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传到李夫人父母耳中,他们十分气恼!但家丑不可外扬,于是采取了“三十六计,嫁为上计”的办法,匆忙请媒人给她择婿。三个月后,她就嫁到了城北一个名叫李文的员外家里。李文发现她已不是清白之身,知道她早已和别人有染。无奈自己年纪较大,只好忍下这口气,一边告诫她以后不许再犯,否则绝不轻饶。谁知她恶习难改,和以前的相好王春依旧明来暗往,藕断丝连。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天晚上,她趁丈夫外出赴宴,约王春到家中私会,没想到李文在席间突然腹痛,提前回来了。她和王春在楼上正相处时,李文撞进房里,将他们二人当场抓住。李文一怒之下,操起一把厨刀就要砍翻这对男女。李夫人本来就对这桩婚事不满,如今丑事败露,觉得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她起了杀机,一面跪下抱住丈夫的双腿假意求饶,一面暗中给情夫使眼色。王春心领神会,趁李文不备,一脚踢掉他手中的厨刀,李夫人见状,从下面猛地拽住李文的腿,李文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李夫人顺手操起一张长凳,李文还没来得及爬起来,长凳就砸到了他的头上,当场死亡。随后,李夫人和王春把尸体推下楼梯,制造了李文酒后不慎从楼梯坠落而亡的假现场。
李夫人满以为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她的一举一动都被邻街的闲汉牛二看在眼里。这牛二本是李府家奴赵六一起嫖赌的酒友,那天晚上他来找赵六一起喝酒,因为李夫人早就把赵六支使走了,没遇上,却听见楼上传来吵闹声,他上楼从门缝里偷看,恰好看见李夫人用板凳砸在李文头上。
牛二一点也没有声张,轻轻下了楼,心里暗自高兴。王春是个穷书生,自然没什么油水,可李家在北城外有几顷良田、上百头牛羊,自己下半辈子的吃喝嫖赌还愁没有着落吗?这真是一个人时来运转,八头牛也拉不回!牛二在街上自己买了一壶好酒,回家独自喝起来,喝到二更天,才上床睡觉。
牛二等到李家办完丧事,便上门敲诈,一定要李夫人从此管他吃喝嫖赌,如果不答应,他就去衙门告发她通奸杀夫的罪行。李夫人无奈,只得顺从。为了表明自己会守节,她没有再嫁,暗地里却和王春继续来往。
时光飞逝,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后来王春死了,牛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上门和李夫人纠缠。李夫人自然看不起他,牛二就要求她买一个绝色女子送自己为妻。李夫人失去了王春这个依靠,更怕牛二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如果他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于是觉得不如一走了之,便暗中变卖了家产,偷偷迁到兰坊居住。
李夫人迁居兰坊后,虽然暂时避开了牛二,但牛二那奸恶的样子时常在她眼前出现,牛二让她送美女的事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一次她偶遇还是未婚的倪夫人,心想农家小女见过的世面少,年轻无知,何不和她交朋友,再找机会骗她许配给牛二,这样也能搬掉压在心里的石头。但不久倪寿乾把倪夫人娶了,李夫人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但她又转念一想,倪寿乾早晚活不了几年,等他一死,倪琦肯定会把倪夫人赶出倪家。倪夫人本是干粗活的乡下姑娘,有什么见识!等她走投无路时,自己正可以利用以前的交情引她上钩。她年轻漂亮,牛二一定会满意。李夫人因此把这个计谋藏在心里,只和倪夫人交朋友,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对她下手。倪寿乾下葬后,李夫人赶到东郊倪家别院,却只看到一对老夫妇看守大门,倪夫人早已不见踪影。李夫人访遍各家佃户,但倪夫人早就关照过他们,不让把自己和孩子藏身的地方告诉任何人。李夫人一时找不到倪夫人,又没见牛二来找自己,日子久了,以为太平无事,就渐渐把送牛二美女的事忘了。
谁知牛二当了真,找了十年,终于在三年前在兰坊东坊找到了她,还打伤了她一条腿,限期让她送美女来。李夫人忍气吞声,只说自己不小心摔坏了腿,一面暗中凑了些银两打发牛二暂时回去,发誓一定想办法成全他的好事。她怕牛二再来胡闹,更怕他去衙门告自己,便着意想办法送他女子。她迁居时从夫家带来的钱财原本不少,但她在兰坊购置了豪华的宅邸,加上十年来的开销,只出不进,怎么经得起坐吃山空?所以渐渐钱财短缺,只能靠教几个学生来补贴生计、支撑门面,再想用重金买美女送人已经做不到了。思来想去,只有走拐骗无知柔弱女子这条路!李夫人一时曾打过自己学生的主意,又一想,她们都是当地富豪官宦人家的女儿,实在得罪不起。李夫人一时没了办法。
牛二不见美女,便几次来兰坊催逼,李夫人只好用好话安慰他,又送些银两,拖延时间。两个多月前,牛二又来要人,说三个月内一定来领人,如果到时交不出来,就非把她告到官府治罪不可。李夫人心急如焚,生怕牛二真的去告发,那样自己就没命了!于是千方百计寻找机会下手。
一个月前,李夫人再次访问倪家东郊别院,想再向老门房打探倪夫人的下落,却见那对老夫妇已经死了,便趁机进入迷宫,按照风景画的标志,果然找到了捷径,只是没有跨过小池进入亭阁中。
第二天,李夫人在市场上偶遇白兰,见她美貌温顺,就把她骗到家中软禁起来。李夫人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当她从白兰口中得知方虎被钱牟抓走后,便借此大做文章。她说自己和钱牟交情很深,如果白兰老实听话,她保证方虎平安无事;如果不听使唤,她在钱牟面前只要说一句话,方虎就要被活活打死。白兰只是一个幼稚无知的姑娘,天生胆小怕事,哪经得起李夫人这样的恐吓,为了兄弟能活命,也就只得听任李夫人摆布。就这样,李夫人辞去学生,遣走奴婢,只盼牛二早日来领人。
李夫人得知白兰偷偷溜出家门,去三宝寺和一个后生见面后,怒火中烧,把她拖到一间库房,将双手绑住吊在房梁上,反复拷问她是否把自己的下落告诉了那个陌生人。白兰每说一个“不”字,她手中的拐杖就狠狠抽在白兰身上,嘴里不停地怒骂。白兰疼得高声求饶,这更引起了李夫人的猜疑,于是她挥舞着手杖,劈头盖脸地打向白兰,直到自己手臂酸麻才停下。她又拔下白兰头上的银钗刺向她,刺得白兰身上鲜血直流。尽管受尽折磨,白兰仍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泄露一丝风声。
