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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101到110(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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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一章

第二天狄公睡到太阳很高才起床,自己烧热水洗脸。洪亮、乔泰、马荣三人已经在书斋等了半天。

狄公匆匆吃过早饭,就把昨夜乔装私访的详细经过说了一遍,逗得三人直乐。

马荣说:“老爷要是带我一起去,准能把那毛禄骗来,现在毛福的死只能找他问话了。”

狄公笑道:“今天正打算派你去龙门酒店办事,找到那个鱼头掌柜。他是汉源的丐帮帮主,心性爽直又能服众,还定下规矩不许人动刀子。你把这四两银子赏给他,说是我给的酬谢,再问毛禄的住处,务必把他带到衙门来。”

马荣接过银子正要走,狄公一把拉住:“等等,还有话没说。”接着又把垂柳半夜带他进韩府、韩咏南诉说被劫经历、佛堂见闻等事一五一十讲了,想听听他们的看法。

乔泰说:“韩咏南肯定是设计骗老爷,他那遭遇太离奇,谁会信?”

洪亮道:“他搬出黑龙会危言耸听,就是想警告官府草草了结杏花的案子,或者用这手段胁迫老爷,用心比花言巧语更险恶。”

马荣说:“他额头上的伤肯定是苦肉计,老爷把他抓来动真格的,保准说实话。”

狄公捋须沉吟,听三人意见一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前夜杏花以为韩咏南喝醉睡着了,才跟我透露城里有阴谋,自以为很小心,谁知可能被偷听了。不过杏花没提黑龙会,韩咏南却故意用这大帽子压我。”

洪亮一愣:“记得老爷说杏花说话时正对着伏案的韩咏南,要是被他偷听,为啥不说原话,偏提黑龙会?而且当时老爷身后也可能有人……如果杏花的话是被老爷背后的人听见,韩咏南被劫这事就另当别论了。”

狄公追问:“怎么说?”

洪亮字斟句酌道:“杏花跟老爷说话时很谨慎,周围肯定没闲人,见韩咏南睡着才开口。要是当时老爷背后有人听见,误以为杏花在跟韩咏南密告,就可能策划了绑架戏码。韩咏南不明不白被吓了一顿、受了伤,才偷偷求老爷。如果是这样,他说的可能都是真的,杏花说的危险阴谋,恐怕就是黑龙会密谋起事。”

狄公听了心头一震,细想又觉得不对:“要是杏花的话被我背后的人听见,劫匪为啥不说原话,只说个大概?而且当时杏花还叫了‘老爷’,背后的人难道听不出来,反而去抓韩咏南?”

洪亮道:“那人可能没听见‘老爷’俩字,当时酒桌上吵,可能只听了半句话。不然为啥没提杏花问老爷会不会下棋的事?想来是没听清楚,只抓了个大意就动手,想封韩咏南的口,不让他泄露反迹。”

狄公越发不安,要是真有黑龙会余党谋逆,官府却毫不知情,那罪过就大了。他对马荣说:“你抓到毛禄后,去杨柳坞找白莲花,问清酒宴上韩咏南打盹时,我背后有没有人,直接问就行。”

马荣领命走后,洪亮、乔泰也去忙公事。狄公批了一叠公文,心里七上八下,又想到一事,传洪亮来商议:“马荣问白莲花固然重要,我还有个办法分辨韩咏南的话是真是假,你去拿汉源地图来。”

洪亮很快拿来地图铺在桌上,狄公指着孔庙的位置说:“这里是韩咏南被劫的地方,轿子向东走,好像进了山,下了几道坡后是平路,正符合东门外驿道的地形。洪亮,你估量抬轿走一个时辰能到哪?”

洪亮指着地图上渭南平川的一个军镇说:“大概到这里。”

“韩咏南说下轿后上了十几级台阶进厅堂到石室,这一带要是有馆墅或宅院,就对上了。”

两人正说着,马荣回来了,一屁股坐下直叫倒霉。狄公看他一脸愁容,就知道没抓到毛禄。

马荣说:“我到龙门酒店把四两银子给了鱼头掌柜,他咬了半天才信,把我当佛祖敬。问毛禄住处,说是在鸡毛妓馆。等我赶到,老鸨说他今早带了个女子和独眼龙去泾北了。我又去杨柳坞找白莲花,她昨夜喝醉了,好容易才醒来,还发脾气。我好说歹说才问到,她说当时没留意,好像有人站在老爷背后,一会儿说是役工,一会儿说是宾客,没个准。又问韩咏南醉倒时杏花身边有没有人,她说去厨房取酒了,回来只见杏花扶着韩咏南纠缠在一起。”

狄公点头:“你怎么不顺便问问碧桃花?”

“碧桃花醉得更厉害,像头醉猪,怎么都推不醒,我问不出话就回来了。”

狄公笑了:“哪能每次都顺利,今天去东门外遛马,顺便看看韩咏南被劫的地方。”

马荣转忧为喜,赶紧去备马点人。

狄公对洪亮说:“你上了年纪,别折腾了,东郊就不去了,万一要在军镇过夜,衙里不能没人。午后你仔细检阅王玉珏、苏义成的档案,再去查访万一帆——他既是刘飞波告江文璋的证人,又跟梁大器卖产业有关,尤其要查清他和刘飞波的关系,还有他女儿三官到底怎么回事。”

洪亮答应,说还想拜访梁贻德,查查梁大器的卖契和万一帆的手段。狄公同意,又叫他派个精细佐吏去河东平阳郡查杏花的原籍,她被卖到汉源必有原因,被害可能和原籍有关,还修书一封盖了印,让当地官府协助。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二章

狄公带着乔泰、马荣各骑一匹高头骏马,没带衙役,出了县衙后慢慢朝孔庙方向走去,随后按照韩咏南所说的路线向东飞驰。

出了东门便是平坦的官道,远处山峦连绵,雾气缭绕在树林间。官道两侧白杨树挺拔矗立,树行外是交错的田间小路和连绵的田垄。此时正是午后,太阳稍稍西斜,三三两两的农人都在大树下休息。

没过多久,他们进入一个山岬,只见巨大的山壁横在前方,泛着紫色的光芒。渐渐看到山路蜿蜒曲折,像蛇一样盘旋,这里林木茂密,山势较为平缓。一条山涧流淌而来,水流湍急,冲击着岩石,溅起的水花如同碎玉堆雪。山坡上有牧童在放羊,吹着牧笛,悠闲地看着云卷云舒。

辗转走下山路,果然是一马平川的景象。放眼望去,早稻即将成熟,十里之外都能闻到清香。狄公捻着胡须微笑,心想又是一个丰年,作为百姓的父母官也能稍稍安心,捧着朝廷的俸禄也算是问心无愧。

乔泰说:“老爷,这纵横几十里都没看到一处高宅别馆,看来韩咏南是故意敷衍官府,另有企图。”

马荣擦着汗说:“我早说了,这韩咏南表面上迂腐,心里却藏着奸计,他那套被人绑架的鬼话,怎么能轻信?”

