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一章
狄公和陶甘回到衙署,马荣、乔泰迎进内衙。
狄公问:“城里情况怎么样?”
马荣回答:“还算平静,只是死亡人数仍在上升。新水渠已经挖通,渭水引入城里河道,所有阴井都管制起来了。广成仓出了点小乱子,很快就平息了。”
狄公点头微笑,表示满意。随后,他把和陶甘查访叶奎林家和何朋家的全部情况,向乔泰、马荣详细讲述了一遍。乔泰、马荣对案子的复杂情节产生了极大兴趣,纷纷议论起来。
马荣说:“我看何朋肯定是杀人凶手。他血气方刚,怎么肯平白受叶奎林的侮辱?他自己都说好几次气得想一箭射穿叶府枕流阁的竹帘。再说,珊瑚暗中向他求助,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要是连个弱女子都救不了,还算什么将门之后、勋爵世胄?”
乔泰说:“老爷说得对,叶奎林正是故意摔破青瓷花瓶,留下柳园图的线索,指引官府破案。而且,何朋的体格和力气,足以泅渡过运河,沿着石柱爬上枕流阁长廊的窗台。说不定他和珊瑚早就约定好,里应外合杀了叶奎林。”
狄公微笑着摇头,说:“今夜我见何朋讲述柳园图时,情绪非常激动,像是被强烈的感情冲突困扰着。他讲曾祖父的故事,就像在讲自己的身世,好几次都强抑着内心的情绪,露出痛苦又无奈的神色。如果真是他为了珊瑚杀了叶奎林,为什么还说得这么坦诚,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试想,他要是真想杀叶奎林,怎么会说出‘一箭射穿枕流阁竹帘’这种激愤的话?他坦率承认钟情于珊瑚,又痛恨叶奎林的无耻,这不是把自己往刀口上送吗?所以我觉得,珊瑚不是关键人物,柳园图的线索还得存疑,暂时别惊动何朋,但要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陶甘说:“何朋看似爽直诚实,也得提防他肚里藏奸。狡猾的惯犯常用的伎俩,就是摊出部分事实,却隐匿最关键的案情。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叶奎林的眼睛感到那么恐惧。”
乔泰说:“童谣里不是有‘失其目’吗?叶奎林的一只眼珠不就掉出眼窝了?童谣说‘梅、叶、何’,‘梅’摔破了头,‘叶’掉了眼珠,轮到‘何’就是‘失其床’了——这‘失其床’是什么意思?可能何朋正在害怕这个。天知道这首童谣是不是真有预言的魔力,何朋不是说他死期不远了吗?他被这种预感缠住,忧心忡忡,这正是杀人犯常见的心理。”
狄公说:“最让我迷惑的是,珊瑚为什么要在叶奎林和何朋之间故意挑拨,挑起争斗?叶奎林比何朋有钱,还包养着珊瑚,她为什么还要故意向何朋暗送秋波,求他救助?我怀疑这一切都是故意安排的,珊瑚绝非普通女子,她有预谋、有计划,肯定有目的,很可能就是想让叶奎林和何朋互相残杀。她一定是受人指使,查清她的背景,真凶就会水落石出。还有,卢大夫也是个不安分的轻薄之徒,必须严加监视。”
马荣忽然想起什么,又说:“近几日巡逻报告,大街小巷常有穿黑袍、戴黑帽兜的收尸队,趁机打劫勒索钱财,还有公开持刀抢劫的。他们的防疫装束反倒成了作恶的掩护。军营里因为人手不足,收罗了一些闲汉无赖,谁知竟成了治安隐患。”
狄公勃然大怒,一拳砸在书案上,说:“我代理京兆尹,本希望奸邪收敛、盗贼绝迹、百姓安心,谁知竟忽略了这等卑劣小人!各营巡丁严加缉查,抓到违法作乱的收尸队,立刻拉到闹市鞭笞三百;犯了抢劫财物、奸淫妇女等重罪的,验明正身,拉到西市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乱世须用重典,只要不冤枉好人、铸成错案就行,否则京城治安无法维持。陶甘,还有一件事你去办:梅先生葬礼一结束,就派衙员把梅夫人送到凤翔,注意别让卢大夫缠住她。她年轻漂亮,卢大夫图谋不轨,不可不防。”
陶甘答应后说:“老爷,外人都说梅夫人出身名门大族,但我仔细查过梅府的族谱,根本没查到梅夫人的家族世系,她的姓名也是十三年前和梅先生结婚时才首次填上的。除了姓名、年龄,其余几乎一无所知。这‘名门大族’的说法也不知从何而来,我怀疑梅夫人出身未必高贵,很可能是行院里高价卖出的头牌。梅先生又一向忌讳谈夫人的身世,他家财万贯,不排除这个可能,不知老爷怎么看?”
