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贻德接过信反复查看,这正是写给杏花小姐的信。他说:“启禀老爷,这封信的字迹确实很像我的,还故意模仿我的落款格式,但绝非我亲笔,应当是有人刻意伪造来诬陷我,恳请狄老爷明察。”
狄公严厉地说:“你现在下去稍作休息。万一帆已经被衙门拘捕,一会儿就要开审。你必须在堂下听审,随时准备作证,不得有误。”
梁贻德悻悻地退出书斋,转到二衙,在前厅廊檐外的人群中站定。此时晚衙即将开堂,好事的百姓已聚集了不少,等着听审,想证实棺材里调换尸体的传闻。
晚衙升堂,前厅灯火通明。狄公看到韩咏南和梁贻德果然都恭恭敬敬地站在前排听审,苏义成则站在他们身后。
狄公签发朱签,不一会儿万一帆被带上公堂。报过姓名、年龄和籍贯后,万一帆若无其事地跪在堂下,左右张望。
“万一帆,可知罪?”狄公一拍惊堂木。
“小民不知罪。”万一帆仰头看着狄公,面无惧色。
“大胆!你在公堂上作伪证,欺瞒官府,本县已查明证据:你曾厚着脸皮想把女儿嫁给江秀才,遭拒绝后竟反诬江文璋不知羞耻。本县说的可属实?”
万一帆恭敬地回答:“如果是这件事,小民认罪。当时只想帮刘先生打赢官司,所以编了假证欺骗老爷,实在是鬼迷心窍,无视王法,甘愿受罚。如果是罚款取保,想来刘先生也会给我方便,他不是那种小心眼、过河拆桥的人。”
狄公淡淡一笑:“还有,你仔细听着。本县还查明你耍尽手段,哄骗梁老宗伯变卖田产家业,从中渔利肥私,吞没了许多金银款项,这可是事实?”
万一帆抬头见狄公一脸严肃,心知情况不妙,但仍不惊慌,平静地说:“老爷恐怕是捕风捉影了。小民是替刘先生做中保,按他的意图办理契约帐务,买卖双方自愿,我只是依例扣除佣金,不过是蝇头小利,哪来吞没金银的说法?按刘先生说,地价房价不久就会大跌,梁老相公未雨绸缪,正是有远见,能获大利,这事可以传刘飞波先生来公堂对证。”
狄公冷冷地说:“本县不妨告诉你,刘飞波已经侥幸逃脱,不仅带走了金银现款,连重要的帐册文书也卷走了,哪里还能来为你对证?”
万一帆听了这话,顿时瘫软下来,脸色苍白,嘶声叫道:“什么?刘先生自己逃了?逃到哪里去了?”
狄公说:“本县也不知他此刻躲在哪里,刘府上下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所以本县说,你的申辩无人质证,罪名恐怕难以推卸。”
万一帆如丧家之犬,低下头低声说:“既然如此,小民之前的话就不作数了,求狄老爷让小民安宁片刻,再行提问。”
狄公微微一笑,点头应允,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
回到内衙,狄公如释重负,面露喜色,悠闲地沏了一盅铁观音茶坐下品饮。陶甘和洪亮也各沏一盅,三人又议论了半天案情。
洪亮说:“万一帆听说刘飞波潜逃,就惊慌失措了,之前还恃无恐、言语傲慢呢。”
狄公说:“万一帆必定有要紧的话想对我吐露,只是在公堂上不便明言,这正是他狡猾细心之处。等会儿我要把他传到这里详审,你们听了就知道案情的关键了。”
三人又喝了一盅茶,正说得投入时,牢头气急败坏地跑到内衙禀报:“老爷,不好了!万一帆自杀了!”
狄公猛然惊醒,骂道:“你这笨伯,难道没搜过他的身?”
牢头嘟囔道:“卑职搜身时没见有什么枣糕啊。”
“枣糕?有人进牢里送枣糕给他吃了?”
“卑职怎么会允许外人送食品进牢房?不过万一帆确实是吃了枣糕丧命的,七窍流血……卑职一时也糊涂了,自知渎职误事,只求老爷处罚。”
狄公、洪亮、陶甘赶到衙后大牢,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万一帆僵硬地躺在门板上,脸唇青紫,七窍都有污血凝块。
狱卒将一块垫着荷叶的枣糕递给狄公,只见枣糕只咬去一角,依旧柔软,形制与街市上卖的无异,只是上面没印红字店号,而是印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
狄公反复看着黑龙图形,顿时全明白了,心火上升,愁云满面,神色大变,转身回内衙,洪亮和陶甘紧紧跟随。刚才的轻松情绪一扫而空。
狄公清楚,枣糕上的图形不是给万一帆看的,而是给他这个汉源县令看的——因为枣糕秘密送入牢房时,牢房里已经漆黑一片。这分明是黑龙会的明确警告,而且衙门里也有黑龙会的党羽。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六章
乔泰、马荣两人商量了半天,拟定了混入橡树滩的全盘计划。他们装扮成绿林好汉的模样,当即骑马出发。路过泾北县衙时投下了狄公的书信,但那边的县官迟迟没有答复。两人只得绕回边界的军镇营寨,一边问路,一边折向东北方向。橡树滩周围的十八个乡,时常发生械斗,彼此结下的仇怨很多,常年不相往来,这正好给了乔泰、马荣周旋的空间。
黄昏时分,两人来到鸡口镇。这里已是橡树滩的边缘地带,官兵和强人都派驻了哨马,彼此按兵不动,因此市集倒也太平热闹,各家店铺的生意依旧兴隆。
乔泰、马荣看到有一家酒肆,招牌上写着“一江春”,便进去痛饮了一番。等到要结账时,酒店掌柜亲自上前作揖行礼,说:“两位英雄,小人从未见过你们,今日有幸奉上几杯薄酒,已是小店的荣幸,怎么还能劳烦你们破费?”说完,还亲自将乔泰、马荣送出酒肆。两人见此情形,也乐得白吃一顿,于是乘着酒兴,装出微醉的样子,摇摇晃晃地逛上了街市。
马荣看见不远处有五个官兵巡逻过来,便索性拉着乔泰在当街睡倒,一时鼾声如雷。一个军校踢了踢乔泰的身子,喝道:“哪里来的野汉子,竟敢酒后醉卧在街心!”
乔泰、马荣“醒来”,看到五个官兵外还围了一群看热闹的闲人,心中正合心意,便一骨碌爬起来骂道:“你们这几个鸟公人,竟敢在你家老爹面前撒野,小心老子折断你们的脖根!”
军校大怒,抡起手中的棍棒就往地上扫去:“你们这两个蠢贼,还敢耍横!”另外四名小卒也一齐上前,想捆翻乔泰、马荣。
乔泰、马荣大喝一声,早已夺过两条棍棒,右突左刺,横扫直劈,五个官兵顿时被打倒三个,在一旁呻吟,另外两个抱头鼠窜。围观的百姓连声喝彩。其中一个黑脸汉子上前作揖道:“两位壮士,这等身手,真是大快人心!那些鸟公人必定不肯罢休,怕是要回营寨搬兵,两位恐怕要吃亏,不如趁早离开,以免不测。”
乔泰装作为难地搔头道:“这可如何是好?只怕官兵涌来,我们两个不是对手啊!”