但李夫人哪里肯信,第二天天刚亮,她就把白兰装扮成尼姑的模样,送到倪寿乾的东郊别院,锁在门丁夫妇生前住的房间里。为防止她逃跑,李夫人拿走了她所有的衣裤,只留一床破棉胎给她夜间御寒。之后,李夫人每隔一天给她送一壶开水和几块大饼,本想等过几天风平浪静,证明白兰确实没有说谎后再把她带回去。然而,县衙差役为了寻找白兰,把东坊搜了个底朝天,李夫人惊恐万分,一来怕秘密已经泄露,二来怕衙门派人去东郊倪家别院搜查。为了灭口,第二天一清早,她就赶到东郊,用手杖逼着白兰进入迷宫,抄近路来到亭阁,一刀杀害了白兰。因为逃离时匆忙慌乱,她甚至没注意到石桌上的玉匣。
李夫人供述完毕,在供单上画了押,再次被押回大牢。
狄公在堂上又审讯了三家店主。这三名从犯财迷心窍,以为乌尔金在城中制造混乱、劫掠大商号时,自己能趁乱捞一把,却糊里糊涂地犯下了附逆之罪。狄公罚每人重杖五十,剃去头发戴上重枷,在街头示众十日。
当天下午,丁宅管家来衙门报案,称丁禕上吊自杀,丁虎国的四夫人也服毒身亡,两人都没留下任何遗言。世人大多说这二人因丁将军惨死而悲观绝望,所以双双轻生。更有守旧好事之人称王月花正值青春年华,竟为夫殉节,堪称烈女,于是募捐为她树碑立传。
此后十多天,狄公全力以赴了结钱牟一案,又处理了倪琦案中不属于死罪的各项事宜。钱牟的两名策士攀附权贵、助纣为虐,本应判处流刑,施以刺字之刑,发配到北州牢城。但因他们在堂上情愿招供,又在堂下证实了百姓告发钱牟的许多罪行,便各罚纹银五百两,作为购买新鼓、修缮鼓楼的费用。其余手下党羽助纣为虐、欺压百姓,各被鞭打二十下后释放。狄公还派人把倪寿乾的真正遗嘱转告给倪夫人,一旦京城来了批文,就召她进衙听候裁定。
狄公破了三大奇案,又将一场战乱扼杀在摇篮中,本该轻松一阵,却仍忧心忡忡、喜怒无常,时而固执己见,时而反复无常。洪参军不知主人心中还压着什么事,而狄公也把心事深藏,从不向外吐露一字。
一天早晨,街上的铜锣声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原来是二百名官军应狄公之邀浩浩荡荡开进兰坊。为首的军官英姿飒爽,曾在北疆抗击番军,十分骁勇。军官到衙中行过军礼,呈上一份公文。狄公接过拆开一看,是兵部的军令,除了写着派镇军驻守兰坊,还明确一县军机大权由县令狄仁杰与新任镇军共同执掌。官军大营设在钱牟的旧宅,乔泰将军务交接完毕后,回到县衙。
官军进驻兰坊,狄公本应高兴,但不到一天,他又眉头紧锁、沉默寡言。除了为白兰送葬出过一次衙门,他整日深居简出,埋头于琐碎的衙务中。
白兰的丧葬事宜都由吴峰操办,棺椁考究自不必说,更有一连七日的水陆道场,超度亡灵早脱苦海。葬礼十分隆重,共花费三百多两银子,吴峰坚持一人承担。白兰的悲剧让吴峰完全变了个人,他戒了酒,为此,永春酒店的掌柜和他吵得面红耳赤,邻里的酒友也说他们与吴峰的交情到此结束。吴峰把字画全部卖掉,在文庙旁租了间小屋居住,每日起早贪黑、专心苦读,只有去县衙看望方正时才出门。吴峰和方正似乎成了忘年之交,交谈十分投机,吴峰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一天午后,狄公在内衙书斋翻阅公文,洪参军进来呈上一个大封套,禀道:“老爷,京城来的驿骑刚到,这份公文请您过目。”狄公面露喜色,急忙拆开阅读,片刻后将公文折起,点点头对洪参军说:“这是刑部对处置倪琦谋反、丁虎国命案及李夫人拐骗杀人案的批文。乌尔金等人聚众闹事,损害汉胡亲善,朝廷已派使臣与番王交涉,他们将得到应有惩处。这样,干戈化为玉帛,兰坊可以安宁了。明天我就了结这三案,此后,我就是个自由自在的闲人了!”洪参军不明白狄公最后一句话的意思,还没等他询问,狄公就急忙下令准备次日早堂事宜。
第二天寅时,衙役书差们都忙碌起来。衙门前火把通明,众衙卒借着火光打点槛车,只等把囚犯押往南城门外法场问斩。尽管天色未明,大批百姓早已来到县衙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个个伸长脖子、你推我挤,争看新奇。一队巡骑由新任镇军率领赶到县衙,将槛车团团围住。
黎明前半个时辰,一名衙丁在衙门口连擂三通大鼓,随后衙门大开,人群涌进大堂。堂上堂下灯烛通明,狄公身着绿色官服,脚踩黑鞋,头戴乌纱帽,肩披一条猩红缎带,步履稳健地走出内衙,走上高台,在公案后坐下。堂下一片肃静,廊下的看众一见端坐公座的县令肩披红带,就知道案犯必死无疑。
倪琦第一个被押上堂,跪在公案前的水青石板上。老书办将批文呈到公案上,狄公把蜡烛移近,高声宣判:“经查,案犯倪琦叛国谋反,罪大恶极,依《唐律》本应处以凌迟之刑,千刀万剐。但念其生父倪寿乾是朝廷功臣,功勋卓着,且他本人留下遗书,亲自为逆子说情,故免去凌迟,减为斩首之刑。为保护倪寿乾死后的声誉,倪琦的人头免予悬挂城门示众,其财产也不予没收。”倪琦听了宣判,面如死灰。狄公把一份公文交给堂役班头,说:“让案犯本人阅读生父的遗文。”方正将遗书交给倪琦,倪琦低头读完,没说一句话,又交还给方正。两名堂役上前绑住倪琦的双手,方正又把早已备好的白色法标插在他背后。法标上大字写着案犯的名字、罪行及刑罚,为顾全倪寿乾的名声,特意略去了案犯的姓氏。两名堂役将倪琦押下堂去。
狄公又宣布:“番王已派长子出使长安,为乌尔金等案犯在兰坊肇事作乱向朝廷赔礼谢罪,重申不违背前约,永结盟好。朝廷宽大为怀,既往不咎,将乌尔金等六名案犯交给番王治罪。又以贵宾之礼对待王子,邀请他游览骊山华清池、杏园慈恩寺、城北黄帝陵、六朝碑林等风景名胜。”廊下的看审众人立刻欢呼起来。有人低声议论:“朝廷尽地主之谊,请番王子滞留长安,饱览帝都风光,我看其实是把他扣押为人质。有番王子在京城当人质,就不怕番王反悔,乌尔金等案犯必定会受到严惩。”周围的人都斥责他:“休得胡言!这是我大唐圣上龙恩广布之举,番王感念诚意,更会加倍惩处乌尔金等人。”
狄公重重拍击惊堂木,喝道:“肃静!”众堂役也连忙呼喊堂威维持秩序。
大堂渐渐安静下来。狄公向班头示意,倪夫人母子被引到堂前。狄公说:“倪夫人,你亡夫倪寿乾生前在迷宫中留下遗嘱,据此,倪家全部家产由你母子继承。本县相信,有你抚养教导,倪珊将来定会像他生父一样有所作为。”倪夫人母子连连道谢,感激涕零地退下堂去。
书办又将一纸公文呈到狄公面前,狄公说:“本县现在宣读丁虎国命案的批文。”批文内容为:“经查,丁虎国将军中暗器身亡,暗器藏于笔管,笔管刻有一书斋名。但仅据此认定暗器为书斋主人所藏、丁将军为其杀害,证据不足,故丁虎国之死按意外事故登记备案。”洪参军卷公文时低声对狄公说:“批文只提书斋,未说书斋主人是谁。”狄公点头:“上司显然是有意略去倪寿乾的名字。”
狄公又掷下一根火签,两名堂役随即将李夫人押上堂。李夫人在死牢候审期间,对死亡的恐惧逐渐袭来,此刻面色憔悴,死死盯着狄公肩上的红带和公案边的行刑官。行刑官面无表情,肩扛明晃晃的斧子,两名副手分别持钢刀、手锯和绳索侍立其后。李夫人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被堂役按跪在案前。
狄公宣判:“犯妇李黄氏昔日行为不端、杀夫害命,如今又拐骗民女、杀人灭口,血债累累,判处斩立决!先鞭笞二十,再枭首城门三日以儆效尤。其全部家产归苦主方正所有,作为抚恤。”李夫人听判后大声怪叫,堂役用油纸膏药贴住她的嘴,反绑其双手并插上法标,押下堂去。
