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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211到220(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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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十一章

狄公在将军庙前打听清楚紫兰小姐的住址,便下马系好缰绳,来到一幢古旧宅子前。宅子红漆大门边挂着一方招牌,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四个草体大字“武德道场”,题款竟是东宫太子的手笔,还有一方盘龙方印刻在招牌上,原来这就是紫兰小姐的宅院。

狄公疑惑地朝门内张望,没看见有人走动,便大胆跨进门槛。绕过一堵影壁,是一间光线幽暗的大厅堂,地上铺着厚厚的芦席,几个剽悍的大汉正光着上身两两对练角力棍棒。沿墙角的长凳上坐着五六个弟子等着上场,整个大厅堂里竟没人看狄公一眼。

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被对手击中手腕,痛得扔掉棍棒,嘴里不停咒骂。“休得出言污秽!”背后突然有人愤怒斥责。那大汉转身,满脸惊惶,连忙卑躬屈膝地说:“弟子该死,请师父息怒。”说着用嘴在受伤的手腕上呵了口气,忍着疼从地上捡起棍棒,又上前找对手继续练习。

狄公惊疑地打量眼前这个高大英武的妇人,她几乎和自己一样高,胖胖的头颅直接长在又宽又圆的肩膀上,一身武行打扮,俨然是位角力大师。巨桶般的身躯系着两根红飘带,配着天蓝灯笼裤,倒添了几分俏皮。“这个大胡子是什么人?”她见狄公紧盯着自己,不由大声问道。

狄公急忙上前躬身作揖:“在下姓任,是长安来的拳师,由沈八引荐到这里,想拜托小姐介绍几个徒弟教拳,挣点钱糊口,还望小姐高抬贵手相助。”紫兰小姐举起粗壮的右手,摸了摸脑后的发髻,打量狄公一眼,开口道:“先来试试你的手力。”她一把抓住狄公的手掌,狄公本是强壮有力的人,此时也得拼尽全力才勉强顶住。突然她松开手赞道:“真不愧是拳师!来,咱们是同行,喝一碗。”说着从方桌下的酒坛里舀了满满一碗香气扑鼻的白酒递给狄公。

狄公接过酒碗呷了一口,连声称赞,接着问:“不知紫兰小姐从哪里学得这身好功夫?真是女中英雄,红粉豪杰。”紫兰小姐大大咧咧地笑了:“任相公还不知我的身世吧?我从小在塞北长大,学了一身武艺。五年前我们去京师献艺,三太子把我们召到东宫连演三天,惊动得东宫上下目瞪口呆,喝彩不断。三太子仁慈厚道,把我们收养在后花园,日夜相伴谈论武术。后来礼部不知哪个狗官在圣上面前奏了一本,说我们用邪道迷惑三太子,强令我们解散出宫。临行前,三太子拉着我的手挥泪不止,还送我一锭金元宝。弟兄姊妹们纷纷散伙,我独自流落到这里落脚谋生,教些拳棒收点薄礼,也算是暂时的生计。”

狄公说:“我听人说你这里有两个文武双全的后生,一个叫董梅,一个叫夏光,既是秀才又擅长拳术,我此番来正想拜见,一睹风采。”“任相公,你来迟了一步,董梅已经死了,他这人并不招人喜欢。”“怎么?董梅死了?我听说他拳术精湛,人也很聪明。”“嗯,拳术是不错,也有几分狡猾,只是人品……你瞧那女子,这丫头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他了。一天夜里,董梅给了她一两银子,把她带到一幢空宅子里,锁上门却走了,来了另一个人——事情就是这样。这丫头是自愿上钩的,我正想教训董梅,可惜他先死了。”

“董梅经常诱骗女人吗?”狄公又问。“是的,不过他更喜欢搜集古董。原先他常来这里走动,近来好像和买卖上的雇主闹翻了。他野心勃勃,梦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一笔生意就发横财。我猜是夏光这个无赖暗中使坏,扳倒董梅自己接上了生意。昨天早上夏光还来这里,喝了几杯酒,还清了欠我多时的酒债。我心里怀疑,就问他:‘你几时发了财,撞上哪棵摇钱树了?’他回答:‘不,就看今夜了,今夜顺利就能得一大笔钱。买卖很简单:把一只小鸡关进鸡舍。’我说:‘小心别自己也被关进鸡舍,让人错拿去宰了!’他龇牙一笑说:‘放心,那是个荒僻的地方,绝不会有人听见小鸡咯咯的叫声——董梅那家伙不屑干,那人付的钱也不算少。’我见夏光说话蹊跷,生怕他又去干没本钱的勾当,就警告他:‘要是昧着良心走邪道,小心老娘知道了飞刀不认人。’”

紫兰小姐说着,突然从袖口抽出一柄尖刀,“嗖”的一声,飞刀穿过大厅堂,深深扎进大门的门框里。大厅里响起一片喝彩,两个大汉走到大门边,用尽力气才把尖刀拔出,恭敬地捧回给紫兰小姐。她得意地扬了扬眉,笑道:“我这飞刀专找那些奸淫邪恶之徒的喉间胸膛落脚。”狄公说:“紫兰小姐见到奸淫邪恶之徒,最好押到衙门由官府审理,切不可自行宰杀,坏了法度。”

紫兰不以为然:“坏了法度老娘也不怕,我离开京师时,三太子赠我一纸免罪券书,就算真犯法,也只由后宫娘娘监管裁处,不受官府律法约束。”狄公争辩道:“紫兰小姐高情大义为世间除暴安良,令人敬佩,但终究还是遵循国家法度为好,胡乱行事反而会误了大事。”紫兰冷笑道:“任相公到底官气太重,老娘本不想道破。你来打听董梅、夏光,何必隐瞒刺史的身份?还拿花言巧语愚弄老娘、套话。老娘装傻认了,也不想点破。如今老爷也无需再明查暗访,董梅、夏光两人都不是正经人。”

狄公大吃一惊,心中悚然,又欠身施礼说:“紫兰小姐,实不相瞒,夏光今天早上也被杀了,凶手可能就是雇用他的人,小姐知道那人是谁吗?”“不,老爷,我真不知道。要是知道,早把他揪来这里,折磨得他叫爹叫娘,再挖出他的心肝。我问过那傻丫头,她一点模样也说不出,被拐骗那天,空宅里一片黑暗,看不清那厮的面目。”

“小姐忠肝义胆,下官感铭难忘,顺便再告诉小姐一声,沈八让我在你面前为他美言几句。”紫兰的脸上顿时焕发出异样的光彩:“真的?他真这么说?”她开始羞怯起来,圆圆的双颊泛起红晕。“他是想托媒人来正式提婚约吗?”狄公说:“这个不太清楚,他只是说替他美言几句……”“美言几句,美言几句,近两个月来,他几次三番托人来替他美言几句。他得自己抽空亲自上门,羞人答答的,难道让我反去挑着嫁妆找他?”

