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虑水路无兵,逆船实多,沿江上下,往来自由。或一一股扰我省会,牵我大兵,而以分股旁窜近水郡县,如江西瑞州、饶州近事,掠其民而蹂其地,披其枝者伤其心,生民涂炭,力难兼顾,此其可为长虑者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与严仙舫》
副将署内,塔齐布有惊无险
提标哨长带着众官兵冲进参将署后,呼喊着向上房冲去,几乎是进一屋砸一屋,进一室砸一室。把各屋搜查一遍,除了几名下人,塔齐布及夫人竟全无踪影,曾国藩就更不用说了。
见此情景,不仅提标的几名哨长心生疑惑,连永顺协的官兵也奇怪起来。莫非塔齐布提前得到了风声,把一家大小都藏匿起来了?
一阵马嘶突然传了进来,闹得正欢的官兵们闻听之下,全部跑了出来,都以为是塔齐布回来了。哪知到了院中才发现,马嘶来之右侧的马厩。马厩里共拴有五匹战马,清一色的枣红带花斑,个个身躯长大,非常威武。满人是马上得来的江山,战马是他们的最爱。塔齐布是行武世家,自然也不能例外。
见官兵进来,五匹战马全部竖起鬃毛,立起耳朵,接着就是一阵长嘶。其中一匹战马,是塔齐布经常骑用的,竟然莫名其妙地抖开了缰绳,忽地立将起来,然后从护杆上一跃而出。众官兵一时吓得纷纷躲避,那马却扬开四蹄,旋风一般地冲了出去。
提标的一名哨长勃然大怒,拔出腰刀便向余下的马匹砍去。四匹马负痛,哀鸣不止,很是瘆人。不一刻,四匹战马相继倒在血泊之中。
哨长命人推倒马厩,略一沉吟说道:“协台没在这里,一定在副将署里,与曾剃头在喝茶算计我们!我们已经这样,如何收得手!”提标士兵一齐道:“找不到协台和姓曾的,我们决不罢休!去副将署!”
真正叫一呼百应,众官兵又蚊蝇一般地扑向副将署。
睡梦中的塔齐布,突然被一声马嘶声惊醒。睁开眼后,塔齐布强支起身子向窗外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时肚子猛然间一阵绞痛,分明是要排泄。他喊了家人两声,不见回应,便自己扶着墙,向离副将署两箭地的菜圃一角的茅房,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他狠泻了一顿之后,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也舒畅了许多。他站起身,突然发现一匹枣红马,箭一般地狂奔到副将署办事房的窗前,仰天长啸了一声,又向远处飞跃而起。塔齐布细细看那马的背影,分明就是自己的坐骑,只是不知如何自己跑出了马厩?
塔齐布正迟疑间,耳边猛然响起嘈杂的人声。他下意识地一步跨进旁边的浓密草丛中,蹲下身子,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办事房看。
一大群舞枪弄刀的官兵,气势汹汹地出现在塔齐布的视野之中。塔齐布一看,里面不仅有永顺协的管带、士兵,还有提标的人。
塔齐布见这些人冲进办事房里,不一刻又拥了出来,都在四处张望,显然是在寻找他。
塔齐布大骇,登时冒出一身冷汗:官兵哗变了!因为他知道,官兵哗变是从来都不计后果的。
塔齐布开始思考脱身之策。
不容塔齐布细想,一部分官兵已经一边张望,一边向菜圃慢慢走来,显得异常小心。闹事的官兵对待塔齐布,不像对待曾国藩那样肆无忌惮。曾国藩虽官至侍郎,但他终归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文人。塔齐布则不同。塔齐布出身行伍,从小就练就一身硬功夫,不由人不小心从事,更何况塔齐布现在毕竟是他们的统领啊!
