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出了恒丰庄,向西走了约三里,曲折绕过一片坟场,就看见一座碧峰。碧峰上乔木成林,绿荫如屏障,很有气势。大蟹说:“翻过那座山岗,树木渐渐变少,就是一片荒坡,荒坡下是新生的松林,凌仙姑的茅篷和我们的木屋就在松林里,只隔一道篱笆,很近。”
小虾引路从一条山沟绕过山岗,很快就到了松林前。大蟹不太高兴,指责小虾懒,不肯爬山。小虾讪笑一声正要指路,忽然听到前面树枝沙沙作响,一下子冲出来十几个汉子,都拿着刀枪剑戟,喝令他们停下。
马荣暗叫不好,知道遇到拦路抢劫的了,急忙挺身而出,徒手夺过一个强人的短剑,奋力厮杀,小虾大蟹则躲到一棵松树后面去了。马荣打倒了两个强人,自己也气喘吁吁,力气不支,不敢恋战,边打边退。强人步步紧逼,迅速包抄,想把马荣三人团团围住。
“别让他们跑了!”一个首领下令,“兄弟们上前,把他们剁成肉酱。”
马荣见形势不妙,回头叫小虾快逃回乐苑求救,一面侧身掩护小虾。他心里清楚,一旦被这帮贼人包围,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大蟹早已躲在一棵松树下,不敢动弹。小虾提了提裤带,上前说:“马荣哥累了,先退下,让小弟来试试。”
马荣还没明白小虾的话,小虾已经跳到马荣前面几步,赤手空拳先比划了一下。贼众见这么个小个子上来抵挡,正要发笑,却见小虾“咝”的一声抽出一条飞链,五尺多长,银光闪闪,飞链两头各系着一个柚子大小的铁球。
马荣正觉得奇怪,小虾已经奋力杀入贼阵。只见那飞链如龙蛇狂舞,如闪电霹雳,瞬间就打得五六个贼徒头破血流。马荣不禁狂喜,又见贼首被一个铁球击中脊背,顿时扑倒在地,口吐鲜血。其余贼徒见势不妙,立刻作鸟兽散,一个个夺路而逃。小虾跳步上前,不紧不慢,左右开弓,又打中三人,只见他们头壳碎裂,脑浆血污一片,只剩两个逃到对面山岗的密林里。小虾也不追赶,收起链条铁球,纳入裤带后,笑嘻嘻地说:“马荣哥见笑了,好久不练,手都生了。”
马荣正要上前称赞,忽听背后大蟹说:“又打偏了两次,真是教不会,不然那两个怎么会轻易逃脱。”小虾满脸羞愧,小声说:“辜负师父,练了几次,就觉得手生,到底功夫太浅。”
大蟹不屑地说:“你看那里还有一个活的,只打在肩头上,真丢人。”马荣回头,果然看见一个贼人在地上蠕动,忙上前一步踩住喝问:“你们这些家伙,竟敢青天白日拦路,还要害我们性命,快说,是谁派你们来的?”那贼人嗫嚅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唉,竟被那姓李的骗了性命。”说完歪过头,不再出声。马荣再问,见他颚根血肉模糊,牙齿掉了几颗,已经不动了,摸了摸脉息,已经断气。
“小虾贤弟有这等绝招,真让人羡慕。”马荣心中十分羡慕。“是我教他的,也太不长进,又打偏两次。”大蟹不以为然。马荣这才明白,原来这两位好汉有这等功夫,又如此忠诚于冯里长,乐苑里还有谁敢兴风作浪?忍不住问大蟹:“大蟹贤弟,这飞链铁球能不能教我一点?”大蟹斜眼笑了笑,露出轻蔑的神色:“不行,马荣哥你身材太魁梧,动作不灵活,玩这小球力不从心。小虾这样的身材最合适,动起来自有神力,刚才你也看见了,只是破绽太多,遇到高手就要吃亏。”
马荣被说得心痒痒的,不肯罢休,心想能学会这绝技多痛快,以后不用徒手和人格斗,只需在袖中或腰间藏着这东西,关键时刻用,既方便又有效。正要开口求大蟹,大蟹指着一棵紫杉后的破茅篷说:“那里就是凌仙姑的家,我们的小木屋在这边。”
马荣记在心里,随大蟹小虾绕过一片南瓜地,来到一座篱笆门。小虾拔了竹闩,三人进来,在一个破石桌边坐下。小虾进木屋里,冲了一壶大麦茶出来,又端来两碟南瓜子。马荣见屋前空场上有一个大木架,木架有四五层横格,每层都放着大小不一的南瓜,有的还是青绿色的,心里奇怪,便问:“南瓜放在木架上干什么?”大蟹笑道:“等着用呗,这嫩的也能吃,像茄子那么大。”大蟹向小虾眨了眨眼:“第三号。”小虾右手如闪电般抽出飞链,一声响,铁球把最高横格的第三个南瓜击得粉碎。“第九号!”第三格最后一个南瓜也被击爆。大蟹走上前,捡起带皮的半片南瓜,叹了口气:“又歪了!”小虾问:“怎么又歪了?”大蟹认真地说:“一铁球打去,要裂六块才是标准,这第九号只裂成三块,到底功力太浅。”小虾面有惭色,不住点头。
“原来两位贤弟用南瓜当靶子。”马荣明白了。“打烂了再煮着吃,也省柴火。”大蟹笑了笑。“两位贤弟认识今天这帮匪徒吗?”马荣问。“认识当中两个,正是那天我押驿银出乐苑时碰上的那一伙强人,当时杀了他们三人,逃走两个,今天这两个被小虾打死了,他们是乐苑外山林里的响马。”大蟹条理很清晰。小虾醒悟道:“难怪这帮山林响马要杀我们。”马荣说:“想必是受那个姓李的派遣,只是不知这姓李的是不是乐苑里的人。”“这乐苑里有几个姓李的?”大蟹问小虾。“百十来个。”马荣“唉”了一声:“麻烦两位贤弟去把那些尸体埋了,免得被人看见,我这就去红阁子向狄老爷复命。”
小虾忽然想起什么:“哦,马荣哥,今天天刚亮时,我看见凌仙姑屋里有灯火,想来茅篷里有客人。”马荣告辞,出了篱笆,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烧红了西天,火云层叠,光影流动,十分壮丽。仰望那片山林岗脊,黑中带黄的颜色错落远近,如同剪纸贴在天上。马荣赞叹了一番,便绕到凌仙姑的茅篷,见地上到处是竹皮,一圈白石墙还算整齐。走近侧耳听了半天,没声音,便大胆推开柴门。幽暗的屋里空空荡荡,屋角有一张旧竹床,床头墙上挂着一柄古琴,凌仙姑不在屋里。
第六部 红阁子 第十六章
马荣回到红阁子,把刚才的遭遇原原本本告诉了狄公,最后说:“凌仙姑的住处虽然找到了,但她不在屋里,现在赶去恐怕也没用。”
狄公沉默片刻后说:“她重病缠身,不可能走太远,再说除了小虾大蟹,也没人知道她的茅篷。”
马荣说:“听小虾说,今天清早茅篷里亮着灯,怀疑有客人,莫非凌仙姑被那个客人带走了?”