狄公说:“其实我也不用替他美言,小姐早知道他是个老实可靠的人。呵,紫兰小姐,下官得告辞了。”紫兰送狄公到大门口,街上热得像个火炉,那匹坐骑在烈日下嘶鸣不止。狄公牵过马,飞身上鞍,向紫兰点头示意,抽了一鞭,任由马驰骋而去。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十二章

狄公策马向西奔驰。紫兰小姐的一番话为狄公提供了崭新的侦破线索,回衙门之前,他想拜访一个人。

狄公在孔庙对面一家大店铺前下马。店铺大门上悬挂着一方招牌,上面写着四个古篆大字“苍松山房”,古篆字下还有六个小字“骨董,珠宝、玉器”。店铺防卫森严,底层窗户装有栅栏,楼上窗台前也布下一排铁钉。

狄公推开大门走进店铺,一个年轻伙计堆着笑脸上前招呼:“贵相公有生意请进楼上账房洽谈。掌柜刚从乡间回来,那里前日挖出了一方珍贵的汉碑。”

狄公穿过店堂里一排高高的古董橱,上了楼梯。楼上账房宽敞明亮,桌椅屏几摆放整齐。正中墙上挂着一幅褪了色的金碧大山水画,西墙下立着一个大书架,上面堆满了图书字画。

杨掌柜坐在乌檀木书桌后,背靠着太师椅,正细细鉴赏一个朱砂红细颈大花瓶。他一见狄公,慌忙站起,轻轻将花瓶放在书桌上,鞠躬致礼,连称怠慢。接着从书桌下抽出一张乌木靠椅请狄公坐下,又亲自沏了一盅新茶递上,开口说道:“狄老爷真想看看那幅古画?我昨夜跟您说了,我深信那是一幅罕见的珍品,题作是《雪夜访戴》,来,狄老爷先用茶。”

狄公摘下墙上挂着的一柄圆绸扇,轻轻扇着说:“杨掌柜,那幅画改日再看。我此刻路过贵店,顺便来看望您,并打听个信儿。”杨掌柜呷了一口茶,好奇地望着狄公。

“不瞒杨掌柜说,我眼下正被接二连三的杀人案弄得焦头烂额。您知道董梅和琥珀夫人,也许已经听说今天早上夏光也被杀了。”

“夏光?!我不曾听说。对,我记起这个名字了,早先有人告诉我,一个名叫夏光的古董掮客专与盗贼歹徒混在一起,干一些不正当的生意,劝我不要买他弄来的赝品。他会不会是被他那些狐朋狗友杀死的?”

狄公长长叹了口气说:“夏光的死看来与董梅、琥珀的死大有牵连。杨掌柜,我现在真是毫无头绪,正因如此才冒昧登门,想请您讲讲您的一些同行、主顾的情况,因为这三起案子都与古董买卖有些关联。还望杨掌柜以大义为重,不吝赐教,帮我解燃眉之急。”

杨掌柜又深深鞠了一躬说:“狄老爷虚心垂询,我杨康年不胜荣幸,但我早已置身是非之外,不为外物所扰。除了几个老主顾,我很少留意其他人,更不去听街头巷尾的流言,也从不上茶肆酒馆。拙妻已去世十年,两个儿子在南边也早已成家立业。我孤然一身活在世上,只有古董与我为伴,古董是我的性命,是我活着的唯一寄托。我几乎过着苦行僧的生活,食不追求饱足,衣不追求温暖,不向人有所求,不与世人相争。看见人多就头疼,您看我连一个使女都不雇,我并不缺钱用,只是怕笨拙的使女在屋里碍手碍脚,打碎我的花瓶!白天有伙计料理铺子里的账务,晚上独自把玩半生搜集来的古董,再也没有谁来打扰。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多年,也习惯了。别说城里的事,说实话,我渐渐连身边的事都变得不闻不问了。”

“杨掌柜,我此刻感兴趣的正是您的几位老主顾。比如说卞嘉卞大夫,您认为他这个人怎么样?”

杨掌柜慢慢喝完茶盅里的茶,润了润嗓子说:“卞嘉虽是个大夫,正如老爷知道的,他也收买珍珠、玉器,尤其是珍珠。珍珠可以入药,很多大夫和药师都爱收藏几颗珍珠。但卞嘉买进很少,而且很有讲究,选择极严,只挑晶润透彻的收藏。他无意于买卖,不为赚钱,这一点和他做药材生意的同行郭明不同。郭明专一收购价格昂贵的珠子,他买进珠子或古董纯粹是为了赚钱,一有机会就重新卖出,赢得巨利。郭明把钱财看得最重,他是一个十分精明自私的经纪人。柯元良偶尔也不惜高价从他那里买进珍贵的古董,比如有一次从郭明手中买进一只狻猊古铜鼎,竟被郭明讹去五根金锭。”

狄公说:“我见到过郭明,他家在京师开着一家大生药铺。”

“但他时常旅行,至少每月要来一次濮阳,而且来去极其秘密,一般人都不知道。”

“为什么?”狄公警觉地问。

杨掌柜微笑了一下,正色答道:“因为郭明也向卞嘉在濮阳的同行供应生药材,这一点卞嘉还被蒙在鼓里,所以每次他来濮阳都不声张。”

狄公又问:“您知道郭明来濮阳时经常在哪里停留吗?”

“他每次来濮阳,不是呆在船上,就是住在西城的八仙旅店。狄老爷,那八仙旅店是个破旧简陋、房金低廉的小客栈。”

狄公说:“我知道这个八仙旅店。郭明爱钱如命,必定是个十分吝啬的人。”

“在郭明看来,银子就是性命,他哪里在乎什么古董、珠子、人参、鹿茸?只要能赚钱就是第一等重要的事,他与柯先生真有天壤之别。柯先生只要是看中的古董,从来不惜代价,就算拼尽家产也心甘情愿,当然,他有的是银子。”

杨掌柜沉吟片刻,又继续说道:“至于我自己,或多或少介于柯、郭两人之间。我的生意是买进卖出,要糊口当然要赚钱,但我往往会发疯般地珍爱一件古董,仔细收藏起来,别人就算出天大的价钱我也不肯售出。随着年岁渐老,我的癖性变得更甚。以前,我最爱欣赏柯先生收藏的那些精美绝伦的古董玉器,至少隔五、六天就去一次柯府。但最近这三、四年来,只有柯先生盛情邀请我才去一次,去了也只是在古董收藏室里转转,一步都不往外走。后来,我干脆就不去柯府了。我妒忌,我怕看他的收藏品,这种妒忌使我愈加孤僻,古董有时也让我心生烦恼。”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突然问狄公:“老爷,您发现董梅被谋害的线索了吗?就是卞嘉九号船上的那个年轻鼓手。”

狄公笑道:“还没有一点线索。乱哄哄的白玉桥酒店里,谁都能在他的酒盅里放毒。我们还是回头说柯元良吧!我常听人说他对古董有非凡的鉴赏眼光,我看他在选择夫人上也同样有慧眼。尽管他的妻子金莲已病了四年,但仍是一个绝色女子,我昨夜碰巧见到了她。至于他的爱妾琥珀,更是一个窈窕妩媚的美人。”

杨掌柜在太师椅上不安地动了一下,半晌才说:“狄老爷说得是,柯先生的眼光确实不曾看错过什么。当琥珀夫人还是老董府上一个小丫环时,柯先生独具慧眼,出高价买下了她,教她识字读书,教她该穿什么衣裙、如何打扮自己、选用怎样的脂粉。柯先生又亲自为她选购耳环、项链和其它首饰。不到一年,琥珀小姐就焕然一新,出落得亭亭玉立,气质非凡,真可谓有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然而老天竟不眷顾她,祸不单行,金莲染上不治之症,卧床不起;琥珀小姐又被人惨杀于荒郊夜月之下,令人不禁为之垂泪。自古以来红颜多薄命,果然如此。”

杨掌柜不住地叹息,又沉思了好一会儿。

狄公说:“古人说‘名’是公众之物,不能过多获取,看来绝色美人也是公众之物,过多拥有果然不吉祥。人会眼红,连上天都会妒忌呢。”

杨掌柜点头表示领悟。他默默地端详了狄公半天,突然说道:“狄老爷,我不妨私下告诉您,柯元良相貌上有异样的纹路,命中注定会克很多人,他原本不该得到金莲、琥珀两个美人。我给老爷说一件事:有一天,柯元良给我看一枚纯净透明的波斯玻璃碗,那真是件无价之宝,他花大价钱从外国商人手中买来。我拿在手里细细观赏,不停地称赞,但我发现玻璃碗底部有个绿豆般大小的疵点,便微笑着指给他看,说:‘可惜啊,金无足赤,这稀世之宝竟有这么一点瑕疵。’柯元良猛地从我手中夺过玻璃碗,仔细看了后脸色大变,狠狠地摔在地上,把它摔得粉碎——罪过啊,老爷,真是太可惜了。”