塔齐布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
永顺协的管带对着菜圃大声说道:“塔协台,卑职已经看到了您!我们不难为您!我们被团练的人打了,只想找曾大人理论一番!您老出来吧。”
这后一句话,分明在告诉塔齐布,官兵们还没有发现他的藏身之处。
但提标的人,却看到了伏在草丛里的塔齐布。
那位提标守备衔哨长往草丛一指道:“那个趴着的,肯定是塔协台!塔协台,你是湖南出了名的勇将,你现在怎么装孬孙了?”
性如烈火的塔齐布一听这话,霍地便站起身来,大吼一声:“本协在此,你们想造反吗?”
一见塔齐布被激出草丛,一名一直没讲话的提标哨长大声道:“我们不想造反,只想替绿营除害!”
哨长的话音未落,官兵顿时嘈杂一片,听不清在说什么。混乱间,一名提标士兵已举起枪来,对着身材高大的塔齐布扣动了扳机。
千钧一发时刻,一匹枣红马从官兵的身后一跃而起,马尾正好扫在开枪人的脸上。开枪人手一抖动,枪口略歪了歪,子弹已经发射出去。但却没有打中塔齐布,反倒把塔齐布身旁的一棵小树打折。枣红马扬起前蹄,仰天大叫,突然掉过头来,又向远处狂奔而去。
塔齐布慌忙卧倒,就地一滚,滚到一块石头的后面。开枪的人正要开第二枪,一名士兵忽然大叫道:“抚标来了!抚标来了!”士兵话毕,放开两腿便跑。
众官兵一听这话,急忙向后观望,果见一大队官兵,飞速地压了过来,后面跟着一顶绿呢大轿。
远远地,抚标一名带队的统领在马上大叫:“抚台大人到此,快快跪下!”
闹事的官兵一听这话,哪还敢耽搁,呼喊一声便向远处狂奔,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正跑得天昏地暗,迎面突然又出现一什人马,正是绿营仇恨的湘勇。
一见闹事的官兵迎面而至,一什湘勇全部举起枪来,旗下马上一人高声断喝:“再敢前跑一步,乱枪打死!”
这声断喝,赛似晴天里的一声霹雳,登时把狂跑的官兵震住了。
前有湘勇,后有追兵,真正是上天无路可寻,下地无门可走。
永顺协的官兵最先跪下,提标的人见大势已去,也只好很不情愿地跪下。
他们用眼偷觑了一下挡在前面的首领。但见那人生得豹头环眼,紫面浓须,正是湘勇虎将什长刘松山。
抚标的大队人马这时已赶到。
骆秉章被人扶下轿,手指闹事的官兵大喝一声:“擅闯团练办事衙门,加害朝廷命官,这还了得?统统与本部院拿下!但有抗命,就地斩首!”
抚标的人得了这话,马上把闹事的官兵团团围住;先把枪械逐一收缴,又用绳索缚住双手。
正捆绑间,又一队人马飞奔而至,一人在马上大喊大叫:“反了反了!好大的胆子!连曾大人的衙门都敢去闹!连参将署也敢乱砸!”喊叫间,这队人马已来到骆秉章的轿前,原来却是湖南提督鲍起豹。
两名抚标士兵,正扶着满身泥土的塔齐布,一步步向骆秉章和鲍起豹走来。
骆秉章急问:“塔协台,你没伤着吧?”
塔齐布给二人一一施礼,起身后说道:“曾大人怎么样了?”
骆秉章高喝一声:“快去发审局!”
满城遍寻曾大人
发审局此时的气氛特别凝重。
得知巡抚大人到了,所有差官都忙不迭地迎出去。大家一致认定,曾国藩肯定和抚台大人在一起。
但骆秉章的第一句话,便又把气氛拉回到刚才:“曾大人可曾回署?”
老差官一听这话,哇的一声便哭将起来,边哭边道:“不仅曾大人至今未回,就是李哨长,也不知去向了!”
骆秉章脸色倏地一变,马上便对身边站着的亲兵营管带道:“传命下去,城内湘勇各营和抚标三哨,马上分头寻找曾大人!所有城内提、镇、协各哨,就地待命,不准踏出营房半步!胆敢违命,就地处斩!”
