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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81到90(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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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迷宫案 第二十一章

次日早堂,狄公升厅审案,数百名百姓蜂拥进入衙堂。倪琦入狱的消息不胫而走,番胡头领被捕的传闻更是越传越奇,前来看审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狄公环视廊下肩并肩的围观人群,思索着如何开审。他暗自思忖:倪琦平素工于心计,惯于在幕后操纵,这类人一旦原形毕露,精神上常常会立即崩溃。

狄公拔出一根火签掷在地上,班头领命去牢中提人。

倪琦跪在堂前石板地上,果然一夜之间判若两人。往日那副神气活现、悠闲自得的样子荡然无存,只剩下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可怜相——真是猫儿得势雄似虎,凤凰失势不如鸡!

狄公说:“案犯倪琦,昨日已经开审,今日不必再重复堂规,你将罪行细细供来!”

倪琦慢慢抬头,低声道:“老爷,一个人到了今生来世都无望的地步,何苦不把事情原委说清楚!家父对我怀恨在心,我自然清楚。我虽有些怕他,却也对他心存怨恨。早在求学时,我就立誓要做人上人。家父官至黜陟使,虽在万人之上,却仍在数人之下,我却要胜过他,决心登基称帝,位居至尊!多年来,我苦心研究西疆局势:一来兰坊地处偏远,长安鞭长莫及;二来河西番胡内部四分五裂,部落间争斗日益加剧。我认定若以重利引诱其中一部或数部,再用口才合纵连横,不愁千百番兵归顺。时机成熟时,便可借他们之力拿下兰坊,以这里为都城,建立横跨胡汉两疆的独立王国。大功告成后,我表面向唐室称臣,实则借谈判拖延时间,用高官厚禄引诱河西其他部落头领投奔,逐渐向西扩张。等我根基稳固、实力壮大,唐室又能奈我何?”

倪琦叹息一声,继续说:“我自信对外有合纵连横、谈判交涉的才能,对内能洞察大局、熟知朝廷纲政,但军事谋略却不甚精通。要成帝王之业,这三者缺一不可。我寻思钱牟正好能弥补不足,便决定借他的勇武图谋大业。我先怂恿他在兰坊称霸,又当面教他与上级官府周旋的方法。这正合他意,他对我感激涕零,言听计从。钱牟只是个武夫,虽有些小聪明,却成不了帝王,我不过利用他在兰坊的举动观察朝廷反应,并借他的势力作为笼络胡兵的资本。我之所以争取胡兵相助,一是钱牟虽控制兰坊,但公开对抗朝廷,他那点人马不够用;二是若没有兵权,钱牟不会心甘情愿为我效力、拥我为君。

“诸事顺利,朝廷对钱牟的倒行逆施毫无作为,我便决定按计划与番胡联络。就在此时,潘县令到兰坊上任,我写给番胡头领的密信意外落入他手中。我本不想杀他,但案情重大,你死我活,不得已命乌尔金将他诱出城外杀害。钱牟得知我杀了县令,怕朝廷问罪,大发雷霆。我从中巧妙安排,教他瞒天过海,果然平息了风波。

“之后,我游说各部落头领,赠重金、许重利,最终联合了三路人马。双方约定,我一声令下,他们就开赴此城。但潘县令死后,钱牟知道我有称帝之心,心中不服,我答应事成后封他为镇国大将军,他仍不依。不过此时我有胡兵做后盾,他也不敢把我怎样,况且我们命运早已相连,我也不怕他告官。但有他从中作梗,起事日期便一直拖延。

“巡边官军随老爷来到兰坊,逮捕钱牟,他的手下也树倒猢狲散。他被捕后,我起事的绊脚石没了,却怕他绝望中咬我一口,一时想过逃跑。但又觉得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如此,否则多年苦心经营的大业将付诸东流。后来听说他一直昏迷,没供出一字就死于狱中,我才放下心。但仍担心走漏风声,更怕大队官军来兰坊常驻,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趁官府不知情、官军无防备,火速起事。经乌尔金内外联络,今夜三路胡兵会在城西郊外会师,一见钱牟宅邸望楼起火,就强渡界河,从水门入城。不料老爷神机妙算,先下手为强,让我功亏一篑,黄粱一梦。如今被擒,只求速死,省却心中烦恼。”

廊下围观百姓议论纷纷,庆幸满城百姓免去一场劫难。狄公喝令“肃静”,又问倪琦:“胡兵共有多少人马?”

“步兵三百,骑兵一千。”

“三名店主各承担什么责任?”

“平日我尽量隐藏行踪,没与他们见面,只命乌尔金相机收罗十多个本地亡命之徒,今夜接应胡兵,带领他们攻占县衙和四大城门。老爷问乌尔金便知详情。”

狄公命书办宣读供词,倪琦听后在供单上画押。

狄公严肃道:“案犯倪琦阴谋造反,罪该万死。按律或判磔刑,或处凌迟。本县念你不打自招,将备文请求上级官府成全你留具整尸,如何发落,听凭长安定夺。”

(注:磔刑即五马分尸,用五马拴住人头与四肢撕裂身体;凌迟亦称剐刑,用于谋反大逆者,先割碎肢体,再断颈。受此二刑者不仅死得痛苦,也留不下整尸。)

堂役将倪琦押出后,狄公对堂下百姓说:“天网恢恢,日月昭昭。至此,本县已将首恶一网打尽。今夜胡兵不见望楼信号,断不敢贸然进兵。但万事有备无患,仍下令严阵以待。大家不要惊慌,各自回去,听从坊正、里甲安排。兰坊城墙高厚,固若金汤,军民一心,以逸待劳,定能以少胜多。况且胡兵多被倪琦蒙骗,一旦醒悟,必不肯为他卖命!”

堂下众人闻言欢呼。

狄公一拍惊堂木,宣布:“现在审理丁虎国命案!”

他又摔下一根火签,班头接令,两名堂役去牢中提人。

吴峰跪在案前青石板上,狄公从袖中取出一个纸盒,推到桌沿掉在他面前。这纸盒是从丁虎国袖中找到的,被黑鼠咬坏的一角已修复如新。吴峰低头看了,心中疑惑。

狄公问:“吴峰,你见过这个盒子吗?”

吴峰抬头答:“老爷,这种纸盒是店家卖果脯蜜饯用的,鼓楼边市场上不下成百上千,小人平时偶尔也买一盒尝鲜。这类纸盒我见过无数,但地上这个从未见过。从盒盖有‘寿’字看,这是给人祝寿的礼品。”

狄公说:“这盒子确实是一份寿礼,里面装着香甜蜜枣,不知你愿不愿意尝尝味道?”

吴峰不明白狄公的意思,看了他一眼,说:“谢老爷赏赐,吴峰遵命!”于是打开盒盖,见九枚蜜枣整齐地排在白纸上,他用食指按了按,挑了一颗松软的放进嘴里,吃完果肉后把果核吐在地上,问道:“这蜜枣确实好吃,小人想再尝一颗,不知老爷是否允许?”

狄公冷冷地说:“少废话,你退下站到一边去!”

吴峰站起来,看了看周围的堂役,见没人来抓他,便退后几步站定,抬头看了狄公一眼,心中满是疑惑。

狄公喝道:“带丁禕上堂!”

丁秀才跪在案前,狄公说:“丁禕,你父亲是被谁所害,本县已经调查清楚。这个案子错综复杂,本县不敢说已将所有细节都分辨得清清楚楚,但确实不止一人想害他性命,而且作案手段也不止一种。今日公堂只讲成功的杀人方法,其余的一概不论。因为吴峰与此案毫无关系,所以本县驳回你原来的控诉,了结丁、吴两家的官司。”

廊下围观的百姓听了无不惊讶,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丁秀才沉默着,没有再指控吴峰。

吴峰见状,在一旁插话说:“多谢老爷明断,为吴峰洗刷了这沉冤。自古黑猫偷吃东西,白猫不能遭殃,我吴峰行得正坐得端,怎会怕小人的谗言!”说完瞪了丁禕一眼,又转向公案,问狄公:“但不知老爷是否找到了白兰的下落?”