狄公一愣,说:“如果是郭明就不会这么急躁,卞嘉也不会这么做。哦,我隐约听说卞嘉虽然表面斯文正经、拘谨安分,但实际上是个地道的浪荡子弟,品性恶劣。当然他的行为十分谨慎,毕竟害怕被人知道。”

“不,老爷,我从未听说他去过那些声色场所。就算他真的去了那种地方,也不会有人指责他,因为谁都知道他的老婆又丑陋又凶悍,自己不能生育,又不允许他纳妾。卞嘉人品正直,做事循规蹈矩,我真怀疑他是怎么处理好家庭内部事务,平平安安不惹麻烦的。”

“我又听说卞嘉现在经济困难,手头很拮据。”狄公又说。

杨掌柜瞥了狄公一眼,皱起了眉头。

“经济困难?不会吧。不过他确实还欠我一笔钱。我不信他会手头拮据。他是个精细谨慎的生意人,而且医道高明,能妙手回春。濮阳城里的上流官绅和富商都请他看病抓药——柯夫人金莲的病也是他一手诊治的。”

狄公点点头,喝完最后一口茶,好奇地看了看手中那只像鸡蛋壳一样薄的茶盅,又把它放回桌上,慢慢捋了捋自己那把整齐乌亮的大胡子,说:“杨掌柜,我再问您一句,您对那桩着名的御珠失窃案有什么看法?听说御珠一百年前从后宫被盗,至今下落不明,不知您听到过什么有趣的传闻没有。”

杨掌柜微微一惊,回答说:“当年宫里搜索了七天七夜,都没找到一点踪迹。我觉得那御珠必定是皇后娘娘自己藏起来了,她偷偷藏起御珠,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整治皇上宠爱的几个妃子,最后把她们折磨致死。皇宫深似大海,那金门宫墙里不知发生过多少人间悲剧。再说,就算是外人胆子大偷了,也永远不敢让人看见,更不敢拿去卖,还要担杀头的风险,何必呢?”

狄公问:“如果这御珠真的被外人盗出皇宫,难道真的没办法卖掉吗?”

“当然,绝对没办法。全天下谁敢做这宗买卖?不过……不过,如果盗珠的人与住在广州、泉州等沿海地方的波斯、大秦、大食等外国商人有来往,就可以把御珠卖给他们,获得巨额钱财。如果是这样,那颗御珠早就出洋,到遥远的国家去了。老爷,我觉得这是唯一一个能卖掉御珠的办法,既能赚很多金银,又不会冒太大风险,招致可怕的后果。”

狄公频频点头,仿佛有所领悟。忽然他又问:“杨掌柜,您曾经去过曼陀罗林中的白娘娘神庙吗?”

杨掌柜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回答说:“老爷,我倒是多次想去参拜,只是那茂密的曼陀罗林早就没有路可走了,所以一直没能如愿。再说当地百姓对白娘娘十分迷信,擅自闯入往往会有不测之灾。不过,老爷,我虽然没见过那神庙,却有一本书,书中对那神庙有详细的描述。”

杨掌柜说着站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递给狄公,说:“这书是老爷的一位前任刻印的,已经有好几十年了。”

狄公接过书翻了翻,又还给杨掌柜:“我衙门里也有一本同样的书,书中对白娘娘神像的描绘非常精细。”

“老爷说得对。我何尝不想亲眼看看那尊神像?”杨掌柜的眼中闪着向往的光芒,灰白的两颊泛起一丝红晕,“听说那神像是汉朝的遗物,连同台座,是用一整块白玉石雕琢而成的。神像前有一方祭坛,献祭的年轻人就在那祭坛上被宰杀,用他的血来祭祀白娘娘的神像。当然这是过去的风俗了。如今老爷能否把那片曼陀罗林整修一下,再筹集资金动工重建神庙?老爷只需说白娘娘对自己的神像被废弃、神庙被毁感到愤怒,近来已经多次显示不祥之兆,眼看就要降下灾难了。当地百姓听说要重建神庙,一定会欢欣雀跃,纷纷义务参与劳役。老爷,这是一座汉朝古庙,如果能修缮一新,重新燃起香火,足以成为濮阳城的一处古迹名胜。老爷顺应民情,成就美事,也是移风易俗的大事,何乐而不为呢?”

狄公听了,连声称赞:“这真是一个恳切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但我不喜欢那神庙又重新充满不合礼制的祭祀香火,这违背了圣人的教诲。哦,杨掌柜,衙门里还等着我升堂审理公事,我得告辞了。”

杨掌柜说:“说来也巧,这几起杀人案有关联的人物都是我的老主顾。我想现在我应该去衙门看审,必要时可以站出来披露真相,为老爷做个证人。”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十三章

狄公回到州府衙门时又热又累,赶紧洗了个澡,换上干净凉快的细纹葛袍,戴上轻纱便帽,匆匆来到内衙书斋。洪参军早已在那里等候。

狄公见洪亮神情轻松、胸有成竹,便问:“柯元良的事打听清楚了?”一面摘下墙上的鹅毛扇轻轻扇着。

“老爷,这事很顺利。我在菜市边碰巧遇到柯府一个快嘴使女——柯元良今天一大清早确实骑马出门了。”

“他平时有清早遛马的习惯吗?”狄公急忙追问。

“没有!柯元良早上从不出门。使女说府里上下都觉得他因思念琥珀心里痛苦,想出去遛马散散心。她还说,虽然柯元良和琥珀夫人年龄相差大,但夫妻感情深厚。琥珀识大体、懂分寸,不仅体贴柯元良,还悉心照顾金莲,柯元良原本有个和睦幸福的家庭。可如今……”

狄公沉默片刻,突然指着书案上的两枚竹牌问:“这两枚竹牌什么时候送来的?”

“哦,忘了告诉老爷,是南门校尉刚刚送来的。”

狄公急忙拿起竹牌查看,见两枚都写着“贰佰零柒”。一枚字迹歪扭笨拙,另一枚则娴熟漂亮。他用手指沾了水,轻轻拭去第二枚上的数字,小心揣进袖中,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枚我留下,另一枚你拿去还给校尉。洪亮,我还没跟你说紫兰小姐的情况呢。”

“紫兰小姐?她什么样?真是美貌优雅的女子吗?”

狄公答道:“她既不美貌也不优雅,初见让人有些畏惧。但她为人粗鲁却明大义,嫉恶如仇,不欺负弱小,专爱打抱不平,真是女中豪杰。”

狄公简要讲述了与紫兰小姐见面的经过,最后说:“如今我们知道,濮阳城有个心狠手辣的恶魔在肆意害人。他先雇董梅,后又雇夏光为他诱拐女子,这三起杀人案可能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洪亮说:“这么说,柯元良就不是嫌疑人了?我们原本以为他因妒忌杀了琥珀和董梅,但他绝不会花钱雇人找别的女子,更不会轻易杀夏光。”

“洪亮,这可不能一概而论。从外表看,甚至在柯府奴仆眼中,柯元良是知书达理的君子,对妻妾温情,对下人体恤。但这类人常把邪恶品性藏得很深。大奸大恶之徒作案往往十分隐蔽,最难侦破。当然,最了解柯元良的是他妻妾,我很怀疑金莲生病的原因,她会不会是受不了折磨想逃走却没成功,绝望之下才精神恍惚?我见琥珀身上也有鞭痕,这或许能说明问题。我还拜访了孔庙对面开古董铺的杨康年,他对柯元良性格的描述很发人深省。”

狄公详细讲了柯元良摔碎波斯玻璃碗的事,接着说:“就因为碗底有个小瑕疵,柯元良就暴怒摔碎了价值连城的宝物。可以想象,他知道琥珀不忠时会多愤怒!对丈夫不忠是女子最大的‘瑕疵’。但我不明白,他为何不亲自杀了琥珀,却偷偷雇夏光这样的无赖动手,这和他的性格有些矛盾。至于杀夏光,当然是为了灭口——你看他今天一早不就去了翡翠墅?”