黑脸汉子低声说:“你们快去鸡口水道,那里有一条小船,只需半个时辰就能载你们到橡树滩深处,到时自然有好汉相助,官军也奈何不得。你们就说是邵灶爷推荐来的。”
乔泰、马荣道谢后,按照邵灶爷指点的路径,很快找到了鸡口水道。拨开芦苇丛,果然看到一条平板小船,船上放着两支桨板。两人大喜,跳上小船解开缆绳,马荣独自划起双桨,乔泰不习惯水上行船,便坐在船头。
小船划出芦苇丛,眼前展现出一片湖荡。晚霞在湖面上变幻出五彩光芒,景色十分迷人。此时正值盛夏,莲叶茂密,荷花摇曳,不时有十几只雪白的水鸟飞起,振翅回旋,鸣声悠远。
马荣、乔泰顿时感到心旷神怡,又闻到幽幽荷香,不觉暑气全消。马荣从水中摘了几个大莲蓬扔给乔泰,乔泰剥了一堆莲子,两人吃了起来,十分得意。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鸟鸣,湖荡里又回应了三声。马荣说:“乔泰哥,不好,这鸟叫得奇怪,恐怕是水贼的信号!”
话还没说完,船头船尾就露出两颗人头。马荣大叫不好,只觉得小船左右摇晃了两下便翻了,两人失身落水。乔泰呛了两口水,正要呼救,就被人在水中捆住手脚,拖上一处干滩;马荣索性也不抵抗,任由对方捆住,也被拖上了岸。两人被铁链锁在一起,七八名水贼吆喝着将他们押到一个草棚前。
草棚外,有二十来个水贼在操练刀枪,土坡和树桠间插满了三角黑龙旗,旗帜随风舒卷,猎猎作响。乔泰、马荣心照不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觉又喜又惊:喜的是这里果然是水贼的巢穴,惊的是水贼原来与黑龙会勾连,正在磨剑拭枪,图谋不轨。
一个头目从草棚里出来,他头上戴着一个旧头盔,腰间背着一口大阔刀,甲胄不整,满脸凶光。一个水贼上前禀报:“启禀天罡将军,这两个汉子鬼鬼祟祟地在湖荡里活动,像是官军的探子,小的们把他们捉来听候将军发落。”
天罡将军问话时语气倒是温和:“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营生?是不是官府的探子?”
马荣上前作揖道:“拜见将军,小人名叫雍马,这位是我的结拜兄弟,叫戴乔。我们久在绿林谋生,做些没本钱的买卖,几番被官府追缉,昨日才从汉源县逃出,特意来投奔将军麾下,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将军慧眼如炬,我们这等落魄处境,怎么会是官军的探子呢?”
天罡将军一双狡黠的小眼睛滴溜溜地在两人身上转了几圈,又和颜悦色地问道:“你们两个既然是特意来投奔我的,那是如何知道这橡树滩的地理的?你们坐的船又是谁的?”
马荣正要回答,天罡将军摆摆手,示意让“戴乔”回话。乔泰心中明白,便躬身答道:“回将军的话,我们在鸡口镇被公人追捕,拼死抵抗,打翻了他们五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军校,他们肯定回营寨去喊官兵了。我们正没辙的时候,幸好得到邵灶爷指点,教我们从小路来这里投奔将军,这船也是邵灶爷的。望将军查访清楚,也好消除疑心。”
毛禄有些不高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雍马兄弟要是没什么事,就请自便吧,我们俩劳累了一天,都困乏得很。”
马荣恭敬地告辞,退出帐篷后却没看到乔泰的踪影。正犹豫时,看见乔泰从远处走来,还吹着口哨。
“乔泰哥,刚才你去哪儿了?这么悠闲。”
“马荣弟,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悄悄回到自己的帐篷,钻进毡毯里。
“乔泰哥,有什么话就说吧。”
“那个女子肯定是刘月娥,我问她话,她一直不回答。不知道你在帐篷里跟毛禄那家伙聊得怎么样?”
“毛禄已经有些后悔了,跟他一起来的独眼龙被那天罡将军杀了。我看刘月娥的样子,好像不敢跟旁人搭话,如果跟她说明我们是汉源的缉捕,想必她会开口。”
“马荣弟,刚才我去湖荡边查看,正好遇上几个水手,打听到湖边停着一条大货船,明天一早就要启航去汉源。现在水手们都睡了,没人看守。我们不如今夜就动手,把毛禄打昏,救下月娥,一起躲到货船的船舱里。等明天船驶出湖荡进入江心,再想办法夺下船。只要货船进入汉源地界,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马荣大喜:“这个主意好!现在赶紧睡一会儿,三更天动手最合适。”
马荣胡乱睡了一阵,怎么也睡不着。看看帐外月移星转,估计已经过了半夜,就叫醒乔泰,两人悄悄摸到毛禄的帐篷外。马荣轻声喊道:“毛禄兄弟,有要事跟你密谈。”
毛禄一向警觉,听到帐外有人叫他,还说有要事,就轻轻爬出帐篷。见是雍马,便问什么事。
马荣说:“天罡将军要杀你啊!”
毛禄大惊:“为什么?”
“为了抢那位小娘子。”
“你怎么知道这事的?”毛禄不信。
“我刚才从草棚那边路过,听到他们这么说的,还说这小娘子名叫刘月娥,抢去要当压寨夫人呢。”
“他怎么知道我妻子的名字?”毛禄果然心慌了。
马荣见他信了,便说:“我先走了。”
毛禄还想问清楚,冷不防乔泰一棍子从头顶打来,正中后脑。毛禄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一片昏黑,猛地倒在地上。
乔泰把毛禄的身子拖进帐篷,发现刘月娥正在帐帘后偷听。
马荣说:“刘月娥小姐,不要惊慌。我们俩是汉源县的公人,专门来这里捉拿毛禄归案,救小姐回去和家人团聚。”
刘月娥眼睛一亮:“你们俩果然是汉源来的缉捕!小女子受这毛禄的折磨,千仇万恨说不尽。只是这橡树滩全是反贼的巢穴,你们赤手空拳,怎么抵挡黑龙会几百号人?”