观审众人正要离堂,狄公拍击惊堂木高声道:“本衙衙员听宣!”随即念出方正等众人的名字。众人疑惑地立于公案前,狄公环视一圈说:“方缉捕等人与本县萍水相逢,危难中同舟共济、忠心耿耿,助本县度过难关,不胜感激。如今兰坊安宁,本县信守承诺,你们愿去愿留,各自决定。”
方正恭敬地说:“老爷宽厚待人,我们才得以保全。我等铭感五内,本不忍离去。但白兰在此丧命,留下常触景生情,不如远赴京师。吴峰生父的挚友府中缺主事管家,他已修书举荐我;且吴峰托媒提亲,许诺来年高中后八抬大轿迎娶黑兰。故我意早赴京师,不负美意。另请老爷恩准犬子方虎留下,他虽木讷,却有报恩之心,望老爷收留。”
狄公说:“方缉捕不必多言,你我患难与共,岂会卸磨杀驴?方虎留下之事,我应允了。正所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罪案终引两家喜庆,可谓塞翁失马。黑兰洞房花烛时,定能冲散你的愁云。你决意离去,我虽不舍也不强留,本欲委你校尉之职,仍以此衔授之。明日起与新任缉捕交割公务,到账房领取路费,尽早打点行装。”方正父子跪地叩头谢恩。
三名衙卒称愿离职重操旧业,其余人请求留任,狄公一一准允,宣布退堂。
衙门外人山人海,倪琦与李黄氏已被锁入槛车,法标上的名字和罪行清晰可见。狄公的绿呢官轿在众衙员簇拥下上街,马荣、洪亮、乔泰、陶甘四骑并列护卫,隶役衙卒执牙仗前后随行,衙丁鸣锣开道,官军护着槛车断后,浩浩荡荡向南城门行进,百姓紧随其后。轿队经过石桥时,荷花池中的白虎塔已沐浴在晨曦中。
法场位于南城外,四周有栏杆环绕。狄公下轿,镇军下马行礼,引他在夜间搭好的公案后坐下,命军卒在案前围成方阵。行刑官将斧子插在地上,挽袖束腰,操起刑刀。副手将二犯从槛车牵出,按跪在法场中央。
狄公高声喝道:“斩!”行刑官手起刀落,倪琦人头滚落,鲜血喷出三尺高。李夫人吓得昏死过去,圈外百姓不忍直视,多以袖掩面。行刑官提头至狄公案前,狄公朱笔在额上标记,随后将头颅与尸身碎块掷入竹筐。
副手将李黄氏抬到一旁,用香熏醒,拖回法场中央。行刑官手提带倒钩的竹节钢鞭走近——此鞭仅用于法场,十鞭即可致命。李夫人见状高呼饶命,但行刑官职责在身,岂会理会。一名副手打散她的发髻,揪着头发将头拉向前倾;另一副手剥去她的上衣,反绑双手,准备行刑……
狄公一声令下,行刑官高高举起右手,朝着李黄氏的后背狠狠抽了一鞭。只听“啪”的一声,李黄氏背上的皮肉瞬间开裂,鲜血四处飞溅。若不是副手紧紧揪着她的长发,她定会被打得脸朝下摔在泥地里。
李黄氏半天才喘过气来,发出凄厉的怪叫。行刑官哪管她杀猪般的嚎叫,又连续抽了五鞭,李黄氏的脊梁骨露了出来,背上鲜血如泉水般涌出,再次昏死过去。
狄公抬手示意停止用刑。两名副手又点燃香火熏她的鼻孔,李黄氏半天才醒过来,两人将她拖起,让她跪在地上。行刑官高举斧头站在一旁,狄公“斩”字刚出口,他手中的刑刀便“咔嚓”一声砍了下去,李黄氏的人头应声落地。
狄公像之前一样,用朱笔在她的前额做了标记,行刑官将人头也扔进竹筐,命令副手带回去悬挂在南城门上。
狄公离开公座,乘轿回衙。此时,一轮红日刚从东方天际缓缓升起。官轿在城隍庙前停下,镇军骑马也同时到达。二人在城隍像前焚香跪拜,将城中发生的罪案及处决犯人的情况禀告给菩萨。禀告完毕,二人在庙院中磕头作揖,然后各自返回官署。
狄公回到县衙,径直去内衙书斋稍作休息。他喝了一盅浓茶,对洪参军说:“洪参军,你去膳房用餐吧,吃完后我们还要准备公文,把行刑的详细情况禀报给上级官府。”
洪亮走出内衙,看见乔泰、马荣、陶甘三人正站在大院一角闲聊,便上前细听。原来是马荣在埋怨黑兰忘恩负义:“我娶黑兰本是天经地义的事。那日在山中相遇,她差点一刀杀了我;后来她被困在李黄氏家中,眼看就要成为刀下冤魂,是我及时赶到才救了她一命。你们说,这难道不是缘分吗?还有,她在李家还娇声叫我‘马荣哥’……”
乔泰打断他的话:“马贤弟别烦恼,在我看来,黑兰嫁给别人反而是你的福气。那丫头一向伶牙俐齿、说话刻薄,要是娶了她,你这辈子耳边都别想清静。”
马荣恍然大悟,用手拍着额头说:“你这一句话点醒我了!这样的话,我就把吐尔贝娶了。她丰满健壮、脾性又好,还不会说汉话,娶了她何愁家里不安宁?”
陶甘摇头道:“未必,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依我看,用不了多久,那胡女学会了汉话,你耳根照样不得清静。”
马荣不以为然:“今晚我就去北寮找她。你不妨跟我一起去,那里有很多贤淑的女子,任你挑选。”
乔泰紧了紧腰带,不耐烦地说:“你们三句话不离女人,难道不觉得饿吗?我看还是找家酒店喝几杯,先解了解饥渴才是正经事!”
众人都点头同意,一起出了衙门,朝市井走去。
狄公换上一身便服,让马夫从马厩牵出一匹良驹。他腾身上马,用围巾裹住口鼻,挥鞭上了大街。
街上百姓正纷纷议论处决犯人的事,自然没留意骑马的人是谁。狄公过了南城门,连续挥鞭,胯下的骏马便向南疾驰而去。此时,众衙卒还在清理法场,有的在拆除临时公案,有的在血污上覆盖干净的沙子。
狄公骑马来到郊外旷野,才勒住马慢慢前行。秋天的清晨,金风送爽,玉露微凉,但在这空气清新、四野寂静的乡间,狄公依旧心绪不宁。每次在法场监斩,他心中都难以平静。勘案时,他一向穷追不舍、毫不留情,可一旦血案告破、案犯招认,他又总想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净。法场上的恐怖、流血和残忍,让他实在不愿再担任督刑监斩的职务。
鹤衣先生在万寿山与他的一番谈话,让他心灰意冷,辞官的念头渐渐萌生。如今各案都已了结,这个念头愈发强烈。他心想,不如早日弃官回乡,守着祖上留下的几顷薄田、几间陋室,做诗撰文、教育子女,自由自在,岂不清静安乐?人间有这么多美好的事情,何必总是心里装着凶残、邪恶与罪孽?朝中贤能之士众多,兰坊县令的职位自会有人接替。他早就想重温经史子集,撰写经典注疏来惠及百姓。如今刚四十出头,精力旺盛,辞官后正好可以埋头苦读,完成这个夙愿,同样是报效国家。
但狄公又犹豫不决:读圣贤书,所学为何?受朝廷任命,为君王效力,本是地方官的根本职责。如果满朝文武都如此洁身自好、归隐山林,国家将怎么办?再者,眼下子女年纪还小,教导他们将来出仕为官、尽忠报国,难道不是他作为父亲的责任吗?想到这里,他又连连摇头。要解开心中的疑惑,答案还得从鹤衣先生草堂里的那幅单条中寻找:
**天龙升空成仙果,地螾掘土亦长生。**
自从那日在山中拜见鹤衣先生,狄公对这幅条幅每日思索。他长叹一声,在马上加了一鞭。究竟何去何从,还需要鹤衣先生当面指点。
狄公来到万寿山山脚,下马落地。路边有个农人正在田间锄地,狄公请他帮忙照看马匹。正要上山,却看见一个樵夫沿着羊肠小道下山来。樵夫是位老翁,脸如树皮般粗糙,手像干柴一样皲裂。他走到狄公面前,放下柴担,擦去额上的细汗,看了狄公一眼,开口问道:“敢问先生要去哪里?”
狄公答道:“老丈既然问起,就告诉你吧,我要去山中拜见鹤衣先生。”
老翁缓缓摇头:“先生请回吧,恐怕找不到鹤衣先生了。四日前我从他门前经过,看见风雨吹打,残花遍地,门也破败不堪,进去一看,屋里已经没人了。从那以后,我就把干柴存放在里面。”
狄公听了,顿时感到一阵孤寂。
旁边的农人听了,把马缰交还给狄公:“先生,既然这样,也省了你翻山越岭的辛苦。”
狄公没理会农人,问樵夫:“鹤衣先生到底怎么了?山里见到他的尸体了吗?”
