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蒙蒙。”
“蒙蒙……”
好黑,无边无尽的黑。
巨大而空旷的深渊,强烈的失重感,永远没有尽头的下坠。
全身的鲜血早已流尽,噬骨的寒冷遍布满身,为什么她还没有死?
“蒙蒙……”
有人在叫她,声音那么温柔宠溺。
“你们都是怎么照顾小殿下的?!都是死的吗?!她夜间恶梦如此严重,就没人想出半点有用的主意?!”
“回……回长公主殿下,小殿下夜间惊梦的毛病已经好许多了,这几年偶尔才会犯一次,今日……”
“所以你们便这般不上心!以为偶尔一次没什么的,蒙蒙脾性好,我可不是好相与的!我的蒙蒙睡得这样不安稳,你们一个个却不当回事,等明天我回了天帝,把你们全贬斥下去!”
此起彼伏的求饶声响起,慕蒙拧起眉心,好吵,天族和人族不一样,不是没有轮回转世吗?怎么她的魂魄没有散,反而去了鬼界?
去哪里也罢,若是能再见一见那些因她而死,或受她牵连的亲友族人,便是在十八层地狱煎熬万年,她也甘之如饴。
慕蒙眼皮轻轻动了动,慢慢张开眼睛。
雪白轻软的纱帐挂的极高,上面还缀了一个漂亮的琉璃盏,淡金色的光华流转。
好漂亮,只是……
慕蒙澄净的眼眸透出茫然疑惑,支起手肘,想凑去瞧瞧。
鬼界的琉璃盏,怎么和她寝殿内的那盏一模一样?
“蒙蒙,你醒了?”还不等慕蒙凑得更近些瞧清楚,冷不丁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你要吓死姐姐了,刚才怎么叫都叫不醒,看看这一脸的冷汗,先把被盖好,别着了凉。”
须臾间,慕蒙浑身都僵住,不可置信地缓缓转动眼珠,直到看清楚身边女子的容颜,嘴唇渐渐开始颤抖:“……姐姐?”
慕落笑了,亲昵地捏了捏慕蒙小巧的鼻尖:“看见姐姐是不是很惊讶?蒙蒙,过两日是你成年礼,天……父帝特赦我出来,这一日,当然不能少了……”
“姐姐?!”
慕落愣了一下,神色凝重地停了话头,她冷厉地扫了一眼跪在殿内的宫人,又回过头:“蒙蒙,是不是噩梦……”
“姐姐!姐姐!”慕蒙忽然一把抱住了慕落,瞬间泪如雨下哭得浑身发抖,几乎背过气去。她力气极大,还不等慕落出声询问,她又忽然松开了她。
脖子……脖子好好的……胳膊……胳膊都还在……腿也没有伤……
慕蒙疯狂地抓着慕落上上下下打量,又哭又笑:“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她柔弱单薄的可怜,娇娇小小的一个跪在床上,乌发凌乱的披散着,有几缕发丝贴在满是泪痕的雪白脸颊上。
慕落一颗心差点没疼死:“怎么了蒙蒙?怎么哭成这个样子?和姐姐说什么对不起?你永远都不用与我说对不起。”
她忙不迭地给慕蒙擦去眼泪,看她这个样子,自己眼眶都酸了——她的宝贝妹妹,除了因为她被负心汉伤害、被父帝关押起来的时候哭过;便是因慕清衡几次征战受伤回来哭过,除此之外,她从未见过妹妹的眼泪。
可那些都是因为她心疼他们,她见了只觉得又可怜又可爱,哪像今天这般,绝望惊惧,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
“姐姐……我又见到你啦……”
慕蒙双手握住慕落的手掌,像是怕弄疼她一般手势轻柔,她将自己的脸颊贴在慕落的掌心,水亮的乌瞳中流露出几分安心,然而忽地一怔,慌慌张张放开了她。
她的左脸肿的那样厉害,姐姐看见会难过的,还有她的心脏……慕蒙慌乱地低头去看,伸手遮掩,她的心脏——
她的心脏还在。
完好无缺,触手生温,一声一声跳的平稳。
慕蒙彻底呆住了,鬼魂怎么可能还有温热的躯体?怎么可能还有跳动的心脏?
