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西市有户卖胡饼的老张,在门上贴了张纸,写着'本店收票必验墨鉴,假票一概不接'!\"
赵弘的算盘珠子\"啪\"地掉了一颗。
他弯腰去捡,余光瞥见小吏手里的纸角——是朱笔写的\"验信告示\",字迹歪歪扭扭,倒比官文还精神。
\"还有呢?\"他直起身子,声音发哑。
\"隔壁卖毡毯的王娘子,跟着也贴了。\"小吏喘着气,\"说是听了火政塾的讲,才知道假票能验出来......\"
赵弘没说话,只是盯着窗外。
敦煌的风卷着残雪掠过屋檐,他听见远远的市声里,有人在喊:\"哎,你家的票子验过没?\"归民算统领处的油灯结了灯花,赵弘的算盘珠子在案上滚出半道弧,最后停在\"二\"的位置——那是名单上金城豪族旧账房的数目。
他捏着名单的手微微发颤,纸角被指节压出褶皱,墨迹在昏黄灯光下泛着青灰。
\"统领?\"小吏缩着脖子站在门口,哈出的白气在门框上凝成霜,\"要...要把这俩老账房的名字报给火政塾么?\"
赵弘没答话,食指缓缓划过名单上\"张守义陈有年\"两个名字。
张守义他认得,去年秋粮案里替豪族改了七本账册;陈有年更绝,用粟米灰混在墨里写虚账,查账时一沾潮气就化得干干净净。
此刻这两个名字旁,歪歪扭扭画着\"胡饼毡毯\"的小图——是学徒们按商户行当做的标记。
\"报什么。\"他突然笑了,笑声震得算盘珠子\"哗啦啦\"响,\"把他们的店面位置标在敦煌舆图上,再派三个学徒,每日辰时、申时各记一次客流。\"他从袖中摸出块枣泥糕,掰成两半递过去,\"去西市买碗热羊汤,跟老张头说,他贴的告示字儿歪,倒比官文实在。\"
小吏接过糕,鼻尖发红地跑了。
赵弘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新野,他跟着刘备搬粮,百姓排着队领米,有个老妇攥着半张破票子哭:\"这是我儿子当兵的饷票,咋就兑不着粮?\"那时他只会蹲在地上替她擦眼泪,现在他能让人把验票的法子刻进木牌,挂在每个粮铺门口。
\"统领!火政塾苏先生让人来传话,伪模教具做好了!\"
话音未落,赵弘已掀开门帘冲了出去。
敦煌的夜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他却觉得浑身发烫——苏稚的伪模教具,他等了整整七日。
火政塾的讲舍里,苏稚正用铜镊子夹着半枚红票。
她今日没戴银簪,长发用麻绳随意束着,发梢沾着木屑——定是在刻模时太专注。
案上摆着两套母模,一套朱漆发亮,边缘刻着细密的云纹;另一套颜色发乌,羊头角尖缺了米粒大的一块。
\"看这里。\"她举起伪模,对着烛火,\"真模用的是敦煌南山的青檀木,木纹顺,下刀稳。\"她取过真模压在新纸,红印如血,边缘整齐得像裁过的锦缎,\"伪模是杂木拼的,柳木软,槐木硬,压印时受力不均——\"她示意学徒用伪模再压一次,纸面上的红印果然在羊角处裂开细缝,\"就这儿,裂纹里能渗墨鉴液,蓝痕自己就爬出来了。\"
台下传来抽气声。
周稚站在角落,手里攥着块炭笔,正在往沙盘上记要点。
有个穿补丁袄的妇人挤到台前,举起半张票子:\"女先生,我这票是上个月收的,能验么?\"
苏稚接过票,浸进墨鉴液。
水面泛起极淡的蓝,像春冰初融时的湖水。
妇人突然捂住嘴,眼泪砸在陶瓮沿:\"我男人说这票是跟粮官买的,便宜三成......\"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星子,\"女先生,我明日就去登记,把票子交公。\"
讲舍外的梆子敲过三更,苏稚开始收教具。
她的手在收伪模时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那道裂纹——这裂纹不是刻出来的,是她用凿子一点点崩的。
郑元礼当年在母模里藏紫草汁时,大概没想到,这抹蓝痕最后会变成照妖镜。
\"苏先生!\"守夜的赵九儿从后院跑来,发辫散了一半,袖口沾着草屑,\"讲舍西边窗纸破了,我去堵,看见个人影往教具箱那边挪!\"
苏稚的手猛地收紧,伪模在掌心硌出红印。
她抓起案上的铜尺,跟着赵九儿冲进后院。
月光被云遮住大半,教具箱盖虚掩着,箱里的伪模东倒西歪,最上面的真模不翼而飞。
\"在那儿!\"赵九儿指着廊下的黑影。
那人穿着皂色短打,怀里鼓鼓囊囊,正往墙上爬。
苏稚抄起铜尺掷过去,\"当\"的一声打在他手腕上,黑影吃痛坠地,怀里的真模\"啪\"地摔在雪地里。
赵九儿扑上去,手指扣住那人后领。
月光重新漫过来时,她看清了对方的脸——是陆明简的弟子柳文琮,学宫的记室,上个月还替她改了归民算的算术课本。
\"柳先生?\"她松开手,后退半步,\"您...您偷教具做什么?\"
柳文琮跪在雪地里,肩头剧烈起伏。
他腰间的玉牌在雪地上撞出清脆的响——那是学宫的记室牌,上个月陆明简重新挂起学宫牌子时,亲手替他戴上的。\"我娘病了,\"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破了的胡琴,\"上个月粮官送了五石粮,说是薪俸...可那粮里掺了假票,我娘吃了吐,吐了吃......\"他抓起地上的真模,指腹蹭着羊头纹路,\"我怕火政塾查票查到我家,怕我娘被当成同谋......\"
赵九儿蹲下来,伸手替他擦脸上的雪。
她的手背上有道旧疤,是小时候父亲为争真票被粮官用秤砣砸的。\"柳先生,\"她轻声说,\"先生说过,查的是票,不是人。
您把假票交出来,火政塾登记造册,往后从头算起——就像这教具,裂了能补,歪了能正。\"
柳文琮抬起头,眼泪混着雪水淌进衣领。
他背后的讲舍里,苏稚正弯腰捡真模,铜尺在她指间转了个圈,敲在模子边缘,发出清越的响。
城外山道上,一匹黑马突然从雪雾里窜出来。
骑手裹着黑斗篷,腰间的信囊在马背上颠得直晃。
他在山神庙前勒住马,借香案上的残烛看了看信囊封口——那枚断角羊火漆印在火光里泛着幽蓝,像只警惕的眼睛。
\"驾!\"他猛抽一鞭,马蹄踏碎积雪,向金城方向疾驰而去。
山风卷着马蹄声掠过山梁,惊起几宿寒鸦,扑棱棱飞向更暗的夜空。
此时的敦煌城,火政塾的讲舍里还亮着灯。
陈子元站在廊下,望着柳文琮跟着赵九儿往登记处走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
他袖中还揣着赵弘送来的商户名单,指尖轻轻摩挲着\"张守义陈有年\"的名字——人心之变,从来不是刀枪能刻的,是信约像春草,从石缝里一点点拱出来的。
更鼓敲过五更,他转身回屋,案头的沙漏刚漏完最后一粒沙。
窗外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案角的舆图上——金城的位置被红笔圈着,圈角还标了\"断角羊\"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