狄公还没开口,只是摇了摇头,吴峰便转身分开人群,匆匆向公堂大门走去。

狄公也不理会,从公案上拿起一支朱漆狼毫笔,对丁秀才说:“丁禕,你起身看看这支狼毫笔,把它的来历说给本县听听!”说着将手中的毛笔递过去,空心的笔管一头正对着丁秀才的面门。

丁秀才见到笔不禁一惊,从狄公手中接过,把笔头转向自己,又低头看了看笔管上的文字,点头说:“老爷,见了刻在笔管上的小字,小生才想起来。几年前,家父让小生看他珍藏的名贵玉器古玩时,也把这支狼毫笔拿出来让小生开开眼界。他说这是一位友人提前祝贺他六十寿辰送的厚礼,但没说这人是谁,只说此人觉得自己寿命将尽,所以提前把寿礼赠给他。家父把这份礼物视若珍宝,给小生看过之后,就和他收藏的各式古玩一起锁在匣子里,直到庆贺六十寿辰那天,才拿出来为他所着的《边塞风云》作序。”

狄公严肃地说:“这支狼毫笔就是杀害你父亲的凶器!”

丁秀才又将手中的笔反复看了几遍,还是迷惑不解,又盯着空心笔管细看了很久,仍然连连摇头。

狄公把丁秀才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见他摇头,便索回毛笔,说:“让本县做给你看。”他从袖中取出一根小木棍,高举起来让众人看,说:“丁虎国是因咽喉被插入一把小匕首而丧命的,这根小木棍是按匕首的形状仿制的,现在把它插入空心笔管里。”

小木棍粗细正好能插入笔管,只是比实物长很多,所以插入约二寸时就被卡住了。狄公把笔交给马荣,命令道:“把木棍压下去,伸直手臂,再快速移开压住木棍的手指!”

马荣一一照做,刚移开手指,木棍就从笔管里飞出三尺多高,掉在地上。

狄公从容地说:“这支狼毫笔其实是一个精巧的杀人凶器,空心笔管里压着弹簧,用松香固定住,再把小匕首插入笔管。”他打开一个小盒子,小心翼翼地取出小匕首,又说:“这圆圆的把柄正好能插入笔管,弯弯的刀刃也紧贴着管壁,这样小匕首既掉不出来,从外面也看不见。

“有人把这支狼毫笔作为寿礼送给丁虎国,从此也就判了他死刑。但凡新笔,笔头上难免有飞毛,丁虎国用笔时,会在烛焰上烧掉笔管下端岔出的飞毛。一旦笔管内的松香在烛焰旁受热熔化,弹簧松开,小匕首就会立刻飞出,不是插进他的咽喉就是刺进他的面门。”

丁秀才听了,起初一脸茫然,随后惊恐地叫道:“老爷,这可怕的杀人凶器究竟是谁制作的?”

“此人早就把自己的身份刻在笔管上了。如果不是这样,本县恐怕这辈子也查不出你父亲到底死于谁手。笔管上共有十三个字:‘丁翁六秩华诞之喜,宁馨簃敬题。’这‘宁馨簃’就是作案人书斋的名字。”

“这是谁?小生从未听说这里有书斋叫这个名字!”

狄公说:“昨日本县才知道,‘宁馨簃’的主人是已故的黜陟大使倪寿乾,除了他的一位至交,没人知道他有个书斋叫这个雅名。”

堂下群情激昂,爆发出高声欢呼。

一阵喝彩之后,狄公说:“丁禕,你亡父生前做了什么奸诈邪恶的事,导致黜陟使倪寿乾判他死罪,还用这种奇特的刑罚处死他,也许你比本县更清楚。但倪寿乾早已不在人世,本县无法再审理这个案子,所以宣布此案到此了结。”

狄公一拍惊堂木,退堂回到内衙。

堂下看审的百姓陆续走出大堂,边走边议论。丁虎国命案的结局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狄公足智多谋,识破笔管机关破了奇案,让众人个个敬服、人人称颂。但也有几位老者见蜜枣盒的事没有下文,心中疑惑,预料其中一定还有隐情。

方正回到衙丁下房时,见吴峰已等候多时。吴峰施过礼,恳求道:“方伯,听说您正在寻找白兰的下落,如果不嫌弃,请允许小侄助您一臂之力。”

方正犹豫了一下,说:“吴相公,你为小女受了不少连累,我实在不敢再麻烦你。但你一片至诚,拒绝了就不合人情,我答应你。不过此刻我有差事在身,你先在这里稍候,我去去就来。”于是告别吴峰,径直前往县衙大门。此时观审的百姓正蜂拥出门,丁禕也随着人流走上街市。方正看得清楚,追上前去对丁禕说:“丁秀才请留步,狄大人请你去内衙书斋叙谈。”

狄公在内衙书案后坐下,四位亲随干办围坐在书案前。陶甘早已把笔管锯成两半,露出了里面的松香和弹簧。

方正将丁秀才引进内衙。狄公对四位助手说:“我和丁秀才有话要谈,你们先退下吧。”

洪参军等三人起身离开,只有乔泰站着不动,说:“老爷,乔泰请求留下!”

狄公皱了皱眉,见乔泰面色铁青,心中有些诧异,稍作思索后,让他在书案旁的凳子上坐下。丁禕也想坐下,但县令没让他坐,犹豫了一阵,还是站在原地。

狄公开口说:“丁禕,你父亲丁虎国已经去世,所以我没在大堂上公布他的罪行。你是他的独生子,我本也不想在你面前揭露他的过往,但因为一个特殊原因,不得不跟你说明白。

“你父亲被迫解甲归田的内情,我完全清楚。当年我在长安刑部司担任抄缮职务时,有幸见到了丁虎国一案的秘密文本。由于他手下的受害者没有一个幸存,案卷上没有详细记载他的罪恶行径,但从吴龙将军获得的大量间接证据来看,八百官军将士的性命断送在你父亲手中,这一事实无可辩驳。

“这起惨案惊动了圣上,皇上龙颜大怒,本想将他在午门斩首,来祭奠殉难将士的冤魂。但转念一想,军中有些人正愁天下不乱,如果公开惨案真相,他们必定会借机煽动,导致军中哗变、社稷动荡,于是将案情暗中隐藏,只降旨让你父亲辞职隐退,永不录用。倪寿乾是刚正不阿的人,决心亲自惩处你父亲,让他罪有应得。他辞官来到兰坊,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向你父亲讨还血债,为国除奸,为死难将士报仇。既然他不能违背圣意公开取你父亲的首级,就制造了这个巧妙的机关结束了他的性命。对于黜陟使的所作所为,我不想多加评论,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父亲丁虎国一案的始末,我了解得非常清楚。”

丁秀才默默不语,只是低头看着地面,显然他也知道父亲的罪行。

乔泰端坐在小凳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直视前方。

狄公慢慢捋着又长又黑的胡须,又说:“丁秀才,你父亲的案子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现在再说说你本人。”

乔泰听了立刻站起来,对狄公说:“乔泰请求退下!”

狄公点点头,乔泰离开了。

狄公一时间没有说话。丁秀才诚惶诚恐地抬起头,看见狄公眼中怒火燃烧,吓得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三步,又低下了头。狄公紧握座椅扶手,身体前倾,冷冷地说:“丁秀才,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本县?”

丁禕微微抬头,眼中充满恐惧。狄公突然喝骂道:“蠢货!你自作聪明,以为那些肮脏勾当能瞒过本官,简直是自欺欺人!”

狄公好不容易压下怒火继续说,言辞锋利,每句话都像投枪利剑,丁秀才听了吓得缩成一团。

“图谋毒害丁虎国的人不是吴峰,而是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不孝之子!身为儿子,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天地都不容!你早就有弑父之心,只是遗憾没有机会下手。吴峰来到兰坊后,你挖空心思,想出了用丁、吴两家世仇来掩盖罪行的主意。你一方面对吴峰极尽造谣中伤之能事,另一方面暗中监视他,趁他外出或下楼喝酒的时候,偷偷溜进他的画室,偷走盖了他图章的纸张。”

丁禕刚想开口狡辩,狄公就用拳头砸在案上,喝道:“你少说话!”接着又说:“你父亲六十寿辰那天晚上,你早就把有毒的蜜枣藏在袖子里。宴席结束后,你和管家送父亲离开寿堂去书斋休息。你父亲打开书斋大门的锁,你行跪拜礼请安,趁管家进房点燃书案上两支蜡烛的时候,从袖子里拿出礼盒,默默地呈给父亲。你不用说话,父亲一见盒盖上‘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等字,就知道这是寿礼。父亲向你道谢后,把纸盒放进衣袖,这时管家从房里出来——他以为你父亲是在把钥匙放进口袋,而感谢你是因为你向他叩头请安。但在管家进房点燃灯烛再走出房间的这段时间里,你父亲为什么一直拿着钥匙站在门口?为什么开门后马上就把钥匙放进衣袖?不用说,管家看到你父亲放进衣袋的不是钥匙,而是装了有毒果脯的纸盒,是你这个丧尽天良的逆子用来杀害生身父亲的凶器!”