狄公说:“再往前走上几里,或许会有发现。”说完便一马当先地奔驰起来,乔泰、马荣也勒马紧随其后,渐渐看到了一个村庄。

村庄外的大槐树下聚集了一群人在看热闹,那棵槐树树冠如伞盖,能遮蔽半亩地的阴凉。马荣远远看见十几个村民正拿着棍棒殴打一个人,还大声怒骂。被打的人只是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并不求饶。

“住手!”马荣怒喝一声,勒马冲向人群。众人见突然闯来一个面目如金刚般的凶煞之人,心里先怕了三分,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乔泰和狄公也拍马紧跟上前。

马荣喊道:“青天白日之下,为什么恃强凌弱,殴打他人?”

人群中走出一位须眉皆白的老人,向马荣三人微微躬身,说道:“敢问壮士大名,不知三位客官有何贵干,光临我们这穷乡僻壤?”

马荣说:“这是汉源县令狄老爷亲自驾到,你们还不下跪?如此嚣张无礼,不怕治罪吗?”

老人这才上前向狄公叩头行礼,口称“恕罪”,又禀报道:“我是这个庄子的庄头,几个后生正在处置一个行骗的流民,动了手,实在是鲁莽,还望狄老爷宽恕。”

狄公看了一眼被打的人,说道:“他既然不是你们庄上的人,为什么兴师动众地随意殴打?你说他行骗,有什么证据?”

老庄头说:“这人用灌了铅的骰子欺骗我们庄上的少年,赢了很多钱。”

狄公说:“原来是因为赌博。赌徒之间哪有什么正当可言?你们庄上的人就算是被他耍了手段输了钱,也不能随意殴打。”他又传被打的人到面前。

不一会儿,四个头发蓬乱、满脸污垢的后生抢上一步,一起跪倒在狄公脚下。狄公问:“你们谁说他的骰子灌了铅?”其中一个从衣袋里掏出两颗骰子,双手恭敬地呈给狄公。

那个被打的人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夺过骰子,大声喊道:“青天老爷在上,如果我这两颗骰子真的灌了铅,就让我天打五雷轰,被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他向狄公深揖一躬,把骰子交给狄公检验。

狄公把骰子在掌心里来回滚动,又仔细翻看,没发现任何异常,便冷冷地说:“这骰子并没有灌铅,看来是你们赌输了钱,反而诬陷别人,想讹诈钱财,甚至动手殴打,还敢欺骗本县,真是可恶!”

老庄头的嘴像被生漆鱼胶黏住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四个后生面面相觑,也都愣住了,随后被狄公喝退,他们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敢。

狄公见那被打的赌徒有四十多岁,身材高瘦,长脸略有些灰白,却嵌着一双狡黠聪慧、明亮有神的眼睛,左脸颊有一颗黑痣,上面还长着三根细长的毛。狄公说:“从古至今,倾家荡产没有比赌博更快的了,杀人盗窃的事也大多源于赌博。本县劝你,赶紧戒赌,找个正当的营生糊口,这才是正道。”

那赌徒叩谢之后,拂去衣服上的尘土,自顾自地离开了。

申牌时分(下午3点左右),狄公三人来到与邻县分界的一个兵镇,驻守的马校尉隆重地招待了他们。狄公询问边界治安情况,马校尉回答说:“泾北那边近来时常有乌合之众,三五成群地持械抢劫官府仓库、残害百姓。橡树滩一带沼泽连绵,河港交错,地理环境十分复杂,更是歹徒出没的地方,官军胆怯,不敢贸然进剿。”

狄公又问:“这一带可有大户人家的高宅府第或别业馆墅?”

马校尉回答:“这里除了江河湖泊、水草农田,大户富商从来不会来这里定居,一来水患频发,二来社会不安定,时常有草寇水贼聚集。”

晚饭后,狄公与乔泰、马荣酒足饭饱,正在房中喝茶议论案子,痛骂韩咏南狡诈阴险时,有兵丁送来一封书信,封皮上工整地写着“狄县令大人赐启”,背面有一行小字“陶甘百拜敬缄”,兵丁还说送信的陶先生求见,此刻正在门外等候。

狄公吩咐传这位“陶甘”进来。

木门打开,进来的竟是白天那个瘦高个赌徒。不过此刻他已换上整洁的衣裳,容光焕发。虽然白天被殴打留下几处青紫伤痕,但难掩一脸欣喜得意的神气。

“陶甘叩见狄大人,白天救命之恩铭记在心,特来再次致谢。我愿衔环结草报答,只求大人给一线报效的机会。”

狄公大为惊讶,没想到白天那个邋遢赌徒竟能说出这般文绉绉的话,还写得一手好字,心中不禁暗喜。

“白天看你那般狼狈,想必是受了冤屈。本县只是按实情断案,并非有意施恩。”

陶甘狡黠一笑:“这我自然明白。狄老爷为一桩疑难案子来到这里,碰巧解了我的困局。据我揣测,老爷所寻访的似乎与歹人绑架之事有关。”

狄公听了这话,大吃一惊:“陶先生,你说什么?”

陶甘微笑道:“不瞒狄老爷,我这一行靠的就是两样本事:机敏的洞察力和合理的推演能力。我刚才偷听到老爷询问这一带是否有高宅别馆,又不知其格局和主人姓名,便知定是有人被绑架到这附近,虽蒙着眼却依稀记得地理路况,报官后官府才来此勘查。老爷恐怕正为此事找不到头绪发愁吧?”

狄公心中暗暗佩服,陶甘果然眼光独到。“若真如你所说,依陶先生高见,该如何推演破解?”

陶甘正色道:“狄老爷有所不知,这汉源地区除了西北山中几处消夏别馆,并无其他高宅大院。”

狄公说:“当事人只记得下了山岬后全是平地,又是向东走,最后上了十几级台阶进入一间石室,这又作何解释?”