狄公忧郁地捻着胡须,突然问:“马荣,你确定那帮匪徒只是报大蟹当日的仇,和你没关系?”
“这应该没错。老爷,那伙匪徒怎么知道我要去那里?再说大蟹之前杀了他们三个兄弟,所以他们埋伏在林间,想截杀我们报仇。”
狄公说:“小虾大蟹平时午后不回住处,那帮匪徒难道不知道他们的习惯?”
“天知道他们之间的仇怨有多深,只是差点连我也被一起杀了。不过,这两人本事真是厉害,小虾手段都这样了,大蟹更不敢想象。”
狄公叹了口气说:“原来我只打算在这里待一天,这话说得太轻率了。马荣,今晚你自己去休息吧,明天早饭后再来找我。”
马荣走后,狄公独自在红阁子里沉思,半天没有头绪,又觉得肚子饿,就换了一件素净的葛袍,戴了一顶黑弁帽,出门上街。
没走十几步,就到了桃花客店门口,转念一想,不如邀贾秀才一起吃饭,也好仔细听听李琏怂恿他整治冯岱年的阴谋。主意已定,他走进桃花客店,到账台一问,才知道贾玉波午后离开客店还没回来。
狄公只好转身出来,上街找饭馆。街上人家纷纷摆出牌位,捻香祭祀,许多纸人纸马纸箱纸轿依次排列。狄公掐指一算,今晚已是二十九,这些冥器按例要摆到明天三十一并焚化,各家各户的鬼魂享用后,鬼祭才算结束,阴曹地府的大门会重新关闭。
狄公一路看着,忽见前面有一家不小的饭馆,布招上绣着“同庆楼”三个字,人也不拥挤,便上楼去。楼上有五七桌人在喝酒,倒也不嘈杂。他找了个临窗的空位,叫了几样菜肴和一角薄酒,独自吃起来。
吃着吃着,他又想起棘手的案子。按眼下的供词判断,二十年前杀陶匡时和今天杀秋月的似乎是同一个人,这人年龄也得五十开外。令人不解的是,他既然与当年的翡翠情爱深笃,还为争风杀了陶匡时,怎么又会与今天的秋月有瓜葛?再者,他会不会已经探知凌仙姑的秘密,抢先下了毒手?凌仙姑的失踪和小虾大蟹被截杀难道没有关联?还有,李琏的死因已经查明,但他与秋月的真正关系还没弄清,而这无疑是查明秋月被害的关键。如今李琏、秋月已死,鬼魂还在阴曹地府门外徘徊,焦急地等我为他们盖印封册。
狄公不知不觉自言自语起来,邻桌的食客都回头看他,他沉浸在思绪中,并未察觉。想着想着,他突然站起来,叫来堂倌结账,匆匆下楼。
他又走进桃花客店,从店后门的小路直奔秋月的宅邸。这条小路由大小匀称的细卵石铺成,两边是古拙苍劲的银杏树,夹杂着一丛丛低矮的玫瑰、丁香,一路绿荫覆盖,十分寂静。秋月宅前有个小小莲花池塘,开满了白色的睡莲,月光皎洁,分外幽静。一条古老的板桥横跨池塘,通向宅邸前院的木栅门。
狄公推开木栅门,看见一个碧草如茵的小花园,门内左边有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瓷盆,盆内是宅邸的全景小样,玲珑剔透,堆叠修葺得十分用心,有宅邸、花园、幽径、池塘,俨然如真景物一般。狄公不禁赞叹了半天,踏上宅邸的白玉台阶,见门上交叉贴着冯里长签押的官印封皮。他绕到窗台两边细看,发现一扇木格窗板有缝隙,用力一掰,“豁啦”一声打开,他纵身跳上窗台,踢开窗框,进入室内。
他摸出火石,点亮随身携带的一截蜡烛,四周一照,像是侍女丫环的房间,于是又开门出去,摸到中央一间最华丽的客厅,点亮桌上的银烛台,才知道秋月的卧室在客厅左边。
打开秋月的卧室,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中间有一张小圆桌,四面四个圆凳,靠东墙是一张桃木雕花大床,挂着紫罗锦帐,床上枕衾茵席整齐,香气更浓。
床前正对着圆镜梳妆台,台面上有铅朱膏粉、唇丹花露等十多个大小瓶盒,台下左右各三个抽屉。左边三个抽屉都没上锁,全是绢帕、绣囊、汗巾之类;右边只有最底下一个抽屉上了把小铜锁,上面第一个抽屉是钗镯发夹、耳坠佩玉等首饰,第二个抽屉放着一盒未启用的上品玫瑰唇膏和原瓶未动的香精香水。
狄公用力砸开第三个抽屉的铜锁,打开一看,正是书信、纸片、函封、诗笺之类,他不由大喜,将抽屉里的东西全倒在圆桌上,一件件细看,大都是情场上的亲昵字句,充满了山盟海誓。
李琏临死那天曾送给秋月一瓶香水,装在信封里,秋月说她连信封都没拆开,随便搁在抽屉里了。狄公今夜潜来就是要找到这瓶叫“夜香露”的香水,更要找装香水的信封,他深信信封里除了香水,绝不会别无他物,而这是破解李琏与秋月关系,即破解秋月被害的关键证物。
果然有一个未拆开的信封,封面写着“秋月小姐妆次玉启”,用手一摸,里面有个扁平硬物。狄公喜出望外,用烛火熔化封漆,拆开倒出,里面果然有个琵琶形的香水瓷瓶,玲珑精致,瓶外包裹着一页素笺,还有一个小信封。素笺上工整地写着:
仰托秋月小姐代转家书一封。
