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甲板之上的丁宽和朱啸山眼见少主便可以手刃这傅传书,心下甚慰,便是死去也是瞑目含笑九泉;可是忽又见少主迟疑并不下手,终究还是念在昔年同门之谊不忍下手,只是将他手中轩辕神剑取过,这也正是物归原主。傅传书此时命悬人手,想要挣扎却又不能,眼见袁师弟取剑在手,虽心中万千恼恨可是亦是无法,心中哀叹一声,闭上双眼,心中不免一片茫然,心想死则死矣!只是清心……想到清心,他心中不由一动,因为清心此时正在这官船座舱之中,因为他在离开杭州之时,便命城中的丐帮弟子四下探访,以查知清心下落——要知道丐帮在杭州亦有分舵,而且弟子为数不少,他们在城中消息灵通,以至市井乡下一有风吹草动皆有所知,所以毫不费时便将清心拿下送到杭州将军府面禀这位九门提督大人。
其实清心面对丐帮弟子时也是出手,可是她武功终是柔弱,少有实战,怎如丐帮这些草莽,平日里龙蛇混杂与市井之中的地痞流氓伸招过手,可说都是些亡命之徒,生死无惧之辈,所以对付这位柔弱的女孩子哪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清心起初害怕被其轻薄,可是隐隐听他们说是奉了傅传书之命,心中一缓接着又是惶恐,因为他知道袁承天的这位掌门大师兄一向行事作风都是狠毒,从来秉承: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做人原则;他让丐帮弟人拿我,自然不会安着什么好心?清心的心不免又惶急起来。可是当她见到傅传书时,却见他依旧春风拂面,透着十二分潇洒!他之与袁承天胜在洞察世事,于世上人情颇有参悟,所以处处透着精明,而袁承天则一味梗直,一味的木讷,不会做小就底,所以就世事人情练达袁承天则十分不如他,若论侠肝义胆傅传书则望尘莫及,相去甚远!两个人虽都是俊逸出尘,当世之英杰,都是一般的玉树临风,岳峙渊渟,只是人心不同,所行之道又自不同,所以差之毫厘则失之千里!
傅传书这次将她一同带上官船同去京城,便是打算在船中可以和她相对有语,因为既便得不得她的人,只要看到她也是心中喜乐,原来在世间喜欢不独是拥有,便是护她周全不受别人侵犯也未尝不是一种爱?清心每每见到傅传书看自己的眼神不是透着怨恨反而是孤苦的神色,似乎他并不如眼前之欢乐,因为世上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是好是坏亦难定论。清心却总是缄默不言,因为在她心中依旧眷恋着袁承天,也许今生他们两个人因市俗成见而不可以在一起,可是心中那份深深的执念是永远无法泯灭的!这也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茫茫皆不可知!
袁承天此时又怎知清心便在这官船座舱之下?傅传书心想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他趁袁承天收剑入鞘之时,已是冲破束缚,翻身掠向甲板大桅杆之下,然后一掌击破甲板,纵身下去,打了火折竟引燃舱下的火药,只听得天崩山裂一声巨响,这座硕大的官船竟被炸断成了两截,伴随木屑模飞,船上众人有的来不及逃已是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大船就此沉入运河,此时虽是初春,然而渐行北地,气温依旧虽暖还寒,人在河水之中犹是冰冷。袁承天于火光爆炸之时已是双手拿住丁宽和朱啸山跃下大船。他身形迅速所以未被火药波及,但是身入运河也是身子一沉,因为有丁宽和朱啸山所累,不免显得力不从心!还好河中有官船残骸,只见有块木板在河水中滴溜溜打转。他不加思索已是用手勾来,然后翻身而上,好在这木板又大又厚所以三人上去并不下沉,反而在河面之上浮动。袁承天用手作桨划动到了岸边,将丁宽和朱啸山放在岸边,只见二人已是气若游丝,仿佛魂归离恨天!
袁承天见他们也只是旦夕之间,不觉泪如雨下,昔日同生死共患难的好兄弟今日一旦生死离别,岂不痛杀人也?他伸双掌为他二人运气打功,以期延长性命,终究是内息所至,丁朱两二本来欲合的双目又微微睁开,看着少主那无比期待眼神,也强加忍着精神,用微弱之极的声音断断续续道:“少主……属下无能……以后……以后……以后再也不可以护你右左……再也见不到我汉室大好河山……少主……”两个人的眼角又是涌出泪水,湿了脸畔,更湿了大地!袁承天嘶声道:“丁兄弟朱兄弟你们不会死的,我会用内功心法续你们不死!”丁宽本欲说话,怎奈已是灯枯油尽,因之先前被傅传书洞穿小腹,失心过多,已是命在旦夕,好在他以一口真气强撑,否则已去多时!朱啸山见少主语出真诚,心有不舍,可是大限已至,勾魂使者已是容得你抗争。他轻声道:“少主,先前……先前我听人言……世上之人谁人不死?……只要无愧天地也就是了……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大地茫茫,皆有生死!也许今日大欢喜,舍却臭皮囊!无喜亦无嗔,明镜皆自我!”他头一斜,身子软嗒嗒地不受控制地倒地与丁宽兄弟两人携手赴那世去了!