乔泰说:“刘小姐不必惊慌,我们自有办法。你赶紧用布单把毛禄裹起来,我们现在就抬到湖荡边停泊的那条货船里躲起来。天一亮船就开了,行到江心时,我们再想办法制服船上的水手,肯定没问题。”
乔泰在前,刘月娥在中间,马荣背着毛禄断后,三人悄悄离开帐篷,沿着芦苇茂密的地方潜到河滩岸边,爬上货船,钻进底舱的货箱间隙里藏好。
晨星稀少,东方泛起白光。隔着舱板果然听到船上一片忙碌,不一会儿货船启航,缓缓驶离湖荡向江心开去。
晌午时分,货船停泊在汉源境内的香溪,边卡的军丁上船查验货物。马荣和乔泰早就用绳索把毛禄捆结实了,让刘月娥看守,两人守在底舱顶板处。
军丁下到底舱查货,马荣一把将他拖倒。军丁正要发作,认出是马荣,大吃一惊。马荣低声说:“你去军营把所有兵丁都叫来,把这条货船扣下。这货箱里有一半是兵器、盔甲,是用来资助城里人造反的。”
军丁上到甲板,跟另一个军丁耳语了几句,就飞马去军镇营盘报告马校尉。不一会儿,马校尉率领全营兵丁赶到香溪。
监船的头目知道情况不妙,正要调转船头逃向泾北境内,乔泰和马荣早已跳上甲板,喝令他们不许乱动,等候官府查缉。
马校尉率军丁涌上船,舵工水手一个个束手就擒,监船的头目也被马荣抓住。军丁打开货箱,果然有不少兵器、盔甲等军用物资,全部抬上岸,船上的人也一起被押解到军营。
马荣对马校尉说:“船上还有一名杀人主犯毛禄,也被我们从橡树滩捉拿归案了,另外还有一位女子。这两个人暂时请马校尉代为看管,不能疏忽。再借两匹好马,我们现在就去县衙禀报狄老爷。”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七章
狄公将衙门里的牢头禁子仔细审查了一遍,如同用梳子篦子细细梳理过一般,却没发现谁有送毒饵的嫌疑,心中十分烦闷。他又不敢大动干戈将牢头禁子全部换掉,怕影响全局,最后只得宣布万一帆在狱中畏罪自尽,将他的尸体停放在衙门牢房里,择日埋葬。
午衙退堂后,狄公与洪亮、陶甘又议论起汉源街市上近来人心不安的种种迹象:许多大店铺都关了门,店主掌柜暗中带着眷属和金银细软前往长安;市面上谣言四起,人人自危,都疑心大祸临头。陶甘还说,他每次出衙门,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那些人一看就是衙门里的细作,大家唯恐避之不及,过去那些相识的底层百姓,也装作没看见他,不敢打招呼。
这时,乔泰、马荣走进内衙禀报:“杀人主犯毛禄已经抓获,现在押入大牢监管。”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俊美女子,她见到狄公慌忙叩头致谢。
“禀老爷,”马荣笑道,“这女子便是江幼璧的新媳妇刘月娥。”
狄公说:“看你俩喜气洋洋地回来,就知道立了大功。刘月娥果然平安无事,这官司差不多就解决了。”
乔泰、马荣将在鸡口镇假装殴打巡丁混入橡树滩,在养马营认出毛禄并骗过他,半夜救出刘月娥偷上贼船返回汉源的经过,详详细细讲述了一遍。狄公听了连连赞赏,又埋怨泾北县衙袖手旁观、姑息渎职。
“老爷,潜藏在橡树滩的一伙人马果然是黑龙会匪党,他们的旗幡帐幕上都有黑龙标志,为首的叫天罡将军。这几日他们磨剑擦枪,正打算沿江攻打我们汉源呢!幸好那一船的兵器铠甲全被我们缴获了。”马荣又补充道。
狄公点头:“汉源县里已有他们的内应,这几日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你俩回来得正好。贼人疑心万一帆竟在衙门大牢里被人毒死,我们可不能轻视。”
乔泰、马荣这才知道黑龙会势力已蔓延到汉源,他们里应外合,或许会有一场厮杀。
狄公转头对刘月娥说:“刘小姐,你且把被装入棺木后的离奇经历讲述一遍。毛禄那贼如何胁迫你去橡树滩的事,我们大致清楚了。”
刘月娥又行万福礼,开口说道:“小女子醒来时,正闷在一副薄棺材里,以为自己真的死了,恐怕已埋入黄土。不料棺盖有缝隙,隐约看到像是殿堂的模样,还有丝丝凉风钻进来,意识渐渐清醒。我在里面动弹不得,只觉得肢腿酸麻难忍,便大声叫喊,又踢棺盖,半晌没人回应,又疑心到了阴曹地府,只等牛头马面来拘我过堂。
“忽然我听到有人小声嘀咕,像是两人说话走近了,便又用力踢棺盖、扯着嗓子喊救命。只听有人说‘不好,棺中有鬼,快逃’。我情急之下,越发大声呼救、擂动棺壁。果然来人听清了我的话,接着就听到他用工具撬开棺钉、搬移棺盖。
“我睁眼一看,见是两个人,都穿着工匠的衣服,一个手中拿着斧凿,另一个背着木工箱,口中还喷着酒气。两人一时也被吓醒了酒,忙扶我爬出棺材,到殿外的花畦边坐下。年长的那个还端来井水,我洗了脸又喝了几口,才觉得舒畅些,便将自己的身份和遭遇细细告诉了他们,又知道这两人是兄弟,年长的叫毛福,白天还在江家打制家具。
“我连连道谢,又央求他们送我回家,定当酬谢。毛福一口答应,扶我正要走,他那兄弟便是个恶棍,叫毛禄,半天不吱声,心中已动了歹念。他乘毛福不备,突然用斧子猛砍毛福头颅,毛福当场头破血流,死于非命。
“小女子一时吓得不知所措,待要叫喊,这荒寺半夜,谁来救我?毛禄对我说:‘众人都以为你月娥死了,岂能再活着回家吓坏活人?被捉住了还会当鬼魅,用火烧死,不如就此跟我,也能图个快活。’我羞愤交加,待要呼救,毛禄这贼又威胁道:‘再叫一声,就和毛福一样!’我见他手中斧子满是血迹,不敢再喊。他把我绑在一根柱子上,嘴里塞了破布,出寺去了,半天才回来,已扔掉了斧子和木工箱,然后将毛福抱入我的棺材,重新钉合。
“毛禄带我到一家场所,当即就要成婚,一个老妇人接待了我们。我执意不从、拼死抗拒,他们就把我绑在床脚边,劈头盖脸地打,打得我全身瘀伤,四肢再也动弹不得。第三天,他们给我换了衣服,让一个独眼龙和我一起坐船去了橡树滩。那独眼龙当天就被那里的头领杀了,毛禄也吓破了胆,便讨了个养马的活计,忍气吞声住下。
“后来这两位恩公来了,说是汉源县的缉捕,专门来捉拿毛禄的,小女子才获救见到老爷。老爷的恩德胜过生身父母,让我死而复生,小女子感佩终身,永不忘怀!”
狄公长长舒了口气,笑道:“刘月娥,俗话说否极泰来、苦尽甘来。你历经磨难、死而复生,终得善果,也是大喜大吉,可庆可贺!你丈夫和公婆都在家中盼着你呢。”
刘月娥又连连叩头,喜不自胜,转身向乔泰、马荣称谢。
狄公忽然说:“刘月娥,本县还有一事须告诉你:令尊刘飞波先生不知为何离开了汉源,去向不明,你可知道缘由?”
刘月娥面露忧色:“回老爷,家父是个心性古怪的人,一心扑在生意上,向来不问家中事,唯独视我为掌上明珠,十分溺爱。小女子实在不知他为何离家,莫非是为小女子的不幸遭遇哀毁过度,失了常态?”说罢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噙满泪珠。
狄公不动声色,挥手示意洪亮带她下去,备小轿护送回江家,又嘱咐乔泰、马荣:“你们想必也累了,快回衙舍歇息吧,我想独自静静。”
黑龙会谋逆之事果然不是虚传,虽不至于像兵火战乱那般严重,但刀兵血火之灾已迫在眉睫。泾北那边的事尚可发公文给州府军事长官,头痛的是汉源本地的逆党——他们究竟会如何里应外合酝酿祸事?阴谋早已露出端倪,杏花的猝死便是警钟,而韩咏南、刘飞波等一干嫌疑人的底细至今未明。对了,杏花手中那局残棋,究竟暗示着什么秘密?