狄公点头微笑,不置可否。沉吟片刻,转头吩咐马荣:“你巡夜到新月桥时,留意看看何朋家柳园是否还亮着灯,打听清楚有没有客人拜访。我和陶甘刚才去时,他好像在等客人。我不排除他和珊瑚共谋的可能,如果珊瑚真去柳园拜访何朋,你就按我的命令把他俩一起拘捕。我这边派人去查清珊瑚的身世背景。马荣,你前额怎么起了疙瘩?”
马荣摸了摸前额,尴尬地笑道:“说起来惭愧,我在五福酒家等乔大哥时,店里四个无赖正要调戏一个年轻女子,我正要上前解救,不料被绊倒,前额撞到桌角。等我爬起来,那女子已经打退了四个无赖。我看清了,她用的是衣袖里藏的一枚鸡蛋大小的铁弹丸。”
狄公觉得有趣,说:“我听说那铁弹丸能置人于死地,是巾帼女侠常用的武器。”
“那女子一弹打折了为首无赖的胳膊,剩下的知道厉害,就四下逃散了。不过老爷,我总不明白她为什么只藏一枚铁弹丸,按理两边衣袖各藏一枚,像袖中飞刀一样左右开弓,让人躲闪不及。”
“你认识那女子?”狄公问。
“她叫蓝白,是走江湖演木偶戏的袁玉堂的女儿,还有个孪生妹妹叫绯红——绯红就是晚饭后在衙署外被卢大夫调戏的那个卖唱女子。姐妹俩都长得标致,只是绯红懦弱些。”
狄公频频点头,吩咐大家去休息。此时,沙漏正指向后半夜子丑之交。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二章
马荣在衙署随便睡了一个时辰,就匆忙起身去巡查夜岗。因为狄公有吩咐,他在各个岗哨巡视一圈后,便转到了新月桥上。抬头一看,柳园里的楼阁果然亮着灯——难道何朋真的在和珊瑚会面?
他心中警觉,飞快下桥,正要潜入柳园查看,突然听见柳园沙堤岸边的水波发出很大声响。黑暗中,他隐约看见一条白花花的东西在跳跃,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长长的胳膊在用力乱划,搅得水波哗哗作响——一个溺水者正在河里拼命挣扎。
马荣急忙脱下头盔铠甲和衣袍靴袜,跳到长满荆棘的河岸上。这时他看清了,溺水者的腿似乎被河里的水草藤蔓缠住了,虽然双手拼命划水,却始终挣脱不出险境。
马荣出身于江淮水乡,游泳本领极高。他仰面躺平身子,四肢缓缓划动,很快挣脱了缠住腿的水草。河水又脏又黑,二尺之外就浑浊一片,他只能凭听觉慢慢向溺水者游去。突然,他的胳膊碰到一绺女人的长发,便警觉地一把抓住了溺水者滑腻的胳膊。他一手托住女子的身子,一手解开缠在她腿上的水草,奋力向河岸游去。
把女子抱上岸后,马荣猛地发现溺水者竟是蓝白!她双唇紧闭,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双眼朦胧地睁着。马荣找到自己的衣袍,擦干身子,然后倒提起蓝白,让她吐出肠胃和喉咙里的脏水。吐了半晌,蓝白才回过气,开始轻轻呻吟。马荣递给她一条手巾,她羞怯地擦拭着身体,警惕地望着这个救了自己性命的军官,半晌才开口:“你是不是五福酒店里帮我擦洗衣袖的那个军官?”