一时月色苍茫,大地含悲,处处透着阴冷。袁承天只有掘地为冢将他们好好安葬,只是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生离死别,一种欲哭无泪的愁绪。他来至岸边,再看已见那官船已完全沉于河底,心中一种悲凉涌上心头,因为袁门几位元老已悉数亡命于此,自己却无能搭救他们,以至尸沉河底?自己这个袁门少主不做也罢!真是愧对先祖袁督师,愧对爹娘!如果爹娘有知自己一世无成,不知泉下有知该当是愤怒亦或无奈?
忽然月光凄迷照在运河之上,似乎有人浮在一块甲板之上。袁承天心下一惊,便上前仔细看去,只见甲板之上确实有一人,看衣物是女子。他心下一动,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觉跃身上了适才那大木板,找了树枝划动缓缓向那甲板上的女子划去。待得临近仔细看清时这才大吃一惊,不是清心却又是是谁?只见她已是人事不醒,大约是意识失去之前努力翻上这甲板,任其飘流!袁承天怎么也未想到大师兄如此歹毒,竟连清心也不放过!其实他非但内心恨清心更加恨着自己,因为他诚然得不到清心,所以便时不时迁怒于旁人,认为是别人作崇,其实是他德行有亏,非关别人的意识!可是他从来不认为自己错,所以总是一意孤行,根本不把昆仑派的门规放在眼中,认为什么“驱除鞑虏,恢复中国”都是迂腐不合时宜之谈!
清心人在这大甲板之上虽然已是迷离之间,可是还是有些许意识。她于朦朦胧胧的意识之间又隐约见到袁承天,心中不由狂喜,用力喊道:“袁大哥……”便自意识全失,只因为她已用尽了全力,不免牵动内息,触动心脉便自又浑浑噩噩而去。袁承天将木板划近,伸手抓住这大甲板向岸边拖行,不一刻便到了对岸。他用尽全力将清心放在岸边,害怕夜间的冷风伤害到她,便四下寻觅,找些木柴聚在一起点起了篝火,以为取暖。——其实清心也无大碍,只是在水中挣扎用力过劳所以失去了知觉,于性命并无大碍,所以一经袁承天推宫过血便又醒转过来。
当她见到眼前之人,便是袁大哥心中便是痛楚万分,不禁哇地哭了出来,因为仿佛两世为人,想到在适才运河之中遭遇真是劫数难逃,好在现在有惊无现。袁承天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心中也是不由一痛,因为他从来见不得女孩子伤心,可是他又从来不善言辞,所以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清心这才收住泪水,看着袁承天茫然不知所以的样子,心想袁大哥从来都是木讷少言,总是有着赤诚之心,从来不想别人对他的恶——虽然别人伤他千万遍,可是他从不念旧恶——尤其是他那位掌门大师兄,处处针对于他,可是他却总是为其开脱,忍不心来对付他,以至让他为恶作大伤害无辜,以至让他做事肆无忌惮,再无顾忌!
清心道:“袁大哥……”她刚说出这三个字又是泪眼朦胧,似乎又要哭了。袁承天道:“清心你不要哭了!你哭了我也跟着伤心起来,不如索性咱们一起哭吧!”清心见袁承天说话不似玩笑,也不敢再黯然伤神,以免又引起袁承天的愁绪。
篝火映照着两个人,火光一闪一息之间,让两个人一时无言起来。忽然岸上人家有人于黑夜之中歌吟,仔细听起却是: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天生妇作菜人好,能使夫妇得终老。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袁承天自然听出这是屈大均所作之诗《菜人哀》,讲得是饥年之下,生民饥不饱腹,便以人为菜食之,不胜之悲!这也是世上不能幸免之事。清心于皇城之内怎知这世上的艰难,所以不知所云,显出懵懂的样子,便问袁承天这是什么意思!
袁承天便将这诗的大概意思向他分说。清心却道我皇帝哥哥宵衣旰食,勤政为民,天下百姓怎么会食不果腹?袁承天见她天真的样子,也不愿深说,因为说了她也未必懂,甚而还以为自己诋毁当今,所以便用其它话题叉了开去,只是心中尤自沉甸甸,难以开心颜,因为他本就是怜我世人,忧患始多,而他则似乎力有未逮,不能改变什么,徒有英雄大志而无运筹帷幄之时,是以他也常常自悲!
清心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寻根究底,因为他害怕又触动袁承天悲天悯人的心弦——因为他总是忘不了过往之事,总是时不时惦记着昆仑的前途而且总在不经意间说起师门过往之事!她知道袁承天忘不了在昆仑派时的光阴,虽然也有挫折,而今习练武功是很辛苦的事情,可是那也是欢乐的——也许那是他一生中最为惬意的日子,余生再也不会有了!