陶甘捻了捻左颊三根黑毛,眼珠一转道:“说不定根本没出城!轿子抬进一处府第后,只在花园里绕圈。过亭台时装作走山路,叫嚷小心深涧;穿水榭时装作过河,叫嚷小心落水。抬轿人不时变换姿态,或高或低,营造真实感。歹人早有预谋,又精于此道,必然能瞒过当事人。况且当事人本就晕头转向,哪里能记清真假?”

狄公如醍醐灌顶,暗惊眼前其貌不扬的陶甘竟有如此精妙的推演。“陶先生如此精明,为何反被那帮乡愚抓住,诬陷为骗子?”

陶甘惨然一笑:“老爷跷起一只脚,看看皮靴里藏了什么。”

狄公疑惑不解,将脚跷起搁在凳上。陶甘伸手从靴面夹毡里拈出两颗骰子:“这两颗骰子是灌了铅的,那群村愚输多了察觉蹊跷,抢过去识破了机关。当时我手中早藏了另外两颗普通骰子,老爷一来,我略施小计当面调了包,竟瞒过了众人,连老爷也没看出破绽。交给老爷的是普通骰子,而村愚手中的灌铅骰子被我夺来藏在您的马靴里了。当时就算老爷再盘问搜查,一时也找不到证据。”

狄公把玩着手中灌铅的骰子,不禁失笑,马荣、乔泰也深感佩服。陶甘见三人面露敬意,又吹嘘起来:“我还有几手绝活,常人难及:伪造官府文书、私刻印章,包揽颠倒讼词、草拟模糊契约,作假证、李代桃僵,脱真赃、瞒天过海。其余如煽风点火、暗度陈仓、借尸还魂、金蝉脱壳、混水摸鱼、树上开花,无一不能。我还是窥探密室暗道的行家,手握‘百事和合’钥匙,什么锁都能开。还通晓各地语言、懂得禽兽喜怒。远远看见人眼睛眨动,就能揣测其意图;看见嘴唇翕动,便能推断其话语内容……”

“什么?”狄公猛然叫道,“你最后一句说什么?”

陶甘道:“我是说,远远看见人说话,只需看嘴唇翕动,就能判断其讲话大意,女子和孩童更易判断,因为没有胡须遮挡。”

狄公默然,心想:若罪犯也有此等本领,前夜杏花在花艇上向我告密,岂不是也被暗中窥知,才引来灭口之祸?

陶甘见狄公心思已动,趁机恳求:“我愿改邪归正,投到狄老爷门下听候差遣,效犬马之劳。我本无妻小拖累——老婆前年跟人跑了——只求一处安身立命之所。我熟知衙门律例,看惯公文档案,想来不会尸位素餐,求老爷开恩收纳。”

狄公思量再三,应允了陶甘的请求。陶甘浪迹江湖,经验丰富,又有智识,通文墨、知律法,只要改邪归正,大可发挥专长,而衙门正缺这样有奇能的干才。

陶甘跪地谢恩,涕泪横流,马荣、乔泰也十分欢喜,三人去隔壁房间休息不提。

狄公独坐灯下,久久无法入睡。陶甘的话让他醒悟:杏花当夜侍宴时必有专人暗中窥伺,此人只需在筵席现场,无论前后左右都有可能。这一推断与杏花生前暗示的危险完全吻合,事实上当夜在场的任何人都有嫌疑,都可能是杀害杏花的凶手。

如此推演,韩咏南或许真的无罪,他被绑架也是实情。天哪!难道黑龙会真的死灰复燃了?小小汉源县已遍布其党羽,且都是动刀动枪的狠角色,这宁静的县城岂不是坐在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上?他仿佛已听见引信燃烧的“丝丝”声……

直到三更梆子响过,狄公才朦胧睡去。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三章

第二天正午,狄公、乔泰、马荣、陶甘四人回到汉源衙署。狄公将陶甘介绍给洪参军,命他协助洪参军管理衙署的所有官牍档案及六曹帐籍文书。

洪参军向狄公禀报:“从衙署档案中查知,王玉珏十分富有,在本城开了两家最大的金店和柜坊。他喜好酒色,却从不错过生意,平日极重信用,很有威望。近来他虽手头拮据、债台高筑,但众商户仍乐意贷款给他。苏义成原本是碾玉匠,后来开了家玉器首饰铺,渐渐发家。他性情痴迷,一心迷恋杏花,几乎无法自拔。如今杏花死了,他痛惜过后反倒清醒了些。”

狄公又问:“万一帆的事查得如何?”

洪参军答:“我去过万一帆家,邻里街坊对他议论纷纷,没有不贬低他的。都说他生意精明、为人刻薄,现在给刘飞波当牙侩。我在街心向一个卖梳篦头油的老妪打听,得知万一帆的女儿三官行为不端,虽待字闺中却不安分,暗中与各路男子来往,万一帆的家竟成了藏污纳垢之地。他们大白天也不避人,邻里都嗤之以鼻。万一帆略有耳闻却装作不知,女儿有钱进账,他乐得不管。不过有一次他想把三官嫁给江秀才,江秀才的父亲听后一口回绝,差点破口大骂,还是万一帆自己去说的媒。”

狄公听后大怒:“果然是万一帆这厮当面撒谎,狡猾无赖。洪亮,你再说说梁大器那边的情况。”

“梁老相公果然昏聩糊涂,任由万一帆摆布。我和梁贻德仔细查阅了几处账目和契约,发现是万一帆唆使梁老相公低价变卖田产家业来换取金银,但金银至今未进梁府,不知万一帆又怂恿他去哪里放债收高利了。难怪梁贻德忧心忡忡,进退两难。”

陶甘小声插话:“老爷、洪参军,也得提防梁贻德在账目上做手脚。如果他存心舞弊、中饱私囊,一时恐怕难以察觉。”

狄公说:“我也早想到了。只是梁府急着换金银不知为何,真的是为了放高利贷而不惜变卖田产?万一出闪失,岂不是根基不保、一败涂地?”

陶甘又道:“早上回衙署的路上,马荣把刘飞波状告江文璋的案子详细讲给我听了。我觉得奇怪,想问问石佛寺除了一个又聋又瞎的老香火僧,真的没有其他和尚住吗?”