想到这里,狄公只觉头痛欲裂、口唇焦干:刘飞波已经潜逃,是否该收捕韩咏南?那棋局的机关由韩咏南的曾祖所设,韩琦父设计棋局固然不会是为了让儿孙谋反,但眼下这棋局已与黑龙会的阴谋勾连,韩咏南深陷其中,罪责难逃。狄公忽然又想起韩家的佛堂——那佛堂会不会是藏污纳垢之地?韩咏南行迹如此可疑,佛堂真的是静心敬佛之处吗?为何昼夜不闭、灯火通明?佛堂与棋局一样,都是韩琦父所造,莫非七十年前就埋下了阴谋的祸根?佛堂有何可疑之处?是否有机关密室?那方金牒玉版也看不出蹊跷,难道会有什么暗示?玉版由一片片碧绿翡翠嵌镶拼成,与棋局唯一的相似点,即是整个版面都由正方块拼合——莫非这两个图形有相通之处?
狄公迅速从抽屉里拿出垂柳赠送的、印有经文的黄绢,与棋局对比勘察,一时也看不出名堂:棋是棋路,如两军对阵陷入残局;铭是经文,乃释迦典籍,语义精深。他将经文从头至尾念了十多遍,没找到任何暗示;又将棋局纵横颠倒走了十多步,也没走出异常变化。心中恼怒之下,他拂袖推开棋盘,去一边沏茶。
沏好茶后,狄公站着啜饮,又低头思忖,忽然眼光转回棋盘:棋枰上黑子聚作一堆陷在局心,白子则四面合围如铁壁。狄公眼前一亮,再看棋谱,发现原来白子大都散在外围如云雾包合,黑子则局促核心无法扩散。他再细数黑子,纵横各八格,布局在八佾图阵内——八八六十四,正好与金牒玉版的字数相同!
狄公心中如闪电划过:莫非机关就在这六十四个格子里?他搁下茶盅,摘除所有白子,只留黑子在棋局中细观形态,再按黑子位置对比经文字句,用朱笔圈出,最终得到十七字:“若汝明吾言,即指其玄。乃得入此门享大吉。”
狄公狂喜,拍案而起,自语道:“原来机关藏在这十七字谜语中,竟蒙蔽了我这么久!”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八章
晚饭后,狄公把洪参军和三名亲随干办叫进书斋,逐一低声交代任务。四人听后大喜过望,面面相觑,心知狄公已破解棋局并布置行动,不便多问细节,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动手。
“你们千万不可声张,走漏机密。这衙门墙矮屋浅,眼线众多,内部已有密探。”狄公又小声叮嘱。
乔泰、马荣领命离去。
狄公又嘱咐洪参军:“你到值房守候,这两天但凡有外人来传话或当杂役的,暗中收捕,不许逃脱。”
洪参军也遵命离开。随后,狄公与陶甘离开内衙,穿过花园回廊,登上院角的戍楼观察动静。
初更时分,汉源城百姓已安睡,三街六市几乎不见行人。星斗转移,夜露沾衣,两人等候许久,狄公焦急道:“怎么还没动静?”
陶甘说:“这事需时间,急不得。依我看,不出二更就有结果。”
忽然城东传来几声爆响,一柱青焰冲天,顿时火光闪闪,半边天映红。陶甘笑道:“老爷,那边动手了。”
狄公和陶甘立刻下戍楼,衙院里锣鼓敲响,人声嘈杂。衙丁、役夫已编队完毕,各携工具准备赶赴火警现场。
狄公、陶甘各牵一匹骏马,抢先出衙门,直奔韩咏南府宅。韩府大门敞开,奴仆丫鬟东奔西窜,烈火已蔓延到东厢上房,里甲率壮丁正在泼水救火。两人在府外拴好马,稍作观察,见缉捕率衙丁赶来,陶甘低声道:“正是时候。”
两人冒火冲进宅门,转西院花园直趋佛堂。花园寂静无人,佛堂灯火通明,香烟缭绕。狄公走向祭坛,细读金牒玉版:“陶甘,机关就在这段经文中,佛堂下必有暗道地窖藏污纳垢。”
陶甘读了经文,茫然不解。狄公递过黄绢:“你按我圈出的字样按压。”陶甘依朱笔圈出的“若、汝、明、吾、言,即、指、其、玄,乃、得、入、此、门,享、大、吉”十七字,依次按压金牒玉版上的玉片。每按一字,玉片缩入半寸,按到“享大吉”时,整方玉版轧轧转动,露出黑漆漆的通道。
狄公持烛盏爬入,陶甘紧跟,轻轻虚掩玉版。通道渐宽,走十几步便可直立,九转八折后到一间石室。壁上点着羊角灯,两边靠墙放着十二个巨缸,盛满新熟米麦,另有五六坛油纸覆盖的腌菜、肉干。
穿过储室,又见一通道,尽头石室灯火通明,一人正伏案打盹。狄公、陶甘屏息靠近,那人突然持剑刺来——竟是王玉珏!狄公无兵器,只能躲避,陶甘从后掷出烛台,正中王玉珏前胸。狄公飞步踢翻案桌,抄起镇纸玉虎掷出,击中王玉珏额头,他倒地呻吟,脉息渐微。狄公懊恼下手过重,与陶甘将其拖到夹道藏匿。
石室内有二十多个空箱笼,狄公猜原先藏有金银。“韩咏南果然用祖上密室结党谋逆,囤积钱粮。快搜谋反罪证及密件,不可久留。”书案抽屉里有黑龙会印玺、旗幡等物,却无谋反计划和名册。陶甘搜到空锦囊,紧要罪证已转移。
两人打开暗门,沿通道搜寻,见两眼并行水井。“韩宅竟有此天地,刘飞波、王玉珏只是羽翼,名册恐藏别处,先回去,怕人发现机关。”陶甘将王玉珏尸身缚石沉入井中,又在岔道发现一木箱,内有未朽尸身,丑陋恶心。
岔道尽头是铁栅门,推开后有石板门,内有插闩未合。狄公拉开门,爬上石梯,竟通刘飞波宅院后花园假山内——假山外正是刘飞波常坐的花藤靠椅。“难怪刘飞波神出鬼没,下人还以为会分身术。”
花园外救火声喧,两人循原路返回石室,扶起书案,只拿几样罪证退出通道,关闭金牒玉版,赞叹“巧夺天工,却被歹人利用”。陶甘试按经文,发现需十七字全合密语才能开启,破解之法正是棋谱中黑子对应的玉片位置。
两人出佛堂,遇丫环报“火已灭”,正逢韩咏南狼狈出来道谢,称失火因马料棚干草积压发热,幸无大风,只烧了半个棚。狄公敷衍几句,与陶甘回衙。
乔泰、马荣浑身焦黑在内衙等候,马荣笑说:“自己放火自己灭,头回经历,差点烧死。”狄公笑道:“你俩虽折腾,却立了头功,黑龙会案破在此举。”乔泰顿悟:“原来老爷用这把火识破机关。”陶甘也笑:“就差收网了。”
狄公正色道:“你俩还有大事:洗净休息,吃饱后去京师送信。”他伏案挥就黑龙会之乱本末,封印火漆,写“十万火急”,嘱咐:“马不停蹄直趋京师,面呈尚书省刘大人,路上不喝酒、不与人搭话,不入官驿,不见官员,一人伤亡另一人继续,千万无误!”
