幻灵宫学习的时候,可没听说有这种阵法。”
风歇雨笑了笑:“这个是风氏的,不是神域的,比你安插眼线管用,就是谁布阵谁监听,你以后可没少求我的地方。等监控阵布好之后你最好在监察司给我个位置。”她心想其实若真追本溯源,很多阵法亦并非神域原创。镇魂阵来至冥界,锁妖阵来至妖界,六年前那个让神域叹为观止的能量转化房宿阵是巫妖杰作。
若非神族有神域天庭和神域灵枢,三界谁会鸟他们制定的所谓飞升法则。
宴会上,风如怒趁风歇雨跟人喝酒的空挡,来到萧朔寒身边殷勤的为他斟酒。
萧朔寒带着他在江南打了场仗,风如怒屁股一撅想拉什么屎,他是知道的。
萧朔寒指着那帮斗酒的人说道:“你不去帮你姐挡酒,跑我这里来干什么?”
风如怒笑道:“陛下,我姐喝不醉,逗他们玩了。”
萧朔寒睨着他笑道:“听说你给你姐和你阿姆买了两套宫服?”
风如怒点点头。
萧朔寒弹了下他额头道:“你傻啊,乱花钱。那些宫服能给你姐和你阿姆穿吗?那些宫服是卖给那些从旧城跑出来丢了家当的诰命夫人们进宫朝拜皇太后穿的。你姐和你阿姆不用靠夫家争荣光。”
风如怒辩驳:“可我阿姆说她会穿我送给她的礼服回婆家。而且,我姐姐说不定有朝一日也会穿,我阿姆说神域撤销了我姐的仙籍,她可以在人间择婿不会被天罚了。”
萧朔寒替风歇雨高兴:“如此甚好,你姐在人间自在点。”
风如怒闻言以为有一天能改口叫他一声姐夫,越发亲热地给他布菜:“陛下,我能再向您讨个恩赏吗?”
萧朔寒哼笑了下:“果然无事献殷勤,必有所图。说说看,想要什么?”
风如怒,虚眼笑道:“我在湖州认识个哥们儿,当时他遇山匪我救过他。昨天我在观文殿又碰见他,他在出逃旧城那日受伤昏迷被宫人所救,因伤的部位有些特殊被宫人误以为是太监留在了皇居。陛下,那人原本不是宫中太监,只因伤了那个部位就被人留在宫里当差也不合适。我能把他讨走吗?我与他在湖州一同运送过军需,实在不忍心看他为奴。”
“还有这事?那人叫什么名字?”萧朔寒愣了愣,宫里宦官都是有严格筛选标准的,不知底细的人混进来的确不妥。
“在宫外叫卢青,我不知道他在宫里有没有改名。他昨天下午在观文殿当差,送盆子打杂。”
萧朔寒招手唤来内务官,道:“有个新太监,昨天在观文殿当差,宫外的名字叫卢青。那人我赐给风少尉了,你带着风少尉去领人。”
“是。”内务官躬身应道。两人退出宴会厅,在观文殿问了当差内务管事,管事太监让两人等了片刻就将卢青带了过来,风如怒之前没留意他,如今细看才发现他比之前瘦弱更多,那双眼眸像被抽了筋的死鱼眼黯淡至毫无生机。
风如怒向两位内务太监行礼后,便一手搭在卢青肩上说道:“卢兄,原谅我来迟了,叫你受苦了!走吧,我带你回家,回江南。”
卢青听到能带他回江南,因习惯躬身跪伏行礼而略显佝偻的身形抖了下,不可置信地望向风如怒。
一旁带他做事的管事太监笑道:“阿青,还不快谢风少尉大恩。真是个傻孩子啊!”
卢青动了动嘴,那声谢终究还是没出口。
“你跟我什么关系啊,谈谢多见外。”风如怒搂着他向门外走去。
一出观文殿,风如怒就抓着他的手臂,像对待人犯一样冷漠、防备又嫌弃地抓着他。
卢青刚冒出来的一丝侥幸被他这一抓瞬间消散,他带着哭腔道:“阿怒,你要杀我的话,能不能让我换身衣服,我不想穿着这身太监服下幽冥投胎。”
风如怒冷道:“闭嘴,不要叫我阿怒!你还想投胎?!投胎这种好事轮不到你,你该下地狱。”
徐城不大,东部临河,西部正在扩建,南部是通往全国各地的官道更是人多热闹,只能往北,往北是终日黑云盘踞的旧城,那个让企图捞金的匪徒们一去不复返的神秘又恐怖的旧城。通往旧城的官道仍旧泥泞,然而因没脚与蹄的踩踏、没有车轮的碾压,路面已经长出了青草。
风如怒拎着卢青走在官道上,越往北雨越大,两人的衣服被雨淋湿终于风如怒找到一处让他满意的地方,浅丘之下的黑土已经被雨水泡得松软。他蹲在坡上指着树下的一处平地道:“你自己挖,用手刨也好,用嘴叼也好。自己的坟地自己挖。”
卢青听罢哇地哭了出来,他跪在风如怒面前不住地磕头求饶:“风大人你饶了我了吧,我够可怜了。我就是被人逼的,家主逼我,那条蛇也逼我。我现在不人不鬼,你就留我一条狗命吧。”
风如怒握着刀柄面容冷峻:“我还得在宴会结束前回去,如果你再耽误时间,我把你剥皮抽筋,剔骨除髓,分成块丢在这里喂野狗。我们风家的刀法,不单用在战场也用在厨房,我保证在分解完你最后一块肉的时候,你意识是清醒的。”