马荣惊喜地点头,没想到蓝白眼光和记忆力如此敏锐。“我还认识你父亲袁玉堂先生,他的木偶戏真让我着迷。”“哈哈!你当时还摔了个狗吃屎!”蓝白笑了起来。
“可今夜你差点像死鱼一样翻着肚子漂在河里!蓝白小姐,告诉我,三更半夜你怎么会掉进河里?”“先告诉我,你三更半夜怎么会来这里?”蓝白笑道。“我是京兆衙署的军官,每晚巡查都要经过运河和新月桥,今晚刚好救了你。我叫马荣,在京营十六卫当果毅都尉。”
“马长官,多谢你救了我,这如山的恩情日后定当报答,我这就告辞了。”马荣慌忙拦住她:“蓝白小姐,容我正经问一句,你是不是被何朋从柳园推下水的?”“马长官这话真逗!实话告诉你,我是从柳园楼阁上跳下来的!”“从那么高的楼阁跳下来?”马荣几乎惊叫出声。
蓝白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低声打开了话匣子:“马长官既然救了我,今夜的事就不瞒你了。何朋这禽兽邀我今夜去他家,说要告诉我父亲的身世。我父亲早年曾在何府柳园当侍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离开,四处流浪卖艺,含辛茹苦把我们姐妹养大。他从不提和何府的关系,我一时好奇,就贸然来了柳园,却落入了他的陷阱。这禽兽竟对我起了邪念,死死纠缠要行不轨。我自小学过些武艺,无奈他力大如牛,我好不容易才挣脱,一脚踢开窗格跳了下来,掉进河里。我虽懂点水性,却被水草缠住双腿,正没办法时遇到了你,也算我命大……”说到这里,她脸一红,知道说漏了嘴。
“天亮后你就去京兆衙门告发这禽兽,我给你作证,公堂上定让他吃尽苦头,为你出气。”“不,马长官,他和我父亲有未了的恩怨,这事得从长计议,不能草率,万一出差错,会连累我父亲。”马荣点点头:“我先回衙禀报狄老爷,让他慢慢谋划,我一定帮你报仇!”
蓝白深情地望了马荣一眼,心中感激,但有事在身不敢久留,便跪倒在地磕了个头:“我再向你行礼,日后定当报答。”说完起身要走。马荣突然想到什么,忙说:“蓝白小姐,等等,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旧城关帝庙后面,离这儿不远,我得赶紧回去,爹爹和妹妹该等急了。”
“三更半夜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近来有些穿黑袍戴黑帽兜的收尸队常在夜里作恶,我送你一程吧。”蓝白不好推辞,两人并肩而行。没走几条街,就望见关帝庙黑黢黢的飞檐,庙里隐约有烛火闪烁。月光下,马荣见蓝白俊俏的脸上泛着甜蜜的红晕,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闪烁着柔情。
他终于大胆开口:“蓝白小姐,什么时候能再约你好好聊聊?”蓝白回眸一笑:“明天中午,五福酒家。”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三章
东方泛起鱼肚白,天刚蒙蒙亮,狄公就起身洗漱梳头。他走到庭院里抬头看天,只见黄云低垂,大雾弥漫,一丝风都没有。看来今天依旧不会下雨,瘟疫流行的京城又将迎来闷热干燥、令人窒息的一天。
待役捧来新沏的碧螺春茶,狄公呷了一口,顿感清香爽口,心中畅快。一盅茶下肚,烦躁尽消,精神焕发。他正准备斟第二盅,乔泰进内衙禀报:“四个收尸队的歹徒半夜闯入西城胜业坊一个刚丧夫的寡妇家,对寡妇和她的两个女儿行不轨之事,被巡丁抓获。我按老爷的命令,将四名罪犯押到火化厂,当着三百多名收尸队队员的面将他们斩首,并宣示了老爷的旨意:凡是趁机抢劫、侮辱妇女的,一律严惩不贷。”
狄公点点头,这时马荣和陶甘走进内衙。马荣兴致勃勃地向狄公详细禀报了昨夜的奇遇。狄公听完,拍手称好,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何朋昨夜就是在等珊瑚。马荣,你仔细想想,这蓝白小姐会不会故意耍花招,隐瞒了实情?”
