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驭将失之宽厚,又与诸君相距过远,危险之际,弊端百出。然后知古人所云,“作事威克厥爱,虽小必济”;反是,乃败道也。推之以敬,临之以庄。无声无形之际,常有懔然难犯之象。则人知威矣。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求缺斋日记类钞》
官场格局大变,曾国藩要抢先一步处理哗变案
曾国藩因尚未苏醒,骆秉章与鲍起豹两个人急忙先期赶到巡抚衙门,接旨后才知道,却原来是朝廷为加强湖南的防守,将荆州协副将樊燮升调至湖南永州镇总兵。据说,这位樊总镇很会打仗,太平军几次攻破武昌,湖北各路官军无不损兵折将,只有他统带的人马毫发无伤。咸丰于是认定这位樊燮不仅懂兵事,而且会打仗。湖南调进一位武职大员,自然要让提督预闻,否则便不合体例。
骆秉章一肚皮的不高兴,脸上却又不敢带出来;鲍起豹接旨后满心欢喜,一脸的红光。
因曾国藩未来接旨,骆秉章把圣旨着文案誊抄了一份,送到发审局。
得知樊燮出任永州镇总兵,鲍起豹与骆秉章的心情为什么大相径庭呢?
因为湖广军营都知道,樊燮是荆州右翼副都统官文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樊燮能够升调至总兵高位,肯定是官文保举的结果。而官文其人,又是咸丰皇帝最信任的满贵大员之一。圣恩好得几乎可以和肃顺媲美。
我们先看看官文的来历。
官文是满洲正白旗人。王佳氏,字秀峰。生于嘉庆三年(1798年),比曾国藩大十三岁,比骆秉章小五岁。先隶内务府正白旗汉军,由拜唐阿补蓝翎侍卫,累擢头等侍卫。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出为广州汉军副都统,旋调荆州右翼副都统。太平军占领汉阳,有取荆州之意。咸丰三年(1853年)初,上命荆州将军台湧驻防德安,命副都统官文专统荆州防兵。官文的势力,于是开始和张亮基、台湧并驾齐驱。官文接旨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招募新勇、扩充自己的军事实力。竟在一月之内,募勇人数超过八千人。实力很快便超过了张亮基和台湧。
官文羽翼渐丰。咸丰开始把目光由张亮基、青麟、崇纶、台湧、骆秉章、曾国藩等人的身上渐渐移动,转而投向了官文。官文此刻就是咸丰的希望。无论官文提什么要求,咸丰一律答应;无论官文举荐谁,咸丰一律照准。
官文举荐的人,鲍起豹怎能不举双手欢迎呢?何况樊燮的到来,对塔齐布大小也是个钳制。曾国藩想通过塔齐布,达到间接控制湖南绿营的目的,首先宣告失败。
试想,湖南军界发生如此变化,鲍起豹能不高兴吗?
十几日后,曾国藩病愈,决定会同骆秉章、鲍起豹、塔齐布,共同审理兵勇构衅哗变一案。像这样一件大事,按说应该等永州镇总兵樊燮到任后方可办理。但曾国藩知道,若等樊燮到后再从容办理,官文必将横加阻拦。在万事未备之前,曾国藩还不想和官文闹僵。
曾国藩乘轿来到巡抚衙门,在亲兵的指引下到签押房来见骆秉章。
骆秉章此时,也正在为绿营哗变的事伤着脑筋。
曾国藩到前,他刚接到张亮基的一封密函。张亮基在密函里向他透露,青麟、崇纶、台湧、官文四人,都已经从各自的渠道,知道了湖南永顺协和提标因与湘勇辰字营构衅激起哗变的事。这件事,在湖广军营引起很大的震动。张亮基不能不向骆秉章发出警告:设若处理不当,不仅他头上的乌纱不保,说不定还要累及湖广官场的许多文武大员。
骆秉章未及把张亮基的信读完,心里已是连连冷笑不止。什么处理不当,他骆秉章头上的乌纱不保!说穿了,他张亮基是怕自己受到牵累!
骆秉章刚把张亮基的信收起来,曾国藩到了。
互相平行礼过,曾国藩落座,有戈什哈摆茶上来。
骆秉章当先说道:“涤生,我湘勇在江西迭获胜仗的事,您已经知道了吧?出省湘勇,这回可给我湖南长了脸啊!”