狄公的目光像剑一样直刺丁禕的双眼,刺得他浑身发抖,却又不敢移开视线。

狄公压低声音说:“最终你父亲不是死在你手里,他还没打开纸盒,已故黜陟使的暗器就飞了出来,结果了他的性命。”

丁秀才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咽了几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老……老爷的高论,小人怕……怕是不敢苟同,小人为什么要弑杀亲父呢?”

狄公站起来,从书案上拿起存入丁虎国案卷中的诗稿抄件,走到丁禕面前骂道:“畜生大胆,竟敢这么问!你胡乱写下的这首无聊艳诗,不仅清楚地说明了那个女子是你痛恨亲父的根源,也暴露了你们这对男女的混乱关系!”

狄公把诗稿扔到丁禕脸上,怒道:“看看你这肮脏情诗里都写了些什么!你们二人在私密场合忘乎所以,不顾规矩伦理,还盼着能成好事,一时不能如意,又是‘肝胆相照’,又是‘愁肠寸断’。这些话从嘴里说出来,简直玷污了公堂。你这个衣冠禽兽,竟然和你父亲的妻子王月花有不正当关系,该当何罪?”

丁禕一时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支吾了一阵才结巴着说:“老……老爷,这首歪诗是小……小人有一次在青楼喝酒时为一位女子即兴创作的,我真的不敢对家父的侧室有非分之想,希望老爷明察!”

狄公气得怒火中烧,喝道:“孽障还敢抵赖!诗中‘无章典,忘纲常’六个字暂且不说,你藏在最后四行诗句句首的‘月花心肝’四个字,难道不是你犯罪的铁证吗?”

书斋里一片寂静。狄公压下火气,又说:“我本想把你们这对男女拿到大堂审讯定罪,不过想到刑律的主要宗旨是修复犯罪造成的损害,在这个案子里没有损害可以修复,就不将你们的丑事立案公审了。但就像不能让毒疮随意蔓延一样,破坏伦理纲常的罪犯也不能不受到惩处。一根树枝生虫朽烂,园丁就会把它砍掉来保全树木。丁家这棵千年古树出现了你这根朽枝,也必须砍掉。你回去效仿园丁,自己了断吧!”

丁秀才慢慢转身,灰头土脸地黯然走出内衙,恍如梦境。

有人推门,狄公看见乔泰进来,转怒为喜,连忙说:“乔泰,快坐下!”

乔泰在一张小凳上坐下,脸色依旧铁青,开门见山地说道:“老爷请仔细听我说。十四年前,北疆胡戎侵犯边境,边关告急。皇上降下圣旨,钦命丁虎国将军率领三万将士前往边庭抗敌。那年秋天,番将白天彪率领一万多胡兵越境挑战,在牛头山脚下将丁虎国的中军大营八千人团团围住,派番使送来战表,想要与我军决一死战。当时敌我兵力相差不大,而且敌军长途跋涉,在他乡异土作战,人生地疏。相比之下,我军以逸待劳,既占据地利,又深得人和。如果丁虎国趁敌军立足未稳率军迎战,未必不能取胜。面对白天彪的包围,众将校极力主张出战迎敌,进谏说:‘如今大敌当前,我们六尺血性男儿应当冲锋陷阵,血洒疆场,怎能苟且偷安、畏缩不前?’但丁虎国贪生怕死,不顾吴龙等众将校的苦苦劝谏,一心主张求和,把番使待为上宾,并暗中与他密议,许诺用金银锦帛来换取白天彪退兵。谁知白天彪得寸进尺,声称除非获取我军数百颗首级,让他们挑着人头凯旋而归,否则绝不退兵。丁虎国假装采纳众人的建议,出兵退敌,却以截断敌军逃路为名,命令梁都尉率部去葫芦谷埋伏。梁都尉不知是计,还以为丁虎国改变主意,决心抗敌,一声令下,所率领的八百勇士杀出重围,连夜兼程向这一咽喉要道进发。我军浩浩荡荡进入谷中,正打算安营扎寨,忽然听到三声炮响,这才知道中了计,等想要撤出时,谷口早已被敌军死死封住。两千胡兵居高临下,滚石如冰雹般落下,箭支像蝗虫一样飞来,一齐向我军扑来。我军虽然浴血奋战,终究因为腹背受敌、寡不敌众,全军覆没。胡兵割下数百颗人头,挑在戈矛之上,鸣金而去。

“梁都尉与五名校尉都中箭身亡,被踏成肉泥。第六名校尉头盔上中了一箭,昏晕跌落马下。随后他的坐骑连中三箭,正好倒在主人身上。这名校尉在番军离去后苏醒过来,举目一看,满山遍野都是无头尸体,惨不忍睹,八百健儿除了他一人之外,无一幸存!”

说到这里,乔泰的声音变了,汗珠从憔悴的脸上不断渗出。他定了定神,又说道:“此校尉满腔悲愤,风餐露宿,一路寻回京师,将丁虎国告到兵部大堂。但兵部宣称丁虎国已经解甲为民,今后不得再提此事。此校尉听到这话,一气之下卸下戎装,立誓要亲手斩杀丁虎国的人头,来祭奠九泉之下的八百冤魂。从此他改名换姓,浪迹江湖寻访丁虎国的下落。后来在绿林中结识一名好汉,二人结为兄弟,相依为命。有一天他在山林中偶遇一位赴任的贤明县主,便投到他的门下。这位县主对他言传身教,谆谆诱导,点亮了他心中的明灯,他……”

乔泰声音颤抖,泪如雨下。

狄公深情地看了这位亲随干办一眼,说道:“乔泰,如今丁虎国已经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只是命中注定你的锋利宝剑不该被老贼的污血沾染,最终由倪寿乾结果了他的狗命。

“刚才你对我讲述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你我都不能再对他人说起。不过,当初我们结识时你有言在先,一旦找到仇人,你就会离我而去。如今你的仇家已除,我知道你心在军中,所以不想违背你的心愿,强行把你留在这里。我打算找个合适的理由,把你送往京师,你带上我推荐你给兵部尚书的密信,还愁他不委任你个都尉之职吗?不知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乔泰淡然一笑道:“老爷升迁长安之日,就是乔泰前往京师之时。只要老爷不嫌弃,乔泰情愿侍奉老爷,终身不离。”

狄公闻言大喜,说道:“好!一言为定!乔泰,你诚心跟随我,如此深情厚谊,我定当刻骨铭心,终生不忘!”

第四部 迷宫案 第二十二章

方缉捕完成任务后,就到衙丁下房去见吴峰,继续之前的谈话。

吴峰一心惦记着仍失踪的白兰,对其他事都毫无兴趣。他早已忘记了皮鞭和牢狱之苦,对方正说:“我心里只想着白兰,一旦找到她,我就请媒人上门提亲,和她定下终身。”

方正默默点头,心想如此高门子弟想和自己的长女结为夫妻,不禁暗自高兴。但方正是个古板的人,凡事循规蹈矩,讲究尊卑礼数。在他看来,儿女的终身大事,吴峰应该先请三媒六证来提亲,之后才能在他面前谈论婚嫁的事。

洪参军派他去打听李夫人的消息,他也因为拘泥于礼教,不愿亲自去,只让次女黑兰代为打探。他心里想,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如果一个男子到处寻访女子,难免会有瓜田李下的嫌疑,弄不好还会损害李夫人的清誉。

方正见吴峰这么说,连忙改变话题:“我琢磨着,老爷明天肯定会另有安排,再派人去找。不过,你既然能画出我女儿的真容,我想请你画一幅她的画像,拿到西、北、南三坊的坊正那里传阅,也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吴峰说:“好!我这就回去画!”说完转身就走。方正拉住他的手说:“吴峰,狄老爷为你洗刷了冤屈,你应该先去见见老爷,道声谢再走啊!”