老翁诡秘地一笑,摇头答道:“先生,像鹤衣先生这样的隐逸仙翁,怎么会像我们尘世之人一样老死在屋内呢?他们本就不是凡胎肉体,临终时自然会像天龙一样展翅飞升天界,只留下空空的尘世躯壳!”说完,老翁背起干柴,迈着小步慢慢离去。
狄公听罢,心中豁然开朗:原来答案在这里!他对农人微微一笑:“没错,我本就是这尘世之人,应该像蚯蚓一样,埋头于泥土中不断掘进。”
狄公一身轻松,踩蹬上马,扬鞭策马回城。
第五部 湖滨案 第二章
狄公听着这话感觉亲切,心中却猛地一惊。正要再问,只见杏花已俯身扶起韩咏南,一边喘着气笑着唤白莲花来帮忙。
“老爷,会下棋吗?”又是杏花的声音,清晰又急促。
狄公一愣,正要回答,见白莲花应声绕过桌角走来,便退后半步,不再作声。白莲花笑盈盈放下酒盅,颤巍巍伸出一条手臂,和香花从两边架起韩咏南。韩咏南醉眼朦胧,用衣袖抹了抹酒渍,摇晃着站起来,双手搂住杏花的腰乞求道:“杏花,你跳支舞吧。”
杏花微微一笑点头应允,迅速从韩咏南怀中抽身,理了理鬓边的发簪。轩厅的水晶珠帘被挂起,内厅地上早已铺好一片猩红毡毯。一声檀板响,两侧响起丝竹之声,一时弦管齐鸣,十分悦耳。
杏花轻挪脚步,摇摆细腰,翩翩起舞。此时只有一支玉笛伴奏,声音嘹亮清润,合着节拍。远远看去,杏花笑容灿烂如三春桃李,舞姿轻盈如风中柔条。渐渐的,她额角渗出细汗,鬓发微湿,白皙的肌肤透出红霞。
狄公听着音乐,不知不觉拍手赞叹。但片刻后又有些不耐,转念一想这花前月下、歌榭舞台,怎会藏有异常?杏花刚才的两句话真的暗示着凶信吗?这汉源城里莫非早有阴谋酝酿,如今已露出苗头?还是说只有杏花一人探知虚实、窥出端倪?看她刚才躲躲闪闪的样子,像是怕被席间某人看破,故意做出姿态迷惑他人。——难道席间有人卷入了危险的阴谋?如果真有,会是谁呢?这凶情又究竟是什么?杀人?放火?抢劫?——狄公只觉得心中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只盼宴席早点散,好让杏花详细诉说。此时他像泥塑木雕般六神无主、魂不守舍。
忽然间繁管急弦齐鸣,舞曲变得气势磅礴、雄阔壮烈。杏花如狂风急雨般旋转腾跃,像一团霓虹闪烁明灭,一簇仙葩摇曳绽放。忽然听到一声如中天鹤唳般的高音,音乐戛然而止。杏花笑吟吟向众人叩谢,退出轩厅,转到后厢卸妆。
狄公这才恍惚回过神,随众人鼓掌喝彩。见韩咏南又站起来拱手道:“请众位再稍坐片刻,以尽余兴。”他神色十分清爽。
这时筵宴已近尾声,人人都有了三分醉意,难免三三两两地低声闲聊起来。有的站在窗槛下赏月,有的到轩厅外醒酒。
这边康氏兄弟却因言语不合争执起来。
“万一帆可不是善类,贷借巨额银票给他,只怕本利都失。”康伯年恼怒地叫道。
康仲达说:“怎能听信酒楼茶坊间的闲言?人家那边信誓旦旦。”
“你拿我的钱去冒这风险,万一……”康伯年见刘飞波过来劝解,便不再作声。
“你这吝啬鬼!父母的家产你占去大半,竟厚着脸说这是你的钱。”康仲达火了。
刘飞波劝道:“怎能为了区区钱财兄弟争吵,岂不教狄县令耻笑,让他如何看待我们汉源人物。”
狄公走过来笑道:“刘先生说得是。对了,刘先生,本县还有句话问你。”
刘飞波连连应是。
“听说刘先生与梁老宗伯宅园相邻,想来时常见面吧。”
刘飞波恭敬回答:“正如狄县令所说,过去倒是天天见面。两家宅园本有耳门相通,进出很方便。近来梁老相公变得有些糊涂,说话渐渐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连我都不认得了,问了几遍姓名,所以也很少走动了。”
这时彭玉琪、王玉珏两人也凑过来,与狄公寒暄几句,便转而和刘飞波讲论生意买卖。狄公觉得没趣,见韩咏南正与白莲花说笑,便问:“杏花怎么还不回来?”
韩咏南还有三分酒意:“这些狐媚娘子梳妆打扮可用心了,哪管你等得心急。”
狄公有些不悦,见满座宾客都在啧啧称赞新上的一道清蒸新荷鲂鱼,白莲花等三名舞妓正搔首弄姿,辗转侍奉。
狄公吩咐白莲花去轩厅外后厢梳妆间请杏花回来。
韩咏南狡黠地笑道:“没想到狄老爷如此垂怜杏花,一直放心不下。今夜这酒也因此品出味道了。”
片刻后白莲花回到轩厅禀告,说杏花不在后厢梳妆间,她一路去来也没遇见杏花。
狄公沉默不语,起身低声对韩咏南说:“下官去去就回,这鲂鱼凉了更好吃。”
韩咏南并不在意,又搂住白莲花两人自顾取乐。
狄公走出轩厅,从右舷走到船尾。舷栏外夜风渐紧,远近的山水早已漆黑一片,模糊不清。洪亮、乔泰、马荣和十来个火夫杂役正在喝酒闲聊,只听见马荣手舞足蹈地吹嘘趣闻,众人不时发出一阵阵大笑。
洪参军眼尖,见狄公匆忙赶来,心知有异,连忙拍了拍马荣的肩膀。马荣会意,便和乔泰三人迎上去行礼。
狄公问:“你们三人可见过一个年轻女子从这里经过?”
三人摇头,面面相觑。
狄公小声说:“恐怕出事了。一个名叫杏花的舞妓今夜行止怪异,怕有不测。”
两名侍宴的役工正好走来,狄公又问他们跳舞后是否再见到杏花。
两名役工连连摇头,还说:“我们伙计只许走右舷,女客眷属和应局的舞妓都走左舷。那杏花或许还在左舷那头的后厢里梳洗吧。”
狄公点头,便率领洪亮三人绕到左舷,直扑后厢。后厢梳妆间的门虚掩着,狄公推开一看,梳妆台上银烛高烧,钗簪手镯凌乱摆放,铅粉膏朱尚未收拾,鼓形瓷凳上空无一人。
狄公心中暗叫不好,命乔泰、马荣分别去船顶、舱底寻找,他与洪亮则在中舱两侧搜索。
半晌,四人会合,都一无所获。狄公长叹一声,心知有变,痴痴地望着舷下漆黑的湖波,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突然,一张苍白的脸浮出波浪间,正睁着一双木然的眸子紧盯着他,眼中隐隐有两汪怨恨。
第五部 湖滨案 第三章
天哪!果然是杏花——她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身子已经发胀。
“确实是溺水而死,但为什么尸身这么快就浮起来了?”狄公心中疑惑,“这南门湖中从没有浮起过死尸。”
马荣跨过舷栏,蹑手蹑脚潜入水中,将杏花的尸身托起。只听“嘶”的一声,杏花的罗裙被船底一颗铁钉撕裂了一大幅——正是这颗铁钉勾住了裙角,才让尸身没沉底。马荣从杏花胸间摸出一只铜香炉。
杏花的额头和后脑都被砸破,长发间血迹斑斑,一双秀美的眼睛还没闭上。
狄公心中又惧又怒:如此惨剧竟在堂堂县令的眼皮底下发生,还是在杏花要向他吐露秘密之前!只恨自己大意疏忽才导致变故。他当即命令乔泰、马荣将杏花的尸身藏在中舱的夹壁里。
洪参军忽然发现杏花的右手紧紧攥着,用力掰开后,里面是一个小油纸包,包内只有一张折叠的纸片。狄公小心摊开,发现是一幅棋谱残局,顿时想起杏花最后问的那句话:“老爷会弈棋么?”
狄公仔细叠起棋谱放入衣袖,命乔泰守护尸身,不许闲人靠近,随后与洪亮、马荣回到轩厅。
韩咏南见三人回来,大喜道:“狄老爷来得正好,我们正要上船顶赏月呢!”
狄公沉下脸说:“各位委屈了,筵席立即中止。本县要在这船上审理杏花被杀一案。”
韩咏南大惊失色,酒全醒了,嗫嚅半天说不出话。
狄公吩咐:“各人按宴席开始时的座位坐好,依次陈述杏花跳舞退下后各自的行踪,由证人作证,再听候审问。”又命洪参军取来笔砚记录供词。
韩咏南终于鼓起勇气上前说:“狄老爷,座中都是汉源的商宦士绅、上流人物。今夜本是歌舞宴饮,怎能突然变成审案公堂?这样恐怕不妥。各位乡贤都是宾客,怎能无端受审?在下的脸面也挂不住,还望老爷三思。”
狄公斥责道:“在歌舞之地临时审案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杏花被杀事出突然,常言道‘官法如炉’,岂能留情?若在本县眼皮底下杀人却置之不理,那才枉为父母官!韩员外快退到一边,静候勘察。”
韩咏南被训斥一番,又见狄公一脸严肃,完全不给主人面子,顿时羞愧交加,脸上红一阵青一阵,不敢再作声。
韩咏南刚退下,王玉珏拱手站起,正色道:“狄老爷怎能只盘问宾客?这花艇上有十七八名杂役火夫,这些人偷摸嫖赌无所不为,早和杨柳坞的舞女们有牵扯。杏花生得风流标致、狐媚动人,又性情轻浮,因吃醋引发杀人案很常见。狄老爷怎能单单放过这些人?”