曾国藩一愣道:“您说的是罗山在江西,收复太和、安福二县的事吧?我出省湘勇各路,伤亡也颇大呀!涤生此来,是想和您老商议一下永顺协和提标哗变的事。这些人在发审局关押日久,必生祸端,宜早些办理。”
骆秉章点头说道:“鲍起豹一直想把这些人带回营里,本部院没敢答应。”
曾国藩道:“哗变是军中大忌,不能不严惩。这件事我们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才好对朝廷交代。”
骆秉章突然压低声音道:“本部院刚接到张制军的来信,他老劝告我们一定要慎重行事。他老还说,不仅青麟、台湧和崇纶这三位满人知道了这件事,连官文竟然也知道了。官文可不是一般的统兵官啊!本部院适才还在想,这件事有些棘手,不好办理呀。”
曾国藩一笑道:“抚台和张制军都多虑了。其实,这件事最好处理。他们谋害我也就罢了,他们竟然要加害塔齐布!谋害满人,朝廷能答应吗?我想明儿提审这些人,恐怕得劳动您老的大驾呀。”
骆秉章沉思了一下道:“鲍起豹和塔齐布,好像都需到场吧?一个是一省提督,一个是在事统兵大员。”
曾国藩道:“塔齐布何止是统兵大员!他还是受害大员哪!”
骆秉章忽然又问道:“涤生,兵勇构衅起因,您查清没有?”
曾国藩道:“他们构衅的起因,不仅我已查清,连塔齐布都已经查得再清楚不过。辰字营刚进省城,如果不是永顺协的人挑衅,他们有多大胆子敢殴打绿营的人!”
骆秉章摇头道:“本部院自然不会相信!但崇纶、青麟他们几个满人是怎么想的?他们会不会借着这件事到上头去说三道四?我们不能不想到啊!”
曾国藩笑了笑没有言语,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骆秉章这时问道:“涤生,造船的事怎么样了?我听王睿说,已经造出了几条长龙。安上炮具能不能作战?”
曾国藩放下茶碗,叹口气说道:“您老不问,我也正想和您老说这件事。造船的事,并不像当初想得那样简单易行。我前日尚在病中,得江岷樵臬司来信。岷樵在南昌,正派夏廷樾和郭筠仙二人,在樟树镇,日夜赶制木排数十具。木排上载炮,贼船到时,拟靠此冲击。不知是否能有功效。”
骆秉章道:“江臬司敢想敢干,说不定能有实效。木排费银无多,若能成功,倒可推广应用。我们不妨也可试造几只。”
曾国藩道:“现在饷银奇缺,一两顶百两用。木排的事,我们等等再说吧。还有一事需要您老帮忙。”
骆秉章忙道:“涤生,其他的事都好商量,只是别提‘饷银’两个字。库里现在是寅吃卯粮,实在无力帮您。造船买船,您不要指望藩库。您截留广东饷银的事,徐钧卿一直有想法。不是本部院压着,他早就去和您理论了。”
曾国藩笑道:“我只是想调一位能员,到衡州去帮同办理船务。”
骆秉章马上道:“湖南的大小官员,只要巡抚衙门能管得到的,您想调谁都行。”
曾国藩道:“我想调岳州县到衡州帮同船务,另外举荐王睿知县岳州。”
骆秉章沉思了一下道:“岳州县是实缺,不是署理,怕不好调动。您能不能换一个人?何况这个人是钧卿一个老同年写过信的。动他,怕不好。”
曾国藩道:“您老有所不知,这岳州县可是个能员,筹粮募款都有一套。您老如果不答应,涤生就得上折奏请了。”
骆秉章笑道:“涤生,您这个脾气呀怎么就不改改呢?您如果把脾气稍改一改,可能会更好些。罢罢罢,本部院还是先把这个人情提前卖给您吧。您为什么又举荐王睿去岳州呢?岳州地处两湖交界,像王睿这么死板的人,不适合在这种地方。”
曾国藩道:“今日的王睿已非昔时的王睿,他到岳州肯定能干出大名堂。把永顺协的事办完以后,我想与您老联合保举他一下。保优参劣,是督抚的职分。”
骆秉章道:“这件事本部院答应您,但不能马上就办。本部院总得和徐钧卿,商议一下不是?”