马荣答:“没有,我把寺院全搜遍了,连荒破的花园也没放过。”

“这就怪了,”陶甘说,“前日我进城路过石佛寺,看见一个和尚在门外伸长脖子往寺里看。我好奇便也上前,那和尚惊惶不已,瞪了我一眼就匆匆走了。”

狄公忙问那和尚的形貌。

陶甘答:“那和尚身材魁梧,当时有些醉意,看起来又不像正经和尚。”

狄公说:“陶甘,你现在去城里各赌局、酒肆,先查清木匠毛福死前的行踪。听说他嗜酒好赌,恐怕他的死与江家给的工钱有关。马荣,你再去龙门酒店找鱼头掌柜聊聊,他拿了官府的银子,必定不会拒绝,务必问清毛禄的去向,之前听说他投奔橡树滩了,不知橡树滩在哪里。”

陶甘和马荣应下,一同走出内衙书斋。

陶甘匆匆吃过午饭便上街,径直向西市的“恒泰庄”走去。他对汉源城里的赌局早已熟门熟路,几个赌局的掌盘人都认识他。“恒泰庄”虽不是最大的赌局,但开在西山角落,是歹人罪犯常聚集的地方——这里临湖靠山,万一出事,逃跑十分方便。陶甘作为公人首次办事,就选了“恒泰庄”探查。

恒泰庄的掌盘冯掌柜滚圆肥胖,光着头像个胖罗汉,穿着无领的玄绸短褂,嘴里衔着水烟筒,在门套里打盹。另一个管账的斗鸡眼兼监场,正和小伙计摆桌子迎接赌客。此时正是午后,天气炎热,厅堂里只有三四个赌客。

“原来是陶大哥,好久没来,如今在哪里做事?怕是发财改做生意了吧?”冯掌柜眼尖,一眼看见陶甘,先打着哈哈想迎他进门。

“呵,是冯掌柜,许久不见。今日我有点急事,没心思玩,改日再来。”

斗鸡眼堆起干笑帮腔:“陶大哥来我们这儿玩,哪次不是赢家?今天莫非不想赢钱了?什么急事这么匆忙?”

陶甘笑道:“不瞒两位,正为了钱的事。毛福那家伙借了我四两银子就再不露面,我正四处找他。”

两人大笑:“这么说陶大哥还得多走些路去找,只怕三五天都不够!毛福那穷鬼早过了奈何桥,奔酆都城去了,你这四两银子的债只好找阎罗王销账了。”

陶甘愣了半晌,进门拉过椅子坐下:“冯掌柜可知他什么时候‘去’的?怎么突然就没了踪影?可怜我现在正等钱用。”

斗鸡眼又笑:“石佛寺的一口棺材里正躺着呢!他头上有个大窟窿,血流干了,腰里的几串铜钱银子也没带走,不知便宜了谁。阎罗王都没孝敬,你还想追回那四两银子?”

冯掌柜也取笑:“现在快去石佛寺翻尸检骨,说不定能找到那四两银子。”

陶甘正色道:“冯掌柜不是外人,只求告诉我是谁干的,我好去索债,索不回也讹他几串铜钱。”

冯掌柜说:“不瞒陶大哥,恐怕是他堂房兄弟毛禄干的,只是没凭证,只是猜测,况且毛禄早去橡树滩了。”

陶甘追问:“求冯掌柜细说。”一面从袖中拿出五个铜钱递过去。

冯掌柜收了铜钱,咂嘴笑道:“三天前,毛福不知从哪得了不少工钱,腰包鼓鼓地来这里。当时客人多,都在赌轮盘,毛福乘兴押了几次,手气很旺赢了些钱,还兑换了几两纹银。这时毛禄也来了,他俩许久不见,显得很亲热,在店内喝了几杯后,毛福就邀毛禄去杏花楼吃饭,两人有说有笑地出去了。谁知道毛福怎么就钻到棺材里了?说不定那些钱早进了毛禄的腰包。”

陶甘听罢拱手告辞,刚要走,看见一个穿破旧僧袍的和尚走进赌局,正是前日见过的那个,便又坐下。

“哈哈,黑和尚来了。”冯掌柜应酬道。

黑和尚不答话,拣了条凳子坐下,斗鸡眼敬上一盅香茗。

“大师父有礼了,”陶甘向黑和尚作揖,“前日在石佛寺门口见过,想来大师父没忘。”

黑和尚的脸上突然升起一团怒气,狠狠地瞪了陶甘一眼。

“这个干瘦的老猴子是谁?倒会多管闲事。”他问冯掌柜。

“鄙人姓陶名甘,那日见大师父在石佛寺前徘徊,心里觉得奇怪,和尚见了庙哪有不认识的,却还反复张望。”

黑和尚往地上吐了口痰,咕嘟咕嘟喝干了茶,啐道:“毛禄这个坏东西竟耍我!那日我在鱼市见到他,他的褡膊里鼓鼓囊囊的,有不少铜钱。我问他从哪弄来这么多钱,他说在石佛寺开了口新棺材,捡到的,地上还撒了很多,叫我去捡。我信以为真,一口气跑到石佛寺,听见里面好像有人声。我犹豫了一下,壮着胆进去,果然停着一口新棺材,但盖得严严实实,打不开,地上也没有散落的钱,才知道上了当。等捉到毛禄,看我不揭他一层皮!”

斗鸡眼咯咯笑道:“你快和这位陶大哥一起去橡树滩追杀毛禄吧!”

黑和尚咂咂嘴,嘿嘿一笑:“何苦再追到橡树滩?眼下就有块大肥肉,只是嚼不烂,还没榨出油水来呢。”

陶甘笑问:“师父怎么又弄到一块肥肉?”

黑和尚道:“那天深更半夜,我帮人做完法事回去睡觉,忽然看见一个年轻少爷失魂落魄地奔跑。我一把将他拦腰抱住,见他穿一身锦缎,打扮阔绰,知道是富家子弟,能捞油水,想必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仓皇逃跑。我立刻把他打昏,一直驮到自己住的地方。”

陶甘警觉起来,笑道:“果然是块大肥肉,怎么没榨出油来?师父可探知他是谁家的公子,为什么逃出来?怕是做了什么不法之事吧。”

黑和尚凄惨一笑:“谁知这少爷嘴硬,不肯说身世,只求一死,还撞了几回墙,被我好不容易拉住,累得半死。稍不留神他就寻短见,我反倒成了牵连的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如今反成了包袱压在背上,哪还指望榨出油水。”说罢连连叹气。

陶甘笑道:“这叫命里穷,拾到黄金也变铜。肥羊没吃成,倒沾了一身洗不掉的膻味。不瞒师父,我也撞见一条肥羊,只恨没师父这力气,不然今夜就能得三十两银子。”说着也长叹一声,起身要走。

“陶大哥说什么?三十两银子?”黑和尚一把扯住陶甘的袍角不让他走。

陶甘拂袖拽襟,口中骂道:“师父好不懂礼数,怎么还拉住我?莫不是把我这干瘦老猴也当肥羊了?”