吴峰哪里肯听,只说“改日再当面道谢”,就急忙离开了。

狄公在内衙书斋默默吃完便饭,手捧茶盅对洪参军说:“你去把乔泰、马荣和陶甘一起叫来,我要给你们剖析丁虎国丧命等案情。”

四位亲随干办都来了,狄公背靠椅背,先简略讲述了他密审丁禕的事。

陶甘听了连连摇头,感叹道:“老爷,这么离奇复杂的案子,我们还是第一次遇到。幸亏老爷善于观察、抽丝剥茧、明察秋毫,才有了今天的公正判决。”

狄公说:“乍一看好像毫无头绪,其实不是。只是因为当地的背景情况和真正的罪案纠缠在一起,才让我们虚实难辨,如坠迷雾。现在真相大白,虚实就一目了然了。我们面前其实有三个案子:第一,丁虎国遇刺;第二,倪家遗产纷争;第三,白兰失踪。其他的如钱牟在兰坊称霸、倪琦阴谋造反以及潘县令在城外丧命等,都应看作当地背景情况,和这三个案子没太大关联。”

洪参军问:“丁虎国一案,起初所有迹象都表明吴峰是凶手,但老爷没有立刻抓他,为什么呢?”

“丁禕第一次和我们见面时,行为就很可疑。我向他表明身份后,他一开始惊恐万分。我想,丁禕可能也听说过我断案的一些名声,心里害怕,一时想打消毒死父亲、嫁祸给别人的念头。但转念又觉得自己的阴谋天衣无缝,机不可失,不妨试试,所以邀请我和马荣去茶肆,编造了吴峰蓄意加害丁虎国的故事。”

马荣生气地说:“丁禕那家伙说得绘声绘色,把我都骗了。”

狄公微微一笑:“后来丁虎国被杀,丁禕却一无所知。今天在堂上我又试探他,突然拿出狼毫笔,把笔管开口对着他的脸。如果丁禕动过这支笔,知道里面有暗器,肯定会露出破绽。

“丁虎国不是死于果脯之毒,而是死于毒刃,丁禕肯定和我们一样困惑。一开始,他肯定绞尽脑汁想弄明白:他的情妇王月花有没有插手?会不会有人知道他想杀父,就先下手了,然后找他讨赏?丁禕想了很久,决定按原计划行事,让吴峰当替罪羊。一旦官府定了吴峰的罪,他就不用担心真正的凶手来恐吓或敲诈他了。于是他来县衙告吴峰,以为自己编排的谎言天衣无缝,却不知只要弄虚作假、诬陷无辜,就必然漏洞百出。”

陶甘插话说:“老爷,我可没想到这么多,只觉得吴峰作案的话,装有毒蜜枣的纸盒就是铁证。”

狄公说:“正因为这个罪证太明显,才让人怀疑。而且这和吴峰的性格也不符,所以我知道其中有诈。我对吴峰没什么好感,但他是个有才的人。这类人通常不拘小节、风流倜傥,对日常琐事马虎,但遇到大事会全神贯注。如果吴峰真的想毒害某人,不会用画画的藤黄颜料,也不会在纸盒上留下印记。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会疏忽留下把柄呢?”

陶甘点头,又说:“我在盒子里放了九枚无毒蜜枣,吴峰吃了一个还想再吃,我就确定他无罪了。”

狄公说:“对!我们接着说。丁禕报案后,为了比较两人的品性,我去见了吴峰。一见面就知道他不像预谋杀人的人,丁禕说他因世仇杀人更是无稽之谈。我猜是第三者作案。丁虎国罪恶滔天,结怨很多,某个仇家杀了他也不奇怪。丁禕就是想借此嫁祸给吴峰。一开始我以为丁禕诬告吴峰是因为争风吃醋。吴峰画中反复出现一个女子肖像,丁禕又给一个女子写情书赠诗,我以为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子。我们在死者抽屉里发现有毒的果脯,丁禕陷害吴峰就更明显了。当然,一个人不会为了除掉情敌就拿父亲的性命开玩笑,丁禕肯定事先安排好了,让他父亲在吃蜜枣前发现有毒。”

洪参军插话说:“原来老爷排除吴峰是因为这个!”

狄公说:“我觉得丁禕存心陷害别人,可见他品行不端。后来发现他和吴峰不是情敌,那他为什么一定要诬陷吴峰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他杀了父亲,想让吴峰顶罪。我猜丁禕的杀人工具可能有两个:一是小匕首,已经奏效了,但怎么用的还不知道;二是有毒的果脯,万一笔管里的机关失灵,丁虎国吃了蜜枣也会死。但丁禕为什么杀父呢?和他的情妇有关吗?为此,我第二次派黑兰去丁宅打探。”

狄公停顿了一下,喝了几口茶,又说:“但我被一个反常现象困扰:既然丁禕费尽心机把投毒的罪名引向吴峰,为什么不在暗器上做手脚,让矛头也指向吴峰呢?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于是又回到最初的想法,即丁虎国是被一个不知名的第三者所杀,而这恰好和丁禕毒死父亲的图谋巧合了。我通常不信巧合,但这次不得不信。”

乔泰说:“老爷说过丁虎国结怨多,所以倪寿乾为八百将士报仇杀了他,有这样的巧合也不意外。”

狄公点点头,接着说:“丁虎国是被第三者所杀,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至少我消除了对丁禕和吴峰的怀疑。后来我发现了丁禕存心杀父的动机,至此,丁虎国命案中与丁禕有关的部分总算弄清楚了。”

洪参军接过话头:“老爷曾说‘丁将军之案我心中已有一半数了’,原来就是指这个。从黑兰口中得知,丁虎国的四夫人王月花年轻貌美,丁禕则风流好色,却又整日守在家中不出门。他所作的艳诗中不但有‘无章典,忘纲常’这样的自白,更有‘月花心肝’四字作为铁证,老爷因此知道丁禕与王月花有不正当关系。为了能长久在一起,丁禕才起了杀父之心。”

狄公说:“正是如此!这个案子的另一半,也就是真正的作案人是谁,如果倪寿乾不把他的书斋名刻在笔管上,恐怕我这辈子都查不出来。丁虎国的书房关门落锁,凶手无法进出,所以他一定是被某种机关暗器所伤。但这暗器原本藏在笔管里,我之前却毫不知情。倪寿乾聪明绝顶,我实在比不上他。匕首射出笔管后,弹簧就松开紧贴在管壁内,即使往里面仔细看,也看不出丝毫痕迹。

“我去深山拜访鹤衣先生,得知‘宁馨簃’是倪寿乾的书斋名,忽然想起丁虎国死前用的狼毫笔管上也刻着这个名字,又联想到陶甘说的吹管,心里一动——空心笔管不也可以用于类似的目的吗?再回忆起丁虎国书案上的蜡台位置移动过,才推断出丁虎国把右首的蜡台移近,想烧掉笔端的飞毛时,笔管受热,管内松香之类的凝固物熔化,弹簧张开,匕首飞出,丁虎国就这么送了命。”

乔泰问:“如果丁禕不知羞耻,不去自行了断,那该怎么办?”

狄公说:“那我就把这对男女拿到堂上审问,再治他们的罪也不迟。”

狄公捋了捋长须,环视四位助手,见大家都没说话,又说:“现在,我再给你们讲讲第二个案子,也就是倪寿乾的遗嘱案。”

四位亲随干办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看墙上的画轴。

狄公说:“原本藏在画轴夹层里的遗文,是倪寿乾为了转移倪琦的视线而留下的。倪琦发现后,没有毁掉画轴,而是用偷梁换柱的方法,把自己编造的假遗嘱插入画轴夹层,重新裱糊后交还给倪夫人。他万万没想到,找到真正遗嘱的线索,竟然隐藏在这幅风景画的画面上!”

狄公站起来走向画轴,四位亲随干办一起离座站在他身后。

狄公说:“我早就觉得这幅画和倪寿乾的迷宫有某种关联,我亲自去探访迷宫,目的就在于此。”

陶甘连忙问:“老爷,您说二者有关联,怎么看出来的?”

狄公回答:“其中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倪寿乾不惜一切代价想要保存下来的东西就是这两样——他想方设法不让画轴在他死后被毁掉,又严令倪琦不得改动迷宫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这中间怎么会没有原因呢?

“起初我以为这幅画是倪寿乾东郊别业的密图,从图中可以找到别院里藏真正遗嘱的地方,但到了别院一看,却没发现一处和画中相似的地方。直到昨天夜里,我才悟出其中的奥秘!”