王玉珏停顿一下,望向轩厅外漆黑的湖水,继续说:“这南门湖平白无故溺死过不少人,有几个见到尸身浮起?听说湖底有绿毛水妖专吃人肉,还时常兴风作浪掀翻船艇。鄙人虽不知杏花的死因,但这一层也不能排除。”
众人一阵骚动,纷纷赞同,佩服王掌柜的勇气。
狄公正色道:“本县随后就会审问那些杂役火夫——事实上今夜在这条花艇上的人都有杀人嫌疑。此外,杏花的尸身就在这里,并未被水妖吞食,所以王掌柜水妖作祟的猜测可以排除。”
王玉珏冷笑道:“狄老爷既然不信鄙人之言,那鄙人愿先接受盘查,早日洗脱嫌疑。”
狄公赞许道:“王掌柜带了个好头,后面的人就有榜样了。我问你,杏花退下后你做了什么?慢慢说,越详细越好。”
王玉珏应声答道:“杏花退下后,鄙人从左边门槅出去上厕所,完事就回来,正好听见康氏兄弟在争论,刘飞波先生当时过去劝解,可以作证。”
“王掌柜路上遇到什么人没有?”狄公追问。
“没有。”王玉珏摇摇头。
洪参军记录下供词。
狄公又让韩咏南供述。
韩咏南说:“我和司乐班头闲聊了几句,只觉得头晕目眩,便踱步到船头,看了一会儿湖中景色,然后在舷栏边的瓷凳上坐下。没过多久,白莲花就来扶我回轩厅了。之后的事老爷都亲眼所见,我就不多说了。”
狄公点点头,洪亮记录下供词。
下一个是刘飞波。
刘飞波说:“杏花跳舞退下后,我见彭员外脸色发白,像是要呕吐,急忙扶他走出轩厅,靠在右边舷栏站着,让夜风吹一吹。见他吐了几口酸水,好像舒服些了,我们就一起回了轩厅。没多久就听见康氏兄弟争执起来。后来老爷问我梁老相公的事,这就不用多说了吧。”
狄公又传彭玉琪供述,他所说的果然与刘飞波一致。
接着是苏义成。他浓眉下的大眼睛闪烁不定,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亲眼看见王掌柜、刘先生、彭员外先后走出轩厅。我和一个舞妓说了几句闲话,不小心把肉卤泼在了衣襟上,就赶紧出去洗刷。正好看见杏花小姐从左舷匆匆转出来。我远远喊了一声,她没听见,好像转到船头去了。我自顾自洗了半天,还有油迹,只好自认倒霉。我回轩厅时,除了杏花,其他人都在。”
“苏掌柜见到杏花时,她穿扮如何?”狄公急忙问。
“我记得她已经不是跳舞时的装扮了,当时她把簪钗首饰都卸了。”
狄公没说话,皱眉沉思了半天。
最后是康氏兄弟,他们声称从未走出轩厅一步。狄公也隐约记得当时两人确实都在轩厅,没有离开。
狄公又命人传来“杨柳坞”的院主问话。这“杨柳坞”坐落在汉源东郊湖滨的角落,是汉源有名的风月场所,院里几十名女子能歌善舞,大多色艺俱佳,地方上无论公私宴集,都可以点名传唤。今夜杏花、白莲花等四名舞妓就是随院主来花艇应局的,所以狄公想到传院主来盘问。
院主名叫庆云,听说狄县令传问,一边撞进轩厅一边哭起来:“可怜杏花这苦命丫头,活泼灵动的,竟被水妖拖走吞了!真是让人悲痛啊!”
狄公忙问:“院主可看见杏花进了后厢梳妆间?”
庆云抽噎着说:“我见这宝贝丫头跳舞下来,一头是汗,那模样楚楚动人,像天仙一样。我心里疼她,忙叫她换裙衫。杏花对着镜子卸妆时,前头有人吩咐,我应声就出了后厢。谁知一会儿工夫就被拖进湖底了。”说完,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狄公又问:“院主可听见杏花说话?有没有人召唤她?”
庆云哭道:“这没听这小妮子说,当时只有一个叫铃儿的小丫头侍候她穿衣。”
狄公立刻命马荣去传丫头铃儿。
不一会儿铃儿被传来,她怯生生的,苍白的脸上满是疑云,一双明眸闪着惊恐的光。
“铃儿,”狄公语气温和,“杏花小姐回后厢梳妆时,是你服侍的吧。”
铃儿点点头。
“当时你一直在杏花身边?”狄公又问。
铃儿又点头,就是不说话。
“杏花为什么妆没梳完,就又走出后厢了呢?”
铃儿一阵恐惧,身子哆嗦起来,半晌才说:“老爷,湖里的妖怪把杏花小姐叫去了。”
“你说什么?”狄公有些生气,“难道你亲眼见了那妖怪?”
铃儿点头:“我真的看见那妖怪了,一团黑影在窗槛外闪晃,还伸出一只手来招呼杏花小姐。当时我吓死了,杏花小姐竟然开门跟那妖怪走了,没听见一丝声响,就被拖到湖里去了。”
狄公心中疑惑,又问:“铃儿,当时杏花害怕吗?”
“我看杏花小姐并不害怕,只是犹豫了一下就被‘带’走了。”
狄公心里明白了三分,挥手让铃儿退下,又传白莲花等三名席间陪酒的舞妓问话。除了白莲花按狄公吩咐出去找过杏花,回答说不知道外,其他舞妓都称当时只顾喝酒说笑,人来人往,没留意。
狄公知道问不出什么,便去后舱船尾盘问杂役火夫,又命洪参军监守轩厅,暂时不许任何人离开。
马荣把十来名杂役火夫全传到了,只见他们一个个缩成一团,屏住呼吸不敢出声。问及杏花的事,都回答没看见。他们当时全围在一起听马荣讲趣闻,后来又赌钱,几个把舵值守的人轮番替班,换下的人也只是赌钱喝酒,谁也没离开过后舱,马荣和乔泰可以作证。
侍应筵席的役工在厨房和轩厅之间穿梭,走的是右舷,不知道杏花跳舞的事,也没看见杏花。只有一个役工,曾在右舷栏边看见彭员外呕吐,没人照应,十分狼狈。
狄公有些懊恼,心里盘算:这些艄工火夫面目可憎,嗜酒如命,情急之下杀人也不稀奇。不过马荣证实他们没离开过后舱伙房。再听铃儿说,是一团黑影把杏花叫出去的。杏花在后厢梳妆,怎么会轻易跟人走呢?而且那里的窗槛正对着左舷,杂役火夫不敢去。杏花是“杨柳坞”的头牌,品位很高,又有志向,就算暗地里有喜欢的人,也一定在宾客中。何况今夜的事很突然,她的暴死一定和她想告诉我的秘密有关,这事涉及汉源全城,似乎不是儿女情长、恩怨小事。凶手一定是察觉到杏花要跟我透露警言,才下此毒手。当时宴席上没离开的人,似乎比杏花退去后离席的人更可疑。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四章
下雨了。
狄公、洪亮、马荣三人回到中舱夹壁——杏花仍安静地躺在长桌上,乔泰紧闭着舱门。
马荣把刚才审问的情况告诉乔泰,乔泰听说湖下有妖怪,心里有些发怵。偏偏这时船身开始颠簸,他不惯水性,只觉得头晕恶心。
洪亮担忧地说:“怕是这南门湖下真有妖物,不然王玉珏和铃儿的话怎么会如此吻合?他们总不会提前预谋吧。”
狄公捻着胡须微笑:“刚才我没对湖中妖物的事仓促下结论,也没透露杏花是怎么被害的。其实我心里清楚,杀害杏花的一定是船上的人,绝非水妖,只是凶手装扮成了水妖的模样。现在我已经隐约猜到杏花被害的缘由了。”
洪参军急忙问:“老爷真的已经推断出杏花遇害的原因了?”