不知为何他又念及大师兄。清心见他口中念念叨叨说着傅传书的名字,心中不免有气,心想人家千方百计害你,你非但心中不念旧恶,还想搭救于他,真是愚不可及!袁承天见清心轻视的样子便知道她心中所想,也不十分在意,心想你怎知昔年我在昆仑派玉虚宫习艺,虽然和同门尤其大师兄不对付,可是那依然是一生中最欢乐无忧的日子,如果光阴可以倒流,他好想再回到过去,还可以和师兄弟们切磋武艺,还可以和师父师娘朝夕相处,再无世间的忧愁!——可是世事总然不能如意,自己下山后来种种风波,卷入江湖分争,想要挣脱已是不能,因为自己是袁门少主,所以别人可以懈怠,唯独他不可以,所以止息纷争,排难解纷便是他的义所当为!世事如棋,出生入死,可说于苍茫大地之间无一人可以完全置身世外,所以忧患丛生,罹难难逃!
其实他也想不做袁门少主,因为大志难酬,他不是野心很大的人,在他内心深处只是嘉庆皇帝对世人仁慈,不加苛税也就是了,至于反清复明也许非他所能,因为气数未尽,一切也许都是徒劳,因为他夜观天象,因见苍穹之中的紫微星座虽时有黯然,然则终是光芒四射,余下星座皆要退位,心知汉室难复,空有大志……他每当念及于此便是心中意难平!
袁承天情不自禁地走到运河边上,向河面看去,已不见官船残骸,已是完全沉入河底,心中不禁生悲,因为船上众生于一瞬间丧生于河底,终究是心中痛楚!他本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见到这残酷场境心中总是悼叹不已!清心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见他伤心的样子,轻轻说道:“袁大哥,也许生死自有定数,非人力所能改变!他们以这种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袁承天不置可否,过了好久才长长嘘了口气,好想仰天长啸,将胸中块磊全都抒发出去,因为闷在心中好难受——是一种大志难伸的悲愤——正如那陆务观所说:少小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士,千载谁堪伯仲闻?他先前不明白古人为何忧愁,尤其这位陆务观大人尤其对故国山河强烈的感情?而今尝尽人世间种种苦难,方明白大道艰难,无怪乎古人总是悲观多于欢乐,不是不进取而是冥冥之中天数使然,空有壮志,只有付于秋风一梦中!
清心和袁承天立于运河之边,黑沉沉夜中两个人的心思各不同。清心想着要和袁承天此生永不分离;而袁承天则想着如何让袁门弟子不受伤害,因为这是他的职责所在,因为谁教他是袁门少主?忽然夜中起了风,吹得那堆篝火忽明忽暗,时有灭息的危险。清心此时已有些倦意,便向不远处的一座破落大屋走去。
大屋处于河岸不远处,年久失修,已无生人居住所以也就破落地快,只见屋顶烂了个大窟窿,可见昏暗的天空。好在还有短塌,可以休息。清心实在困得紧,便倒头便睡。袁承天见了便将衣物放在她颈下,以免醒来落枕——那可难受的紧。只是熟睡中的清心完全不知道。大屋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呼息不止的地方,两个的距离如此之近,本可以亲近,奈何他是个守礼的君子,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了;他更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清心呼息不止,睫毛微动之间仿佛初生可爱的婴儿一般——她从来没有害人的心思,可说是天真烂漫,奈何有人偏偏要害她!她心中只有袁大哥一人,在她眼中世上恶人尽多,人人都会害她,唯独袁大哥不会,所以她可以将自己完全托负于他,奈何袁承天总是推三阻四,找出种种理由搪塞,不愿接纳于她。其实不是他残忍,是他不忍心伤害到她——因为天煞孤星命格的人一生罹难,命运不济,往往会伤害到至亲周遭之人,所以他不接纳清心,实则是全身心护她周全,要她一生喜乐,于世上再无忧愁,不让人侵犯于她;只是他这心思又不愿意向别人说起,是以人人以为他是个不近人情的人,其实他内心是古道热肠的!可惜世人不懂,而且还要伤害于他!这岂不是可悲可哀之事?
袁承天见她睡得如此安稳,心想:如果自己此生可以和她永远不分离,未尝不是幸事!可是命运总是在经意和不经意间肆虐人生,世人无法左右,只有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远去,虽然伤心欲绝亦是无法挽留。他知道清心心中所爱,可是自己又不能完全置身事外,难道只有让这无休止的痛楚伴随余生?是自己不愿意携她同走天涯,不再眷恋红尘,世上再多的荣华富贵于他已然不重要,仿佛心灰意冷,再无壮志说天阔的雄心壮志;虽然海查布已殁,可是他依旧在乎,所以不会接受清心,至于其中原由也只有他一个人承受,只因太在乎,所以在辗转中苦楚!
看着清心甜甜地睡去,他的心也沉下去了,以后要不要带他流落江湖?自己本就是个命运多舛之人,根本就不值别人可怜自己,那样他反而会觉得很难受;因为他已经孤独习惯了,不需要别人的同情眼泪!他这一生所爱竟不自是谁?——是清?——是碧儿?——是采微姑娘?竟是不可得!有时他便想人生不过悠悠大梦一场!生而何欢,死又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