“去传医仙,要所有的。”慕蒙还在呆呆怔愣间,忽地听见姐姐清冷含怒的声音。
她像是急得狠了,转头喝道:“还不快去?都愣什么?!”
慕落眼圈有些发红,面向慕蒙时语气却骤然温软下去:“蒙蒙,你实话告诉姐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动你,我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慕清衡是死的吗?他是怎么照顾你的?我一定要好好问……”
慕蒙突然扑上去,紧紧搂住慕落的脖颈:“姐姐,你不要生气。”
她哽咽说:“我不会让你受伤了,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她不知道此刻心中隐隐的揣测是否真实,她没有死,她回到了成年前的那一晚。
如果是真的……慕蒙无声地抱紧姐姐——如果是真的,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医仙轮番看了一遍,都说不出所以然,小殿下夜间恶梦不断是从小就有的,这些年有好转,只是总寻不出症结所在。
治病也要从根上治,若是能知道小殿下梦见了什么,没准能找出缘由来对症下药。只是这许多年,小殿下从不记得自己的梦境。
慕蒙静静躺在床上,听着姐姐冷厉焦急的询问和医仙们战战兢兢的回答,一颗心渐渐落到实处,周遭的一切一点一点有了几分真实感。
她知道为什么自己说不出梦境内容。
因为她的梦并没有内容。
只有一片黑暗,而她便在这无边黑暗中不断的坠落、坠落。
上天早已给出示警,只是她自己懵懂不知。
她不会再这样傻了,永远都不会了。
她身上并无伤痕,也没有任何受过伤的迹象,医仙们仔细地反复检查三遍,都没发现什么端倪。
慕落也亲自检查过,心稍稍放了点,只好让人都退下了。
慕蒙凝视灵微退下的背影片刻,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
“蒙蒙,你真的没事吗?如果有事一定要跟姐姐说,”慕落心疼地慢慢抚摸慕蒙的头发,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姐姐虽然没什么用,但若是我的小蒙宝儿让人欺负了,拼了命也会给你讨公道。”
“真的没事,姐姐,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慕蒙不敢将重生的事告诉慕落,她若知道自己之前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只怕立刻便要去找慕清衡报仇。可是现在放眼天族,没有人是慕清衡的对手。
慕落不依不饶:“什么样的噩梦,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看妹妹刚醒来时怪异的举止,她总觉得她隐瞒了些事情。
姐姐到底和其他人不同,没有那么好糊弄,慕蒙想了想,浅浅一笑娇声道:“记得一点点,只是太丢人了不想说,梦见有人对我又打又骂,我既狼狈又没面子。”
她语气故作轻松,却不动声色地低下头——说出这些话时,她无法抑制地想起曾经加诸在身上的痛苦,以及漫漫黑暗中无数个践踏她尊严的亲吻。
“是谁这样大胆?便是梦也不可以,我定要好好教训。”慕落本就性格冷冽霸道,宠妹妹宠的不讲道理,见她仍然心有余悸,顿时蹙眉不忿道。
慕蒙轻轻依偎在姐姐怀中:“不认识,没什么重要的人,哪里用得着生气?不值一提。现在梦醒了,没有人能欺负我了。”
接下来的两日一切都与从前无二,慕蒙终于坚信,这不是一场空谈的美梦,自己确实不会再回到那无边的黑暗与耻辱之中。
这天,天帝来看望慕蒙,慕落得知天帝要来,立刻起身出去,只道给要去给妹妹看成年礼那天要用的衣饰。
慕蒙心中无奈,姐姐出来一共也没有几天,等到她成人礼结束,便又要回那寂静清冷的地方。饶是如此,她也连爹爹的一面都不愿见。
没一会儿,天帝走进来,人未到声先匆匆传来:“蒙蒙,这两日爹爹忙得脱不开身,听说你病了,都没有时间来看你,现在可好些了吗?”