洪亮频频点头,沉思后问:“但柯元良雇董梅、夏光帮他搜集古董是事实,御珠买卖双方不就是他和董梅吗?”

狄公皱眉道:“今天杨掌柜说,卞嘉和郭明也搜集古董,尤其是珠子!这让我不敢轻易断定柯元良是真凶,背后可能还有更复杂的内情。”

这时,前衙正厅传来铜锣声,三通鼓后,两排衙卒吆喝着列队而出。

狄公换上墨绿色锦缎官袍,系玉带、穿皂靴、戴乌纱帽,整理整齐后照了照铜镜,起身拉住洪参军的衣袖说:“我会尽快结束堂上公事。退堂后你立刻去找沈八,问清楚龙船赛上卞嘉九号船的赌注,顺便告诉他我已在紫兰小姐面前替他美言了。然后去八仙旅店,问掌柜或账房郭明是否常去住宿,每次住多久、间隔多长时间,有没有人拜访他,是否和青楼女子有来往,有没有人跟他争吵或抱怨。这个从京师突然赶来的药材商很可疑,我想知道他的详细情况。”

洪参军虽有疑惑,但没再追问,两人已走到前厅门口。他伸手掀开珠帘,狄公昂首步入公堂升座。衙官、书记唱喏参拜,衙卒齐声呐喊,堂下顿时肃静。

狄公俯视堂下,见廊庑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柯元良和卞嘉并肩站在其中,后面是郭明和杨康年。

狄公一拍惊堂木宣布升堂。廊庑外郭明分开众人,抢先上堂跪下。狄公说:“郭先生不妨站着说。”

郭明从容站起,拱手禀报:“小民按老爷吩咐,已租下西城八仙旅店。老爷若要传讯,小民随叫随到。”

狄公点头示意他退下,接着命堂下“有状递状,有冤喊冤”,却只字不提三起命案。

人群中走出两个员外,跪地为一亩田产打官司。狄公耐心听完,作出判决,两人称服退下。

接着,一个当铺掌柜上告两个帮闲敲诈,随后又有三起小事官司。狄公耳听、口断、手批,一一秉公处置,众人无不佩服。

外厅看热闹的人见没审命案,纷纷失望离开。狄公抬头一看,柯元良、卞嘉、郭明、杨康年都已不见,便对洪亮说:“你现在就去办事,不用等退堂了。”洪亮领命,转身向后厅走去。

狄公审理完最后一桩官司,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是汗。他正要宣布退堂,衙门口突然一阵喧哗骚动,三个大汉踉踉跄跄地冲上公堂,双膝跪在水青石板上,浑身哆嗦不止。狄公见这三人衣服撕破,满脸青肿,其中一个抱着头的双手沾满鲜血,口中不停呻吟。

紫兰小姐满脸怒容,昂首阔步地跟在后面,一个年轻女郎紧随着她,脸上有一块青紫,泪痕未干。

衙官大怒,急忙上前阻拦。紫兰小姐伸手轻轻一推,衙官一个趔趄,险些仰面倒下。

紫兰怒气未消,对惊愕的衙官叱道:“老娘知道公堂的规矩,不用你来啰嗦!”她转脸对身后的女郎说:“跪下!这是衙门的规矩。”那女郎应声跪下。

紫兰开口道:“狄老爷,恕我不跪了,我名册在东宫登记,只对娘娘太子下跪。堂前跪着的三个歹徒,正是我按老爷的嘱咐押来公堂听候处置的,他们叫方彪、王登高、廖杰。这个跪着的丫头叫牡丹,是官府注册的妓女。

“我正在家里后院吃午饭,忽然听见后院外的僻静小巷有女子大声呼救。我赶忙跳出院墙,正看见这三个歹徒强拽着牡丹往前走。牡丹看见我高喊救命,方彪那家伙在她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又抽出一柄尖刀逼她快走。我上前拦住方彪,很有礼貌地问他怎么回事。方彪起初不屑回答,扬了扬手中的尖刀喝令我快滚,别管闲事。但很快他就滚倒在地上,乖乖地告诉我,前天秀才夏光给了他们一人一两银子,要他们把牡丹从行院里拐骗出来,拽到老君庙后南小街的一幢房子里,交给一个姓孟的老婆子。他们选在中午吃饭时动手,因为那时行院和街上行人很少,他们用一块黑布蒙住了牡丹的头。牡丹拼死挣扎,挣脱出手把黑布拉下大声呼救,幸亏碰上了我。这三个歹徒已供认了暴力绑架女子的罪行。我想起衙门正在侦查夏光的事,所以立即把他们三人押来公堂,也把牡丹小姐带来作为人证。希望老爷察破其中隐情,秉公明断,不要放过一个作奸犯科的邪恶之徒。”

狄公听明白后,急忙示意衙官上前,小声吩咐:“你立即带领几名番役,赶去老君庙后南小街姓孟的老婆子家里,拘捕那里的所有人,全部押进衙门大牢。”

衙官领命匆匆退下。

狄公转脸对紫兰小姐说:“紫兰小姐当机立断,见义勇为,维护律法,徒手抓获奸恶凶徒,真令人可敬可佩。不知小姐是如何制服这三个歹徒的?”

“狄老爷看看这三个歹徒的狼狈相就知道了,何必细说。他们已领教了老娘的手段,亏他们还是男子汉,还学过些拳脚棍棒。我只想说这些了。”

狄公俯身看了一眼堂下跪着的三人,见他们正抚摩着各自的伤痛哼哼唧唧。为首的方彪抬起头想说什么,只是喉咙里发出一些听不清的声音。

狄公慢慢捋着胡子,沉吟半晌,忽然厉声喝道:“方彪,你抬起头来,本堂有话问你。你何时何地见到夏光的?从实招来,如有半点支吾,小心皮肉!”

方彪把手从头上放下,鲜血顿时从破裂的耳朵边渗流出来。他战兢兢地答道:“前天,老爷,我们是前天在集市的酒店里遇见他的——以前我们不认识这个家伙。他给我们一人一两银子,答应事成之后还会重重致谢。”

“夏光说没说谁是他的主人?”

方彪疑惑地望着狄公,摇了摇头。

“主人?小人只知道夏光付给我们钱,不知道他还有主人。那天夜里我们就想动手,只是碍于牡丹正在招待客人,且行院里人又多,没办法。昨夜也是如此。今天一早我们去那酒店找夏光,想问他再赏几个钱,因为这毕竟是担风险的事。但夏光不在那里,所以我们就想中午碰碰运气,夜里再找他邀赏。吃中饭时,我们好不容易把牡丹诱拐出来。刚把她带到将军庙转弯的小巷口,她突然扯下蒙巾大声呼喊。于是从高墙下飞下来一个大娘子——她……她用一柄飞刀把小人的一片耳朵钉在了门柱上。”

方彪说着不禁哽咽起来,一手捂住鲜血淋漓的耳朵,发出悲哀的呜咽。

狄公用惊堂木狠狠一拍堂桌,喝道:“你们三人知罪吗?”