四位亲随干办都没说话,只等狄公揭开谜底。

狄公说:“乍看画中山环水绕,白云飘拂,房屋错落,曲径通幽。但如果细心观察,就会发现画面上有一些怪异之处。你们看,画中有若干房屋,星罗棋布地分布在连绵的山峦之间,屋前都有山道相通,只有右上角这座高亭例外,它立在山泉一侧,没有路可以到达。我觉得这座高亭与众不同,其中一定有蹊跷。

“你们再看画中的树木,也有奇特之处,不知道你们四个能不能看出来。”

陶甘和洪参军凑近反复看了半天,只好摇头表示看不出来。乔泰和马荣自知看不出来,只向狄公投去赞赏的目光。

狄公说:“画中大小房屋都被树丛包围,不难看出,这些树木大多画得十分杂乱,只有十几棵松树画得一丝不苟,每棵都清晰地呈现在画面上。你们仔细看,这些松树是按数量多少依次排列的:山顶山道开始处有两棵,下面山腰处三棵,再下面山道穿过山泉处四棵,右上角亭馆附近五棵。我认为这十四棵松树其实是进入迷宫的路标,山顶上的两棵就是我们在迷宫入口处见到的那一对古松。”

陶甘说:“这样看来,这幅画就是进入迷宫的指南,有了它,就能轻松到达倪寿乾建在迷宫里的小屋或小亭。”

狄公摇头说:“不是这样,并不完全是。没错,这幅画指出了通往迷宫中一座亭榭的路。倪寿乾生前几乎每天都要进一次迷宫,显然迷宫中有一座亭阁供他读书作画,画中的高亭就代表迷宫中的亭阁,你说的也没错。但只沿着迷宫中的曲径走就能到达这座亭阁,这就错了!要知道,倪寿乾在迷宫中的书斋其实是他存放重要文书、契约、单据、信件等的密室,如果有见识有胆量的人沿着曲径就能到达这里,倪寿乾是绝不会把秘密藏在这里的。

“现在我问你,倪寿乾为什么在画中让山道在中段向北急拐?又为什么把下半段山道用山泉来标注?”

陶甘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故意迷惑人,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不是!倪寿乾在拐弯处标注四棵松树是煞费苦心的,不可忽视。从这里开始,山道隐藏起来,清泉飞流而下。而且,飞泉之上架有一座小桥,这就格外表明此处是重要的转折点。我认为,进入迷宫的人在这里必须离开常规路径,进入通向亭阁的捷径,这座亭阁并不在常规路径旁边,而是隐藏在迷宫深处的某个地方。”

陶甘说:“好一座密室!如果不知道捷径,一个人在迷宫里跑断腿也找不到这座亭阁,但倪寿乾或其他知道捷径的人,也许很快就能到达。”

狄公说:“有道理!倪寿乾每天都要进迷宫,怎么会绕着复杂的小道走来走去呢?所以我断定迷宫中一定有捷径。

“我们再沿着画中的山道从上往下看!”

狄公用食指指着山顶的小屋,小屋两旁各有一棵松树。

“这里是迷宫入口。我们沿着石级下山道往下看,第一个三岔路口没有特别的含义,向左向右都没关系。第二个三岔路口左首路边有三棵松树,这表明在迷宫中我们必须靠左走。再往下是山泉,这告诉我们在这里必须离开常规路径,这里有四棵松树作为标志。我认为,就像画中所示,我们必须从中间两棵松树之间寻找捷径。沿着捷径再往前走,就会看到五棵松树,一边三棵,一边两棵,倪寿乾的秘密书斋一定就在这里!”

说到这里,狄公把食指移到画轴右上方的高亭上,轻轻敲了两下,然后回到书案后坐下。

狄公又说:“如果我的估算没错,我们就能在迷宫的亭阁里找到倪寿乾的公文、契约、单据、信件等密件,他那真正的遗嘱肯定也在里面。”

马荣说:“对于这个,我不完全不信,但也不能全信,不过我随时准备去迷宫里试试。但我们还有白兰失踪的案子,绝对不能置之不理!”

狄公听了双眉紧锁,喝了一口茶,缓缓地说:“这个案子实在让人头疼!直到今天,我们仍然不知道白兰到底在哪里。方正是个正派本分的人,我很喜欢他。大唐有像他这样的好百姓,何愁国家不兴盛?如今找不到他长女的下落,我心里又多了一份忧愁。”

狄公伸手抹了把脸,继续说:“今天晚餐后,我们再在这里好好商议一下寻访白兰的计策。现在倪琦谋反一案即将结案,不久我们就可以全力调查这个案子了。

“现在我们就去迷宫,看看我刚才说的迷宫中有捷径的推论对不对。如果我们能在迷宫中找到倪寿乾的遗嘱,就可以把它附在倪琦谋反一案的呈文里,这样户部没收倪家财产时,就会把倪珊应得的那一份留下。

“乔泰,你今天下午的任务是调兵遣将,以防胡兵今夜偷袭城池。洪参军、马荣和陶甘跟我一起去迷宫一趟。”

第四部 迷宫案 第二十三章

半个时辰后,狄公一行人来到倪寿乾的东郊别院,只见衙卒们成群结队,有的在清理道路,有的在清点家具,有的在巡逻后园,一片忙碌景象。

狄公站在大院中,前方就是石门,进入石门就能到达迷宫。他对洪亮、马荣、陶甘和众衙卒说:“进入迷宫后,估计走不了多远就能到亭阁,但到底怎样还不清楚。所以我们每向前走两丈,就留一名衙卒,让前后的衙卒能相互呼应。这样万一有情况,我们才能进退自如!”他又对马荣说:“你拿一杆长枪在前面开路,我虽然不信迷宫里有陷阱,但这里荒芜多年,说不定有猛兽蛇蜥出没,还是小心为好。”

一行人走过石门,进入迷宫。迷宫里十分昏暗,腐枝败叶散发出阵阵臭气。宫道虽窄,却能容两人并行。道旁树木茂密,巨石成排,像两堵厚墙,只是没看到松树。两排树木的枝叶在头顶交织,还有串串萝藤,有的盘绕在树上,有的悬挂下来,狄公和马荣不时需要低头俯身才能通过。树干上长满了巨大的菌类,马荣用枪尖挑了一只,一团散发臭气的白色粉末立刻飞扬起来。

狄公喊道:“马荣,小心有毒!”

在第一个左拐弯处,狄公停下脚步,指着前面长在一起的三棵古松,微微一笑说:“这是第一个路标。”

突然,马荣叫道:“老爷当心!”

狄公闻声跳到路边,刚一躲开,一只巴掌大的蜘蛛就“啪”地掉在他刚才站的地方。只见蜘蛛浑身长着黄毛,眼中闪着可怕的蓝光。马荣没等它爬走,就用枪尖将它刺穿。

宫道似乎继续向前延伸,但走了几丈后,又突然向右急转弯。

一行人沿宫道再往前走了约十丈,狄公让马荣停下:“停!前面是第二个路标。”顺着狄公指的方向,四棵苍劲的松树并排而立。

狄公说:“我们得在这里离开宫道,走捷径。马荣,你在第二和第三棵松树之间仔细找找!”

马荣用长枪在浓枝密叶中一拨动,吓得连退数步,还猛地把狄公向后推了一把。只见一条三尺长的赤色蝰蛇正从腐叶上爬过,眨眼间钻进了树根处的洞里。

马荣自我解嘲道:“倪寿乾的风景画上怎么没画这条毒蛇?”

狄公说:“出发前我让你穿长筒猎靴,就是为了这个。你再仔细找找!”

马荣蹲在枝叶下定睛一看,起身说:“这里确实有一条小径,只是太窄,一个人都难走。这样,我先过去,把树枝分开,你们再过来。”说着,马荣就钻进了密密的枝叶中。狄公裹紧衣袍,和洪参军、陶甘随后跟上。众衙卒不明所以,都盯着方缉捕。方正拔出腰间短剑,命令衙卒:“如果有猛兽出洞伤人,你们要奋勇当先,围歼它们,别让它们跑了!”

小径只有几丈长,不一会儿,狄公一行又回到了宫道,看到左右各有一个急弯,便先向左走去。到了拐弯处,只见一条又长又直的宫道展现在眼前。狄公摇头说:“既然是捷径,不会这么长,得去相反方向找找。”于是返回原处,再向右走,到拐弯处,果然看到一条丈余长的通道。狄公高兴地说:“这里就是!”他指着左右两边,只见五棵松树分立路边,一边三棵,一边两棵。

狄公说:“根据画轴所示,亭阁一定离这里不远。我觉得这边一对松树之间可能有小径,对面三棵是陪衬。”

马荣性子急,大步向两树之间的杂草丛中走去。谁知没走三步就大骂起来——他的双脚陷进了泥沼里,好不容易才拔出腿,恼怒地说:“前面是一潭死水!”