他在床边坐下,神色关切地打量慕蒙几眼,见女儿脸色还好,目光缓缓下来:“看起来还好,这两日事务繁忙,衡儿又在外征战无人帮着分担,爹爹来的晚了,我家蒙宝儿不生气吧?”
慕蒙翘起唇角:“爹爹,这两日您派来的人是怎么回您的?我从来就没有生病啊。我好好的,只不过前晚做了噩梦,想来情状有些吓人,姐姐心疼我,便将医仙全召来了。”
天帝点点头,状似无意地扫视一圈:“你姐姐人呢?”
“姐姐眼光一向最好,她去帮我挑选衣饰了,爹爹,我们也过去看看吧?”慕蒙温言劝道,爹爹好不容易主动问起姐姐,若是能见一面,她在旁边调和,两人说不定能稍稍破冰。
“不了,她既躲出去不愿见我,我与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天帝立刻叹息,摇摇头拒绝,“说来也是我无用,自己的女儿让人欺负,我没有立刻办法铲平东海,只能先把她关在家里。我这个天帝,当的实在是窝囊。”
慕蒙轻轻拍了拍爹爹的手背,她明白他的难处。她也一样,既心疼姐姐被困天牢,又怕她不顾一己之身要与东海同归于尽——若不是为着她的成人礼,姐姐百般上心,只怕一得到自由便要去寻仇。
连她都这般为难,更别说做出决定的爹爹心中是怎样的煎熬。
慕蒙看着天帝鬓边一丝扎眼的白发,心中有些酸楚,“爹爹,您很累是不是?都怪我以前太不懂事了,以后我来帮您分担吧。”
天帝有些微诧地挑眉:“还知道心疼爹爹了?真是成年了到底不同,我的心肝宝贝怎么一下长大了?”
他虽然含笑揶揄,但眼底的欣慰却十分真切:“你什么都不被必分担,只要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对爹爹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慕蒙强忍住鼻尖的阵阵酸涩,她多想扑进爹爹怀中大哭一场,将她所受过的屈辱和苦楚全部说给他听。
可是她不能,在没有把握杀慕清衡之前,说什么都是打草惊蛇。
慕蒙憋的眼睛有些红,天帝瞧见了,忍不住疑惑问道:“蒙蒙,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眼睛红红的?”
“没有,”慕蒙抬手按了按眼睛,将眼中的酸胀压下去,随口找了借口:“只是我这几日总在想,我的名字寓意不好。爹爹,你能不能给我改一个?”
天帝摇头失笑,眼尾露出几条深深的笑纹:“哪里不好?说来听听。”
“蒙这个字不好,听来让人觉得是被蒙住了双眼,遭人蒙骗,受人蒙蔽,总之找不出什么好的含义。”
慕蒙抱着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她没有说错,她这一生可不就是叫人蒙住了双眼与耳朵,活成了一个让人随意操纵的木偶。
“你这小脑袋里成天想些什么?刚才还说你长大了,现在看还是小孩儿心性,”天帝笑着戳了下慕蒙的额头,“哪里就没有好的含义了?这是你娘亲的小字。”
他低声吟诵:“苔花向我似情钟,舞霜风,雪蒙蒙。爹爹与你娘亲相识那一日,当真是极美。”
天帝目光渐渐变得深远,语气悠然似一声叹息:“我们相识在人界的落襄山,本来约定好,孩子们的名字要以此为纪念的,只是……你娘亲因生你而难产离世,我便本来将原本该给你的襄字挪用了蒙字,以表追思。”
慕蒙本是随口一说,并没想这里边竟大有缘由,然而一听之下,却觉得有几分古怪:“爹爹,按此说法,姐姐之上还有兄长,这个落字应当是他先占得?”
天帝微微一怔,快的让人察觉不出,他的目光从遥远记忆中抽回,又变的慈祥含笑:“衡儿是男子,又是长子,你有所不知,历来天族人长子的名字要开祭坛请圣祖恩赐,哪能私自做主?”
慕蒙点点头,轻轻抿住唇——只可惜,这圣祖恩赐下的好名字,却被一个无耻卑劣,作恶多端的魔族之子占去,她真正的亲哥哥,尚在襁褓之中便惨遭毒手含冤离世。
只可恨多年来,爹爹对恶贯满盈的凶手真心疼爱,而她将他视若神明满腔濡慕!
