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他来干什么,谁也不敢随便多问,慕清衡指尖凝聚了一点灵力,认真仔细的寸寸探寻。
许久之后,他眉眼一松,神色陡然温软下来,俯身从地上死尸身下捡起一个小小的东西。
那是一个平安符,虽然边角有些脏了,但残存的灵气圣洁无暇,依稀带着熟悉清甜的气息。
慕清衡十分珍爱小心地轻轻蹭去平安符上的泥土,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微微笑着打开平安符,拿出里边的小字条。
上面白纸黑字,字迹稍带些稚气,似它的主人一般天真可爱:愿我的哥哥慕清衡平平安安,无伤无苦——族子慕蒙敬上。
慕清衡一言不发地反复看了三遍,似乎要把每一个字都看见心坎中一般,他用力地抿着唇,眼眸中氤氲出一层薄薄的泪光。
他闭上眼睛,将字条贴在心口的位置,感受心脏震颤有力的跳动。
一下又一下,似乎替他倾诉他的欢喜与感激。
他曾经不屑一顾,弃如敝履。
如今千辛万苦,终于失而复得。
不会了,他再也不会把宝贝从手心中弄丢了。
……
晚上,慕蒙央着慕落陪她一起睡。
慕落欣然应允,小的时候,妹妹最开始是找自己陪她睡觉的,那一双忽闪着的澄净大眼睛软萌可爱,看得她心都化了。只是她从小内敛持重,明明心里欢喜的紧,却还是找借口拒绝了她。
蒙蒙的性子不似她果决雷厉,而是温柔可爱,乖巧懂事的让人心疼。她虽然疼爱极了,却不敢随意纵着,怕最终养的性格软弱不成事,那就不好了。
谁知她拒绝了,蒙蒙便去找慕清衡陪着,那混蛋根本毫无底线,什么都一味纵容,摘星星摘月亮没有不应允的,简直宠进了骨子里,那妹妹能不亲近么?
想来她时常后悔不迭,便是再宠着惯着,蒙蒙也养的柔中带刚,温柔却不软弱,有自己的决断。早知如此,白白便宜了慕清衡那个讨厌至极的家伙。
慕落太多年没有和妹妹这般亲密,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舍得睡去:“明日你成人礼过后,我便又不得自由了,再见面又要等你生辰。”
说着她轻轻叹气,这人世间她几乎已无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刚刚成年的小妹。
慕蒙回握慕落的手:“姐姐,你心里……是不是很怪爹爹?”
“其实也谈不上,”慕落低声叹息,静静道,“当年我有眼无珠爱错了人,为了他与天族决裂,带领私兵叛出自奔东海,爹爹颜面扫地,如今他还肯收留我,已经是他宽厚了。只是我与他这么多年已经习惯,见面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便就这么下去吧。”
“要说怨恨,我在这世间唯一恨的便是东海王,”慕落语气低沉,不想在妹妹面前表现恨意翻涌的扭曲样子,只能拼命压低声音,“他骗走了我一身引以为傲的灵力,将我害得凄惨凄惨至此——纵然有我愚不可及的缘故,可东海也实在欺人太甚……”
东海是外仙族一支,与天族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招惹,她嫁给东海王时已经舍弃了天族公主的身份,乃一届无族无根的孤女,所以她被骗被伤,天族无法为她讨回公道,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可是东海王平白骗得一身强大灵力,践踏了她的尊严,到现在还逍遥法外,这口气始终都咽不下去。
“姐姐,我来帮你解决东海那忘恩负义的贼子吧。”忽然间,慕蒙低低说道。
慕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为你报仇。”
慕落一下蹙紧眉,几乎算是厉声低喝:“胡说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曾经为了我去了三次东海,若是没有慕清衡去寻你,你要吃多大的亏?!回来被爹爹罚的那样狠,还没长记性吗?今天好端端的怎么又想起歪路来?!”
慕蒙捏紧手指,她从来都想给姐姐讨公道,可是力量太小,她又太蠢,一直以为只有好好修炼,拥有强大的力量,才能打败那些坏人。
直到慕清衡亲身教会她,世间许多事无需太讲究,用计谋一样可以杀人于无形。
慕蒙眼神倔强,却没有说太多,只是执道:“我有赤心丹,我一定会好好修炼,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慕落无奈笑了,呵斥过后又觉得不舍,轻柔地将慕蒙揽进怀中:“那也不许。小蒙宝,姐姐不许你为我犯险,你有赤心丹,只需好好护着自己,那我便知足了。”
慕蒙眼底一阵酸涩,她将热意压回去:“好啦姐姐,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别熬坏了身子。”
慕落再三确认慕蒙不会冲动地去找东海寻仇,才半信半疑的放下心,她的确有些困倦,没过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轻柔薄软的床帐上方,那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发出微微光芒,散下一片柔和,满目温馨。
慕蒙对着光凝视慕落的睡颜,姐姐冷厉的眉眼因为这层光晕,映衬出不少温和,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舍不得移开眼睛。
看得久了,慕蒙轻轻伸出手熄灭了琉璃盏,同时在慕落头顶上方挥下一层浅白色的灵力——这样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可以安然睡着,不被惊扰。
收回手,慕蒙心中涌起阵阵酸涩:姐姐当年何等意气风发,灵力强盛可与慕清衡分庭抗礼,甚至隐隐压过他一头,可如今,连自己的小小术法都没有察觉。
她心疼地摸了摸慕落的脸颊,随即低声唤灵微进来。
灵微进来的很快,还是那般沉稳温和:“小殿下有何吩咐?”