狄公皱起眉头:“真奇怪!从进迷宫到这里,一切都和画中吻合,怎么到这里就没路了?马荣,你再好好找找,池塘边一定有路径!”

方正示意一下,众衙卒拔剑砍伐池边的杂草荆棘。片刻后,小池的轮廓显露出来,马荣陷脚的地方水泡直冒。

狄公伏在垂枝下一看,急忙缩身——一颗奇形怪状的脑袋正慢慢从水中探出,一对黄眼睛直盯着来人。

马荣见状倒吸一口凉气,急忙举枪要刺,狄公连忙按住他的胳膊。

一只大蝾螈慢慢露出水面,体长足有五尺,看起来令人害怕。它爬到岸边,钻进了水草中。

众人都很惊讶。马荣说:“我一个人面对五六个强人都不怕,但见到这种水怪,还真有点胆寒。”狄公却在一旁高兴地说:“以前读古籍,只知道蝾螈的名字,没见过实物,今天有幸第一次见到,也算长见识了。”

狄公扫视池边,只见污泥水草,又仔细看池面,对马荣说:“你看见前面水下隐隐有块石头吗?想必是过河的第一块踏脚石,我们上去看看!”

马荣把长袍塞在腰间,一步跨到石上,用长枪在周围水中试探,高兴地说:“左前方还有一块!”

马荣分开垂枝,跨上第二块石头。狄公等人也把衣袍塞在腰间,紧随其后。突然,马荣停下脚步,险些把狄公撞进水里。他指着一根断枝,低声对狄公说:“老爷,这树枝是被人折断的,你看枝叶还没枯黄,说明这人过池就在昨天。他在石上滑倒,急忙伸手抓树枝稳住身子,所以把枝条折断了。”

狄公点头,也轻声说:“或许这人还在附近,我们要小心,以防他突然袭击。”他又把这话悄悄传给身后的洪参军、陶甘和方正等人。

马荣喃喃道:“只要是人,我就不怕他!”说着又持枪向前走去。

水池虽不大,但狄公一行不熟悉路径,走一步找一块石头,好不容易才到达彼岸。

狄公和马荣蹲下,拨开垂枝,只见前面有一片空地,中央一棵大杉树下有一座石亭,窗户紧闭,大门半开半掩,门上方一块绿底金字的小匾额上,“宁馨轩”三个字清晰可见。

狄公见众衙卒都过了水池,大声命令:“快把这亭子团团围住!”

狄公冲向亭阁,一脚踢开大门,两只蝙蝠扑棱着翅膀飞了出来。狄公转身摇头道:“亭里没人!方缉捕,你带衙卒去亭外四周搜查!”

吩咐完,狄公再次走进亭阁,马荣等三位亲随紧随其后。进亭后,马荣打开窗户,只见中央有张石桌,后墙前有张石凳,上面都积了厚厚一层灰。石桌上有个一尺见方的玉匣,狄公衣袖拂去匣盖尘土,露出云龙雕花图案,十分精致。他轻轻揭开匣盖,取出一个黄布小包:“这就是倪寿乾的遗嘱了!”

狄公慢慢打开布包,展开文卷高声念道:

**遗嘱**

春华秋实,古今同理。人至暮年,当回首往事:一生劳碌,功过几何?我深夜自省,虽才学有限(绠短汲深),却上不辱君,下不负民,为国家振兴已尽绵薄。不料忙碌中顾此失彼,对亲生骨肉家教松懈,致使祸起萧墙,长子倪琦终成贪婪之徒(饕餮)。

倪琦心存邪念,欲壑难填。我在世一日,他便不敢胡作非为;但若我离世,他必惹是生非、犯上作乱。若倪琦死于牢狱或法场,倪家香火断绝,列祖列宗必九泉垂泪。自古“三不孝”中无后为大,为续倪门香火,我续弦梅氏。幸甚倪门未绝,婚后不足一年得子,取名倪珊。珊儿聪慧,我疼爱之余悉心庇护,望他成龙耀祖。然若家产由二子平分,珊儿性命难保,故临终病榻留虚假遗言,真实遗嘱书于此卷:若倪琦悔改从善,二人各分一半;若怙恶不悛,则全部家产归倪珊。

我同时将另一纸遗嘱藏于画轴夹层,故意让倪琦发现。他若遵嘱,是倪门之幸;若毁去遗嘱,必以为画轴再无秘密,便会将其交还遗孀梅氏。

祈求苍天,盼有识县令慧眼识破画中玄机,于迷宫取出此遗嘱时,倪琦尚未沦为阶下囚。若他已罪行累累,请将此遗嘱与附文一同呈送上级官府,切切。

愿上天慈悲,降福倪门!

**立嘱人**:翰林学士,淮南、江南、岭南三道前黜陟使 倪寿乾(签字盖印)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洪参军感叹:“这遗嘱与我们所知完全一致!”狄公点头,抽出附文继续念:

**附文**

子不教,父之过。倪寿乾教子无方,致长子倪琦犯罪。我生前于官场别无所求,只因舐犊情深,恳请上级在不违律法前提下,对倪琦从轻发落。

倪寿乾亲启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亭内一片寂静。狄公缓缓卷起文卷,深为倪寿乾的肺腑之言触动。此时陶甘用指甲刮石桌,惊道:“这里似刻了图案!”他取尖刀剔去污垢,洪参军和马荣也帮忙,一幅圆形图案逐渐显露——竟是迷宫图!弯弯宫道组成古篆“虚空楼阁”,与风景画标题一致。狄公叹道:“‘虚空’二字,正是黜陟使辞官后内心的写照啊。”陶甘指着图:“松树林都用黑点标出了捷径。”

狄公细看迷宫图,食指从入口沿宫道移到出口:“好个别出心裁的迷宫!若从入口进,逢三岔路口靠右走,需穿整个迷宫才能到出口;若从出口进,逢岔路靠左走,同样需穿迷宫才能到入口。不知捷径的人,永远找不到这座亭阁。”洪参军提议:“老爷,征得倪夫人同意后,可清理迷宫,让它成为兰坊的游览胜地,和荷花池的白虎塔一样有名。”

正说着,方正进来禀报:“老爷,可疑之人遍寻不见。”狄公命:“让衙卒上树搜查,说不定人藏在枝叶里。”方正走后,陶甘俯身看石凳:“老爷,凳上有赭色斑点,像是血污!”狄公大惊,拭擦斑点后凑近窗口,见手上沾了红色血迹,立刻命马荣:“看看石凳下有什么!”马荣用长枪拨弄,只惊出一只大蛤蟆,跪地细看后禀道:“只有灰土和蜘蛛网。”

突然,陶甘在石凳后惊叫道:“不好!有具尸体!”马荣和陶甘抬出一具年轻女尸,身上满是干血和伤痕,左胸有刀伤。狄公俯身查看:“看情形是昨日遇害,尸体虽僵,肌肉尚未腐烂。”马荣细看后惊呼:“这女子面容虽变,却有些面熟……莫不是白兰姑娘?”

狄公脸色铁青,急唤方正。方正入亭见尸体,惨叫一声扑到女儿身上,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口中不停呼喊“白兰”。狄公皱眉踱步,突然抬头问洪参军:“你找到李夫人住处了吗?”洪亮默默指向方正。狄公急问:“方缉捕莫要恸哭,快说李夫人家在哪里?”方正抽泣道:“今早我派黑兰寻访去了。”

狄公猛地拉过马荣,耳语数句。马荣连连点头,匆匆离亭而去。

第四部 迷宫案 第二十四章

黑兰听从父亲的吩咐,一大早就离开县衙去寻找李夫人的住处。这几天来,她日夜思念大姐,内心焦灼万分,如今走在去东城门的街上,希望能借此排解心中的烦闷。

黑兰先在十字路口的小摊处打听,又到城门附近的店铺里寻访。方正曾告诉她李夫人精通书画,于是她先去了一家笔墨庄询问。恰巧掌柜和李夫人很熟,说她多年来一直是店里的老主顾,画技很好,就住在离东城门不远的地方。掌柜还说,李夫人从上月开始,不仅不收新学生,还把原来的几个门生都辞退了,劝黑兰不必白跑一趟。

黑兰谎称自己和李夫人沾亲带故,这次去不是拜师,而是登门看望以重修旧谊。掌柜听后,就把李夫人的住处详细告诉了她。

按说黑兰应该回县衙向父亲复命,但见天气晴好、阳光灿烂,实在不想这么早就回去,再加上李夫人的住处离东城门很近,她一时起了好奇心,决定按掌柜的指点去李宅看看究竟。

李宅坐落在一条僻静的街上,街边房屋整齐排列、鳞次栉比,黑漆大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黑兰心想,兰坊城里的殷实人家恐怕大多住在这里。

她在街走了一半,看见一栋宅子,门上有黑漆铜钉,门楣上还写着一个“李”字。黑兰走到门前,忍不住轻轻敲了三下,谁知没人应答。这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决意要看个明白,于是用力敲门,咚咚作响。侧耳细听,屋内传来了脚步声。第三次敲门时,大门开了,一位穿着素服、半老的妇人拄着一根银头拐杖站在门口,上下打量着黑兰,冷冷地问:“你是哪家女子,为何不守闺阁本分,抛头露面来敲我家大门,成何体统?”