区区薄物,幸希哂纳。
再看小信封,并未封口,封皮上写着“金华百沙山李经纬大人钧启”,狄公一愣,忙吹开封口,抽出一页素笺,同样是工整的楷书:
不孝儿诚惶诚恐书拜父亲大人膝下,仰请大安。
辞云:
男儿当门户,
堕地自生神。
雄心志四海,
万里望风尘。
忽然颜色变,
苦相集其身。
吞咽疑素齿,
还敢照朱唇。
垂泪叹运命,
卑陋难再陈。
日日逃深室,
藏头羞见人。
行势如夏虫,
衷心仰阳春。
跪拜无复数,
一绝逾参辰。
这是化用前人的诗句,言不尽意,来世再相见吧?
您的嘱咐未能完成,其余事可问温某人。不孝儿再拜
绝笔。七月二十五。
狄公紧锁双眉,隐约感到李琏这诗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仿佛他突然遇到可怕的横祸,忧惧莫名,只有求死一途。他在秋月面前有自卑感?诗中“卑陋难再陈”“藏头羞见人”说得很清楚,但这种自卑难道只是面对秋月才产生的?“垂嘱未克终功,余事可问温某人”,难道他与温文元的阴谋是他父亲李经纬的“嘱咐”?狄公越想越糊涂,真不知道李琏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明白是什么事让他痛苦得非要自杀。
“不!李琏确实是自杀的!李琏把这信交给秋月时,自杀的念头已决,再无反悔可能。但是……”
狄公猛地一拳打在桌上,银烛台摇晃几下险些跌落。
“难道李琏临自杀前还会嬉皮笑脸地对冯玉环动手动脚?从这诗信的情词判断,李琏是怀着极大的疑惧与痛苦自杀的,这信与诗秋月没读到,更不可能是秋月伪造的。这工整的字迹,尤其是诗的文采词藻,绝不是秋月这类人能编造的,况且寓意怪异,一时也弄不明白。”
狄公又静坐下来细细思量,秋月绝不会想到李琏有这样的心事,她当时的心思全在罗应元身上,所以随意把信封塞到抽屉里,误了多少大事!幸好现在被我发现,也算是神差鬼使,不然这离奇的官司不知会怎样。
冯岱年父女为什么要承担杀人移尸的罪名?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正因为他们编造得逼真,他当时深信不疑。这个奇异且有违常情的举动背后隐藏着什么心机?他把冯岱年父女的言语一一回忆起来,并回想他们说话时的形态神色,又把温文元的招供、凌仙姑的证词、马荣听到的内容以及小虾大蟹的线索一一理清,渐渐有了一个大致的构想,似乎找到了合乎常理的解释——红阁子的秘密太可怕了。
狄公离开秋月宅邸,沿花园小径径直回到红阁子,立即让永乐客店掌柜拿他的名帖,火速将冯岱年父女传来红阁子问话。
他把红阁子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又跳出露台在树丛深处认真搜索,才回到房中,随即将红阁子所有门窗全部关严。他明白这样一来房中会闷热异常,但绝不能再冒风险,有丝毫疏忽,他的对手是个穷凶极恶、肆无忌惮的罪犯!
第六部 红阁子 第十七章
马荣在白鹤楼吃饱喝足,哼着小曲来到藏春阁。此刻他心里想着银仙,越想越觉得甜蜜。
他走进藏春阁大门,径直往后院的香房快步走去。一个打杂的拦住他,不认得马荣:“客官,您找哪位?”
“我要见银仙姑娘。”马荣说。
“银仙姑娘已经被人赎身了,不见客!”
马荣笑道:“正是我赎的她,花了两锭金子呢。”
打杂的咋舌道:“原来是位阔爷,可这衣衫也太朴素了……她在后院房里哭呢。”
“明天我骑高头大马来接她,看她还哭不哭,到时候一身行头让你这小子看傻眼。”
马荣敲了敲西舍四号的房门。
“里面没人!”银仙气呼呼的声音传来。
马荣一愣:“你银仙不是人吗?我是马荣啊!”
房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银仙伸手一把将马荣拉进房里。
“原来是马荣哥,来得正好。”银仙果然满脸泪痕。
马荣惊讶地问:“你为什么哭?”
“哎哟,不好了!不知哪个杀头的,竟用两锭黄金给我赎了身,眼看就要来领人了,这可怎么办?还请马荣哥帮我们一把!”
“帮你们一把?”马荣还没明白银仙的意思,忽然看见床角坐着贾玉波,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马荣呆呆地坐下,贾玉波连忙行礼,正要开口,银仙先说道:“我和贾秀才早就说定要结为夫妻,只是他手气不好,赌钱连连输钱。如今可好,冯家又催得紧,要招女婿。今天又有人替我赎了身,我们两个走投无路,正想着一起上吊呢……马荣哥一向仗义,救过我几次,如今可有什么好法子教给我们?”