马荣严肃地说:“老爷,这怎么可能呢?再说,三更半夜的,蓝白小姐难道会跳到河里去玩耍吗?幸好遇见我救了她,不然这运河里就平白无故多了一具浮尸。”
狄公点头道:“蓝白既然说袁玉堂与何朋有未了的恩怨,那袁玉堂肯定能告诉我们很多关于何朋的事。她父女现在住在哪里?”
“蓝白家在关帝庙后的小巷里——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老爷,她还约定中午在五福酒家见我。”
狄公说:“你们见面后,把她和她父亲袁玉堂一起带到衙署来见我。你现在就带上几名番役去柳园把何朋拘捕。”马荣应声退出内衙。
这时衙署录事进来禀报:“遵照老爷的吩咐,卑职查阅了长安坊司以及所有挂牌开业的行院、勾栏,都没找到‘珊瑚’这个名字,各院的行首都不知道有珊瑚这样一个女子在烟花场中活动。另外据报告,叶奎林半个月来没去过任何一家行院预约舞女歌妓——要知道,多年来他一直是京城烟花场中最阔绰的客户。所以卑职认为,老爷要找的这个珊瑚肯定是私娼,她没有向官府注册,按例应该收容关押,不能让她再招摇撞骗、败坏风俗。
“老爷,关于梅夫人的存档卷宗,卑职也仔细查阅了,还特意询问了京城各行院的老人们,得知梅夫人原名叫蓝宝石,姓柳,正是长安海棠院的挂牌名妓、领衔班头。蓝宝石被人重金赎出后就埋名隐姓,抹去了全部身世履历。直到十三年前与梅先生结婚,在户籍登记时才自报了姓氏和年龄。梅先生出身名宦世家,门风严谨,从不让内眷抛头露面,之后就很少有人知道蓝宝石的踪迹,自然也没人去查考梅夫人的底细。所以一般的存档卷宗都没有记载。不过卑职需要提醒老爷的是,最初重金赎出蓝宝石的人不是梅亮。”
狄公满意地点点头,录事禀报完毕,狄公说:“你一旦发现有珊瑚的注册材料,立刻来禀报我。”录事答应后退出内衙。
狄公低头呷着第二盅清香沁脾的碧螺春茶,半晌没有说话,衙内一片寂静。突然,当值文书进来禀告:“叶府来人紧急禀报老爷,叶夫人悬梁自尽了!”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四章
两顶官轿依次从京兆衙署正门出发。第一顶轿中坐着狄公,第二顶轿坐着陶甘与衙里的仵作,乔泰、马荣骑马随行护卫,经校场演武厅直往新月桥畔的叶府而去。
街市上大雾开始消散,天色稍稍亮了些,但空气中仍弥漫着刺鼻的腥臭腐霉气味。热风吹得行人头晕恶心,心悸不安。
官轿和马队在叶府门楼前停下,耳门打开,出来迎接的是卢大夫。他见到狄公,慌忙躬身拜揖,连称怠慢,随后将狄公一行迎入叶府内厅。
狄公一行在内厅稍作休息,便随卢大夫进入叶夫人的卧房。卧房内有一张精致的红漆大床,床上叶夫人的尸身已用白布遮盖。狄公掀开白布一角,看了看死者变形的脸,示意仵作开始验查。女仆正蹲在床前呜咽,狄公看了她一眼,决定稍后再详细询问。
他转身问卢大夫:“你何时发现叶夫人悬梁的?”