乔泰、马荣领命藏好奏文,听后咋舌,知此行重大,齐声道:“纵使粉身碎骨,绝不误事!”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九章
清晨,红日东升,朝霞散尽,汉源城迎来又一个炎热的夏日。狄公一夜未眠,早早独自站在戍楼上眺望许久,直到吃早饭时洪参军找来,才慢慢走下戍楼,回到内衙书斋。
“老爷,今日早衙还升堂吗?”洪参军见狄公眼中布满血丝,脸色苍白。
“不升堂了。乔泰、马荣一回来,我就去拜访梁大器和韩咏南。此刻我很困倦,想在这竹榻上打个盹,你去值房安排衙门日常事务,乔泰、马荣一回来就告诉我。”
洪参军将佐吏刚送来的晋州平阳郡访查卷宗恭敬递上,便退下了。狄公读着读着,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已过午时,见洪参军站在身边,忙问:“乔泰、马荣回来了吗?”洪参军沮丧地摇摇头。狄公很失望,又心事重重,坐立不安。洪参军劝他吃午饭,他摇头,又想躺下。
这时,内衙走廊传来脚步声,乔泰、马荣满头大汗闯进书斋。狄公急问:“见到中书省刘大人了吗?”
马荣回禀:“见到了,刘大人当即看了老爷的奏章。”
“刘大人问了什么?”
“刘大人没问话,随手把奏章放在一边,让我们回汉源转告老爷,过几日会交部卿商议。”
狄公心中一沉,没想到刘大人对这十万火急的军情如此处理——过几日,汉源可能已被黑龙会占据,百姓将陷入苦难,这可不是儿戏!
“你们往返京师路上遇到阻碍了吗?”
乔泰答:“一路顺利。出中书省衙门吃了早饭就赶回汉源,只是回来路上有些异样,但没出事。”
“什么异样?”狄公警觉起来。
“今早出长安城进子午谷时,有两人上来搭话,穿得像商人,谈吐斯文,自称是京师茶叶商人,要去汉源做生意,想同行。我们觉得奏章已交,就算有周折也无妨,又见他们没带利刃,面相和善,就答应了。”
狄公捻须,沉默不语。
马荣接着说:“没走五六里,一队约三十人的客商跟上我们,他们衣袖窄小,像是藏了兵器,也说去汉源经商,不由分说就结伴同行。又走了二三里,另一队人加入,都是高头大马和骆驼。往泾北方向更有几百人,神态怪异。乔泰哥私下说,这些人不是普通商人,恐来者不善,但我们只有两人,不敢对抗,只能隐忍。快到汉源地界,见了兵营,两队人就散开离开了,只有开头那两个茶叶商人跟着我们进城。我看他们行迹可疑,就和乔泰哥使眼色,一进城就抓了他们,两人没反抗,现在押在值房等老爷审问。”
狄公大喜:“看来那两队人马已乔装进城,可能是天罡将军的部下,幸好被你们识破!现在传令各处旅店客栈仔细盘查,街市关隘增加巡丁,别让他们逃了。那两个茶叶商人或是头领,来此是为了联络韩咏南、刘飞波、王玉珏等人。马荣,快去带他们来内衙见我。”
马荣领命去了。狄公赞道:“乔泰,你俩临危不乱,见机行事,颇有谋略,有你们在,何愁黑龙会不灭!”
不一会儿,马荣带了两个茶叶商人进来。狄公一见,心中暗惊,忙起身恭迎,两人却大喇喇坐下。狄公示意亲随退下,上前躬身拜揖:“卑职狄仁杰叩见孟大人、史大人!两位大人巡察汉源,卑职约束不力,冒犯大驾,还请恕罪。”
原来这两个“茶叶商人”是御史大夫孟棘、兵部宣威将军史怀德假扮的——狄公在京师认得他们,此刻见到岂能不惊!
孟棘正色道:“狄仁杰,圣上已阅你的密奏,命本官领钦差衔微服前来,平定黑龙会逆党。”
狄公又禀:“卑职虽已破黑龙会巢穴,但没拿到逆党密谋细节和名册,糊涂渎职,有负朝廷,罪该万死,请孟大人裁处。”
孟棘道:“你身为地方官,失职纵容贼势蔓延,本应严办。但念你尚能知罪报效,又识破巢穴机关,姑且免罚,戴罪立功。等本官荡平逆党,再论功过。”
狄公谢恩:“卑职有四点失误:一、搜捕不力让刘飞波潜逃;二、监守不严使万一帆吞毒;三、没能生擒王玉珏;四、未获逆党阴谋细节和名册。其中第四点最紧要,也是大人此刻的燃眉之急。卑职推断,黑龙会原先藏在锦囊里的文书就是阴谋细节和名册,现在可能藏在梁大器府中,请大人派人速取,或可弥补卑职罪过。”
孟棘一惊:“你敢断定文书在梁府?”
狄公答:“敢!卑职还认定韩咏南、康仲达是黑龙会嫌疑,只是不清楚他们与刘飞波、王玉珏的关系和地位。大人可传韩咏南、康仲达到梁府议事,卑职现场勘破内情,获取文书。”
孟棘点头,与史怀德耳语几句,史怀德便退下布置行动和调派军丁。
“狄仁杰,本官的人马已进入汉源、泾北,不必担心黑龙会嚣张。只要拿到那册锦囊文书,平定逆党易如反掌。”
狄公连连称是。想起乔泰、马荣说的假扮客商的两队人马,才知圣上英明,早已运筹帷幄,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只要百姓免于苦难,自己的罪罚已不重要。
孟棘说:“我们这就去梁府,没多少路,步行就行,不必惊动城中百姓。”
孟棘和狄公两人信步走上街市,一路上没引起别人注意,不到片刻就来到梁府门前。梁府大门已有士兵看守,府第外围的粉墙上花藤垂落,墙外古槐高柳枝叶繁茂,投下团团绿荫。此时太阳西斜,四周鸦雀无声。
孟棘走上大台阶,一个穿青衣的人上前禀报:“大人,宅里的人已全部看管起来,两位客人到了,正在后厅凉轩里等候,梁大人此刻也在凉轩。”
孟棘、狄公跟随青衣绕过几处亭台馆舍,沿着游廊来到后厅凉轩。凉轩外芭蕉叶轻轻摇曳,梧桐叶茂密成荫,十分幽静。鹦鹉扑棱着翅膀,似乎有些躁动,金鱼摇着尾巴在水中悠然游动。梁大器靠在栏杆前的一把古式太师椅上,韩咏南、康仲达则惶恐地坐在对面的木凳上,各自心怀鬼胎。
狄公随孟棘走进凉轩,见梁大器眉须斑白,右眼缠着黑眼罩,木然地坐着,不由心中一动,明白了什么。孟棘拱手道:“梁年伯,多年不见,没想到您竟如此衰老,想来日常起居还安好?”
梁大器懵懂地看着孟棘:“老朽年迈糊涂又失忆,不认得先生了……”说着嗫嚅着低下头。
狄公仔细看了半天鱼缸,趁人不注意伸手进缸内拧动白瓷莲蕊。拔下莲蕊顶部,露出一个铁筒,他迅速抽出铁筒,打开盖子,里面果然是一卷册书。随手翻了几页,不禁大喜:“孟大人,这册文书正是卑职要向您进呈的!”