狄公便把席间杏花的奇异举止描述了一遍,又复述了杏花那两句明显是对自己说的话。
洪亮三人这才觉得事态严重,脚下的船板摇晃得更厉害了——汉源城难道真的面临一场劫难?
“韩咏南的形迹最可疑,”狄公叹息道,“他假装酒醉瞌睡,偷听了杏花和我的谈话。偏偏杏花轻率上当,弄巧成拙,丢了性命。”
洪参军说:“韩咏南自称头晕,在前舱船头休息,说坐在舷栏边的瓷凳上,可谁看见了?没有一个证人。他完全有机会偷偷到左舷后厢骗出杏花,实施作案。”
狄公缓缓点头:“韩咏南固然最可疑,但筵席上其他人也有可能探听到我和杏花的对话。况且杏花说话时鬼鬼祟祟、故作姿态,反而引起了别人的疑心也未可知。这事关罪犯的密谋大局,所以凶手才顿生杀机。”
乔泰说:“王玉珏、彭玉琪、刘飞波、苏义成四人都有嫌疑,只有康氏兄弟不在其中,他们一步都没出轩厅,怎么下手呢?”
“彭玉琪年纪大了,当时又在呕吐,似乎也不可能作案,”狄公补充道,“他哪有气力把杏花举过舷栏抛入湖中?”
马荣断言:“剩下的韩、王、刘、苏四人都有气力,又都出过轩厅。他们的辩解虽然有道理,但都不足为信,没法完全摆脱嫌疑。”
洪参军忽然说:“那个苏掌柜,粗眉浓眼,背阔腰圆,样子像恶煞。他动了杀机后,可能故意弄脏自己的衣襟,借故行事,这一点不能忽略。”
狄公点头称是:“不过我琢磨着,那凶犯一定和杏花有私情,不然怎么会窗外一招手,杏花就抬脚跟着走,自投罗网呢?王玉珏身高不足五尺,腿短腰肥,不仅外形粗陋,还不懂风雅,一般女子见了都嫌弃,何况杏花?苏义成凶神恶煞,粗俗不堪,一副贪婪的样子,杏花怎么会喜欢他?只有韩、刘两人虽然上了些年纪,却是风流雅士、情场老手,又腰缠万贯,所以最有魅力。我们现在首先要弄清哪一个和杏花的关系最深,不管是旧情还是新欢,分辨清楚后才能进一步勘查,这当然得去‘杨柳坞’打探。庆云院主未必知道多少内情,只了解些表面的应酬,其他小姊妹之间更容易探出实情,这类风流韵事通常瞒不过同行姐妹。”
乔泰说:“我们应该赶紧查封杏花在‘杨柳坞’的房间。凶手是一时起了杀机,不可能立刻销毁两人往来的痕迹,杏花房里肯定有信物或字句。这船一旦靠岸,凶手会抢先一步行动,我们不能不防。”
“乔泰说得很对,”狄公赞许道,“船到码头后,马荣立刻去‘杨柳坞’潜伏,看到有人闯入杏花房间就立刻拘捕,我坐轿随后就到,再仔细搜查杏花的房间。”
花艇靠上趸船时已经近午夜了。码头上的灯彩被暴雨打得零落不堪,一片狼藉。
狄公命令乔泰留守船上,监护杏花的尸身到天亮,明天升堂时派人传庆云找稳婆来船上料理入殓事宜;又让洪参军告诉韩咏南等人,衙门暂时不再审问,各自回家。
韩咏南等七人如同遇赦的囚犯,垂头丧气、狼狈地下了船,钻进各自的凉轿仓皇回府。
狄公见七顶轿子走远,便和洪参军安排好轿马、差役,吩咐直奔“杨柳坞”,院主庆云及乐班舞姬一行跟随官府仪仗同行。
回到“杨柳坞”,狄公让庆云指点杏花的房间。庆云举着灯笼在前引路,穿过庭院,来到一幢玲珑楼阁前。她上了楼梯,摸到钥匙打开杏花房门,冷不防房里冲出一条汉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使劲拧,庆云大叫“有鬼”,险些晕厥。狄公知道是马荣,忙喝止,心中暗笑。
马荣这才知道是狄公来了,松开庆云禀报:“我在这里等了很久,没见有人偷偷来。”
狄公说:“你现在陪院主下楼,留意防备院中,如有生人进出就拦住盘问,不要轻易放过。”
洪参军取下庆云的钥匙放进袖中,然后点亮房中的烛盏。狄公关上门,两人翻箱倒柜,仔细搜查。
杏花的手迹果然不少,全是楷书,临摹的钟繇《宣示表》,十分工整精妙。杏花心思细腻,每次给人写信都留底稿,别人写给她的更多,抽屉里仅信札就有厚厚几叠。细读这些书信,无非是风月场中的客套话:一边刻意奉承,夹杂亲昵之语;一边虚与委蛇,敬而远之,没有十分认真的痕迹。单从书信判断,和杏花有交往的不下二三十人,韩、王、刘、苏等人都在其中。
狄公让洪参军把这些书信全部捆扎好,运到衙署慢慢细读。忽然,洪参军发现杏花的枕套里还藏着一本簿册,装帧十分雅致,大红洒金绢面,熏着檀香。翻开一看,果然全是情书,全用金色小楷书写,内容甜甜蜜蜜、香艳华丽,还夹杂着骈体诗赋的句式,落款是“绿筠楼主董沐写”。
狄公心想,这个“绿筠楼主”应该就是杏花的意中人了,不然他的书信怎么会用这样的款式和装饰,还被仔细藏在绣枕里,与杏花的梦啼泪痕相伴呢?
洪参军说:“要找到这位绿筠楼主应该不难,这么好的字在汉源城里屈指可数,想来一定是风流秀才一类的人物。”
狄公笑道:“这位楼主虽然写得一手端正的楷书,但文字却多有不雅之处,近乎粗俗,可见此人学问必然粗浅,只是喜欢摆弄罢了。”他一面把簿册放进衣袖小心藏好,一面吹灭烛火,锁上房门,轻轻下楼。
楼阁外的庭院清静幽雅,亭廊洒脱。松影映入门槛,山色浸染轩窗,夜色十分宁静。
庆云、马荣已在前院花厅等候。狄公命令庆云把杏花的年龄、户籍、卖契、批牒以及平日交往、公私应酬等情况详细整理好送到衙署,不得遗漏;又让庆云派一个稳婆明天一早去码头花艇,和当地里甲一起料理杏花的收殓事宜。庆云哪敢违抗,连连叩头谢罪,生怕狄县令一怒之下查封“杨柳坞”,断了她日后的生计。
狄公留马荣在“杨柳坞”过夜,低声叮嘱了一番,然后和洪参军排开仪仗回衙。
第五部 湖滨案 第五章
第二天一早,洪参军回到衙舍后径直前往内衙书斋,看到狄公早已洗漱梳理完毕,正独自坐在书案前仔细阅读那些书信。
狄公见洪参军进来,笑着说:“不出我所料,这绿筠楼主和杏花的关系确实与其他人有明显不同。我仔细读过这些书信后发现,他们的情分有三个阶段:一是两人在半年前相识,之后关系逐渐亲密;二是期间感情日益深厚,彼此情深意笃,有很多山盟海誓,书信往来频繁;三是半月前感情热度消退,出现裂痕,有些言语近乎胁迫。
“我又揣摩了这字迹,运笔连贯,起笔收笔都一丝不苟,看得出确实下过一番功夫。洪亮,我们得尽快找到这个绿筠楼主。”
“老爷,三衙的杨主簿主持‘湖滨社’,社里有很多文苑名流,他都很熟悉。而且社中经常集会赋诗写文,所以汉源城文人秀士的笔迹他都认识。老爷,为何不请杨主簿来辨认一下,想必能探知绿筠楼主的真面目。”
“这话说得很对。”狄公表示赞同,“洪亮,你去请杨主簿之前,不妨先看看这棋谱残局。我仔细想了一整晚,始终没看透这棋谱的奥秘。世上流传的残局棋谱,虽然千变万化、流派众多,但都有脉络可循、有生路可寻。偏偏这个棋局,如在云雾之中,像仙人摆列,始终看不明白。”
洪参军知道狄公少年时也曾酷爱琴棋,虽然不算精通,但毕竟是内行。连他都看不透的棋局,自己又如何能解读?他接过棋谱大致看了一眼,说:“这棋谱不是手绘的,是印制的,看起来像是从古本棋谱上撕下的末页,因为左下角有个‘终’字。我想既然是印制的,肯定不是孤本。虽然不能立刻判断出自哪本棋谱,但只要请城中下棋高手辨认,就能知道本末,何必让老爷劳神苦思。找到那本古棋谱,必然附有详解,想来识破这个棋局也不是太难。”
两人话还没说完,马荣笑嘻嘻地走进书斋。
狄公说:“马荣,看你一脸喜气,似乎已经从‘杨柳坞’打探到不少消息,快说来听听。”
马荣笑道:“老爷有所不知,我和‘杨柳坞’里一个叫碧桃花的女子曾经认识。昨夜老爷和洪参军离开后,我便悄悄到了碧桃花的房间。她是个迷人的女子,温柔多情,十分惹人喜爱。而且我们许久未见……”
狄公嗔怪道:“昨夜叮嘱你的是什么话?谁要听你和碧桃花的那些缠绵话。我只问杏花的事,你打听到实情了吗?”