马荣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脑袋顿时像一锅热浆糊,粘成一团,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贾玉波也哀求道:“马荣哥是衙门里的差官,交际广泛、办法多,总有法子成全我们。这二十两金子我日后一定还。要是非要把银仙夺走,我们只有一起上吊了。”说罢流下两行泪。
马荣定了定神,又见银仙和贾玉波哭作一团,样子十分凄惨,便说:“贾秀才,你是读书人,不求功名仕途,两手空空,怎么娶老婆?你养得起吗?作几首诗赋,又能卖给谁?”
贾玉波流着泪说:“马荣哥别这么说,男耕女织、清茶淡饭,一样能过日子。我作诗词,并不卖钱,也不靠它换柴米。我只求与银仙在乡间有一间茅屋、二分薄田,就是天堂了。我自知不是做官的料,能教几个小孩读书,也不算白读书识字一场。”
马荣听他说得辛酸,心中不忍,又见银仙一双泪眼无限温情地望着贾玉波,突然升起一阵醋意,左思右想,心里不是滋味。
银仙哽咽着说:“马荣哥救我一场,恩情也白费了,今天就在这里分手吧。有朝一日你回家乡,希望能代我向乡里父老问好,就说我银仙命苦,再也回不了老家了。”说罢用汗巾擦去泪痕,整理好衣裙和首饰。
贾玉波从床褥下抽出两根长长的白布带,慢慢各系了一个环结。
马荣猛然醒悟,大叫不好,上前迅速夺过布带,转念又笑道:“算我马荣细心,早防着这一招。银仙姑娘,你且听着,我早知道你有跳出风尘的想法,想找个名声好、知书达理的人,一心一意过日子,所以有心帮你摆脱困境。今天我正好在恒丰庄赢了一笔钱,就用这钱向院主为你赎了身。”说罢,从衣襟里拿出脱籍的押花执照,交给银仙。
银仙一听,只觉得绝处逢生、否极泰来。
“原来马荣哥有如此菩萨心肠,还早有准备,真是救人于危难。我今生再无机会报恩,来世愿变作犬马,在你身边效力。银仙我今日就发誓,若忘了马荣哥的恩情,甘愿永远承受苦难,不得解脱。”说罢泪如雨下。
贾玉波如大梦初醒,欲哭无泪,痴痴地立在床边,看着马荣抢夺过去的两条布带。
银仙一把拉着贾玉波,双双跪倒在马荣脚前,连连叩头。
贾玉波声音嘶哑地说:“马荣哥如此帮助我们,为我们分忧解难,恩情胜过亲生父母。日后定当结草衔环,再图报恩。这二十两金子,我愿立下借据,等稍稍宽裕,一定补上。”
马荣说:“没关系,别计较了。”忽而又仰天大笑,“这赌局上赢来的钱本就不固定,今天不花,明天可能又输了,算什么呢?再说我也不惯算这些细账。帮助你们也是积自己的功德,岂不是好事?你们两个恩恩爱爱过日子去,也应了‘佳人窈窕,才子风流’的古话,别再提那二十两金子的事了。”说罢开门扬长而去。
银仙跟上来:“马荣哥,日后就认我这个亲妹子吧,我真把你当亲哥哥!”
马荣望着银仙笑逐颜开的模样,脸上发烫,感慨万千,掉头奔出藏春阁。忽然又想到一事,回头看见银仙仍呆呆地站在夜色中,泪水不停地流。
“狄老爷明天说不定想见贾秀才,有话要问,让他中午之前别走远。”
马荣走在街上,心里像打翻了酱醋盐辣罐,五味杂陈、心绪不宁。摸摸袖口,只剩十来个铜钱了,不禁自怨自艾。眼前正好有一家鸡毛店,是商贩和差役过夜的地方,他一头钻进去,交了五个铜钱,挤到一个又臭又脏的铺位上。
周围一片烟味和汗酸味,马荣脸和脚都没洗,闷头躺下,夹在两个光膀子的闲汉中。望着两边油腻发黑的皮肤,他猛地想起银仙——这一夜本该过得多么快活舒爽啊。马荣不禁连连长叹,满腔酸涩,轮到他自叹命苦了。
第六部 红阁子 第十八章
狄公听说冯岱年带着女儿玉环到了,急忙走出红阁子迎接。
“这么晚还打扰冯相公和令媛,本官很是不安。”
冯岱年拱手说:“狄老爷这时候叫我们来,想必有急事,不能拖延。”
狄公亲自为他们倒茶。冯岱年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等狄公盘问。玉环的眼神里也满是忧郁和焦虑。
“今天午后,冯相公的两个手下小虾和大蟹在西岗头的松林里被一伙匪徒袭击了,冯相公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吧。”
冯岱年点头道:“卑职已经听说了,那是江对面的一伙山贼。之前他们想抢劫我们乐苑运送税银的驿车,被大蟹打退了,死了几个人,今天是来报仇的,还连累了马荣兄弟,差点出了事。”
狄公笑道:“这没什么奇怪的,区区山贼能有什么作为?冯相公手下有这么多能干的人,大可高枕无忧。”
冯岱年说:“狄老爷过奖了,不过日后还是要谨慎,就怕他们再来报复。”
狄公又笑了:“只怕冯相公太过谨慎,一味退让,反而弄巧成拙。”
“愿听狄老爷的高见。”冯岱年听出了话里的深意。
狄公转头问玉环:“玉环小姐,你那天夜里来这红阁子,是穿过花园进来的吗?”
玉环点了点头:“是的。”
“哦,是从中间的甬道进到这个露台的?”
玉环又点了点头,忽然看到冯岱年使眼色,连忙改口说:“不,不是从露台进来的,是从这扇门进来的。”
冯岱年脸色惨白,苦笑了一声。
狄公大笑道:“玉环小姐太年轻,到底露馅了!你从来没进过这红阁子,怎么可能在这里杀死李琏?”