梁大器猛地一惊,抬起头来,韩咏南、康仲达两人呆若木鸡,茫然无措。孟棘快速翻阅文书,冷笑一声:“来人,先将这两位客人拿下!”走廊外早已埋伏了兵丁,听到命令立刻持戟而入,将韩咏南、康仲达绑了。
孟棘说:“黑龙会贼党名册上虽没有韩先生的名字,但本钦差有话要问他,暂且扣押。”梁大器长叹一声,猛然瘫倒。“呵,梁年伯受惊了。”孟棘忙上前搀扶。
狄公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撕下梁大器的眼罩和一绺白胡须:“刘飞波,站起来!”众人一片惊愕,孟棘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刘飞波慢慢站起来,低下头默然不语。
狄公大声问:“刘飞波,从实招来!你是怎么残杀梁老宗伯的?”刘飞波忽然狂叫起来:“不错,都是我杀的!梁老相公是我杀的,万一帆是我杀的,杏花也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我还要杀你狄仁杰!”说罢大笑不止,眼中透出目空一切、睥睨万物的凶光。
“把他拿下!”孟棘厉声命令。四名兵丁应声上前,正要拿铁链拘押,不料刘飞波从袖中抽出短刃,抹向脖子。一股鲜血从脖颈涌出,汩汩作响,片刻间衣袍全被染红,他身子摇晃几下,扑倒在地。
第五部 湖滨案 第二十章
御史大夫孟棘深受皇帝恩宠,离京时被赐予旌节符玺,驻守汉源后得以掌管京畿六府的军事大权。因获取了贼党名册,他不再微服出行,而是在汉源县衙设立符节,竖起六面大旗,彰显天威。他自身也身着紫色官服,佩戴鱼袋,系上金玉腰带,一时之间气象威严。
狄公则小心翼翼地在孟棘身边侍奉,以犯官的身份协助他一一收捕黑龙会逆党。仅仅三四天,就擒捕了五百多人,案件还牵涉到河北、河东两道。一时间,抓捕行动如同端午裹粽子,一串一串地将逆党押进各处县府的牢房,给他们钉上死枷,等候押往京师行刑。康仲达也招供出县衙里潜伏的典狱官,正是毒杀万一帆的凶手。一时间,风气整肃,法纪得以伸张。
五日后,平叛大功告成,泾北方面也收降了天罡将军的全部人马。孟棘迅速上奏朝廷,皇帝表示嘉许,下诏书命孟棘回京,并恢复了狄仁杰的官职,以示恩宠。
狄公复职的第一天,就为梁贻德和韩垂柳主持婚礼。韩咏南心中乐意,早早备下了丰厚的嫁妆。一对新人喜结连理,谁不称赞?梁贻德帽插金花,身披红锦,骑着雕鞍骏马前去迎娶。一时间,贺客盈门,婚礼热闹非凡,自不必多说。
第二天,判处毛禄死刑。毛禄先被押上木驴,在城中游街示众。一时间,汉源城里万人空巷,百姓都来到法场观看,并庆贺县令复官。法场上披红挂绿,一派新鲜景象。
然而,狄公却心绪不宁,心潮起伏。黑龙会逆党谋逆大案,幸好有孟棘运筹帷幄,不动刀兵就一举荡平。但毕竟牵涉人数众多,五百名犯人押往京师,注定有去无回,成为异乡冤魂。第二天,狄公又亲自设立神坛,举行祈福仪式。午饭后,他约了洪亮、陶甘、乔泰、马荣四人一同去南门湖上钓鱼。
乔泰、马荣早已备好了钓竿、鱼线、鱼篓、蛐罐。一条平底小船载着狄公五人漂荡到湖中央。南门湖上阳光璀璨,波光粼粼。五人戴上斗笠,慢慢将船停泊在水中,任其飘摇,各自整理好鱼线,坐在船头船尾静心垂钓。
狄公约定:每人钓得一条鱼后,才可以说话。乔泰、马荣虽然耐不住寂静,也只能屏息凝视水面,希望鱼儿上钩。洪亮、陶甘也有许多话想问,此时也专注地钓鱼。
突然,乔泰惊叫一声。原来是一尾桌面大的黑色水怪露出了背脊。马荣赶紧望去,心中明白,那是一种水中的巨鼋,喜欢吃荤腥。马荣在江淮一带长大,因此认识许多水中生物。
狄公看得清楚,心中也感到惊疑,失声问道:“这水怪会吃人吗?”
马荣笑道:“这是一种鼋鳖,并非水怪,不吃活人,却吃死尸。”
狄公恍然大悟:“原来这宝贝专门吃死尸,难怪淹死在南门湖的人从不见尸身浮起,都是被它们吞食了。”
陶甘也笑道:“老爷打破约定了,没钓着鱼就先说话了。”
狄公哈哈大笑:“该罚,该罚!今日约你们四人来此,难道只是为了钓鱼吗?”
洪亮说:“我们正有许多疑问要请教老爷呢。比如,老爷如何判断出刘飞波是黑龙会的首领?他又为何要杀梁老相公,冒名顶替?”
狄公说:“刘飞波胆识过人,内心藏有反叛的志向。加上他科场失意,连连落第,心中积满怨恨。后来虽然经商致富,但反叛之心未死。他在长安时偶然听人说起汉源韩隐士的行迹,逐渐访知韩家府第内的佛堂曾建造有迷宫密室。当年韩隐士是从京师雇佣的工匠,因此难免传出一些消息。韩隐士为了防备兵荒马乱,作长远避祸之计,在密室内储存了大量金银财物,以备不时之需。有一天,刘飞波在京师一家旧书坊购得韩隐士编纂的《妙奕搜录》,书中暗示开启佛堂地宫的秘诀在末篇的棋谱残局中。当时刘飞波只是觉得好奇,并未认真对待。
“当时河东晋州屡次发生地震,白天能看到太白星,十八颗陨石坠落在冯翊府。五行频繁出现异常现象,一时间谣言四起,刘飞波便蠢蠢欲动,自认为精通象数之学,能通晓天地之事,阴谋大展抱负,企图侥幸成功。于是他自称是刘黑闼的后人,仰观天象,说斗牛之墟隐隐有五彩龙文,便竖起黑龙会的反叛旗帜,死灰复燃。他又招纳人马,购置兵器甲胄,联络地方势力,很快散尽了自己的家业财产。
“这时他想起了韩府佛堂密室中储藏的金银。他从京师辗转来到汉源,假装经商,实则探访韩家。很快他与韩咏南有了深交,又逐渐探知韩咏南虽是韩隐士的后人,却不知道佛堂密室之事。原来韩隐士去世突然,没来得及向子孙详细说明,只传下祖制,后花园佛堂昼夜不闭,灯烛不灭。
“刘飞波放弃了拉韩咏南入伙的计划,他知道韩咏南为人迂腐正派,守旧古板,必定不肯参与反叛。于是他独自仔细研究那残局棋谱,很快就破解了秘诀。一天夜里,他假装醉酒借宿韩府,夜深人静时偷偷进入佛堂,在金牒玉版前尝试了十七字的谜题,果然灵验。他进入密室,攫取了储备箱中的全部金银,大喜过望。腰包丰厚后,他反叛的志向更加坚定。
“于是刘飞波在韩府与梁府之间买下地皮,建造宅邸。又动手在府中后花园的假山、书房两处挖地道,沟通韩府的密室,并残忍地杀害了雇来的几名匠工——我和陶甘在通道中见到的几具尸骸就是他们的。
“刘飞波将韩咏南佛堂下的密室作为黑龙会的巢穴,自有他的高明之处:一来韩咏南本人不知情,不会泄露风声;二来韩咏南是汉源的大乡绅,累世清白,官府不会怀疑,十分稳妥……”
洪参军忽然问:“那么,刘飞波为什么对梁老相公动了杀机?”