马荣吐了吐舌头,脸红着又说:“原来杏花和碧桃花关系十分要好。据碧桃花说,杏花大约半年前从长安来到‘杨柳坞’,一同来的还有三个女子。有人说是被牙婆拐来的,也有人说是自己卖身来的,这个也不去分辨了。杏花来到‘杨柳坞’后,刺绣、歌舞、吹奏弹唱,样样精通,模样又水灵娇俏,十分惹人喜爱,于是被选为头牌,每月包银月俸一百两。掌院的庆云也把她视若掌上明珠,平日很少让她侍候客人。城中不少阔绰公子、世家子弟,想方设法投其所好,一掷千金,也难换她一笑。
“杏花在院中待一天,收到的首饰穿戴不计其数,也不知是谁送的,只有庆云心里清楚并记着账,有时也会拿给杏花看,让她还个礼数,不要太没情义被人耻笑。杏花总算顾及庆云的脸面,稍微应酬了一些。不少人想出重金赎买她,庆云一概不允,尤其是那个苏义成,垂涎最久,奉献也最丰厚,价值巨大,一直妄想得到她,可惜一次也没成功。”
狄公频频点头:“难怪昨夜杏花跳舞时,我见他眼中似有烈火喷出。这种人野性勃发,按捺不住就会铤而走险。”
“老爷说得很对,我早就觉得苏义成嫌疑很大。他如此挥金如土却没得到半点好处,心中肯定不痛快,怎会甘心?不过,杏花也不是铁石心肠。碧桃花说她心中自有一个情人,秘而不宣。她每半月总要独自坐轿进城一次办事,黄昏时分再独自回院。庆云很信任她,从不干预阻拦,也从未出过意外。平日里她端庄稳重,和姊妹们也不苟言笑,除了抚琴吹唱,还喜欢舞文弄墨,写得一手好字。碧桃花和她关系亲密,也休想套出半点线索。”
狄公又问:“你是说她每次外出办事只有半天时间,可知她并未出城远去,这个绿筠楼主应该就住在汉源。对了,洪亮,你先去请杨主簿来这里。”
一盅茶的功夫,杨主簿来到内衙书斋。狄公说明了原委,便把绿筠楼主的笔迹拿给他辨认。
杨主簿仔细看了那本簿册,半晌没说话。
狄公问:“杨主簿主持湖滨社,汉源县里可有哪位文苑中人自号绿筠楼主?”
杨主簿摇摇头:“湖滨社里没有此人。看这笔迹,似乎融合了诸多名家的运笔技巧,所以难以辨识真容。卑职临摹过前人墨宝,也认得当今名士的笔迹,但从未见过绿筠楼主的字体,还望老爷见谅。”
杨主簿退下后,狄公心中郁闷。这时当值文书递上一个封套,封皮上烫着红蜡。狄公急忙拆开一看,是“杨柳坞”院主庆云呈送的函件。
狄公逐页阅读,脸上的阴霾逐渐散去,不觉转忧为喜。据庆云的呈函所述,杏花原名叫范来仪,是河东平阳郡人,十九岁。卖断文契上注明身价为十两黄金,还有一行小注,称范小姐是自愿断卖给京畿汉源县,附有汉源县署户曹的签押朱印和经办牙人的手戳。
庆云呈函的末页还开列了六个拟出巨金赎买杏花的姓名,苏义成名列首位,而韩咏南、刘飞波并不在其中。狄公意外发现,庆云在列举杏花吹弹歌舞等精通技艺外,还注明她喜欢书画、通晓诗赋、会巫术,但不会下棋。这让狄公心中疑惑丛生。
他把这一条目指给洪亮等人看,感叹道:“杏花不会下棋,为何临死前紧攥着那页棋谱残局?又为何在筵席上特地问我会不会下棋?”
洪亮和马荣低头不语。
狄公又说:“早衙很快就要升堂了,衙里一向没有积压的案件,我想花些心思尽早侦破此案。马荣,你率领几名番役去码头上替换那里的守卒,并和乔泰会同当地里甲监督稳婆收尸入殓。”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役齐声呐喊,依次而出,手执红漆水火棍,如金刚般在衙厅两边排列。狄公官袍冠带整齐,走出内衙,高高坐在公堂正中,杨主簿、洪参军在两边桌椅坐定。
衙门内廊下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昨夜南门湖花艇上出了人命,消息不胫而走,此事涉及汉源乡绅巨头和行院班首,人们正好奇老爷会问出什么风流新鲜事。好事的闲汉早早吃过茶点,便在衙门外等着升堂。
狄公一拍惊堂木,威仪十足,堂下顿时鸦雀无声。他目光扫过堂下,见韩咏南、彭玉琪、苏义成及康氏弟兄都在,昨夜宴席上的人只有刘飞波、王玉珏未到——昨夜在码头匆忙间忘了通知。狄公正想派佐吏去催促,忽听衙门外一阵骚动,一群人涌了进来,为首的正是刘飞波。
“叩见狄老爷!”刘飞波气急败坏地抢上公堂,顺势跪倒在青石砖地上,一手紧紧拽着身旁一个头戴万字方巾、身穿素净葛袍的老人,后面还跟着四人跪地,狄公认出其中一人是王玉珏。
刘飞波失声禀道:“小女刘月娥新婚之夜被人杀了!求狄老爷作主,判这人命官司!”
狄公听罢猛地一惊,低头见刘飞波青筋暴起、满脸涨紫,吼道:“我正指望从这老狗手里要人呢!”
狄公一拍惊堂木,叱道:“刘飞波休得胡言,咆哮公堂!今日你既是原告,就把案情本末说来。即便人命关天,也得让本县听清楚才能判断。”
刘飞波应道:“我怒火中烧,一时忘了衙门规矩,求老爷宽恕。小女正是被这老狗的儿子杀害,如今罪犯潜逃,我不得已揪他父亲来喊冤。”
狄公问:“你说刘月娥新婚之夜被杀,若没记错,令爱婚礼是在前夜,为何隔了两日才来鸣冤?”
刘飞波咬牙道:“老爷明鉴,如此血案我怎会迟报?是被这人使了拖延之计,缓了两日。”
狄公转向被告:“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营生?”
“回老爷,贫儒江文璋,丙午年举人,先前受聘为县学博士,因顽疾缠身辞去教职,在家设馆教几个蒙童糊口。”
“江文璋,你亲家告你纵子杀人,可属实?”
江文璋大呼冤枉:“老爷明镜高悬,必能断案。犬子娶妻本是喜事,谁知祸从天降,如今他哀痛过度离家出走,正无处寻觅。我心里清白却凄苦无诉,偏偏刘先生血口喷人,诬我儿杀妻,望老爷明察,为我昭雪。”
刘飞波听了怒火中烧,叱道:“你这老狗骗了我女儿又害了她,藏匿儿子还假惺惺要昭雪!”