玉环一时没明白,还想争辩。狄公收起笑容,严肃地说:“你们父女演了一出好戏,差点把我蒙在鼓里!玉环小姐,你穿过花园来这红阁子,怎么可能从这扇门进来?我之前问你是不是从中间甬道进到露台,你又说是,其实这露台外面只有左右两边通花园甬道,中间根本没有,可见玉环小姐在骗我,心里另有打算。”
玉环知道自己中了计,脸涨得通红,眼里闪着泪花,还想说什么。冯岱年长叹一声,低下头不再抬起来。
“玉环小姐编造的杀李琏的事也不能让人信服。一个男子想做无礼的事,看到女子手里有刀,怎么会轻易不顾及?再说你右手持刀,也不可能扎进李琏的右侧脖颈。”
玉环终于“呜呜”地抽泣起来。
冯岱年跪下来道:“狄老爷,卑职一时糊涂,想取巧。见老爷轻信了小女的话,就将错就错,掩盖真相,欺骗老爷,实在没有勇气把内情全盘托出。虽然李公子不是我们父女杀的,但我那天确实来过这红阁子,还移动了尸体,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冯相公父女既然没杀李琏,有什么罪呢?本官不妨明说,李琏是自杀的,你移动尸体,反而更能证实他是自杀。那天夜里冯相公来这里,本是想和李琏摊牌的,他和温文元暗中算计你,你既然察觉了,就来找他要个解释,不知本官猜得对不对?”
冯岱年惊讶地说:“正如狄老爷所言,那天的情况正是这样,只是卑职不明白李公子为什么突然要自杀。”说完抬头看着狄公。
狄公笑而不答,示意冯岱年继续说下去。
“有人告诉我,李、温两人想把一个装满库银的小皮箱偷偷藏到我家里,再让家奴去告发,说我犯法私盗公银,一旦在我家查出那个皮箱,我百口莫辩。”
“你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罗县令?本官来了,也可以如实告诉我啊。”
冯岱年尴尬地说:“乐苑里的规矩就是这样,内部纷争从不找外人来裁决,几十年来一直是自己商量解决。”
狄公怒道:“那还要官府干什么?如今李琏、秋月惨死,你们为什么不自己把尸体掩埋了,却来麻烦我裁决?”
冯岱年支吾道:“这个……卑职知罪。请老爷允许我把那天的细节禀明:我那天来这里找李公子,一来问他和温文元暗中勾结的事,二来问他撞船那晚侮辱小女的事,在花园里恰巧碰到温文元,他问我是不是来找李公子,我说是,他笑了笑说‘快去找吧’,就匆匆走了。说来奇怪,这情景让我猛地想起二十年前我来找陶匡时,也是在红阁子后花园看见他,而陶匡时也正是那夜自杀的,其中的蹊跷一时也没法探明。”
“当时我心里就觉得不祥,等我进了房间,李公子瘫倒在长椅上,已经死了。我顿时觉得温文元居心叵测,诱我跳陷阱,如今我身陷杀人现场,怎能脱得了干系?再说温文元又亲眼看见我来这里找李公子,告到官府,我怎么辩白?二十年前陶匡时死时,正是他煽风点火,诬赖我因嫉妒杀人,今日新戏上演,还是那批人。温文元会不会再次掀起风波?二十年前他还不敢公开告官,今夜这情景,我杀人的嫌疑更大,倘若温文元已知李公子被杀,而我又在红阁子现场,他会不会立刻带店主或官府的人来捉拿我?”
“想到这些,我不禁毛骨悚然,心惊胆战。也是情急生智,我猛地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凶手杀陶匡时的手段,决意如法炮制,把尸体移到卧房,伪装成自杀的样子,以免被人议论追究,再落得个冤枉的下场,也堵住温文元的嘴。万一公堂对质,他也难脱干系,更多一层纠葛,以后的事,卑职已经详细供述过了。”
狄公频频点头,面色温和。
“狄老爷,再提这事,我心中隐痛,羞愧难言。谁知秋月在公堂上竟作证说,李公子确实是迷恋她才自尽的,而且还有李公子临死前画的图作为佐证。之前狄老爷错误解释时,我明知不对,也违心应和,企图蒙混过关。卑职一生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一个‘耻’字,想来狄老爷能谅解我此刻的心境。”
狄公说:“本官受骗是常事,怎能事事都洞察秋毫?只要迷途知返,碰壁回头,依旧有制胜的日子。李琏临死前的涂画确实指的是秋月,但他却不是为了秋月而自杀的。”
冯岱年惊讶地说:“李公子不是因为思恋秋月而死?狄老爷如此判断,不知依据是什么?”
狄公捻着胡须道:“李琏才华横溢,盛气凌人,交游天下,挥金如土,渐渐财源不支,就想和温文元狼狈为奸,攫取乐苑的权势与财富。十天前他乘船来这里时,正好撞见玉环小姐,顿生歹念。温文元觊觎里长宝座已久,暗藏野心,想取代冯相公,所以向李琏献策,先毁坏玉环小姐的贞操和声誉,逼你蒙羞受辱,走投无路而乖乖让位。他们曾计划让贾玉波把一个装着公银的木盒偷偷藏到你房里,再去告发,就是冯相公刚才说的那个皮箱,不过这个计划因贾玉波拒绝而作罢。”
“李琏一番谋划后,忘了玉环,天天和牡丹、红榴、白兰几个妓女玩乐,这时他渐渐察觉到一个异常情况,心中恐惧,行为和思绪骤变。他和妓女结清了账,又把四个随从的清客遣回京师,决意了结生命。当晚他去秋月处作别,并拜托她捎一封家书,谁知秋月十分高傲,没把李琏放在眼里,更不把李琏临死前的绝笔家书放在心上,随意丢在宅邸的抽屉里,连封口都没开。李琏‘托心秋月’,却看错了人,算他晦气。但是李琏并未向秋月提出过赎身的要求。”
冯岱年摇头道:“李公子要求为秋月赎身的事,秋月说得信誓旦旦,怎么能不信?”