三人吓得磕头触地,口称服罪,又苦苦哀求老爷开恩,从轻发落。

狄公一挥手,六个如狼似虎的衙卒上前,给他们戴上脚镣手铐押了下去。

狄公和颜悦色地对牡丹说:“小姐站起来,你也把刚才发生的事细细讲一遍给我听听。”

牡丹用衣袖拭了拭脸上的青肿,轻轻答道:“我和姐妹们正在凉轩准备吃饭,这三个无赖进了行院,假称我老娘有病,诱我去看望。我不知是计,刚跟随出了行院门,就被一块黑布蒙了头,反扭双手催着往前走。他们只说借我去一夜,明天就放回,不会伤害我,还有赏银。我心中惊恐万分,拼命挣扎呼喊,反被他们乱踢乱打。过了一会儿,我偷偷挣脱出一只手,猛地扯下蒙在头上的黑布大喊救命,正好遇上这位侠义心肠的女菩萨。她救了我,打翻了这三个人,如此大恩日后自当报答。”

狄公问:“以前可曾有人诱拐或劫持过你?”

“回老爷,从来没有过。”牡丹小声答道。

“牡丹小姐自己猜猜,干这种事的会是你客官中的哪一位?”

牡丹茫然地望着狄公,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答道:“奴婢实在不知道谁会暗中做这种事。我被卖来行院只有一年,见识短浅,交际极少,认识的几个客官都是本分和善之人,绝不会做这种无耻犯法的事。”

“牡丹小姐,你除了在行院里招待客人,还去馆墅、府第唱堂或酒楼舞院应酬吗?”

“噢,不,不,奴婢不会吹拉弹唱,也不会跳舞,所以从未应邀去唱堂,但偶尔会跟随行院里的行首班头出去应酬夜宴,帮她们梳妆更衣,在外面服侍。”

“好吧,牡丹,你就把这两个月来应酬过的大小筵宴的日子回忆一遍,都有哪些人物参加,能说出来吗?”

牡丹沉思半晌,报出了一大串筵宴的日期和人物——柯元良、卞嘉甚至杨康年的名字都不止一次提到。牡丹还记起,郭明也曾以嘉宾身份出席过一次本地生药行会发起的小型宴会。

狄公问:“客人们有谁对你特别留意或感兴趣吗?”

“老爷,奴婢不记得有什么人留意过自己。那些名流富商、财主阔爷只是与行首班头们调笑取乐,哪有闲工夫和我纠缠。当然他们也都给我赏钱,有时数目还不少。”

“牡丹小姐可听说过董梅、夏光这两个名字?”

牡丹想了想,摇了摇头。

狄公对紫兰小姐的见义勇为再次表示谢意,又好言安慰了牡丹小姐一番,便宣布退堂。

紫兰小姐告辞狄公,径直走下公堂。牡丹向狄公再三跪拜,尾随紫兰而去。

第十四

狄公回到内衙,连忙摘下乌纱帽,脱下锦缎官袍,换上那件凉快的细纹葛袍,吩咐衙役把午膳送到书斋,再备一盆干净井水和手巾用来洗漱。他还传话给值班衙官,让其回来后立刻到书斋禀报。

衙役答应着退下,狄公低着头在书斋里来回踱步,思索着案情的最新进展。夏光显然是受主人指使才花钱雇了那三个歹徒,而他的主人无疑就是杀人真凶。不过,住在老君庙后的孟老太婆会不会认识这个人呢?这看似容易,反倒可能不简单。但有些复杂疑难的案子,往往就是因为遇上突如其来的契机,才迎刃而解、水落石出的。

衙役把午膳端进书斋,还送上一盆冰凉的井水和一块干净手巾。狄公匆匆吃着午饭,脑子里全是这三起杀人凶案,连酒菜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他觉得侦查已经到了转折点,因为罪犯的动机最终暴露了。起初他以为主要动机是贪财,罪犯目的是盗劫御珠和黄金,后来推翻了这个设想,认为嫉妒才是御珠案的关键。现在看来,嫉妒也退居次要地位了,因为这三起杀人案都与一个贪婪残暴的淫魔有关,他作案无疑是为了虐害女子,满足自己邪恶的淫欲。罪犯一旦有了这种邪恶冲动,当阴谋受挫或罪恶暴露时,就容易激起狂暴行动,不顾一切后果。

嫌疑已经圈定在三个人之中,狄公此刻面对的是一个嗜杀成性、行为疯狂的恶魔,他随时可能再次杀人。案情又牵扯到那颗神奇的御珠,狄公没有时间做系统、广泛、详细的背景调查,必须刻不容缓地采取最明智果敢的行动,斩断魔爪,查明案情。但他现在该采取什么行动呢?针对哪个嫌疑犯呢?狄公的脑子里依旧疑云密布,一片混沌。

狄公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苦思冥想。书斋里闷热异常,他浑身是汗却一点都没察觉。突然,衙官急匆匆闯进书斋,跪倒在狄公面前。狄公心中疑惑,慌忙问:“出什么事了?”

“启禀老爷,卑职率领四名番役赶到老君庙后南小街,很快找到了姓孟的老婆子住的宅子。那里原是一幢古老的园邸,不过残破荒圮,早已不住人了,只有后院东南角落的房子修葺得十分整齐,那就是孟老婆子的家。孟老婆子孤身独居,经常闭门不出,只有一个帮佣的女仆每天早上去帮她料理些粗活。邻居常见深夜拂晓有男男女女进出,都疑心那宅子是个私窑。由于那宅子背面临河,两边是一片瓦砾场,十分偏僻,宅子里的人在干什么,街坊邻里也看不清楚、听不仔细。因此……竟也没人知道是谁杀死了孟老婆子。”

狄公惊叫:“什么?你说什么?孟老太被人杀死了?”衙官胆怯地点了点头。“你怎么不早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快细细讲来!”

“老爷,孟老婆子她……她被人勒死了。”衙官沮丧地回答,“就在我们到她家之前,有人拜访过她,因为桌上的两盅茶还是温的。孟老婆子倒在地上,一张靠椅翻倒着,一条绸巾紧紧勒在她的脖颈间。我立即上前解开绸巾,一摸已经没了脉息。她的尸首已带回衙里,现在仵作正在验尸呢。”

狄公紧咬嘴唇,一声不吭。这已经是第四个被杀的人了!他竭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半晌,才平静地说:“这不怪你,你已经出色地履行了职责,你可以走了。”衙官如释重负,起身急忙退出,却和洪参军撞了个满怀。

洪参军在值房已经听说了孟老太遇害的事,一进书斋就焦急地问:“老爷,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极端凶恶且极端狡猾的对手。”狄公把刚才紫兰小姐闯入公堂的事详细告诉了洪亮,接着说,“那罪犯必定是在路上看到紫兰小姐把三个无赖和牡丹小姐押来衙门。那三个无赖他不认识,因为夏光和他们谈交易时他没参加。但他认识牡丹小姐,他在某次宴席上看到她,动了邪念,把她列入将来虐害的对象。他见此情景,马上明白是紫兰小姐路见不平,制住了三个无赖。这三个无赖无疑是夏光雇的,他们一旦被押上公堂,肯定会招出孟老太的宅子,因为夏光正是按他的吩咐要把牡丹强劫到孟老太家。于是,他当机立断,抢先一步赶到老君庙后的孟老太家,亲手勒死了孟老太灭口。——看来事情就是这样。”

狄公叹息一声,转而问:“洪亮,你见到沈八了吗?”

“见到了。我和他谈了很久,他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了,因为他想得到衙门的悬赏——那是我故意骗他的。看来他对御珠案的底细一无所知,只知道几个暗中操纵龙船赛输赢的人,和一桩古董生意有关联。”

狄公叹道:“又是古董生意!天啊,怎么每个和杀人案有关的人都对古董感兴趣?”