慕蒙望向她,一时无话。
重生回来,她对灵微的感情可谓复杂,前世她在自己身边卧底多年,可最后却是真心实意想要救她逃出魔窟,甚至命丧魔鬼之手。但无论如何,她的确是慕清衡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这一点毋庸置疑。
慕清衡……慕蒙锦被下的手慢慢捏紧。
“小殿下?”
慕蒙应了一声,浅笑道:“姐姐已经睡着了,把外面的灯都熄了吧。你们也下去休息,我等下也睡了。”
灵微愣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只是……今晚太子殿下班师凯旋,他许久不见您,想必会过来看望,那奴婢去打个招呼,叫太子殿下不必过来了?”
“好,”慕蒙没什么犹豫,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处处替人考虑,“他每次见我总要收拾一番,既然长途奔波劳累,便不要折腾了。早些休息,明日便能见到了。”
灵微不疑有他点点头,含笑应了声“是”便恭敬退下。
她走后,慕蒙轻轻给慕落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下床。
她屏住呼吸,渐渐封锁全身的灵力,极缓慢地挪到门边,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的闭息术还没有登峰造极,需要多一点时间准备。但一旦流转过全身,她便和殿内的一株花、一本书没有任何分别,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出存在。
前世慕清衡子时三刻到,慕蒙已经做好了等待的准备,却没想到闭息术刚刚完成后不过两柱香,门外便有了响动。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传来,随后响起低低的交谈声。
“主人?您……您怎么还是过来了?属下、属下已经派人……”灵微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语气却仓皇,她在紧张。
“我知道,我来看看蒙蒙。”清湛低磁的声音仿佛寂夜中环佩轻响,悦耳动人。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慕蒙险些牙关打战,要很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颤抖,她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声音,可是脑海中已经混乱不堪。
霸道不容拒绝的粗.暴亲吻……
游走在她身上的手……
无处可躲极具侵略性的怀抱……
禁脔一样被固定在黑暗角落,像一个被肆意羞辱的工具,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庞,唇角,脖颈……
无数恐怖恶心的回忆充斥在脑海,慕蒙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臂——
不能怕!不能怕!
只有这一次机会,把这些无用的恐惧与软弱都发泄出去,等到明日,决不能让他看出任何端倪!
慕蒙死死咬着牙,缩成小小一团环抱住自己。
“主人,可是小殿下现在已经睡了呀……而且今晚慕落在这里陪她,您进去不合适啊……”
灵微心中惴惴不安,低着头不敢看慕清衡的表情:“主人,其实小殿下一直在等您,大概是因为慕落困倦睡着,她心疼姐姐,便叫熄了灯睡下了。”
慕清衡像是没听见,有些怔怔地盯着紧闭的门扉,冷硬的轮廓线条没由来的显出几分安宁柔和。
他没有换衣服,甚至没有稍作整理一下,向来纤尘不染高高在上的人,一身淡淡的血腥气,连指尖都还蹭着些泥土。
但他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狼狈落拓,昏暗的光影中,他眼角眉梢浮现缱绻的温柔。
“睡了也好,这样晚了。”
他声音低低的,像是怕惊扰谁的好梦一样。
只是太过低沉,反倒叫人听不清其中厚重的情感。
灵微本就无措不安,听慕清衡的语气只觉他不悦冷淡:“主人放心,属下知道明天该怎么向小殿下回话,绝不让您这一趟白跑。”
“什么?”