狄公见刘飞波言语急切,与昨夜判若两人,丧女之痛几乎将他逼疯。见他怒目圆睁、咬牙切齿,似要吞噬江文璋,心中不由怜悯,便说:“刘飞波,你既告到衙门,自有本县作主。你且静下心,细细叙述当夜之事。令爱若真被杀害,王法昭昭,岂会放过凶手。”
刘飞波稍作平静,长叹道:“也是天命。老爷请听:我命中无子也就罢了,小女月娥美貌出众、聪颖温柔,如同月中嫦娥,故取名月娥。她自小喜爱笔墨,稍长大我让她进私塾,谁知竟遇上这中山狼。江文璋儿子见小女才貌便心生贪念,几番遣媒人撮合。偏偏月娥年少不懂事也中意他,我不知江家底细想先打听,可妻子认定江家是书香门第,江幼璧是少年秀才,便一口应允,自作主收下彩礼、批了八字、换了庚帖,只等选期迎娶。
“一日,朋友万一帆告诉我,江文璋虽是读书人,却是衣冠禽兽,以前还对他女儿起过歹念,听说还是学界败类,因非议周礼被逐出学校。我闻言知上当想毁约,不料月娥执意不肯,整日哭成泪人、茶饭不思、恹恹成病,几日都没沾米汤,妻子又哭又闹,家里鸡犬不宁。我无奈心软,只得任由他们。前夜江家迎娶排场不小,我心中再不愿也只得认了,酒席上只喝了一两杯便告辞回家。
“今日一早,江文璋气急败坏来报凶信,说新婚之夜月娥死在新人床上。我大惊急问详情,这老狗支支吾吾。我心中诧异,好端端的人怎一夜就死了?内里必有诈!问他为何昨日不报,他说江幼璧也失踪了,须找到儿子问明再报。至今未寻到江幼璧,想来是父子合谋藏匿,想混过官司再露面。我当即要去江家看女儿尸身,谁知这天杀的竟说昨日已草草入殓,灵柩移到了城外石佛寺。”
狄公双眉紧锁,轻“哦”一声,略一思索,未打断刘飞波的话。
“老爷,天下哪有不让尸亲见尸就偷偷入殓的?王法昭彰,这其中的诡计,望老爷明断,为小女伸冤,替我出这口恶气!此刻王玉珏、万一帆两位证人都跪堂下,听候老爷垂问。”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无话。
江文璋抬头正要说话,狄公摇手止住,又问:“依刘先生看,可是江幼璧在洞房半夜杀了新娘后潜逃?”
刘飞波忙说:“这个……江秀才本是无用之人。我推测凶犯应是他父亲江文璋。江文璋本是好色之徒、人面兽心,早对月娥心怀不轨,必是婚筵上借酒兴有不轨行为,小女羞愤之下刚烈赴死。江幼璧自然怀恨,却要做孝子,有苦难言,想声张又怕坏门风、伤父子情,若隐忍,婚妻已死,日后何趣?他又无吕布之勇手刃父亲,故只能半夜出走,天知道去了哪里。江文璋畏罪,便匆匆殓了月娥,意图瞒天过海。望老爷作主,断明案情,让我亲手报仇,才解心头之恨!”说罢泪如雨下。
狄公听他情词可怜,心中恻隐,安慰几句后转问江文璋:“江文璋,本县问你,适才刘飞波所言可属实?”
江文璋颤巍巍地抬起头,叹息着说:“回老爷的话。我平日不管家务,犬子迎亲的事都是我妻子一手操办。月娥的事发生得太突然,家里人都吓懵了,一时没了主意,仓促间收殓停厝,这也是实情。或许不合礼法,也是权宜之计,并未入土下葬,棺盖只是草草钉了几颗钉子。如果王法不容,我甘愿承担罪责。至于亲家翁诬陷我有不齿行为,实在是诽谤之词,毫无根据,想必老爷也不会凭空听信。我终究是读书之人,以礼义传家,靠诗书延续恩泽,怎会去做那等猪狗不如、不知廉耻的事?只求老爷明察。”
狄公频频点头,问道:“令郎迎娶那天,新婚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文璋抬头见狄公威严却不凶猛,气质清正,心中稍稍踏实,便放宽心详细叙述:“昨日家里人都用过早膳,眼看已到巳时初刻(上午9点左右),还不见新郎新娘出房。丫环牡丹等着送早茶,犹豫了好几次不敢敲门,便来请示我。我还笑着说‘再等些时候’。转眼巳时将过,快到午时,新房内仍毫无动静,我便让牡丹去敲门。牡丹敲了半天,里面毫无回应,也听不见声响。我这才觉得不对劲,命众人撞开新房的门。进去一看,房内景象令人魂飞魄散——月娥躺在床上,满身是血,帐子、被子、竹席全都染红了,犬子幼璧却不见踪影。我妻子上前摸她的脉搏,发现早已断气,身子都冷了。
“我赶紧去西街请来华大夫,又央求邻里茶叶铺的孔掌柜作见证。华大夫来验身后说,月娥是新婚初夜出血不止,引发‘血山崩’,最终死亡。华大夫还说,入伏天气里血污尸身不宜久留,必须尽早收殓殡葬。于是我又赶紧请来一位稳婆,替月娥擦洗干净,就草草收殓进一口薄木棺材,暂时移到城外石佛寺,等阴阳先生看好地脉,再重新厚殓下葬。
“新娘的事是这样,新郎失踪更让我焦虑。半夜出事时,他肯定是情急慌张、失魂落魄,又羞于呼救,才延误了时间。等发现月娥气绝,他更是慌了手脚,没脸见人,知道解释不清,就算说清了又能怎样?不如一走了之,恐怕是自寻短见了。不过这事也有些蹊跷,新房的门是从里面反闩的,窗棂木栅完好无损,他能逃到哪里去?又是怎么逃出新房的?我命人四处寻找,直到昨日半夜都不见踪影。
“今日天刚亮,家人拿着犬子系身的黑丝绦来报,说南门湖上一个渔父在湖中拾得,看来是投湖了。果然祸不单行,江门怕是要断后了。我哭得昏死过去好几回,忽然想到还没给亲家报信,便跌跌撞撞赶到刘府,谁知被他一把抓住,不松手地拽到老爷堂上。老爷也可怜我这孤苦老人,一日之内连丧爱子新媳,乐极生悲,红事变成白事,真是黄叶不落青叶落,白头人送黑头人啊。”说罢长叹一声,老泪纵横。
狄公听完江文璋的叙述,面无表情,转而传万一帆问话。
万一帆跪上前给狄公叩头。狄公见他约四十岁上下,面皮白净无须,眼下有两泡松弛的垂囊,已显出衰老之态。他猛然想起昨夜筵席上,康氏兄弟正是因为给这个牙人贷款的事发生争执,便想看看他如何为刘飞波作证。
万一帆作证说:“两年前江文璋发妻去世,不出一个月他就来我家,说想娶我女儿三官为续弦。我一听怒火中烧,天下竟有如此鲜廉寡耻、老不正经的人,还是个教圣贤书的,简直是往孔老夫子头上泼粪!他连媒妁之言都没有,我自然一口回绝。
“江文璋碰壁后竟怀恨在心,恶意中伤我,几次诋毁我与别家商号的生意,污蔑我的名声。所以当我听说刘先生要把女儿嫁给江家时,便把这段经历告诉了刘先生,劝他三思。”
万一帆话音未落,江文璋已气得须发直竖,脱口叫道:“狄老爷别听他一派胡言!竟在青天白日的大堂上血口喷人。那年我发妻去世,我正悲痛不堪,家里一团乱麻,是他自己找上门来,花言巧语要把女儿许配给我儿子。我素知他品行卑劣、行为不端,如此唐突之举必有缘故。不管他有什么企图,我当时就婉言谢绝了。”
狄公十分恼怒,万、江二人必有一人当面撒谎,这是在戏弄公堂、藐视官威,一旦查明,定不轻饶。此时暂且隐忍,转而传王玉珏取证。
王玉珏称,刘飞波所述大致属实,他愿为刘飞波作证。但江文璋垂涎月娥一事,似是猜测,恐怕没有实据,他不敢贸然作证。再者,洞房花烛夜的具体情况,一时也难以判断清楚。
孔掌柜则作证说,江文璋一向循规守礼、人格端正、操行纯洁,绝无苟且之念,月娥的品行也没有失检之处。刘飞波所言纯属无稽之谈,不可轻信。洞房之事虽有蹊跷,但未必是凶案,望老爷迅速查明,为江文璋开脱。
狄公点头,又传华大夫上堂。
不一会儿华大夫传到,狄公询问了当时诊断验尸的经过,让他与衙门仵作对质,又斥责他催促尸主私殓,有违律法,本应重罚。但念在验尸无误,又是炎夏,便从宽处理,罚白银十两充公库,严禁再犯。
衙门仵作说:“月娥小姐的死状实属罕见,但名家医案中确有记载,只是多数患者是昏迷不醒,一旦脉象虚弱就接近死亡,失血过量偶尔会有救治无效的情况。”
狄公一拍惊堂木:“本县原本要审理昨夜花艇上舞姬杏花被害一案,不料又有人命官司告到衙门,且比杏花案早发一天,按理应先审理。本县现在就去案发现场勘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