“至于郭明,老爷,八仙旅店的账房说他是个性情平和、十分安稳的人;他按例缴纳房费,从不惹是生非。我查阅了账册,发现去年以来,郭明在八仙旅店前后住了八次。账房说他经常突然来到濮阳,但每次住不超过三天。他经常一大清早出去,直到深更半夜才回旅店,也从未见有人来拜访过他。”

“郭明最后一次来濮阳是什么时候?”

“大约二十天前。郭明偶尔会让旅店掌柜帮他找妓女,但他指明不要收费昂贵的头牌,模样也不需要十分标致,只要干净健康、价格便宜就行。我去了八仙旅店附近的一家妓院,找到几个曾接待过郭明的妓女,她们似乎也说不出什么,觉得郭明这个人不好不坏。郭明从没有对她们有过过分要求,她们也不用费力讨他欢喜。他从不给额外赏钱,看来生性吝啬。老爷,关于郭明只有这些了,不过我一直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对郭明做这么详尽细致的调查。”

狄公正要微笑回答,仵作走进书斋,鞠躬行礼后,恭敬地递上一份验尸报告,禀道:“老爷,这孟老太看起来才五十出头,除了脖颈上有深深的勒痕,全身没有其他暴力损伤迹象。在下推测,凶手正陪孟老太喝茶时,借故起身离开椅子,绕到孟老太背后,突然用一条绸巾套住她的脖颈。——凶手勒得很用力,绸巾几乎嵌进孟老太脖颈的肉里,差点当场勒断喉管。”

狄公说:“多谢先生指教。说来惭愧,至今一桩案子都没破,尸首却增加到四具了。你把这尸首暂时收殓吧,这么热的天气,尸首很快会腐烂,必须尽早安葬。对了,柯元良先生已经把琥珀夫人的尸首认领回去了吗?还得尽早通知夏光在京师的父母来濮阳领尸,不管他们认不认这个儿子。再问先生一声,那三个歹徒的伤势怎么样了?”

仵作回答:“在我看来,那两个几天内就能痊愈,只有一个伤了喉咙的,恐怕要过几个月才能开口说话。”

狄公点头示意仵作退下,又转脸对洪参军说:“看来那三个歹徒都受到了不轻的惩罚,紫兰小姐果然手段不凡。哦,这天怎么这么闷热?洪亮,你看你满头大汗,衣服都湿透了,快去把窗户打开。”

洪参军打开窗户,把头伸出窗外,很快又缩回来把窗户关上,说:“老爷,外面比屋里还热,一丝风都没有,估计过会儿会有大雷雨。”

狄公让衙役换了铜盆里的井水,拿起手巾自己擦了擦,又拧干递给洪亮。

“刚才我把这三起杀人案又从头到尾仔细回想了一遍,孟老太的死并没有改变我基本的推断,现在我把目前案情的进展总结一下给你听听。”

“老爷最好先讲讲为什么要怀疑郭明,这一点我最困惑。”

“我待会儿就要去找郭明,他在我的推理中是个非常关键的人物。洪亮,还是让我有条理地逐一梳理这些复杂的线索吧。我坚信这三起,不,四起凶杀案可能都出自同一个残暴淫虐的恶魔之手。至于到底是谁,我们还没有直接线索。这个恶魔极其敏感狡猾,总是会提前——哪怕只是抢先一步——毫不犹豫地除掉任何可能危及他安全、导致他败露的人。琥珀、董梅、夏光还有孟老太都死了,现在没有一个证人,也没有一条能直接引出他的线索。而且,古董生意这个可疑的主题反复出现,再加上一百年前失窃的御珠、白娘娘的奇怪阴影以及她那座神秘的曼陀罗林——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能编成一个五光十色的神奇故事,供人茶余饭后和知己慢慢回味猜测。但我必须尽快破解这些谜团,驱散迷雾,抓住真凶。如果时间拖久了,这个狡猾的恶魔肯定会掐断我们现在手里仅有的几根间接线索。如果条件允许,或者他认为有必要,还会制造更骇人的杀人惨剧。”

洪参军递上一盅新茶,狄公接过来一饮而尽,润了润喉咙继续说:“杀人恶魔究竟是谁?有三个人嫌疑最大——每个人都有作案的可能和条件,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有看似合理、令人信服的犯罪动机。”

“但相比之下,我还是觉得柯元良是首要嫌疑对象,大致轮廓我已经跟你说过。如果他确实是本案元凶,我试着梳理一下他的犯罪过程。”

“柯元良雇董梅为他搜集古董,同时也让董梅为他物色女子。董梅把诱拐来的女子趁黑夜偷偷送到老君庙后的孟老太家,而柯元良自己则蒙面或乔装打扮去那里。他会慷慨地赏赐给那些女子大量钱财,所以很少出风险。这件事唯一的不足是他必须依赖董梅,而董梅偏偏是个狡猾精明、野心勃勃的人。董梅不仅漫天要价,有时还会勒索柯元良,最让柯元良恼怒的是,董梅和琥珀有私情,还让琥珀怀了孕。柯元良决意要杀董梅和琥珀,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第一步,他解雇了董梅,当然得找个体面的借口,还得给董梅一笔优厚的酬金来封口。然后他改雇夏光,夏光没有董梅那么狡猾贪婪,所以也不容易惹麻烦,更不敢勒索他。”

“当琥珀告诉柯元良,董梅搞到的那颗御珠要出手时,柯元良觉得复仇的机会来了。柯元良是古董行家,他断定那颗御珠根本不存在,这只是董梅和琥珀精心设计的骗局,目的是从他手里骗一大笔钱后远走高飞。柯元良心想,这正是将计就计、借机下手的好机会。”

“柯元良把夏光叫来,让他先别去诱拐牡丹。这时他脑子里已经筹划了一个阴险狠毒的杀人计划。柯元良给了夏光一张董邸翡翠墅的地图,标出了一个亭阁,告诉他今晚龙船赛后,董梅和琥珀肯定会在那个亭阁会面,琥珀身上带着从自己这里偷去的一包金锭,让夏光冒董梅的名去亭阁杀了琥珀,把金锭取回来,当然答应给夏光一大笔酬金。钱,柯元良根本不在乎。很可能柯元良当时就已经拟定了随后除掉夏光的全盘计划,要做得滴水不漏。”

“昨天夜里,他和卞嘉一起在白玉桥酒店招待龙船赛的众桨手时,先毒死了董梅。单是除掉董梅,就可谓一石三鸟:首先,他报了仇,解了心头之恨;其次,他铲除了可能暴露他罪行的隐患——董梅知道他的全部底细;再次,董梅一死,卞嘉的九号船必定会输,他押的一大笔赌注就能净赢。”

“夏光按约定摸到翡翠墅,在亭阁里杀了琥珀,把琥珀身上的那包金锭带回来交给柯元良。然后柯元良告诉夏光,董梅在亭阁里找到了藏匿的一颗御珠,琥珀又带了这么多钱,两人正想带着黄金和御珠一起逃到远方去享乐。夏光不知是计,就答应第二天清晨再去翡翠墅的亭阁搜寻御珠。今天一早,城门刚开,柯元良和夏光就分头去了翡翠墅——柯元良骑马去的,骗家里人说出去散散心,忘掉琥珀遇害的悲痛;夏光则扮成赶早工的木匠。于是柯元良趁夏光认真搜寻御珠时,趁其不备,用一块大砖砸碎了夏光的头,把他的尸体扔到矮墙外的水沟里,然后骑马回城。”