“冯相公也太轻信秋月的话了。秋月虚浮骄妄,目光短浅,胸襟狭窄。李琏临死前曾送给她香水作为礼物,又听到李琏画写秋月的字样,官府核问时,偏偏又是罗县令问的,她就顺水推舟,信口编造了一番,以增添自己的风光体面,又哄骗罗县令。其实没这回事,试想一个已经写下遗诗绝笔的人,怎么会在临死前向一个妓女提出赎身要求?不过秋月也是可怜之人,又惨死在红阁子中,这事就不必多指责了。”
“温文元参与阴谋设计,诋毁中伤,企图倾轧冯相公,然而计谋并未实施。他更是个懦弱的可怜虫,一贯在背后含沙射影、煽风点火,虽有大恶,却无大罪,本官稍加惩处,便可一劳永逸,让他再不敢妄掀风波。至于红阁子里发生的两起杀人案,与冯相公父女似乎没有关系,本官暂时不与你们谈了,今日要说的就是这些。”
冯岱年有些糊涂,起身告辞,犹豫片刻,又长揖问道:“恕卑职冒犯再问,不知狄老爷刚才说的红阁子两起杀人案,指的是什么?”
狄公温和地笑道:“何必说冒犯,冯相公是乐苑里长,哪有不便告知的?只是判断尚未得到证实,只得暂藏在本官心里,等哪天案情勘破,水落石出,就向冯相公详细说明。”
冯岱年与玉环再次拜谢后退下。
第六部 红阁子 第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马荣就赶到了红阁子。狄公正在吃早茶,一杯香茗配着几片香糕,权当早餐。
“马荣,稍等片刻,我们这就去凌仙姑的茅篷。要是她还没回家,我们就去西北边的百沙山逛逛。”
马荣笑着问:“老爷,贾玉波秀才打算和一个赎身的妓女去衢州乡下过日子。我想这里的杀人案总不至于和他有关吧?”
狄公说:“随他去吧。昨天没找他问话,就说明他没事。不过这贾秀才哪来的钱给妓女赎身?难不成是偷了冯岱年家的嫁妆钱?”
马荣连忙摆手:“不是不是,贾玉波在恒丰庄把之前输掉的钱都赢回来了,刚好够给银仙赎身,还剩了些盘缠。他怕冯家催婚,想连夜走,被我拦住了。”
“拦他做什么?别惦记那个银仙了。鸡吃稻谷壳,鸭吃鱼虾,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强求不得。只可惜冯岱年父女要失望了。马荣,我们今天也该走了。都是过客,哪能在这里养老?乐苑虽好,也不能乐不思蜀啊。这两天你把乐苑玩了个遍吧?”
“可不是嘛,这乐苑真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再多的银子扔进去,连个响都听不见。”马荣感慨道。
狄公警觉起来:“你那二两银子也扔进去了?不对,你之前赢了四两,总共六两?这六两银子都花光了?”
马荣怯生生地看了狄公一眼:“何止六两?二叔给我的二十两金子也全扔进去了!”
“什么?那两锭金子是你二叔给你留着养老的,怎么也扔进这无底洞了!”狄公气得揪扯着长胡子。
“老爷,这里的姑娘太迷人了,花费也太高。等扔完银子金子才觉得后悔,可哪里还追得回来?”
狄公愠怒地说:“你这么挥霍钱财,把银子当尘土一样撒。你就是不长记性,早知道不带你来了。”
马荣指着山岗下的一片松树林:“老爷,这里就是我和小虾大蟹两位兄弟遇到匪徒的地方。”
狄公仔细观察了地形,说:“马荣,那帮匪徒不是为了找小虾大蟹报仇,他们在这里埋伏,其实是冲着你我来的。”
马荣又惊又疑,正要再问,狄公已经策马向前飞奔。
绕过一棵大紫杉,马荣喊道:“前头那间茅篷就是了。”
狄公下马,把缰绳和长鞭交给马荣:“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别靠近茅篷,注意四周动静。”说完,他踏着湿漉漉的腐叶向茅篷走去。
茅篷的小窗里透着微弱的烛光。狄公侧耳细听,屋内有人轻声唱着一支古老的怨歌,伴随着琴声,十分悦耳,还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狄公猛地推开门,屋内角落的烛盏晃了一下,熄灭了,升起一缕青烟。只见凌仙姑盘腿坐在竹床上,一手抚琴,一手抚摸着一个癫皮乞丐的头。
琴声戛然而止,凌仙姑一双深陷的眼窝呆呆地望着狄公。狄公锐利的目光转向那个癫皮乞丐——他浑身长着脓疮,溃烂处结着血痂和黄痂,穿着一件肮脏的破衣,一只独眼恶狠狠地盯着狄公。
“你是什么人?擅自闯入民宅!”凌仙姑虽然语气愠怒,声音却依旧柔婉。
“本县狄仁杰,冒昧拜访。”
癫皮乞丐冷笑一声,嘴唇歪斜着跳下竹床。
“如果本县没猜错,阁下应该是李经纬先生,李琏公子的父亲。”
癫皮乞丐的独眼直愣愣地看着狄公,目光从亢奋渐渐变得怯懦。
“凌仙姑也不必隐瞒了,你就是二十年前乐苑的花魁娘子翡翠,当年并没有病死,侥幸活了下来,一直隐姓埋名到现在。”
凌仙姑听得真切,仰天长叹:“我们真是一对苦命人啊!”
狄公冷冷地说:“李先生,听说你得知儿子李琏死在秋月手中,就想为他复仇。你从百沙山港来到乐苑,天天窥探秋月的行踪,寻找下手的机会,这话可是真的?”