“就在半个时辰前。夫人反锁了房门,许久没出来,女仆慌了。正好我来叶府给夫人送药,女仆便拉着我撞开卧房的门,见夫人已悬挂在梁上,还在摇晃。我剪断布条,发现夫人早已断气,身子冰凉,四肢都已僵硬。于是我和女仆一起将夫人尸首放平在床上,用白布遮盖好。”
狄公说:“卢大夫,你协同仵作再仔细检验叶夫人的尸身,填一份详尽的验尸格目,你最初发现尸体,要多向仵作提供当时的情况。”
随后狄公带领陶甘、乔泰、马荣沿昨夜的路线直上枕流阁。进入枕流阁长廊,狄公看了看临河一排窗轩的竹帘,吩咐陶甘将竹帘全部卷起。
马荣突然惊叫道:“老爷,这长廊和我昨日在袁玉堂那嵌镜大箱里看到的傀儡戏画片十分相像!不过画面上还有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正在鞭打一个可怜的女子,那女子被按倒在这张绣榻上,只是这绣榻位置稍有挪动,窗轩廊柱也没有雕花。”
“你说什么?袁玉堂?”狄公惊讶地问。
“老爷,这得细细说来,难道真有这么巧合的事?”马荣又惊奇又疑惑。
“马荣,你坐下慢慢说,不要漏掉情节。”狄公吩咐道。
陶甘和乔泰去窗轩将一排竹帘全部卷起。马荣坐在绣榻上,把昨夜在五福酒家遇见蓝白前后,如何与袁玉堂闲聊、看傀儡画片,以及袁玉堂父女如何故意不认他等细节,一一向狄公详细说了。
马荣说完刚站起来,望向长廊窗轩外,猛然又想到什么,大声说道:“真是巧上加巧!袁玉堂让我看的第二套画片,正是柳树荫里一座楼阁,楼阁下一座石桥,石桥下一座水亭,石桥上还有几个人,这不又和窗外对面何朋家的柳园一模一样吗?”
狄公探头细看运河对面何府的柳园,心中暗暗诧异,恍然大悟道:“这意味着袁玉堂知道六年前叶奎林在长廊鞭打侍婢至死的内情,何朋或许也参与了这起罪行。蓝白不是告诉你她父亲在何朋府上当过侍仆吗?袁玉堂是这一酷虐罪行的亲眼目睹者!马荣,你得尽快把袁玉堂找来见我,越早越好,切勿耽误。此刻你和乔泰去窗台外看看,一个人从河对面泅渡过来,沿石柱爬上窗台再跳入这长廊是否可能,要做到这些需要什么样的体魄、身段或特殊绝技。”
马荣和乔泰仔细查看窗台和石柱,又爬出窗台外试着攀援石柱,不禁咋舌,连称艰难。
乔泰说:“看来从石柱爬上窗台的凶手不仅体躯高大,还要有灵巧的攀缘本领。何朋经常打猎,爬树可能有一套办法,但他体躯并不高大。”
狄公说:“但我注意到他的两条胳膊很长,像猿猴一样灵活。”
这时叶府的年轻侍仆上长廊来献茶,狄公细细打量她的脸面,不觉暗暗吃惊。侍仆退下后,狄公问:“陶甘,你没注意那侍仆的脸面吗?”
陶甘一愣,捻了捻左颊上的三根黑毛,眼珠转了几圈,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答道:“老爷,我知道了!她那张脸和何朋十分相似!她的母亲——叶夫人的女仆——很可能是何朋的相好。她对叶奎林咬牙切齿,对何朋却曲意袒护,昨夜正是她擦去窗台上何朋留下的足印,为他作案灭迹,试图掩盖真相,迷惑我们的视线。”
狄公忽然又问马荣:“袁玉堂知道你的身份吗?”
“他一开始以为我只是个兵士,后来我告诉他,我是京兆衙署的果毅都尉,负责京师的治安刑案。”
“你必须马上找到袁玉堂。今天中午你能见到蓝白,但未必能见到她父亲。袁玉堂肯定有许多隐事瞒着他女儿,事不宜迟,立即行动,快和乔泰去关帝庙后找到他,找到时务必把他的另一个女儿绯红也带到衙署见我。我们下楼吧,估计仵作和卢大夫验尸也差不多完了。”
四人回到叶夫人卧房外的荷花小轩,仵作上前递上详细的验尸格目,说:“老爷,叶夫人确系悬梁自杀,已死了约一个时辰,让衙役们把尸首收殓吧。”
狄公点头,又吩咐仵作上枕流阁长廊验看叶奎林尸身,并令六名衙卒协助仵作,一并收殓叶奎林夫妇的死尸,等公堂裁断后火化。
狄公转身对卢大夫说:“卢大夫,我有话问你。”他拉出桌几旁的两把椅子,示意卢大夫坐下,“你认为叶夫人为何要自尽呢?”