“中午,柯元良赶来公堂看审,想试探官府的虚实。他见官府没什么动静,很放心,没等退堂就离开衙门回家了。但在半路上,他忽然看见紫兰小姐押着三个无赖和牡丹走向衙门,看这情形像是去告发诱拐牡丹的事。他虽然不认识这三个无赖,但一眼就认出了牡丹。他马上明白,这件事可能会败露,最终牵涉到自己——孟老太一旦被抓,肯定会供出他。柯元良赶紧抢先一步到孟老太家,亲手勒死了她。于是万事大吉,所有可能导致他败露的隐患都被铲除了。”

狄公捋了捋胡子,洪参军替他斟满新茶。狄公呷了一口,又用冷手巾擦了擦脸,接着说道:“如果柯元良不是凶手,那他妻子金莲的病确实是突发重病所致,而琥珀背上的鞭痕也只能是她在董府当丫鬟时被董家主人抽打留下的。另外,柯元良真的相信了御珠的事——这也不奇怪,我刚听说时也轻易相信了,御珠的传说太迷惑人,让人不得不信。现在你先忘掉我刚才说的一切,把柯元良放到一边,我们再来仔细分析第二个重要嫌疑人卞嘉的犯罪动机和过程。

“首先,卞嘉的犯罪动机可能是什么呢?我认为是一种挫败后的沮丧让他道德败坏、生活放纵。他用这种态度来反抗凶悍的妻子——她嫉妒心极强,不许他纳妾,这让他精神十分痛苦,而且他还没有孩子。另外,他的职业迫使他必须假装正经、斯文,不敢公开和妓女交往。也许他天生就心性残忍阴毒,只是隐藏得很深,发泄方式也很巧妙。起初,卞嘉只是暗中找一些出身低微、相貌平平的女子交往,中间牵线的先是董梅,后来换成夏光,他们先后受雇于卞嘉,原因和之前分析柯元良的情况类似。

“但这个邪恶的人渐渐开始追求聪慧典雅、知书达理的贵妇小姐,那些粗俗低贱的女子已经无法满足他不断升级的变态欲望。这时他盯上了琥珀夫人——琥珀不仅年轻貌美、风度翩翩,还知书达理、娴淑优雅,气质远超一般女子。卞嘉常去柯府给金莲看病,暗中却窥伺琥珀的动静。当然,想从柯元良手中抢走琥珀绝非易事,柯元良视她如掌上明珠,比任何古董都珍贵,所以卞嘉只能耐心等待时机。他让夏光严密监视柯府内外,如果夏光能帮他把琥珀弄到手,就许诺高额报酬。

“夏光从董梅口中得知,龙船赛后董梅要和琥珀在翡翠墅会面交易一颗御珠——当然董梅没说御珠交易是他们精心策划的骗局。夏光觉得机会来了,赶紧报告卞嘉,一心想拿到那笔高额报酬。他草草画了一张董府翡翠墅的地图——他之前跟董梅去过几次,对地形很熟悉。他对卞嘉说,只要设法支开董梅,他就可以冒充董梅去翡翠墅见琥珀,把她反锁在亭阁里,然后卞嘉拿着地图去亭阁处理他的‘关进鸡舍的小鸡’——一旦事发,大家都会以为是无赖干的,不会怀疑到他们头上。

“卞嘉喜出望外,他盘算着不仅要得到琥珀,还要抢走那十根金锭——这笔钱正好能解决他的财务困境。不管他信不信御珠的事,他都清楚董梅打算那晚和琥珀一起远走高飞,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卞嘉在白玉桥酒店招待桨手时,偷偷在董梅的酒食里下毒,除掉董梅一举两得:一来摆脱了这个知道他底细的证人,二来故意让自己的船输掉,赢取巨额赌注。

“当晚,琥珀在亭阁里发现来的不是董梅,知道坏事了,但夏光不让她出去,想把她绑在竹榻上再锁门。琥珀奋力反抗,拔出尖刀刺伤了夏光的胳膊,夏光一怒之下杀了琥珀——其实他不是故意的,只是琥珀反抗太激烈,他情急之下失手了。就在这时我突然出现,逼得夏光来不及找御珠,只拿了琥珀身上的金锭就匆匆逃离翡翠墅。

“夏光回城后详细汇报了经过,虽然没锁住琥珀,但抢到了黄金,他仍向卞嘉索要报酬。但他不知道卞嘉比他更狡猾残忍,卞嘉早已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夏光灭口。卞嘉假意答应他的要求,知道夏光贪心,就诱骗他去搜寻御珠,夏光当然答应了。于是两人第二天一早又去了翡翠墅——同样,卞嘉趁夏光不备杀了他。来,洪亮,再给我倒杯茶,嗓子都干了。”

洪亮问:“卞嘉杀了夏光后,为什么不马上逃走,还要留在翡翠墅和郭明见面?”

狄公说:“卞嘉狡猾多计,我猜他肯定先躲在翡翠墅外的林子里,让郭明先进花园看到亭阁里外的凌乱景象,他再出来见面。但他从林子里出来时,看到你我也在亭阁外,虽然心里怀疑,但也更放心了——因为你我和郭明三人都成了他的证人,证明他比我们后到翡翠墅。剩下的部分和柯元良的推测一样:中午他在衙门看审时提前退堂,在街上遇到紫兰小姐、牡丹和三个无赖,就抢先赶到老君庙后的孟老太家勒死了她。简而言之,虽然琥珀死了,但他摆脱了董梅、夏光和孟老太的牵连,仍能高枕无忧。更重要的是,那十根金锭解决了他的财务危机,龙船赛的黑交易又让他赢了一大笔赌金。”

这时远处传来隐隐雷声,书斋里似乎凉快了些。

洪参军沉吟了半天,说:“老爷,第二个设想很有道理。依我看,卞嘉杀人的可能性最大,不仅您刚才分析得头头是道,我还能补充两点:第一,卞嘉故意诊断董梅是心病猝死,想蒙蔽您脱罪;第二,他谎称龙船赛后亲眼见到夏光回城。”

狄公频频点头:“嗯,这两点很关键。但我们仍不能贸然断定卞嘉就是真凶,假设和推断终究不能作为定罪依据。再说,董梅的症状有七分像心病猝死,昨夜卞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可能把另一个脸上有疤的人错认成夏光。”

“那么,老爷,到底是谁修葺了那个破旧的亭阁呢?”

“多半是董梅修的。那里原是他家旧宅,他虽然在城里租了房子,还是常去翡翠墅住宿,很可能还在那里和琥珀幽会。但他修葺亭阁不是为了存放古董,我之前错误地这样假设过。带铁栅栏的窗户、加固的门窗、胳膊粗的铁锁,这些都不是防外人闯入的,而是防止被关在亭阁里的人逃出去!对于那些不正当的勾当来说,这个亭阁远比老君庙后的孟老太家更合适,就像夏光告诉紫兰小姐的,没人会听见‘小鸡的咯咯叫声’。”

洪参军不停点头,慢慢捻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忽然皱眉问:“老爷,刚才说有三个最大嫌疑人,不用问,剩下的肯定是郭明了。我是想说……”

突然,书斋外传来急促的皮靴声,洪亮赶紧打住话头。衙官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禀告:“启禀老爷,卞大夫……他……他在孔庙前街被歹徒袭击,差点丧命!”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十五章

狄公大吃一惊,和洪亮交换了一个眼神,急忙问道:“是谁袭击了卞嘉?”