黑兰从对方的衣着、谈吐和举止判断,她必定是李夫人,于是行礼拜道:“我是方铁匠的次女,名叫黑兰,一心想学习书画,只恨没有门路。经笔墨庄掌柜指引,得知夫人是画坛名家,所以慕名而来,希望夫人不要见怪。”

妇人听后略一迟疑,随即转怒为喜:“原来如此!只是我近来总是身体不适,需要静心调养,所以早已闭门谢客、辞退门生。不过你既然不辞辛劳特地登门,我怎能将你拒之门外?黑兰姑娘,快请进,喝杯香茶再走也不迟。”

黑兰拜谢后,跟随李夫人穿过一个小花园,走进一间雅致的客厅。李夫人沏了茶,两人对坐寒暄。黑兰抬眼细看主人,心想李夫人年轻时说不定也颇有姿色。虽然她腿脚有些不便,眼皮微微下垂,双眉也略显粗浓,但五官还算端正,眉宇间仍能看出些许昔日的娇媚。李夫人与她促膝谈笑,黑兰倍感受宠,心里十分欢喜。

黑兰见李夫人家中没有奴仆婢女,便询问缘由。李夫人回答:“我这小地方哪需要那么多仆人!平时我又图个清静,所以只雇了一个粗使老妈。一月前她身体不适,我让她回家休养了。她丈夫是个小贩,有空时会来帮我照料花园。”

黑兰一听连忙起身告辞:“既然没有仆人,夫人自己操持内外,我这不速之客前来打扰,实在不该,改日再来拜访。”

李夫人连忙说没关系,称自己虽喜欢清静,但一个多月形单影只也不是滋味,正愁没人相伴,如今有客人上门,正是求之不得。她又给黑兰的银托盖茶碗倒满了茶。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李夫人把黑兰带到书房,取出自己的书画请她赏阅。黑兰对书画一窍不通,但也能看出李夫人画技不凡。她画的花鸟鱼虫、人物肖像,每一幅都栩栩如生,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一样。

黑兰看完画,见时间不早,再次起身告辞。李夫人把头探出窗外看了看太阳,说:“唉,光顾着说话,没想到已经中午了,可我这午饭还没做呢。自从老妈子走后,我一日三餐都得自己动手,真烦死了。我一看就知道姑娘你年轻能干,能不能帮我个忙?”

黑兰心想,这点小忙不帮确实有点不近人情;再说李夫人如此殷勤好客,帮她做一顿饭,至少能减轻自己说谎的不安。于是她答应了。

两人来到厨房,黑兰引火添柴时,李夫人喋喋不休地讲起自己的幽怨。她说自己和丈夫本是恩爱夫妻,一向形影不离、相敬如宾,可惜好景不长,正当夫妻二人琴瑟和鸣之时,丈夫却不慎从楼梯上坠落身亡,留下她一人孤苦伶仃。

黑兰做饭向来是把好手,顷刻间就用油盐酱醋做出了热腾腾的两碗面条,再撒上葱蒜等作料,自然是五味调和、香气扑鼻。二人同桌用餐,李夫人免不了夸赞几句她的厨艺。黑兰正想谦虚几句,忽然看见李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凶光,不禁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面前是位同性女子,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李夫人从柜子里取出一把锡制酒壶,嫣然一笑:“你我二人有幸结识,不妨喝上一盅,一来助兴,二来也好消食。”

黑兰从来滴酒不沾,心想饮酒本是高门官宦家夫人小姐的享受,贫家女子三餐不继,哪有这样的口福!今日难得有此机会,尝尝滋味也不负结识李夫人这位好客之友,之前的那点忐忑不安早就抛到了脑后。

这酒名叫玫瑰露,虽然比不上白干大曲,但后劲也不小。黑兰接过酒杯,呷了一口,觉得香醇甘美,便开怀畅饮起来。李夫人在一旁不住劝酒,黑兰也不推辞,一连喝了好几杯,直喝得脸上泛起红晕,额上渗出细汗。她满心欢喜,渐渐忘乎所以,口中不停地称赞酒好,对这位主人也是感激不尽。

李夫人带她回到客厅,与她并肩坐下,又讲起自己恩爱夫妻不能长久的故事,说如今自己人老珠黄,晚年生活十分凄苦……

过了一会儿,李夫人起身说:“你看我一说话就停不下来,却忘了让你好好休息。你为我忙了半天,一定累了,我去书房作画,你就去我房里休息一下,怎么样?”黑兰生平第一次喝酒,又多喝了几杯,早已有些醉意,回家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而且一上午没闲着,确实有些疲惫,又觉得李夫人盛情难却,心想看一看这位贵妇人的梳妆台也是件难得的乐事,于是半推半就地跟着李夫人来到内宅上房。

李夫人的卧房比黑兰想象的要阔气得多。一只球形的景泰蓝香炉从屋梁上悬下,里面溢出阵阵馨香,如兰花和麝香般沁人心脾。梳妆台上,菱花镜前摆着十几只白瓷和红漆小盒,件件精巧别致。靠后墙是一张檀木大床,雕龙刻凤,床架上的珍珠母闪闪发亮,香罗帐上用金丝织着花鸟图案。

李夫人拉开角落的布帘,指着帘后的浴间说:“你先去沐浴,洗完澡就上床休息,等你醒来,再到客厅喝茶。”说完便离开房间,关上了房门。

黑兰在梳妆台前坐下,打开小盒子,又是看又是闻,觉得十分新鲜。床边叠放着四只红色皮箱,上面用金漆分别写着“春”“夏”“秋”“冬”四个字。她走到床前,没敢打开衣箱查看。最后,黑兰走进浴间,心想洗净身子,才不会弄脏李夫人的被褥。浴间中央有个木盆,旁边放着木勺,墙角有两只水缸,一缸是冷水,一缸是热水。窗户糊着不透明的油纸,窗外竹林在阳光下摇曳,竹影映在窗纸上,像一幅雅致的水墨画。

黑兰揭开热水缸的盖子,只见热气腾腾,水面漂着香叶。她用木勺从热水缸舀水倒入木盆,又从冷水缸舀水调和,待水温适中后,便脱下衣裤准备洗浴。就在这时,房门口传来声响,她急忙转身掀开布帘查看,只见李夫人拄着手杖走了进来。李夫人笑道:“是我,别害怕。我也有些累了,想上床休息,你洗完再睡,会睡得更香甜。”

黑兰见李夫人步步走近,眼中闪过诡异的光,顿时心生恐惧,慌忙蹲身去拿衣裤。李夫人上前一把夺过衣裤扔到角落,问道:“怎么又不洗了?”

黑兰慌乱中连连道歉。李夫人冷笑一声:“看你这身段倒是个美人,何必装正经!”

黑兰又羞又怕,酒意瞬间惊醒,伸手一推,李夫人踉跄后退。她站稳后沉下脸,眼中凶光毕露。黑兰浑身发抖,正不知所措时,李夫人已扬起手杖打了过来。疼痛让黑兰忘了害怕,她伏身去捡地上的木勺,想砸向李夫人,手还没碰到木勺,第二下杖击又落了下来,疼得她惨叫一声跳到一边。

李夫人狞笑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竟敢算计我!今天先让你尝尝老娘手杖的厉害!就算你比白兰性子野,用不了多久,我也会让你乖乖听我摆布!”