卢大夫一听狄公问的是叶夫人的事,心里稍稍安稳,恭敬地答道:“回老爷,在我看来,叶夫人是位贤德的妻子,她崇敬、爱戴侯爷,尽力周全侯爷。老爷或许也听说了,侯爷是个沉迷酒色之人,寻花问柳,无所不为,生活极其荒淫。叶夫人为此十分痛苦,她努力把丈夫想象得德行完美,但事实上侯爷的放荡堕落给了她沉重打击,让她完全失去了希望。侯爷这一被杀,世家圈子里必定议论纷纷,夫人认为这是叶门的奇耻大辱,一气之下便以身殉节了。”
狄公沉吟不语,心想这卢大夫确实懂女人心思,且言词得体,不可小觑。“卢大夫,我还想问问梅夫人的身世,外面有传说她并非出身世族名门。”
卢大夫心中一慌,很快又镇定下来,笑了笑反问道:“老爷听说梅夫人什么了?”
“听说梅夫人原是海棠院的一个妓女班头,名号叫蓝宝石。”
卢大夫正色道:“老爷,请容我讲句不知进退的话,老爷恐怕是轻信了外面的谣言,没有仔细审查。外面关于梅夫人的种种传闻都不足为信,有恶意诽谤的,也有无事生非、凭空杜撰‘蓝宝石’名号强安在梅夫人身上的。据我与梅府的交往,深知梅夫人娴淑贤慧,她正经是泾阳名门贵族之女。”
狄公暗暗吃惊,又问:“那这传闻是怎么兴起的?”
“梅夫人娘家姓柳,起初柳大爷坚决不同意女儿嫁给梅亮,原因很简单,梅亮比梅夫人年长三十多岁,做父亲都绰绰有余。但梅夫人慧眼识珠,赏识梅先生的高尚德行和学问操守,执意要嫁。父女争执不下,一天夜里,梅夫人私奔到梅府。柳大爷气得怒火中烧,羞对乡里父老,便举家搬到湖广去了。”
狄公听罢,叹息道:“原来流言可畏,险些委屈了梅夫人。”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五章
马荣、乔泰走进香火旺盛的关帝庙。由于长安的泾河娘娘庙离城太远且不灵验,长安求雨的人反而来此烧香,盼望着天降甘霖,救万物于生机,驱赶瘟疫凶煞,重返太平盛世。
马荣问坐在殿堂上打盹的庙祝:“长老,庙后可住着姓袁的人家?”
庙祝睡眼惺忪地回答:“贫道从未听说庙后有姓袁的人家。”
乔泰补充道:“是个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戏的,还有两个女儿。”
“贫道在这庙里住了几十年,从未见过演木偶戏的。长官还是去庙后街打听吧!”
乔泰耸耸肩,便和马荣出了庙堂转向庙后街——他们进庙前已在庙后街挨家挨户问过,谁都没见过姓袁的卖艺人。马荣心中烦闷,大声抱怨蓝白故意哄骗他。
庙后街只有几十户人家,因瘟疫都关着门,街上连玩耍的儿童都没有,否则还能问问哪里有演木偶戏的。乔泰忽然想到什么,问马荣:“你不是说袁玉堂有只猴子吗?我有个想法。”
“袁玉堂的猴子?大哥问这干什么?”