“刘飞波为了广纳叛众、招兵买马,很快就将韩隐士箱中的金银挥霍一空。橡树滩天罡将军的那支军马,就是刘飞波惨淡经营、筹集资金组建的。这时他又想起了梁大器的巨额家业田产。因为宅邸相邻,刘飞波很快摸清了梁大器的心性脾气,并探得梁府产业帐目的详细情况,便派万一帆用高利贷引诱,说服梁大器变卖地产,买主用金银支付,再转而发放债利,只说地产价格看跌,不如用金银放债合算。梁大器年迈昏聩,便被万一帆牵着鼻子,变卖了大半家业,换成金银放债,每月获利丰厚。
“刘飞波只支付了一两个月的高额利息,就觉得拮据难支,于是动了杀机。一天,他将梁大器骗至后花园的假山内杀害——两宅本有便门相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又将尸身拖入地室暗道。陶甘,我们在通道内见到的那具未朽烂的老尸,正是梁大器。借助地道的便利,刘飞波便假扮成梁大器,瞒天过海,打算苟且到反叛举事的那一天。这时,再用分身术已经不方便了,所以刘飞波索性‘潜逃’,一心扮演梁大器,坐在梁府指挥大局。
“正当刘飞波机关算尽,做着飞黄腾达的好梦时,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物闯入了他的生活。”
“谁?”四人不约而同地问。
“杏花。”
“杏花?杨柳坞的那个舞姬究竟与刘飞波有什么关系?”洪亮不解地问。
狄公捻须微微一笑,突然用力提起钓竿,只见一尾青鳞闪闪的大鲤鱼上钩了。鱼被甩在船板上,不停地蹦跳。乔泰、马荣抢上前捉住,取下钩饵,放入鱼篓中。
“果然还有上钩的。”
狄公笑着说:“刘飞波也有点像这尾大鲤鱼,被杏花的钓钩钩住了,翻腾起不小的浪花。”
乔泰说:“可她最终却被刘飞波残杀,实在可怜。”
狄公点点头:“黑龙会势力曾在晋州平阳郡潜伏,那里有位姓范的员外身陷贼党,后来反悔想向官府告密,不料行事不慎泄露风声,被迫自尽。临死前他向妻儿吐露实情,抱恨终身。范员外的女儿立志为父雪耻,便自卖为伎,安顿好老母幼弟后,只身从长安来到汉源的杨柳坞。她循着父亲死前透露的线索,找到了黑龙会首领刘飞波。这个女子名叫范来仪,就是杏花。她假意献殷勤,几番周旋后得到刘飞波的欢心,一时两人情意绵绵,十分亲密。”
“刘飞波陷入情网不能自拔,给杏花写了许多书信。他不愿留下真笔迹,鬼使神差地袭用了‘绿筠楼主’的雅号,还刻意模仿梁大器账册上梁贻德的字迹。”
洪亮问:“刘飞波怎么会想到用‘绿筠楼主’落款呢?要知道这是江幼璧的雅号,他怎么知道的?”
狄公说:“我所说的鬼使神差就是指这个。我们知道杏花和刘月娥长得极像,刘飞波十分溺爱自己的女儿,他对杏花的恋情多少掺杂着一种变态的痕迹,这也是杏花能如愿的原因。刘月娥与江秀才相爱,收到过江秀才的诗赋书信,刘飞波怎会不知道‘绿筠楼主’这个雅号?出于变态的心理,他便袭用了这个雅号。”
“杏花不时从刘飞波口中探得黑龙会的种种秘密。有一天刘飞波喝醉了,杏花问起黑龙会巢穴,他漏嘴说在棋谱残局中。杏花再追问细节时,他警觉起来,搪塞了过去。第二天酒醒后,刘飞波对杏花起了疑心,反复思索不敢轻易下结论,便暗中观察。接着就是南门湖花艇上宴请我的那一幕,刘飞波从杏花的嘴唇动作怀疑她向韩咏南泄露了黑龙会的秘密,所以才出现威胁劫持韩咏南的事。由此也能断定韩咏南是清白的,当然他万万没想到杏花当时是故作姿态,正在向我告密。”
陶甘问:“老爷又是怎么知道康仲达也是贼党头目的?”
“康仲达唆使哥哥康伯年借巨款给万一帆,还自愿做中保,这就是明证。万一帆借贷金银全是刘飞波一手策划的,和梁大器变卖地产一样。我还查明王玉珏也是和刘飞波交往后才债台高筑,所以断定王玉珏也是黑龙会头目。”
马荣问:“刘飞波为什么要杀杏花呢?”
狄公说:“因为刘飞波事先已对杏花起了疑心,所以步步留神暗中观察。我一开始一直以为杀人者一定是当场在我们身前身后偷听到了杏花的话,所以迟迟没找出这个人。后来是陶甘的话提醒了我,从嘴唇动作也能判断说话内容。想来这刘飞波也有和陶甘一样的奇异本领,当然不可能完全吻合,但大致内容不会错。”
“刘飞波当时站在远处,见杏花神情和平时不一样,又从她的嘴唇动作判断出她有反叛之心,思前想后才知自己被耍了,一时愤恨难平,顿生杀机。”
“当时花艇上人来人往,不知刘飞波是怎么下手的?”马荣又问。
“刘飞波决定杀杏花,意在示威,暗中警告黑龙会的对手。杏花舞完离开轩厅后,彭玉琪身体不适,刘飞波乘机陪侍彭玉琪也出了轩厅,走到花船右舷栏杆边。他见彭玉琪呕吐不止,便披上黑油毡迅速绕到左舷后厢梳妆间,从窗外向杏花招手。杏花出来后心中有疑,刘飞波把她引到中舱僻静无人处,突然用铜香炉猛击她的头颅,又把香炉塞进她衣衫,抛入湖中。见四周无人,他才安心,又潜回右舷扶着彭玉琪回轩厅,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杏花的尸身没有沉下去。那个役工不是说,彭玉琪呕吐时边上没人服侍吗?”
“第二天一早又听说刘月娥半夜猝死在洞房里,于是深仇大恨又集中到江文璋身上,他臆想是江文璋垂涎月娥姿色才弄出人命。他一天里失去了杏花、月娥两个所爱之人,已经神志疯狂,无法控制了。”
“他来衙门告江文璋,固然是为月娥报仇,也有意迷惑衙门视听,搅乱官府,方便实施反叛阴谋。为给杏花报仇,他把韩咏南绑架后抬进轿子,在自己府里耍弄了半天,又拖入地道密室讯问才罢休。识破这层机关也是因为陶甘的提示,这和韩咏南诉说的行踪相符。”
陶甘得意地说:“正是这时刘飞波觉察到官府怀疑他,便索性诱杀梁大器,制造潜逃的假象,一来躲避高利债务,二来化装成梁大器,坐在密室里指挥。”
狄公点点头接着说:“万一帆被捕时还恃无恐,但一听说刘飞波只身潜逃,多年的事业毁于一旦,便感到绝望,有心向我吐露实情,没想到被衙门里的典狱官毒死灭口。而王玉珏、康仲达两人见刘飞波不敢露面,便想自己做主夺权。王玉珏潜入密室想取走黑龙会行动细则和贼人名册,不料刘飞波早有防范,数天前就把那锦囊文书瞒过梁大器,偷偷移到梁府,藏在凉轩的金鱼缸里。”
陶甘说:“王玉珏也是在密室中被老爷用镇纸玉虎打死的。”
乔泰问:“老爷又是怎么判断那锦囊文书一定藏在金鱼缸里的?”