卢青吓的一哆嗦,死亡的感觉真实又恐怖,他捂着脸嘤嘤地哭了会儿才捡了根树枝开始刨土,一边刨土一边抽泣一边说:“阿怒,你知道吗,在我七岁的时候我就被家主选上,在他身边培养。你不你知道所谓培养代表什么,他跟我一个姓,是我的亲人,可我有今天这步却是他一手造就的。我该死,我把我爹娘领进陋巷让那些兵痞一刀刀砍死。我该死,我把我媳妇儿送给妖物。可我真没办法,我得保住一条命。我就没过过正常人的生活,阿怒,你长这么大,有阿姆有神仙教养,有姐姐,甚至有萧皇护佑。可我,我却为了活命还要奉上双亲,奉上妻子乃至自己,我……我真羡慕你。”
“嗯,你马上就能亲手结束这一世的悲惨人生,快点,地狱要关门了。”风如怒依旧漠然,他才不关心卢青是如何走到今时今日这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光他妖化军队就是十恶不赦之罪。
“阿怒,你留我一条命,带我去江南。我有办法让卢家和那三家士族死无葬身之地。”
“卢青,你给自己留些体面,你知道你这样算什么吗?算是狗腿子。你要是能为自己的姓氏硬气一回,我兴许还能佩服你!因为除了薇薇是我妹妹而外,你所做的一切于我来说不过是立场不同。你要是再说一句话,我就给你一刀,不会伤你要害却能让你血流不断。”
卢青手中的树枝断了,四下只有石头,他没能找到刨土的工具。他可怜巴巴的望着风如怒,却只见他抽了抽军刀,刃面寒光瘆人。卢青知道风如怒不会放过自己,他伸出手开始刨土,以自己为中心点,掬了一捧又一捧的黑土抛在雨中。他的身上全是污泥,土腥味令他作呕。修长的手指已经不像在湖州时那样莹润洁白。被土石洗礼之后,已经磨烂得不成样子。他顾不得胃部的恶心和手指的疼痛,他只顾挖土,以自己为轴心逐渐挖成了一个类似于圆柱体的深坑。
风如怒不得不站起身才能看见坑里人的动作,卢青那双手已经血肉模糊,坑口已经彻底高过他,但他还是不断的刨土、挖石再把土石甩出坑外。坑里的卢青像是被抽去魂魄的傀儡,机械麻木的重复这些动作。
风如怒触到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眸,像是待宰的羔羊,温顺、无辜又可怜。
终于卢青那双手磨到露骨,疼痛让他停止了动作,他像似累极了般,缓缓蹲在坑洞里,抱着自己等待被自己抛出去的土掩盖。
风如怒一阵晕眩,眼前出现幻象,那个只能在梦里出现的无妄仙境仿似就在眼前,他亲生的阿姆抱着妹妹,他的孪生妹妹小舒正和族人们蹲在奉神广场。周围除了小孩子就是阿娘、阿婶,没有阿爸、阿公。
他看到妹妹小舒正在阿姆怀里酣眠,而旁边的大人孩子却嘤嘤的哭开来,哭声波波似浪,声音不大却悲怆到绝望。那些人的眼神就像卢青那双失去神采,空洞无光如临宰时的羔羊。人们头顶出现道道强光,小舒被刺的睁开眼睛,却立刻被阿姆伸手挡着不让她看那恐怖的天光。在那道道强光中,传来人们的哀嚎,尖叫。他看不到阿姆,也看不到小舒,人都消失了。
“反抗啊,逃命啊,你们干什么就蹲在地上等着消失?!你们是兔子、是羔羊?!”风如怒捂着发痛的头,吼道。
雨随着他的怒吼而变大,堆在坑口的土石被雨水冲进坑里,泥浆流进坑里慢慢淹没了蹲在坑里的人,风如怒只看到一双伸出黑色泥水的手,血污白骨,如一枝插在泥沼里的花或是方诡异的墓碑,残败、凄艳令人不安。
琉璃易碎,世事多艰。
终于,他冲进雨幕,跪在坑外一把抓起卢青的手将他拎了出来。泥沙已经呛进卢青喉管,他呼吸渐弱,风如怒把他扛在肩头抵着他的胸腹,在雨中奔跑,雨水灌入卢青的鼻口,冲开了泥沙也冲走了死亡。
他在他肩头呕吐,泥沙秽物顺着风如怒的衣襟淌在地上。风如怒的新战袍,就这样毁了。可他没有丢下又只剩一口气的卢青,再次走上官道走向新城。
雨幕中,出现波波和无邪的身影,波波看着风如怒远行的背影低喃道:“我儿子真了不起。”
无邪说道:“他刚才应该是通过与双生子共情看到无妄仙境的灭族的事情了。”
波波叹了口气:“那又如何,他不是也没触发他身体里的巫妖反应吗?说不定,他真的能制衡巫妖。”
“走吧,我们也该回神域,让神医检查下你身体。”无邪搂着她御风而去。
风如怒将人扛回小院后的储物室,给了钱让打杂的老婆子烧水给卢青净身换衣,再请大夫来治他手伤。可他前脚走,后脚那老婆子就把钱揣进了自己口袋,她把卢青扛到厨房洗菜的石台上,剥去他的外衣,直接用井水冲洗他。
“真是不当家的主人糟践钱啊,现在木头多贵,还有闲置柴火烧水给着阉货洗澡?”老婆子边洗边说,到最后卢青在她的揉捏下醒来。老婆子甩给他一床薄毯道:“我正做饭了,你把自己搽干净换上衣服,坐在炉子边上把自己烤暖和。我给你拿点伤药,你自己把手上的伤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