“陶大哥息怒,”黑和尚堆起笑脸央求,“您就说说如果有我这身材力气,怎么得三十两银子?”

冯掌柜也在一旁劝:“陶大哥何不成全他?你没他那力气,不如举荐黑和尚去,赚了银子分你几成。”

黑和尚又求:“行了春风哪能没夏雨?陶大哥成全我这一次,也是恩义一场,今后自有报答的日子。”

陶甘这才稍稍松口:“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当时只说需要一个壮实有力气的大汉,一夜的活,给三十两银子酬谢。我自知身形瘦小没力气,所以也没仔细问详情。”

“可记得是哪里要人?”黑和尚提醒道。

“只听中间人说是龙门酒店,我也不知那酒店在哪。”

“原来是龙门酒店!”冯掌柜叫道,“有这等好买卖,只恨我这身子不行,不然也求陶大哥成全。”

黑和尚笑道:“我还认识龙门酒店的鱼头掌柜呢!陶大哥,你领我去吧,得了银子分你一成。”

“三成。”陶甘认真地说。

“行,行,只怕要动武伤了筋骨。”黑和尚又犹豫了。

“中间人明说只出力气不用打斗,你放心,伤了筋骨我一分钱不要你的。”

两人欢天喜地出了恒泰庄,一路朝龙门酒店走去。黑和尚领着陶甘穿街过巷,来到一条僻静巷口,果然看见龙门酒店的青布招牌挂在门口。陶甘赶紧推门一看,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马荣和鱼头掌柜果然还在店里,堂内空无他人。

陶甘先打招呼:“呵呵,马大管家久违,这位壮士力气很大,不知你家主人可愿聘用?”

黑和尚见马荣气度不凡,先有三分敬畏,又听陶甘介绍,忙上前打躬作揖,满脸谄媚。

马荣心领神会,上下打量黑和尚,面露不屑:“这么个莽黑和尚,能有什么用?”

陶甘一笑:“他和石佛寺那口棺材有点关系,马大管家可别小看了。”

黑和尚这才觉得不对劲,心知不妙,转身就跑,不料陶甘从后面伸脚将他绊倒,跌得鼻青脸肿。马荣上前两拳,又一脚踩住他的头颅,顺手从腰间抽出麻绳将他捆结实。

“马荣弟,这黑和尚和毛福、毛禄兄弟很熟,可带回衙门细审,前几日他还劫持了一个年轻公子想勒索钱财。”

马荣伸拇指赞道:“陶甘哥旗开得胜,手段果然不凡,不知你怎么找到龙门酒店的?”

陶甘笑道:“是这黑和尚自己领我来的,我骗他这里有三十两银子的买卖,他果然上当。”

“果然是行家!”马荣咧嘴笑了。

陶甘接着说:“韩咏南不也被绑架过吗?这黑和尚恐怕是那一伙的。”

马荣揪住黑和尚的一片耳朵叱道:“你把那年轻公子劫到哪了?不说实话就割了这两片耳朵!”说着从马靴里抽出寒光闪闪的尖刀搁在他耳边。

黑和尚吓得浑身哆嗦,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像刚出笼的糍粑一样酥软倒地,连声求饶:“饶命!”

“你前头引路,现在就去你住的地方找那个被绑架的公子!”

马荣告辞鱼头掌柜,嘱咐别张扬此事,然后用绳子牵着黑和尚出了酒店,按他指的方向向西山走去。

不到半个时辰就上了西山山坡,那里有一片松林,不见日光,凉风习习,清香弥漫,山鸟啾啾,更显幽静。

陶甘问:“黑和尚,你住的地方到底在哪?有没有同伙?”

黑和尚战战兢兢地答:“不远了,就在西山背后的山坳里,只是个洞穴,没房子也没同伙。不瞒两位衙爷,我就独自住在洞里,向来不与人往来。”

翻过山脊,渐渐草木繁茂,乔木稀疏。黑和尚领头往草丛深处走,不一会儿果然看见山溪流出的地方有个黑幽幽的洞穴,洞口狭长,只能容一人侧身进出。

陶甘说:“我先进去看看,你们在外面等。”说着侧身进了洞穴,一会儿又探出头:“洞里果然有个后生在哭,没别人。”

马荣闻言牵着黑和尚走进洞。洞顶有一线缝隙透进日光,正照在一块平滑的石榻上,石榻铺着草席,捆着一个后生。这后生剃光了头,衣衫撕破,血肉模糊。

马荣上前解开后生的绑绳,只见他眉目清俊,一副斯文相貌,皮肉细嫩,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竟被这野和尚如此折磨。

陶甘问:“不知少相公叫什么名字,为何被藏在洞里受苦?”

后生流泪道:“小生被这蛮和尚绑到这里,像做贼一样每日潜伏,动不动就被打,不堪凌辱又求死不得,整日不敢大声哭,只能偷偷掉泪。今日遇两位恩公相救,望速速放我走吧。”

马荣道:“我们是衙门的公人,县令老爷正想叫你们去衙门走一趟呢。”

“不,不!”后生面露惧色,“恩公放我走吧,我不去衙门。”

陶甘劝道:“这黑和尚绑架了你,老爷要开堂审案治他的罪,少不得要你做证人,怎么能轻易走?”

后生低头叹息,不再作声,心酸处又泪如泉涌。

马荣将后生抱起来伏在黑和尚肩上,又用柳条抽了一下黑和尚的小腿,黑和尚哪敢违抗,驮着后生小心翼翼地出了洞口。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四章

午衙即将退堂时,马荣和陶甘押着黑和尚及那后生跪倒在公堂上。马荣将抓获黑和尚的经过详细禀报,狄公心中大喜,随即开始审问。

“你这后生,看模样不像和尚,为何剃了光头?先报上你的姓名、年龄和籍贯。”狄公问道。

“小生姓江名幼璧,十九岁,祖籍凤翔府,现迁居汉源,住在思贤坊后街。家父江文璋,曾任县学教授。”

狄公捻须沉吟,果然和之前的推测吻合。

“你父亲江文璋已来本县报案,说你三天前投南门湖自尽了,为何又和这野和尚躲在山洞里?快把详情招来。”

江幼璧叩了个头,说道:“小生原本真的想寻死,在湖边先散开头发,又把系腰的黑丝绦扔进湖里,想着死后尸身沉入湖底。谁知临死前又犹豫了,想到老父亲的晚年和江家香火,心中不忍,双腿便不由自主地胡乱奔跑。记得跑过石佛寺围墙时,被这和尚一拳打昏驮走,醒来时已躺在山洞的石榻上,四肢被绳索绑紧。”

狄公频频点头,又问:“不知新婚之夜你是如何逃出洞房的?”