狄公笑着说:“当时梁府的宅院花园几乎变卖一空,梁大器平日活动休息只在凉轩和卧室两处,卧室有很多不便,所以我断定锦囊文书一定藏在凉轩里。凉轩里没别的东西,只有一架鹦鹉和一缸金鱼。金鱼缸里有个凸起的白瓷莲蕊,形状正和文书相似,很可疑。而且那天我在凉轩等候时,想伸手到缸里喂食,那几尾金鱼惊恐乱窜,都有意躲避白瓷莲蕊,这说明刘飞波在白瓷莲蕊里藏文书时,缸中的金鱼一定受到了折腾。惊恐之余,金鱼也学乖了,见有人把手伸进鱼缸,就四面逃窜,远离白瓷莲蕊。我大胆尝试,果然找到了重要罪证,将黑龙会一网打尽。”
狄公收起钓竿说:“可见这鱼也是通灵性的,你看它们知道我们五人来这里意不在鱼,所以也不来凑趣,半天只钓着一条,还是自愿上钩的,不避刀俎,我们不如把它放了吧。”说着把鱼篓里的鲤鱼放回了湖中。
南门湖面上波光粼粼。
乔泰沮丧地说:“不避刀俎,正应了杏花的命运,说不定这鱼就是杏花变的呢。如今听说大仇已报,贼首伏法,它好不得意,竟忘了身亡的根本。”
狄公脸上愁云密布,此时凉风乍起,湖面泛起涟漪,太阳正隐在一块乌云背后。远处汉源城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呈现出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第六部 红阁子 第二章
狄公呆呆地站了半天,几乎在同一时间,一个美貌绝伦的女子和一个奇丑无比的人先后出现又消失,他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老爷,老爷。”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狄公猛然回过神,急忙转身,见是马荣,不由大喜:“你怎么这个时候又转到这里来了?”
马荣回禀:“禀告老爷,金华县的罗应元县令正在这边的乐苑里。我在大街上看到了他的轿马仪仗,打听清楚了,确实是罗县令。听说他今夜就要赶回金华,所以我急忙跑来告知。老爷何不去见见他,也省得明天专门绕路拜访。”
“如果真是罗县令就好,你带路,我们这就去见他。”
两人离开红阁子,转过永乐客店门口来到大街上。街上小楼连着苑落,灯火璀璨,夜景正盛。一串串红灯高悬的地方都是青楼场所,低檐重帘,曲阁锦帐,“迷香楼”“藏春阁”“逍遥宫”“海棠院”“会乐堂”等名号不一,五光十色。不时能看到三三两两打扮艳丽的女子在大街小巷招揽客人。
马荣心中有事,顾不上四处张望,一手牵着狄公,匆匆往看到罗县令轿马的街口赶去。转过“恒丰庄”赌局,果然见一队官府轿马停在一个幽静小院门口。小院没有挂牌,楼阁玲珑,门户深邃,像是罗县令的落脚处。
马荣叫来一个衙丁,递过盖有官府印玺的大红名帖:“浦阳县令狄仁杰专程来拜会。”衙丁见两人气度不凡,又有名帖,不敢怠慢,进去小院通报。
不一会儿,只见罗应元撩起长袍匆匆出来,远远就向狄公行礼,高声说道:“狄年兄,幸会幸会!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还找到了我这个躲藏的小院?”
狄公拱手还礼,笑道:“我从京师回任所,路过这里,本想明天去金华城拜访贤弟,刚听说你在金山埠,就冒昧来找,正好遇上。”
“幸好在这里遇上,年兄再晚一步,我就启程回金华了。不知年兄这次有什么事要嘱托小弟?”
狄公说:“好久没见贤弟,只是叙叙旧,没有急事,明天我就回浦阳。”
罗应元凑近狄公耳边笑道:“你猜我来这做什么?金屋藏娇?哈哈!不瞒年兄,小弟来这金山乐苑是为了审理李琏自杀一案,滞留三天,已经可以结案了。不过是情场失意,司空见惯的事,没什么复杂的。李琏是个举人,又是前朝东台左相李经纬大人的公子,官府不得不出面勘查,申报上级。这李公子风流倜傥,迷恋上这里的一个女子,受了轻视,竟羞愤自杀,唉,也太糊涂了,枉读了一肚子书。”
狄公随口应和着。
罗应元转念道:“狄年兄,我现在就要回金华,不能耽误,所以想把李琏自杀的事交给你,按例处理,填写公文申报上司就行。年兄熟悉刑律文牍,走个流程罢了,不必费心。”
狄公惊讶地说:“贤弟这话说得奇怪,金华的官司怎么能让我代劳?”
“年兄正好借此在乐苑逍遥几日,领略一下这里的风光人情,正所谓‘处处花草斗锦绣,家家杯斝醉笙歌’,俯视几日也是乐事。”
狄公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贤弟莫要强人所难,再说也师出无名,会被人嘲笑。”
罗应元笑道:“这有何难?”说着从腰间摸出一颗印玺塞到狄公手中,“年兄别再推辞,这是金华县正堂的官印,这里的官署事务、刑房掌案都由你管,役丁皂隶、牢头禁子也由你调派。我再不回去,太太脸色一沉,我就狼狈了。”
狄公向来知道罗应元生性风流豁达,又怕老婆,这三天在乐苑,罗夫人肯定不放心,一时动了情,接过了印玺。
马荣在一旁撺掇:“老爷就成全罗大人吧,迟一两天回浦阳,也不会让他难堪。”
狄公问:“现在这金山乐苑由谁管理政务?”
罗应元说:“这里的里长叫冯岱年,所有官署政务都由他掌管,乐苑的场所、赌局也全是他经营,所以他很富有,他会协助你办妥事务。”
罗应元说着坐进官轿,吩咐吹灭灯笼烛火,悄无声息地连夜回金华。狄公望着远去的官轿,若有所思。忽然官轿又转回来,罗应元从轿窗探出头说:“险些忘了大事,今夜还有个宴会!”
狄公失声问:“什么?宴会?”
“狄年兄,今夜乐苑各界名流在白鹤楼设盛宴请我,这事也望你代劳,正好见见这里的头面人物,冯岱年就是牵头的。你告诉他们,我已委托你全权管理乐苑事务,并请他们验看印玺,之后你想怎么做都行,了结李琏一案后,把公文送到金华即可。”说完,官轿飞速消失在夜雾中。
马荣得意地说:“不管罗大人打什么主意,我们倒可以在这里尽情看看了。”
狄公摇头:“只待一天!罗县令说李琏自杀案只需填写结案公文,又不是让我们查案,我们快回客店换上公服去赴宴吧!”
回到永乐客店,两人换好公服,关好房门,正要出发,狄公掂了掂手中的钥匙:“这钥匙系在身上太沉,不方便,留在锁上吧,谁会偷我的马鞍袋和破布囊!”
马荣早已叫了一顶大轿在客店门外等候。狄公出来时,已是乌帽官袍,穿戴整齐,众人肃然起敬,掀起轿帘请二人上轿。
狄公说:“到了白鹤楼,你要在宴会上宣称我已代行金华政务,有罗应元的印玺为证。上酒菜时,你就趁早溜出去,到大街小巷转转,碰碰运气。”
马荣说:“罗大人匆匆离开乐苑,还不许点灯,鬼鬼祟祟的,恐怕有不少隐情。”
狄公笑道:“这不关你我事,了结李琏案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