李经纬的独眼眨了一下,不置可否。
“本县不妨明说,李先生你听信了误传。李琏公子并非因为思念秋月而死,而是怀疑自己得了和你一样的不治之症,绝望之下才寻了短见。他来乐苑后,突然发现自己脖颈下鼓起两块青紫的肿物,惊恐不已。因为想到之前和你接触频繁,就坚信自己也要发病了,痛苦不堪,最终绝望轻生。李琏公子年轻英俊、风流倜傥,事业前程原本一片光明,遭遇这样的横祸,他实在没勇气像你这样活下去。”
“李琏和秋月并没有情爱纠葛,更没有为她赎身的事。只是临死前,他托秋月带一封家书给你。可惜秋月骄横又不可靠,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死后,我在她卧室的抽屉里发现了这封未拆封的绝笔信。”
狄公说着从袖中抽出信,扔在竹榻上。李经纬拾起信封,双手颤抖着打开看完,顿时脸色大变,嘴唇抽搐,独眼流出浑浊的泪水,全身抖个不停,喘着粗气,坐立不安。
“李先生潜来乐苑后,一直跟踪秋月。前夜,你在红阁子露台外偷听了我和秋月的对话,更加坚信秋月是害死李琏的仇人,于是伺机杀人报仇。”
“半夜时分,秋月从白鹤楼回到红阁子,进卧房脱衣准备睡觉。你潜伏在窗外低声呼唤她的名字,秋月听到后起身到窗口张望。你双手伸进木栅栏,紧紧掐住她的脖颈,想扼死她。秋月奋力挣扎,终于挣脱。你毕竟年老体衰,双手佝偻,哪有持久的力气?但秋月受到惊吓,极度恐惧之下又倒在地上,心脏病突发而死。秋月原本就有这种病根,但前夜她确实是死在你手中。”
李经纬冷汗直冒,脸色惨白,颓然倒在地上。凌仙姑赶紧下地扶住他,好言劝慰:“心肝儿,别听那昏官胡说八道。就算要坐牢杀头,我也陪着你。”
狄公假装没听见,继续说道:“李先生为了儿子的功名前程,不惜花重金在京城打通关系,结果积蓄日渐减少,便打起了乐苑的主意。之前派人拦劫乐苑运送税银的驿车,正是你的手段,可惜被冯里长的手下打败了。武力不行,你又施展阴谋,利用温文元的私心,和他勾结想把冯里长赶下台,夺取乐苑的财源。”
“李琏公子信中所说的‘垂嘱’,正是你们父子俩搞垮冯岱年的阴谋,可惜他中途变卦自杀了,没能完成。李琏一死,李先生的全盘计划就崩溃了,如今又杀了秋月,恐怕也不想在世上久留,只想和翡翠苟且偷生,相守几天罢了。”
李经纬只是“嘿嘿”笑了几声,没有反驳。
“你杀秋月那晚,还躲在窗外窥探我的动静,我闻到你身上的臭味,做了一整夜噩梦。秋月死后,你打算带着翡翠潜回百沙山,那天在码头搭船时被船工拒绝,你索性不走了,暂时躲在这茅篷里和翡翠叙旧。”
“昨天你又潜入红阁子探听虚实,听到我和随从说要来茅篷拜访凌仙姑,心里害怕,就设计想害我性命,结果又被小虾大蟹打败,一个快死的匪徒供出了你的姓氏。”
李经纬深深点了点头,心中竟生出一种如痴如醉的得意,独眼里透出一种厌倦万物、视死如归的光芒。
“李先生身患绝症,按律可以豁免刑律,本县只是说明情况,无意逮捕你,更不想公堂审问,让你受辱,被世人笑话。说起来,二十年前就该判你杀人罪了。”
“什么?”凌仙姑尖叫起来,一张丑陋的脸因激愤而扭曲。
狄公一脸严肃:“李先生二十年前在红阁子杀了陶匡时,二十年后又在红阁子杀了秋月,本县的判断如何?”
李经纬惊惶地仰起头,眼中露出一丝钦佩。
凌仙姑忽然“咯咯”大笑:“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二十年来就像一场梦,仿佛就在昨天,仿佛我们还在红阁子里……当时你风流俊美、才华盖世,我是乐苑的花魁皇后、第一美人,真是天字第一号的郎才女貌,十全十美。那时公子王孙用黄金换笑,我如同丽姬妖仙,天天与你相伴。嘿嘿,这情景恍如眼前,像喝醉了酒、雾里看花、春水行船,如今还觉得晃悠呢。告诉你,当时我已经有了身孕,只是那场可怕的时疫让我小产了,还是个男孩呢。”
狄公看凌仙姑停了下来,便说:“当时冯岱年和陶匡时都疯狂迷恋你的美貌,你却一味哄骗,不置可否,故意拖延,暗中却天天和李先生幽会。李先生为了锦绣前程,不愿公开关系,怕遭非议,一直隐瞒到陶匡时被杀……”
“啊!就是昨天傍晚吗?”凌仙姑又大声说,“美丽的晚霞照进红阁子,一片红光浮动,像着了火一样……我正依偎在你宽阔的胸膛里,那个找死的来了,还破口大骂,吵个不停。你像天神一样跳出来,手起刀落,鲜血溅到你脸上、身上,夕阳照上去,像一串串娇艳欲燃的红花,哈哈。”
“直到那小子窜进红阁子,我才惊醒,知道事情不妙。你说‘快,快把姓陶的尸体拖进卧房’,又把匕首塞到他手里,锁了房门,再把钥匙从窗栅扔进去,我们就匆匆逃离了红阁子。谁知那一别就是二十年,再也没见过你,想死我了。中间变故不断,时疫袭来,官府焚烧街道,我从死尸堆里爬出来,捡了条命,就冒用一个叫凌碧云的妓女身份活到今天。”
“二十年来我一直惦记着你,几乎没有一刻停止。我听说你在朝中做了大官,又听说你得了绝症,再也不敢见人。好了,昨天的噩梦全醒了,黑云散了,你又静静地伏在我胸前,像一匹听话的羊羔,你的身影还是当年夕阳下天神般孔武有力、光芒四射,哎哟哟……”
凌仙姑轻轻抚摸着像羊羔一样伏在她胸前的李经纬,一声一唤地念叨着。狄公再看时,李经纬的独眼已经闭上,成了一具散发腥臭的尸体,蜷缩在凌仙姑怀里一动不动。凌仙姑幽灵梦呓般的絮叨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苦涩,像游丝一样纤细飘忽,终于没了声音。
第六部 红阁子 第二十章
狄公从茅篷出来,马荣牵着马连忙迎上去。
“老爷,怎么进去这么久,我还怕出事呢。凌仙姑她吐露了些什么?”