“回老爷,婚宴前是小生监修洞房,记得木匠钉天顶板时故意留了两扇活板没钉,说遇不测时可藏物躲人。那晚我正是掀开活板,揭了几排瓦片爬出屋子,怕人发现又恢复原状,没露痕迹。”

狄公又问:“江秀才在山洞这三天是怎么过的?”

江幼璧一阵酸楚,流下眼泪:“这和尚天天胁迫我,想讹我父亲钱财,无奈我执意不从,几次寻死都被他拦下,还命我拾柴做饭,剃光我头发充作小和尚迷惑人。那日我砍了两捆柴下山,忽然挂念家中,便悄悄溜回家,从后菜园翻墙而入,菜园正对着我房间,谁知竟看见‘阎君’带着鬼差在房里守着。我疑心眼花又不敢细看,以为是来抓我的,吓得赶紧逃回山中,街上竟没人认出我。我思来想去,不如遁入空门做和尚,也好撇下烦恼。

“和尚见我回来神色异样,又把我捆起来毒打,我熬不住晕了过去,夜夜做噩梦,日日受惊,早已不成人形。即便老爷今日放我回去,我也没脸见父母了。”说罢一阵哽咽,竟晕了过去。

狄公吩咐给江幼璧换上干净衣鞋,并请医救治,等他醒来再问一句话就送回家。两名番役架着江幼璧下堂。

狄公回头问黑和尚有无申辩,黑和尚知道无法抵赖,口称服罪:“只是这秀才吃了我三日口粮,虽挨了些打也算不得什么,我俩原无恩怨,讹钱的事既没凭证也没行动,到了大堂才知是江文璋的公子,正懊悔呢,望老爷开恩。”

狄公说:“绑架的事暂且不问,本县只想问你遇见毛禄的前后详情,须如实招来,如有虚言,仔细受刑。”

黑和尚连连应是,招供道:“那天半夜我从石佛寺路过,忽见一条黑影闪进山道边的松林,疑心是贼便尾随想分财,隐约见那人在树后挖土,月光下看清是毛禄。我猜他半夜埋东西必有猫腻,想上前讹诈,又见他手持利斧不敢造次,便躲在一旁偷看。

“毛禄挖了个浅坑,把斧子和木箱埋进去又填了土,刚转出林子我就迎上去问埋了什么,他说是旧家什不值钱。我见他袖里塞满铜钱眼馋,又问钱哪来的,他说撬了新停的棺木,因黑灯瞎火听见人声不敢多拿,地上撒了很多钱。他走后我挖开坑,果然是斧子和木工箱,箱里没钱,便草草掩上跑去石佛寺。

“我在寺外张望后潜入,殿内果然有口新棺却钉得严实,没被撬痕迹,地上也没散钱,才知被毛禄骗了。听恒泰庄冯掌柜说毛禄去了泾北县橡树滩,日后撞见定不轻饶。小僧句句属实,任凭查访,如有假话甘受重罚。”

狄公命黑和尚画押后押入大牢。不久番役禀报江秀才服药醒来,在堂下等候。狄公传见,江秀才已换上青布夹袍,虽面容憔悴仍有读书人的风范。

“江幼璧,你新婚夜的行为荒唐愚蠢,违反条例,本应罚三十大板。但念你天性孝顺、心存善根,又受和尚折磨,姑且宽恕。你父亲正悲痛欲绝,又被岳父刘飞波告到县衙陷入官司,焦虑万分。那日你逃回家,后菜园窗口看到的‘阎君’正是本县,当时在现场查勘,只见你黑影一闪逃走。告诉你,你娘子刘月娥的尸身失踪了,衙门正在寻找,找到后再厚葬,你须捧牌位,不可再逃。”

江幼璧听闻月娥尸身失踪,猛地一惊,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本县还有一问,除了你父亲,谁还知道你雅号‘绿筠楼主’?”

“恐怕只有爱妻月娥一人,我给她的诗赋都用这个名号。”

狄公赞许点头:“江秀才,黑和尚已入狱,不日便判,你此刻可以回家了。”

江秀才称谢叩首退下。狄公拍惊堂木吩咐退堂。

回到内衙书斋,狄公对陶甘微笑:“陶甘,你旗开得胜,手段果然厉害。至此,刘飞波与江文璋的官司差不多解开了,只是刘月娥尸身未寻到,找到后便当堂宣判江文璋无罪。”

洪参军道:“只需抓获毛禄,就能追出月娥尸身,毛福定是毛禄所杀,为了钱财竟下杀手,太凶残。”

狄公摇头,双眉紧锁:“这事恐有周折。毛禄杀毛福的地方离石佛寺不远,黑和尚见他在黑松林掩埋凶器和木箱便是证据。毛禄背毛福尸身进石佛寺时,殿内正好停了口新棺,他有工具撬开棺盖不难,按常理只需把毛福尸身放在月娥尸身上钉好棺盖即可,神不知鬼不觉,为何他要费力挪走女尸再装入毛福?这不合常理,挟着女尸更容易暴露,比处理男尸更麻烦。”

陶甘捻着脸上三根毛,眼珠一转,轻声道:“会不会毛禄来之前,已有人盗走女尸?若真如此,盗尸者必心怀鬼胎,还千方百计阻止验尸,那月娥之死就另有隐情了,总不会死去的新娘自己从棺里爬出来。”

突然,狄公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陶甘,刘月娥正是自己从棺里爬出来的,她根本没死!”

洪参军三人吓了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不。”洪参军说,“华大夫已经诊断过了,稳婆也仔细擦拭过尸身,怎么会有假?尸体入殓在棺材里都超过半天了,怎么可能活过来,自己爬出棺材?”

狄公有些激动,抢着说:“仵作说的很有道理,这类死状大多是长时间昏厥不醒,脉搏微弱,脸色像死灰一样。过几个时辰后,依旧可能活过来。要知道月娥到底是身体强壮的年轻女子,一时假死,应当是实情。仵作说医案上不缺这样的先例。”

乔泰说:“脉搏都没了,又被钉进棺材里,半天出不来,憋也憋死了,怎么会活过来?”

狄公解释说:“我仔细看过那具棺材,大多是薄木板锯成的,有很多裂缝。当时入殓匆忙,就抬到石佛寺停放了。华大夫未必诊断准确,既然是假死,当然不容易判断出来。”

陶甘说:“即便像老爷说的那样,月娥半夜醒来,大病一场,也已是垂危的身体,怎么有力气挣开棺盖爬出来?”