管带很快把骆秉章的话传达下去。两刻钟后,长沙城的大街小巷,开始出现三五成群的湘勇和抚标官兵。“曾大人”、“曾大人”的喊声此起彼伏,在夜空经久不息。
湖南省城震动了,百姓们不久便打听到确切消息:团练大臣曾侍郎不见了。
那么,曾国藩到底在什么地方呢?李臣典在发审局院墙外细细搜索,怎么可能看不到他呢?
说起来也是命数使然。曾国藩在空屋子里,昏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一个老翁,便怀抱着一大抱干草走了进来。老翁的眼睛不甚好,看东西总是模模糊糊。他抱着干草进来后,直奔曾国藩而来。他以为黑糊糊的那片东西,还是他昨天看到的破褂子。他把干草往曾国藩身上一放,干草马上散开,把曾国藩盖了个严严实实。
原来,老翁也是为逃兵燹来到长沙的。初来时住在城外的一座空兵营里,后来又在一座破庙住了两个月。永顺协和提标官兵闹事的头一天,他发现了这个空屋子,决定今天来住。他逃到长沙时,是带有铺盖和炊具的,哪知在庙里住时,被人偷了个精光。他决定来这里住,只能寻些干草裹身。他若不是寻干草误了时辰,午前就能赶到这里。
他站着喘了口气,很满意地把新家四处看了看,便走出去,寻了个铁丝,把门拧上。
李臣典恰在这时带着几个亲兵走进来。老翁吓一跳,以为是要撵他,忙用身子靠住门,惊恐地问:“这是俺家,你们要弄啥?”
李臣典把他一把拉开,三把两把将铁丝拧开,丢到地上,边推门边道:“寻人。”
李臣典走进屋放眼一看,屋里除了屋角堆放着一些干草,再看不到其他东西。
李臣典叹口气,低头走出来,对亲兵说道:“就剩护城河了!他老到底走哪儿去了呢?”
李臣典带人走出很远,老翁也没弄清楚,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
护城河一直有绿营的人把守。李臣典看了看,见有十几名军兵聚在一起,正向河对岸指指点点,仿佛很热烈地说着什么。
李臣典知道绿营对湘勇一直怀恨,又怕这些人给闹事的官兵通风报信,暗自思虑了一下,便脱掉湘勇哨官服,团成一团交给亲兵。又把腰刀摘下,递给另外一名亲兵拿着。
李臣典示意亲兵站在这里不要动,他一个人大步走过去,笑着问道:“几位爷,对面咋了?”
护城军兵打量他一眼,一人答:“死了个人,刚打捞上来,都泡发了。”
“啊?”李臣典大吃一惊,脑袋嗡的一声炸响。
他顾不得多想,飞身便跃入河里,拼命向对岸游去。亲兵一见李臣典跳进水里,当下不敢怠慢,放开两脚,便向不远处的浮桥跑去。李臣典划到对岸后,亲兵们也已经从浮桥上通过,正向这里飞赶。
一大群闲人,正围着一具死尸边看边议论。
李臣典弯下腰只看一眼死者的衣服,便疯狂地分开围观的人,一头扑到死者身上,号啕大哭起来。死者衣服的颜色与曾国藩平时所着便服的颜色几乎一模一样。
围观的人中一人赞道:“如此世道,还有这么孝心的儿子,真是难得!”
另一人道:“有这么好的儿子,死了也不屈。”
亲兵这时已经赶到。
一名亲兵细细看了看死者,急忙一拉李臣典的衣服,小声道:“哨长大人,淹死的是个婆婆。您老快住声吧。再哭,他们非让您老发丧不可。”
李臣典此时已经方寸大乱,思维处在一半清醒一半糊涂当中。
而这时的湘勇各营,已经奉骆秉章之命,开始在全城逐家逐户地搜索。
塔齐布带着十几名湘勇,手举火把,骑马走进老翁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