“你有所不知,袁玉堂既然带着猴子,总得喂食放养,这就离不开树木。我猜他们有意避开官府,藏在偏僻有树的院落里。这周围没什么绿荫,树木稀少,我们不如上关帝庙前的宝塔了望,找到绿树成荫的地方再去找。”
马荣恍然大悟,两人快步登上宝塔最高层。从窗洞望去,只见连绵的黄云低垂,笼罩着偌大的长安城,远处与塔等高的戍楼上,一面军旗缓缓飘动。他们四面搜寻,果然在关帝庙后不远处看到一撮绿荫。
两人匆匆下塔,从庙后街穿入一条破烂肮脏的石板路,两边房屋东倒西歪,很多已坍塌,只剩断壁残垣,无人居住。越靠近那片绿荫,房屋渐渐变得高大深邃,却破败不堪,墙角门壁长满野草藤蔓。
突然马荣喊道:“大哥,那不是卢大夫吗?”
卢大夫也看见乔泰、马荣,忙上前施礼,惊讶地问:“两位都尉怎么巡查到这里了?这一带没有岗哨啊。”
乔泰反问:“卢大夫为何来此?难道这里有富贵人家染了瘟疫?”
“我刚从前面那幢老宅出来,那里死了两位年轻女子,都是染瘟疫去世的。”卢大夫缓缓回答。
马荣心急,脱口问:“是姓袁的两个女子吗?”
“姓袁?长官知道她们姓袁?”卢大夫惊讶道。
“快带我们去那老宅看看!”
卢大夫领着他们走进老宅,转过庭院,穿过月洞门,见到一个大厅,地上躺着两具年轻女子的尸体。马荣认出不是蓝白、绯红姊妹,心中松了口气,说:“卢大夫,快找人收殓尸体送去火化厂,一路监视收尸队,别让他们作恶。”
卢大夫领命,带着四个收尸队收了尸体,装上尸车离去。乔泰、马荣正要走出老宅,乔泰突然看见隔堵高墙的邻院里,有株枝繁叶茂的枣树,一只栗色猴子正攀在树枝上剥枣子吃。
乔泰大喊:“就是这里!马荣弟,你看那猴子!”
马荣见高墙一角塌了一截,示意乔泰,两人敏捷地爬过墙洞跳进邻院。“你听!”马荣说,“后院有人在吹笛。”
乔泰侧耳细听,果然有隐隐的音乐声。他们穿过大厅堂,来到一个花木杂生的小花园,假山巍峨,翠竹萧萧,十分清雅。马荣刚要从圆洞门拐进去,却猛地倒退两步——
宽敞整齐的后院青石铺地,树荫斑驳,树上的猴子惊惶地吱吱尖叫。树荫里,袁玉堂坐在圆凳上吹笛,绯红合着笛声节拍翩翩起舞,身姿轻盈,舞态婆娑。她穿着香花红轻绡长裙,腰间碧绿飘带蜿蜒摇曳,在马荣眼里如同仙家宫苑的瑶台舞榭。他轻轻移步走进后院,上前向袁玉堂深深作揖,乔泰随后跟进:“袁先生有礼了!”
袁玉堂放下笛子,见是马荣,忙堆起笑脸:“袁某何德何能,得见长官,恕失迎之罪。”
马荣瞥了绯红一眼,见她舞后细喘,两颊泛红,容貌艳丽如蓝白,只是眉眼间少了蓝白的英气。“袁先生,你女儿蓝白在家吗?”马荣礼貌地问。
袁玉堂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回答:“不在,她出去半个时辰了。长官找她?”
“不、不!”马荣脸红,忙摇手,“只是随便问问,我原不知蓝白是先生的女儿,先生昨天还瞒我呢。”
袁玉堂点头微笑,吩咐绯红去沏茶。乔泰见马荣神态恍惚,上前向袁玉堂施礼:“请袁先生去京兆行署一趟,狄老爷要亲自见你和令爱绯红。”
绯红捧着茶盘出来,在茶几上放下两只杯盅。袁玉堂看了她一眼:“绯红,京兆衙门狄老爷请我和你去一趟。”
绯红暗自一惊,惶恐地用衣袖捂嘴。马荣忙说:“绯红小姐莫慌,狄老爷只是问几句话,没什么大事。”
袁玉堂点头答应,把笛子放在茶几上,起身道:“有劳两位长官引路。”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六章
狄公正在批阅陶甘呈上的几份案卷,抬头看见乔泰、马荣走进内衙,连忙放下朱笔,问道:“那个姓袁的卖艺人找到了吗?告诉你们,何朋已经抓获,等候审讯。”
“启禀老爷,”马荣说,“袁玉堂和他女儿绯红已经带到衙署,现在外厅等着。蓝白小姐不在家,既然老爷不想找她,我们也就没去寻。”
“请他们进内衙见我。”狄公让马荣去传。乔泰连忙搬来两张椅子放在狄公书案旁。
袁玉堂和绯红一进内衙就双膝下跪,狄公吩咐他们起身。袁玉堂表情淡漠,双手下垂,小心等着狄公问话;绯红低下头,用葱管般的小指卷绕着腰间碧绿飘带的两端。狄公注意到绯红右耳贴着一小块膏药。
“你就是绯红小姐吗?”狄公望着绯红问,她连忙点头。“你有个孪生姐姐叫蓝白?”绯红又点头。狄公转脸问袁玉堂:“袁先生,绯红、蓝白这两个名字有什么讲究?”