灵微硬着头皮低声道:“主人息怒,属下知道主人为了大计忍辱负重,亦明白您对小……慕蒙公主厌恶至极,可是她……”
“闭嘴。”慕清衡声线冷极,面色不虞,目光仿佛含了冰碴一样的寒凉,“这话无论人前人后,再叫我听到第二次,我拔了你的舌头喂狗。”
灵微吓得心惊胆战,颤颤巍巍地小声说:“主人放心,属下绝不会……”她本想说“绝不会在慕蒙面前说漏嘴”,可是对上慕清衡那冰冷摄人的目光,后半句话不知怎么的咽了回去。
慕清衡没再说什么。
曾经是他狼心狗肺,现在他已经重生,厌恶这两个字,光是听一听都让他受不了。
他闭上眼,感受这里的气息带给自己的安心感觉,因为灵微的那句话而惊跳的心脏渐渐平缓下来——这样甜,这样乖,太久了,他终于又一次感受到蒙蒙离自己这么近。
近的仿佛她就在面前。
门内,慕蒙缓缓闭上眼睛。
厌恶至极。
也对,若非厌恶至极,他也不会对她极尽羞辱践踏之后,再用那般残忍的方式将她虐杀,让她死的潦草而凄凉。
可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犹记得前世这一晚,他带伤归来,她心疼的不行,翻出最好的伤药,小心翼翼替他敷上。
那时他声音低沉:“蒙蒙,我很想你。”
只可惜当时她一心扑在他的伤口上,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他的目光,可与他嘴中的话一般诉尽思念?
——大约不是的,他对她深恶痛绝,处处逢场作戏,连来探望她都要他的下属小心应对,生怕触到他的逆鳞。
天族的老人们说,成年礼前一晚要做个美梦,绝对绝对不许流泪。不然,此后一生便会磕磕绊绊,有许多坎坷。
她忍了眼泪,怕他心疼她。
她想着,哥哥对她那般疼爱,若看到自己被这些伤惹哭了,他定是会内疚。
只等他走后,她才蒙在被子中,为哥哥心疼难受的哭出来。
只可惜,她一腔赤诚濡慕,落在他眼中只不过是“厌恶至极”!
慕蒙咬住自己细白的食指,肌肤上甚至出现点点血痕——她不会再为他流一滴泪,不会。
门外慕清衡忽然蹙眉。
修长苍白的大手缓缓按住心脏——很疼。好疼。
魔族人可以面不改色忍受世间千万种苦痛,但独独忍受不得因为情动以后而生出的撕心之痛。
这是他们的劫,魔族人一旦为爱生出肉心,便是灭顶之灾,天堂地狱只取决于对方一念之间。
若对方温柔垂怜一点点,他们便欢喜甜蜜,双手奉上的真心与爱意恨不得再捧近一些;若对方冷若冰霜,或者狠心一些连一点点爱意都收回,他们只会在无尽的煎熬与痛苦中渐渐枯萎,生不如死,万劫不复,一点一点熬尽生命。
并且,他们时时以爱人的快乐为欢愉,以爱人的难过而倍受苦楚。
慕清衡心中很清楚,随自己一起重生归来的还有这颗几乎完美的肉心,他刚才撕心之痛,是感受到了心爱之人的难过。
蒙蒙怎么了?是又做噩梦了吗?
她难过,会不会是因为见了慕落,想到她的经历心疼所致?
慕落之事……
慕清衡忧心蹙眉,压抑一层因爱而生痛苦,又心疼蒙蒙居然正在难过,两种痛楚夹杂,不消片刻唇色便有些苍白。但他神情平静,丝毫看不出正在忍受煎熬。
灵微见慕清衡长久不语,便一直低着头不敢随意说话,沉默间忽然想起一事,不得不低声垂询:“启禀主人,还有一事……属下不知是否应当重视,只得报给主人定夺。”
慕清衡暂时不想离开这扇门,但一直站在这里说话,他又是一身不曾处理的血腥气,万一打扰到蒙蒙休息,那更是不好。
再说灵微要报给他的事情,必定是前世做的那些无情无义、丧尽天良之事,他实在不愿在慕蒙寝殿门口商讨。
走到外厅,慕清衡沉声道:“是什么事?”
“启禀主人,今日慕落与小殿下的谈话中提到了东海,小殿下义愤,说要去东海为姐姐报仇。虽然叫慕落劝住了,小殿下答允不会去,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灵微将心中所考虑的隐患细细说明:“虽然此事可能性极小——但若是小殿下真的去了东海,如果哪里露了端倪,让她发现当年我们对东海王所做的那些事……主人,您的云泽境计划迫在眉睫,若节外生枝……”
“好了不必说了。”慕清衡低声打断。
他薄唇抿成一条线,因太过用力而毫无血色。
“慕落什么时候回天牢?”他问。
灵微立刻回道:“明晚小殿下成人礼结束。主人放心,天帝一直派人看着她,她不会有机会跑出天族做什么事。”
至于慕蒙……她不敢妄论,垂首静静等待慕清衡的决定。
慕清衡负手慢慢转身。
他动作轻缓,似在沉沉深思。
背对着灵微,慕清衡眼中忧虑一点一点流露出来:“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需把蒙蒙照顾好,其他的事我会安排。”
灵微脸色缓和了些:“是。”她小心打量慕清衡,想了想说道,“主人,您身上的伤应该处理一番,属下瞧着已经有些溃烂了。”
“嗯,”慕清衡随意应了一声,也没说可不可,他回头看了一眼,声音带了些许期待的温柔,“明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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