曾国藩起身道:“烦您老和鲍起豹言语一声,明儿早饭一过,发审局就审理绿营哗变的事。塔齐布那里,我派人去请。对了,您老明儿务必把王命请过去。不请出王命,我怕他们不肯讲实话。”
骆秉章一边起身相送,口里一边道:“明儿一早,本部院先把王命请出来,然后着专人送过去。”
大堂受审的绿营军官们
曾国藩当日回到发审局,先喝了一碗茶水,然后便传命升堂。他想赶在明天正式审理之前,先把永顺协与辰字营构衅的真正原因问清楚。
升堂毕,曾国藩命人先把永顺协的管带押上堂来。
因鲍起豹不准曾国藩过问绿营的事,致使曾国藩直到现在,仍叫不出各营管带的名字。永顺协管带的面目,曾国藩看着眼熟,但就是不知姓甚名谁。
永顺协管带上堂后,站定,曾国藩不得不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永顺协管带道:“卑职是永顺协恩赏四品都司管带赵猛。”
曾国藩点一下头,道:“赵猛,本大臣问你话,你要如实讲来,不得有半点隐瞒。本大臣一定会秉公而断。本大臣的话,你可曾听清?”
赵猛没有言语。
曾国藩问道:“赵猛,你现在就把那天操场上的事,如实讲述一遍。”
赵猛想了想答道:“禀大人,那天是辰字营先打了卑职协下的一个弟兄。卑职去与他们讲理,又遭他们围殴,卑职的鼻子和脸都被他们打出了血。”
曾国藩点一下头道:“赵猛,你说的这些,已经作为呈堂证供,记录在案。”
曾国藩掷下一支竹签,高声说道:“速传辰字营管带官邹吉琦,到堂问话!”
堂上差官捡起竹签匆匆走出去。
曾国藩又命人将提标的那名守备衔哨长提到堂前。
哨长到堂后,双腿一叉,牢牢站定,用眼乜斜着堂上的曾国藩,不施礼,也不说话。
曾国藩冷笑一声,忽然大喝一声:“跪下!发审局大堂,哪有你这号死囚站立的地方!”曾国藩话音一落,伺候公堂的一名亲兵,抬手对着傲慢的哨长的腿弯就是一棍。哨长“啊呀”一声,扑通跪倒在地,口里却大叫道:“卑职无罪!”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左右,把他的顶戴摘了!”
哨长大声道:“卑职是朝廷堂堂在籍守备,不是团练!卑职就算犯了弥天大罪,抚台和军门都有权惩治,但团练大臣无权过问!”
曾国藩眯起三角眼道:“你死到临头,还在满口胡言乱语!你以为你犯了什么罪?怂恿军兵哗变,可以不问情由,当场斩首!本大臣若不是卧病在床,你早已死去多日了!本大臣原本想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哪知你竟如此执迷不悟!来人哪,把他押进死囚大牢,明日王命一到,立时开刀问斩!”
一名亲兵马上扑过来,把哨长的辫子一把抓在手里,往起一提,哨长登时站起来。任他如何哀号,亲兵拖起他便走。
哨长一边挣扎一边回头说道:“曾大人,您老当真要将卑职斩首?卑职可是堂堂守备啊!”
曾国藩不屑一顾地说道:“四品道台本大臣都敢杀,你一个小小的守备算什么!”
哨长一听这话,两腿一软道:“曾大人,您老不能杀卑职呀,卑职是冤枉的呀!”
曾国藩道:“你怂恿军兵哗变,证据确凿,你有什么可冤枉的?把他拖过来,让他把话讲完。”亲兵得令,把哨长重新拉到堂前跪下。
曾国藩道:“你可以讲了。”
哨长道:“大人容禀,卑职所作所为均是奉命行事,非卑职胆大妄为。请大人明鉴。”
曾国藩道:“你细细讲来,是奉何人之命。”
哨长道:“大人容禀,卑职是奉上宪李大人之命。说起这事,还在永顺协与辰字营殴斗之前。李大人找到卑职,命卑职联络一些对酷暑练兵不满的弁兵,到发审局,请大人收回酷暑练兵之命。李大人吩咐的事,卑职不敢不照办。”
曾国藩问:“你说的上宪李大人,可是提标右军李管带?”
哨长答:“正是李管带。管带的话,卑职焉敢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