袁玉堂回答:“回老爷,这两个名字没什么深意,只是两种玉石的颜色。姐妹俩出生时,一个面色如胭脂般红,一个面色青紫发白。要是老爷觉得不雅,我再改名字也不迟。”
狄公点头:“原来如此,何必改呢?这两个名字挺有趣,也不俗。”说着从抽屉里拿出那枚嵌红玉石的耳环,问绯红:“这枚耳环你是什么时候丢掉的?”
绯红慢慢抬头,看见狄公手中的耳环,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狄公见状心中明白了几分,吩咐陶甘先带她去外厅,然后回头问袁玉堂:“袁先生,六年前被叶奎林鞭打致死的女仆和你是什么关系?”
袁玉堂微微一愣,从容答道:“那女仆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妻子。”
“是你把妻子卖给叶府的?”
“不,老爷,妻子最初是抵押给何将军的。”
狄公惊讶地问:“何朋?就是新月桥下柳园的主人?”
“是的。家父当年欠了何将军一大笔钱,家境贫寒,利滚利下忧急而死,债务落到我头上。我进何府为佣,何朋见妻子有些姿色,非要我用她抵押债务。我无奈答应,留下妻子在何府,抱着蓝白、绯红四处流浪乞讨。
“叶奎林和何朋是世交,时常往来。后来何府衰败,何朋把抵押契约转给了叶奎林,妻子从此成了侯爷家的侍婢。六年前的一个夜晚,叶奎林喝得大醉,非要妻子裸身跳舞取乐,她抵死不从,被那畜生用鞭子活活抽死在长廊的绣榻上。”
说到这里,袁玉堂声音悲戚,眼中泛起泪光,牙齿咬得格格响。狄公动了怒:“袁先生当时为何不去官府告状?京兆衙署大门前有面大鼓,你捶响鼓喊冤,官府会为你做主的!”
袁玉堂脸上露出不屑:“官府?官官相护罢了。我一个奴仆哪敢鸣鼓喊冤?就算官府接了状纸,也告不倒侯爷。不瞒老爷说,您新来京师,又能知道多少官府与世家贵族的勾当?”他惨然一笑,“小民的命,不就像我那木偶一样被人摆弄,想立就立,想倒就倒,想生就生,想杀就杀吗?”
狄公说:“于是你就设下圈套,让女儿绯红用歌舞离间何朋和叶奎林,挑拨他们争斗,借这两个色鬼的暴烈让他们互相残杀,为妻子报仇。可你想过吗?只要一人动手杀人,最终必然两败俱伤,杀人者要伏法。袁先生,你就不顾惜亲生女儿,让她在两个色中饿虎间冒险?万一有闪失,岂不误了她终身?”
袁玉堂大惊,见狄公神色威严又带着慈祥,索性坦白:“老爷料事如神,小人不敢再瞒。只是绯红愿意冒这个险,她深爱母亲,只要叶、何动手,她就是死了也甘心。”
“万一这两个恶虎伤害绯红,她怎么抵挡?”
“五福酒店的施掌柜每次都陪她去,他有飞刀绝技,平时不露,危急时能救绯红。”
“是不是那个驼背打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