狄公笑着说:“事物有偶然性,事情也有巧合。毛禄驮着毛福的尸体进入石佛寺时,忽然听到棺材里有动静,刘月娥正在呻吟呼救。”

“听到棺材里有声音,毛禄难道不会吓得半死,怎么还敢开棺查看?”陶甘又争辩道。

“恐怕是毛禄听到了女子的声音,于是斗胆打开棺材,私下有所图谋。这类泼皮无赖,胆子本来就不小,见到有机会,怎么会轻易放过?”

洪参军又插话:“如果这样推测,毛禄开棺后看到刘月娥醒来,不正好可以带她回家吗?无论是江家还是刘家,都会酬谢他一笔不小的钱财,远远超过毛福那点木匠工钱。”

狄公说:“洪亮,你难道忘了,当时毛禄正带着毛福的尸体。月娥又看到毛禄身上有血迹,怎么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因如此,毛禄不敢轻易带月娥回家,一定是挟持她在外面躲藏避风,等棺材入土后再做打算,多半是要把她拐卖到其他州县的场所。”

“那么,这两天他们又会躲在哪里呢?”洪参军问。

狄公说:“那天在龙门酒店,我听到一个乞丐嘲笑毛禄时曾提到有一个女子跟着他,大概是在鱼市后面的一个地方。乔泰,你立刻去那个地方把鸨母叫来衙门询问,一定可以问出刘月娥的下落。”

狄公又反复思索杏花的事情,一时心绪不宁,难以理清头绪。

马荣来报告,他已经把江幼璧护送回江家。江老夫子看见儿子死而复生,仿佛从西天回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鼻涕眼泪哭作一团,全家欢喜自不必说。

狄公说:“更让人高兴的事还有呢,何止是江秀才一人死而复生,从西天回来。现在我们已经断定刘月娥也没有死,只是被毛禄挟持藏匿起来了。哪一天抓住毛禄,追回刘月娥,江家还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夫妻两个都从阴曹地府经历了一番回来,也是人间罕见的奇闻了。”

正说话时,乔泰带着鸨母来到内衙禀报狄公。鸨母看见狄公,赶紧道了万福,磕头说:“这位衙爷催着我赶路,连件衣服都来不及换,让大老爷看到我这副丑样子,不要见笑。”

狄公严肃地说:“毛禄带来的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现在还在你那里吗?”

鸨母一听,吓得双膝跪地,磕头说:“早知道毛禄这个坏东西会连累我。大老爷明断,我这身子怎么挡得住毛禄那样的恶汉?”

狄公恼怒地说:“本县只问你那个女子是谁,现在躲在哪里,不要枝枝蔓蔓,啰啰唆唆说不清楚。”

“那个女子的姓名我真的不知道。”老鸨哭丧着脸说,“毛禄半夜三更带她来我这里。老天爷知道,这女子一脸病容,非常凄惨,被毛禄这个坏东西又吼又打,只是浑身哆嗦,不敢说话。我上前劝了几句,毛禄就说,先在这里借宿一晚,明天再来带她。我赶紧煮了两个鸡蛋,放了红糖,让她吃了补补身子,又劝慰了半天,她才睡去。

“谁知第二天一早,那女子竟然来了力气,又踢门又叫喊,大骂毛禄拐卖良家妇女。毛禄来的时候,又是一顿踢打,她才算服帖了,乖乖跟着毛禄走了,没说去哪里。我这里句句是实,如果有半点隐瞒,打死我这个老奴才,我也不喊冤,只恨毛禄这个贼害我。”

狄公说:“现在你先回家去,如果衙门查出你说谎,立刻查封你的地方,把你送到虞候那里服役。”

鸨母又不停地磕头,像老鼠一样窜走了。

狄公问亲随手下:“刘月娥果然没有死,只是被毛禄劫持走了。从现在几方面的供词判断,毛禄一定是带着刘月娥去了橡树滩。你们当中有人认识或者去过那个地方吗?”

乔泰、马荣都摇头。陶甘说:“我虽然没去过橡树滩,但听过不少那里的传闻。橡树滩是邻县的一处湖荡,靠近我们汉源,湖中有很多芦苇,水道河汊不计其数,历来是强人水贼出没的地方。官府一向没有办法,进剿不了。听说现在那里聚集了四百多人,拦劫过往船只客商,抢夺财物,风高放火,月黑杀人。那边官府也只是充耳不闻,一味推诿,苟且偷安。”

狄公皱着眉说:“清平世界,怎么能容忍这群盗贼横行无忌?橡树滩地势复杂,水道纵横,固然有很多不便,但官府怎么能不想办法,束手无策,任凭他们扰乱地方,杀戮无辜?现在毛禄这个家伙杀人劫物,又挟持了一个良家女子逃到那里,我们汉源县怎么能不闻不问,任他逍遥法外?不知道乔泰、马荣两位有什么好计策?”

马荣说:“这群匪盗,虽然依仗地理优势为非作歹,残害百姓,来去无踪,神出鬼没,但我和乔泰哥可以乔装潜入那里,假装成强人,和他们周旋,窥伺良机,与官军里应外合,一举歼灭他们。我从小生长在水乡泽国,擅长水性,想到那里不会很快暴露行踪。除了抓获毛禄归案,也可以为地方立一大功,让百姓能够安心渔樵耕钓,长久享受太平。”

乔泰也拍手称好,又说:“事不宜迟,马上行动,才能奏效。”

狄公欣然同意:“我这就写信给邻县县令,你们两个先去那里联络准备,再进行潜伏。邻县看到我的书信,一定会协力配合,这件事才有希望成功。你们两个一定要小心谨慎,见机行事,千万不要因为小处不忍而坏了大事,耽误全局。”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五章

乔泰、马荣离开后,狄公对洪亮和陶甘说:“我们也不能在衙门里干等他们的好消息。刚才我反复琢磨了刘飞波、韩咏南的嫌疑和杏花的死因,现在得趁早动手,先把刘飞波抓起来。”

洪参军惊讶地说:“这做法恐怕不聪明,我们还没拿到刘飞波的罪证。一旦抓错再放了,岂不是很尴尬?”

狄公说:“抓刘飞波是依据反坐法。他诬告江文璋父子的情况不属实,按照律法要反坐治罪,他怎么能反驳?”