“好了,改名之事不许再提,”天帝佯装严肃,却自己先撑不住笑了,“蒙蒙,你好好休息,爹爹知道你定是想你哥哥了,难为你们分离好几月不见。你放心,西南战事已进入收尾,明日你生辰礼衡儿绝不会缺席,定会在今晚赶回来的。”
今晚么?
慕蒙垂下眼眸。
……
西南漠山,长月如钩。
冰冷刺骨的风刮在脸上,慕清衡缓缓睁开眼睛。
他面无表情,极俊美英挺的眉眼中一片空荡荡的死寂,漆黑眸子漂亮如星辰,美则美矣,却黯淡无光。
寒风呼啸,夹杂着若有似无的交谈声。
“你来干什么?你跟随主人在天族卧底,竟然贸然跑到这里,若让人发现,你这小命要是不要?”
“苍壁大人,你我都是魔域使,不必用此语气对我说话,战事已经结束了,这里全是我们的人,看见如何?再说,你以为不到万不得已我想来?”
“玉妲,你有什么要紧事,传信便是,走动太多终究不好,你……”
“好了好了,你在这里也不知劝主人几句,战事早已结束,他该早些回天族才是。眼看着明日就是慕蒙的成年礼了,他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好哥哥’,再不回来,万一被人怀疑……这些年的努力与屈辱都白费了。”
“主人心里有数,你快回去吧。为天族征战也不是白打的,这么多战俘,一一吸走灵力,也要让他休息休息。你放心,再厌恶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公主,他也不会不顾大局的。”
“还有啊,灵微传了话过来,慕蒙这两天似乎病了,还颇为严重。你的话主人能听进去一二,你得空劝劝他,不要推说风尘颠簸,不宜见人之类的借口,最好能立刻看望一下。”
“做戏不宜太过,主人比你有分寸,你别操心了。主人灵力已到境界,不日便要开启云泽境计划,这段时间要更加小心才是……”
好吵。
已经很久没听见人的声音了。
谁敢来这里打扰他,找死。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持续不断地灌入耳朵,慕清衡根本懒得分辨,眸中杀欲渐盛,静静坐起向外走去。
刚走了两步,他倏地顿住,极其僵硬地缓缓转头,一寸一寸环视周遭的事物。
简朴轻薄的营帐,力量微弱的抵御寒风。
寥寥无几的摆设。
桌上的长剑血迹未干。
胸腔里的隐隐震动渐渐加速,慕清衡微微屏住呼吸,伸手按在心口,强烈有力的撞击像是证明什么一般,一下一下清晰地撞在手掌心。
慕清衡的双手微微颤抖,眼眸中瞬间涌出一层薄薄的水光。他慢慢深吸一口气,打帘走出去。
苍壁和玉妲立刻停止交谈,神色恭敬地行礼。
玉妲抬起头看一眼便眉心微蹙:“主人,您身上的外伤怎么没有处理?让属下来帮您吧。”
慕清衡没理会她,甚至没驻足,向前走去遥遥眺望远处的群山。
这里是西南漠山的战场。
看景色,似乎是他厮杀大胜后的第十日,所有人都被吸干灵力,正被人就地草草掩埋。
慕清衡鸦羽般的浓密长睫轻轻颤动,眼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他茫茫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成功了……”
苍壁和玉妲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玉妲再次请求:“主人,您身上的伤……”
“你不必管,”慕清衡垂眸打量一遍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外伤,不知想到什么,目光竟有几分温软,“这些伤就这样放着。”
苍壁悄悄按了按玉妲的手,这是主人为天族征战的辛苦证据,包扎起来还有什么用处?再说都是些皮肉伤,他根本不在意。
眼下还是劝他早些回去更要紧:“主人,慕蒙的成年礼就在明日,时候不早了,您该尽早动身了。”
慕清衡没有转身,他轻轻点了点头,唇角不可抑制的一点一点浅浅弯起。
“你先去准备。”慕清衡丢下这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走进脏乱血腥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