黑兰突然听到“白兰”的名字,顿时忘了疼痛,大声骂道:“你这个老怪物,把我姐姐弄到哪里去了?”

李夫人反问:“你想见她?”说着扔掉手杖,左手从衣袖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银钗,右手又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她已经成了这把刀下的亡魂,这根银钗就是她留给我的‘遗物’。等我解决了你,你就去倪寿乾的迷宫里找她吧!”

黑兰吓得尖叫一声,呆立当场。李夫人把首饰塞回衣袖,用拇指抹了抹刀锋,咬牙道:“你既然来了,就别想出去!别怪我心狠,今天放你活着出去,明天我就没命了,只能一不做二不休,送你上路!我一看就知道你野性难驯,动起手来我不是你的对手;想毒死你,家里又没有毒药,只好把你灌醉诱到这里下手。现在,你逃不出我的尖刀,就算让你跑了,你这副样子,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这几句话点醒了黑兰,她心想保命要紧,顾不上其他,一边高呼救命,一边打算破窗而逃。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人影映在窗纸上,李夫人见状慌了手脚。黑兰趁机退到角落,抓起衣裙裹在身上。等李夫人反应过来举刀扑来时,窗户已被撞破,一个大汉跳了进来,抓住她持刀的手腕向后一拧,尖刀“当啷”落地。大汉解下腰带,将李夫人的双手捆住。

黑兰这才反应过来,哭喊道:“马荣大哥,是你!这个妖婆杀了我姐姐白兰!”

马荣说:“我知道,我是受老爷派遣来救你的。”

黑兰趁马荣把李夫人拖进卧房时,赶紧穿好衣裤。等她来到卧房,马荣已将李夫人五花大绑捆在床上。马荣见她穿戴整齐,便说:“快去打开大门,衙役马上就到。我在东坊坊正那里打听到这婆娘的住处,立刻骑马赶来,才抢先一步。”

黑兰擦了擦眼泪,急忙出去开门。

黄昏时分,狄公和四位亲随在内衙书斋相聚。吴峰进来行礼后低声禀报:“老爷,白兰的尸身已收敛妥当,衣衾棺椁都由我负责,不日便可下葬。”

狄公问:“方缉捕现在怎样了?”

“回老爷,他知道白兰的不幸后,渐渐平静下来,现在黑兰在身边陪着他。”

吴峰作揖后离开了内衙。

狄公说:“这人现在总算清醒了。”

马荣问:“他总在县衙里出入,为什么?”

狄公说:“我想白兰遇害,他自觉有责任,帮忙料理后事也是人之常情。可惜白兰落入恶人之手,受尽折磨,她身上的伤痕就是证明。”

洪参军问:“老爷,您在迷宫怎么知道白兰的死和李夫人有关?”

狄公轻抚胡须答道:“李夫人行凶并不意外。倪寿乾不让任何人知道迷宫捷径,连儿子倪琦和妻子梅氏都不知情,可见知道去亭阁路径的绝非普通人。李夫人常和倪寿乾夫妇在花园品茶论画,我猜倪寿乾画《虚空楼阁》时,被李夫人撞见。她是丹青高手,鉴定艺术品眼光独到,看出这幅画非同寻常,加上她熟悉迷宫入口,最终猜出了画中秘密,而倪寿乾对此一无所知。”

陶甘说:“可能倪寿乾先画松树,后画其他景物,李夫人刚好在松树画完时看到,才悟出了玄机。”

狄公点头继续说:“李夫人拐骗良家女子的动机有待审问,但她对年轻姑娘有不良企图,在白兰之前就有先例。当初倪夫人出嫁前是农女,李夫人不顾尊卑年龄与她交友,就是证明。她怀着这种念头,便把迷宫秘密藏在心里以备不时之需。白兰天真温顺,经不起李夫人的哄骗、恐吓和殴打,屈服于她的淫威,被软禁在家中一个月左右。白兰偷访三宝寺让李夫人寝食难安,于是把她偷偷带到倪寿乾别院,锁在带格栅窗的房间里。衙役搜查东坊没发现白兰,就是这个原因。李夫人大概被此举吓破了胆,决定杀人灭口,迷宫亭阁成了她下手的地方。”

陶甘说:“我们昨天上午去东郊调查,如果早动身半个时辰,白兰或许就能保住性命了。昨天肯定是李夫人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到了。”

狄公叹息道:“这也是天意,偏偏昨天早晨倪夫人来县衙见我。后来我们到迷宫入口时,我确实看到了地上有女子的脚印,却没有声张。当时一阵寒意袭来,一定是白兰的冤魂在身边徘徊,倪寿乾的阴魂也仿佛从迷宫深处向我招手,只可惜阴阳两隔,否则……”狄公的声音渐渐低沉,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寒颤。

内衙一时寂静无声。狄公定了定神,又说:“幸亏马荣及时赶到李宅,才避免了又一起血案。现在时间不早了,我们各自去用晚膳,饭后好好休息,夜间还要护城,胡兵的动向实在难以完全预料。”

当天下午,乔泰将守城事宜一一安排妥当。他挑选精壮兵丁在水门埋伏,又命其余军卒编队分段守城。四方坊正奉乔泰之命,将胡兵可能当夜攻城的消息告知全城百姓。城中成年男子纷纷忙碌起来,把擂木、滚石、干柴、松香、硫磺等物资堆积在城墙上,还赶制竹枪竹箭准备迎战。一更时分,他们五十人一队,由一名军卒带领登上城墙助战。

鼓楼安排了两名军卒,一旦番军接近界河就擂鼓报警,城墙上立即火把齐明。若番军胆敢强攻,定会让他们马革裹尸、葬身火海。

狄公在内宅用过晚餐,到书房小憩,抬头看见墙上悬挂的雨龙宝剑,便取下观赏。这是狄家祖传宝物,吹毛可断、削铁如泥。他抽出利刃,只听出鞘声如金钟初鸣,余韵悠长、萦绕耳畔;又似丝竹停歇后,余音若有若无。狄公将剑插回鞘中放在书案上,到屋角的小床上睡下。

子时一到,马荣全身披挂来接狄公。狄公在官袍内穿上甲衣,拿起书案上的雨龙宝剑,戴上官帽,随马荣策马疾驰向水门。

乔泰在水门处向狄公报禀:洪参军和陶甘已带四名军卒去钱宅望楼防守,若有人上楼点火就立即拿下。

狄公点头,沿石阶爬上水门门楼,在箭垛前站立,双手抱定雨龙宝剑眺望远方。右侧旗兵、左侧马荣各举王旆、令旗侍立身旁。狄公虽文武全才,却是首次阵前领兵,见头顶杏黄旗幡迎风招展,心中十分自豪。

午夜将至,狄公遥指远方,只见火光由远及近,大队胡骑正向兰坊奔袭而来。火龙逼近到离城约半里时停下,显然番军在等钱宅望楼升起信号。

狄公立于门楼静观其变,守城军卒刀出鞘、箭上弦准备迎敌。但番军不见望楼火起不敢进兵,僵持半个时辰后不战自退。至此,番军偃旗息鼓,倪琦策动的叛乱最终被平定。

第四部 迷宫案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一早,狄公升堂审问李夫人。李夫人因为被马荣当场抓获,人证物证都在,清楚自己罪行确凿,抵赖不过,觉得不如痛快招认,也免得在大堂上受皮肉之苦。

倪寿乾去世前不久,有一天李夫人和倪夫人在花园小轩里品茶,等候倪寿乾。李夫人趁机看了倪寿乾的几幅画作,偶然看到那幅风景画的草稿,还从倪寿乾标在草稿上的简要注释中得知,这幅画其实是找到迷宫中亭阁的路线图。

李夫人原本住在兰坊的一个邻县,娘家姓黄,父亲是开家馆的先生。李夫人小时候跟着父亲的学生一起读书,因为一向喜欢作画,十六岁时就拜邻街的画工王春为师,学习画艺。她见王春风度潇洒、待人殷勤,心里产生了爱慕之情,便常和他眉目传情。

王家原本也是殷实人家,只是因为一场官司败诉,弄得倾家荡产,从此家道中落,一蹶不振。王春的父母去世后,他只能靠卖画为生,所以年近三十还没钱娶妻。王春收了李夫人这个弟子,衣食有了依靠,心里已经很高兴,如今又遇到这样的情缘,更是觉得喜从天降。从那以后,他们二人一个心甘情愿,一个情意相投,便有了一段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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