洪参军只好签发令签,用朱笔圈画后,传命番役执行。

狄公又说:“万一帆在公堂上作伪证,也按律法拘捕。赶紧签发令签,把这两个犯人抓来,用带遮帘的小轿悄悄载到衙门,不让外人知道。两人也不能见面、互通消息,关押在不同的牢房。晚衙升堂时,应该能问出不少线索。”

洪参军面露难色,忧心忡忡地告辞狄公,然后和陶甘去拘捕刘飞波,另外派缉捕去拘捕万一帆。

走出内衙后,陶甘悄悄对洪参军说:“洪参军,老爷这一举动就像上赌桌决定全盘胜负,必须有果断的心。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但边走边看,或许能探清真相。俗话说,世事如重重叠叠的山,人心似曲曲弯弯的水。迈出一小步,大胆走下去,自然能看破是非,推倒阻碍,切中要害。”

洪参军略有所悟,心情稍微安定了些。

狄公独自拿出那幅棋谱残局摊在书案上细细琢磨,又从柜子里拿出两盒棋子,按照棋谱摆上黑子和白子。他深信杏花的死,秘密一定藏在这棋局里,不然她临死时为什么死死攥着棋谱不放手呢?要破解杏花的案子,必须先解开这局残棋。

然而这残局是七十年前韩咏南的曾祖留下的,许多下棋高手都没能解开其中的玄机。杏花不擅长下棋,藏这棋谱有什么用呢?难道这残局和下棋无关,而是一句哑谜、一则猜字谜题?或许这图案像阴阳八卦一样,暗藏奥妙。

他按常规试着走黑子,大约走了十多步就陷入死路;又改先走白子,走着走着,就出现了铁桶合围的态势,黑子完全没有活路。狄公心中暗喜,觉得这棋局并非十分难解,却又忽然觉得太偏心白子,完全不顾黑子的生路,这恐怕是一厢情愿。于是他推倒棋局,打算重新再来。

另一边,洪亮和陶甘率领八名衙役直奔刘飞波的宅院。刘府的奴仆见官府来人抓人,知道情况不妙,一个个都躲闪藏匿起来。陶甘眼尖,拦住一个老管家问话。

“我们是衙门当差的,奉县令老爷之命传刘飞波先生去衙门问话。”

老管家战战兢兢地回答:“衙爷放过我吧!家里刘老爷正在后花园假山后面看书呢,麻烦两位衙爷自己去请,不然我们做下人的死无葬身之地啊!”说话间几乎要哭出来。

陶甘放了老管家,带着衙役穿过走廊厅堂,直奔后花园。刚到垂花门边,正好撞见一个丫鬟出来,陶甘急忙问:“刘先生是不是在花园里?”

丫鬟点了点头,吓得抱头逃窜。

洪参军抢先进入后花园,沿着花径摸到假山后面,拨开芭蕉叶,果然看到一张花藤靠椅和旁边的三脚小桌,但没有刘飞波的影子。正犹豫时,陶甘带着衙役赶来,洪参军急忙说:“快去书斋,刘飞波不在花园里!”

陶甘说:“怕是刘飞波早就得到密信,先一步逃走了。”

“书斋找过了吗?”洪参军气急败坏地说,“他平日只待在这两个地方,现在后花园没人,想必在书斋里。”

陶甘命令衙役守住各处门户,如有逃跑的立刻抓获,然后和洪参军一起奔向书斋。

书斋果然锁着,管家早就躲起来了。陶甘不慌不忙从腰带里抽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拧了几下,打开了铁锁。推开门一看,房内一片狼藉,书籍卷轴散落一地,抽屉柜橱都敞开着,银柜的铁门也虚掩着,拉开一看空空如也。

陶甘说:“刘飞波果然逃走了,还带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奇怪的是,他把自己所有的信函书札、帐目簿册也一并带走了,莫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证要销毁?”

洪参军说:“这么看来,刘飞波真是畏罪潜逃了,他也知道反坐之罪的厉害。我们只能空手回去了,再传管家和奴仆丫鬟来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但愿万一帆没逃脱。”

洪亮和陶甘回到衙门,得知万一帆已经被抓获,这才放下心来,一起向狄公禀报去刘宅的详细情况。

狄公惊讶地问:“什么?刘飞波竟然逃了!”

陶甘补充道:“书斋里的所有钱银、帐册、书信文件全被带走了,很是蹊跷。”

狄公一拳打在桌上,愤愤地说:“江秀才误我大事!陶甘,你赶紧去把梁贻德叫来,晚衙之前我要问他几句话。”

陶甘走后,洪参军问道:“老爷刚才说‘江秀才误我大事’,不知是什么意思?反坐治罪不过是打八十大板或一百大板,怎么能称为大事?再说今天逃了,还有明天,这么大的刘府宅院还在,还怕他不回来?”

“洪亮,你有所不知,”狄公说,“刘飞波这一逃跑,恐怕会生出许多波折,以后你就知道了。”

洪参军见狄公脸色铁青,余怒未消,便不敢再问。

内衙点灯时,陶甘把梁贻德带进书斋。狄公见到他,劈头就问:“梁贻德,今天叫你来,只问你两件事:第一,你究竟是如何弄虚作假,利用梁老宗伯年老糊涂,趁机私吞金银的?第二,你和杨柳坞的舞姬杏花到底是什么关系?你给她写了那么多情书,最后又想抛弃她,迷恋上韩咏南的女儿垂柳。”

梁贻德大声喊道:“狄老爷怎么能平白无故冤枉我!我之前已经回禀过,我自认为操守清白、行为端正,从未做过弄虚作假、私吞家伯钱财的事,更不认识什么舞姬杏花,哪里来的情书?”

狄公不听他的辩解,继续说:“杏花在南门湖被杀的那夜,你固然不在船上,不属于凶手嫌疑,但你们私下约会密谈已经不止一次。只要你供出杏花的详细行踪,本县今天也无意指责,更不会治罪。”

梁贻德瞪大眼睛,连连叩头说:“狄老爷明鉴,我已经清楚地申辩过,不认识那个杏花,更没偷过家伯一文钱,帐目都清清楚楚可以核查。老爷不分青红皂白,胡乱给我定罪,我怎么能凭空承认?”

狄公“嗯”了一声,说:“本县说的难道都是子虚乌有?”

“只有一件事,老爷说对了,”梁贻德回答,“我心中确实爱慕垂柳小姐,不过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仅仅在县学书馆见过她几次,从未搭过话。老爷既然已经看穿我的心事,想必也知道我的为人品格和心性脾气,前两件事真的是子虚乌有,还望狄老爷兼听详审。”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梁贻德:“这封书信可是你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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