“回禀老爷,那歹徒逃走了,卞大夫还躺在街上。”

“你仔细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时卞大夫在街上走,说要去市桥那头看病,刚经过孔庙墙下,一个暴徒突然冲上前猛击他,把他拖倒正要加害,杨掌柜听到声音赶来,那人见势不妙,扔下卞大夫拔腿就跑。杨掌柜紧紧追赶,那暴徒过了市桥,钻进迷宫般的曲折小巷就不见了。幸好卞大夫伤势不重,还有知觉,杨掌柜让孔庙的一个杂役赶紧来衙门报信。”

衙官深深吐了口气,又说:“偏偏这卞大夫还不肯起来,非要等衙门的仵作诊断骨头没断才肯起来。”

狄公起身命令衙官:“你快去通知仵作随后赶来,再叫番役抬一副担架来。洪亮,我们立刻去孔庙前街。”

街上阳光灼热,热气蒸腾。孔庙前已经围了一群人看热闹。衙官推开众人,让狄公上前。

卞嘉躺在孔庙涂红胶泥的墙根下,轻轻呻吟,杨康年站在一旁。卞嘉的小弁帽掉在地上,头发也散了,长长的灰胡子粘在汗湿的脸上。他左耳上方有一大块瘀肿,左半边脸伤得很重,长袍从肩头一直撕到腰间,沾满了尘土。

仵作赶到,连忙弯腰检查。卞嘉满脸委屈,痛苦地呻吟着,轻声说:“快!先看看我的胸肋、右腿右臂骨头断了没有,哎哟哎哟——”

狄公弯腰问道:“卞大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狄老爷,我正要去市桥那边的一大户人家看病,这附近正好没什么行人……哎哟……”

仵作正在敲击他的胸肋。

杨掌柜忍不住愤愤地插嘴:“那暴徒从背后袭击了他——”

卞嘉声音微弱地说:“我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正要回头看,那人就一拳打在我右边太阳穴上。我一阵晕眩,眼冒金星,猛地撞在庙墙上,跌倒在地。朦胧中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要掐我的脖子,我高声呼喊救命,他迅速扯开我的袍子……突然见有人赶来,扔下我就朝市桥那边急忙逃走了。原来是杨掌柜及时赶来,救了我的命。”

杨康年说:“那暴徒身材高大,上下穿着深褐色衣裤。”

狄公问:“你看清他的脸了吗?”

“只匆匆看了一眼,不太清楚,像是圆盘大脸,两颊有浓密的短胡子。——卞大夫,你说是不是这样的模样?”

卞嘉点了点头。

狄公问卞嘉:“你身上带了很多钱吗?”

卞嘉摇了摇头。

“带没带什么重要的书券契据?”

“只有几张药方,一张收据。”

仵作站起来轻松地笑道:“卞大夫别担心,胸肋有点伤,但没断一根肋骨,右肘有点扭伤,右膝也有擦伤,都不严重。回衙再给你仔细检查。”

狄公命令番役把卞嘉抬上担架,回头吩咐衙官:“你派四名番役去市桥那头的半月街仔细搜索,见到像杨掌柜描述的可疑人物,立即抓获押来衙门。”

狄公又转脸问孔庙里的杂役:“你看见或听见什么了?这里门口出事时你在做什么?有没有见人早在这孔庙墙外徘徊张望?”

“我……回老爷,我……当时正在打盹,是对面铺子的杨掌柜把我唤醒的,他让我来衙门报信。”

杨康年连忙说:“午睡前去楼下店堂盘账,我的小伙计挑出一批价值昂贵的珍珠、翡翠,正准备送去候府售卖,让我过目。我复核完正要锁进橱柜,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大呼救命,立刻赶出店铺,看见那个暴徒已经撕破卞大夫的长袍,好像要抢什么,见我赶来就扔下卞大夫仓皇逃走。我想去追,他早已没了踪影。其实我哪里真能追上强人,只是吓吓他罢了,他要是动手,我说不定早回头逃命了。人毕竟上了年纪,哪有什么勇气。”说着露出一丝阴郁的苦笑。

狄公说:“幸好杨掌柜及时相救,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也许真是救了卞大夫一命。杨掌柜,你跟我去衙门写个证词,等抓到真凶,一定会追出原委,说不定和那几起杀人案都有关联。”

回衙门的路上,狄公小声对洪亮说:“时间选得真好,正午刚过,周围很少有人。市桥那头的半月街街巷杂乱如迷宫,最方便逃窜躲藏。只是不知道这暴徒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要谋害卞大夫?”

“难道是受那个恶魔委派?但卞嘉不也是嫌疑人吗?”洪参军说。

狄公没有回答,沉吟了半晌,回头示意衙官上前,命令道:“你现在备一匹马,飞速去水西门外,登上郭明的那只帆船,看他在不在船上。如果在,就说我有请,请他来衙门一趟。如果不在,你就耐心等着。快去,一路不许耽搁。”

衙官领命牵过一匹快马,辞别狄公,飞身上马先一步去了。

仵作、杨康年及担架跟在狄公、洪亮之后返回衙门。

狄公又对洪亮说:“你立刻去柯府,查明柯元良是否在午睡。”

洪亮答应,自己去备马不提。

回到衙门,杨康年去值房拿笔纸填写证词,仵作搀扶卞嘉下了担架,转到后厅敷药。

狄公回到内衙书斋,自己斟了一盅茶,一饮而尽,半躺在太师椅上苦苦思索。

眼下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让狄公心中萌生出一种朦胧的直觉,他发现有一种新的解释,可以贯穿整个案情,解开所有疑团。

他的细纹葛袍已经被汗水浸透,粘在背脊和肩膀上,但他全然不觉,正凝神思考着。

突然,他猛拍书案,自语道:“好一个锦囊妙计!既能证实我的推断,又能验证我的直觉——下一步棋就要……”

仵作走进书斋,满面笑容地说:“老爷,卞大夫好多了。我在他胸肋上涂了止痛油膏,又给他扭伤的右肘系了绷带。现在他已经能走动了,过几天就能痊愈。老爷,卞大夫问现在能不能回家好好休息调养?”

狄公说:“让他别急着回家,在衙门里最安全,等痊愈了再走也不迟。而且,我还有话要问他。”

仵作点点头,鞠躬退下。

没清闲一盅茶的功夫,洪参军急匆匆地进来了。狄公示意他坐下,焦急地问道:“柯元良——他不在家午睡吗?”

“果然不在!老爷。柯府的管家告诉我,柯先生嫌家里太热睡不着,加上心情不好,自己去城隍庙烧香了。——老爷知道吗?琥珀夫人的棺椁已经入殓,暂时停放在那里,还没选好日子下葬。我去的时候,柯先生刚烧完香回府,满头大汗。我告诉他老爷随时会召他去衙门问话,让他在家等着,他欣然答应了。噢,老爷,卞嘉被人袭击,差点丧命,这事该怎么解释呢?”

狄公慢慢回答:“如果那暴徒是想劫持他,这不足以推翻我对卞嘉的怀疑,事情虽然有些蹊跷,但卞嘉仍可能是杀人元凶。如果这是一次谋杀性的袭击,即暴徒想杀卞嘉,那么卞嘉就是完全无辜的,他自己还糊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必然知道这三起杀人案的某些内情,而这是恶魔最忌讳的,所以恶魔想杀他灭口。如果真是这样,嫌疑就更接近柯元良了。他假装悲伤去城隍庙为琥珀烧香祈祷,一来装样子遮人耳目,二来找借口偷偷出去,重金雇了一个亡命之徒去袭击卞嘉。卞嘉伤势不重,现在已经能走动了。我让他在衙门里好好调养,如果现在放他回去,说不定会有第二次可怕的袭击。你已经吩咐柯元良在家等候衙门传讯,我很高兴。——对了,刚才我只说了两个嫌疑人,洪亮,第三个嫌疑人就是郭明。”

“果然是这样。”洪亮激动地叫道,“老爷为什么怀疑到他头上?当然,他的形貌很像刚才杨掌柜描述的那个袭击卞大夫的暴徒,但老爷在这之前就已经把他列入三个嫌疑人之一了。”

狄公微微一笑,说道:“郭明是个非常关键的嫌疑人,当我弄明白那枚麻将牌丢失的原因时,立刻就怀疑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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