狄公摇摇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答说:“凌仙姑不在屋里,看来是被坏人骗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我把这小屋仔细搜了一遍,还是没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我们骑马回客店吧。”
马荣将信将疑,也不便再问。
两人骑马登上高岗,只见松林后的坟地上旗幡飘扬,烟火缭绕,祭礼的仪仗浩浩荡荡,正在山间送鬼。
“人们已经开始焚烧冥器、拆毁祭坛了。今天是七月三十,香烛纸马、三牲祭品都祭拜过,鬼祭也该结束了。”马荣说。
狄公望着袅袅升起的烟火,感叹道:“阴曹地府的大门终于关上了,但愿今天这乐苑里不要再出什么意外。”
两人回到永乐客店,狄公让胖掌柜结账,吩咐马夫添备马料,然后匆匆走进红阁子。马荣帮忙整理马鞍袋,收拾行李。狄公坐下将李琏自杀一案的官府呈文仔细读了一遍,最后在补阙备录一栏里填上秋月的死因:“饮酒过量,心病猝发”,又补写了一些细节。
盖上印玺,封上火漆后,狄公收起呈文,又铺纸蘸笔,给冯岱年写了一封短信,大意是:本县听说李经纬先生因恶疾发作、毒火攻心,已死在凌仙姑的茅篷里,凌仙姑本人也生命垂危。等她去世后,立即封锁道路,焚毁房屋,以根绝病疫蔓延。又听说贾玉波已带着一名妓女远走他乡,希望玉环小姐能与陶先生结为夫妻,冯、陶两家消除隔阂,重修旧好。之前提到的红阁子两起杀人案已经查明,因主犯已死,不再起诉审判。写完后,封好口烫上漆,又工整地写上“冯岱年兄惠启”。
“马荣,李琏、秋月命案的呈文我得亲自去金华交给罗县令,这封给冯岱年的信,让客店掌柜等我们走后再送。”
两人结清房费等所有费用,出了客店正要上马,忽然听到大门外传来锣声,只见罗县令的轿马仪仗迎面而来。
官轿停下,罗应元掀帘下轿,一把拉住狄公的衣袍,问道:“狄年兄,怎么回事?我在金华听说秋月猝死,觉得不对劲,又匆匆赶来了,莫非是被人仇杀?”
“不是。”狄公从袖中拿出盖了印玺的官府呈文,“我本想亲自去金华交割呈文,秋月的死因上面写得很清楚,罗贤弟不必惊慌。”
罗应元急忙展开公文阅读,见呈文里丝毫没有牵涉到自己,才松了口气,连连点头笑道:“李琏是自杀,我当时就说了,这是司空见惯的例行公事,想必没让年兄费多少心思。”
狄公捻须微笑,从衣襟里取出那颗金印交给罗应元。罗应元啧啧称奇,收下金印:“年兄这份呈文我会一字不改地申报州府,请容小弟略表谢意。”
狄公拱手道:“罗贤弟来得正好,也省了我再跑一趟金华。要说这乐苑还有未了的事,就是对温文元的处罚。温文元在公堂上欺骗本官,又百般苛待一名妓女,按律应杖责五十。考虑到他年迈体弱,受不了刑罚,所以拟出公告张贴在乐苑各处,公示他的罪迹,这五十杖暂且记下,暂缓执行。他日若再犯恶行,只要有人告到官府,有凭有据,就旧账新罪一起处罚,绝不宽恕。”
罗应元笑道:“这办法好,棍子悬在手里不打,再犯就新旧罪一起算,到时候皮开肉绽,他肯定不敢再动歪心思了。”
狄公又拱手:“还有一事拜托,请罗贤弟选个日子为陶德、冯玉环主持婚礼。冯、陶两家联姻,乐苑的繁华安定就能保证了。”
罗应元点头答应,忽然推开众人,附在狄公耳边小声问:“不知狄年兄可解开红阁子的谜团了?”
“红阁子之谜?”狄公假装惊讶,“我这三天就住在红阁子里,没听说有什么谜团需要解啊。”
罗应元“嗯”了一声,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这红阁子之谜说来话长,内情曲折,我也只是风闻。既然狄年兄这几天没听说,那就算了。”
狄公略带讥讽地说:“秋月小姐倒是死在这红阁子里的,不知罗贤弟说的谜是不是应在她身上?”
罗应元脸上泛红,干笑道:“今天鬼祭结束,狄年兄别再提秋月了。我听说这乐苑里昨天又来了一位窈窕娘子,色艺胜过乐苑所有女子,比秋月强上万倍,说不定就要被选为新的花魁了。”
狄公叹了口气,笑道:“难怪罗贤弟今天又匆匆赶来。既然如此,当初何必匆忙逃离,还设计捉弄我三天,又埋怨我没解开红阁子之谜。”
“哈哈,红阁子,红阁子,也不知狄年兄这三天在红阁子里过得如何?”
狄公飞身上马,扬起长鞭,马荣紧随其后。
“罗贤弟,什么时候来浦阳我家,再慢慢给你讲解红阁子之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