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举着块金锭站在火盆前,身后跟着七八个戍卒。\"昨夜有人送了这劳什子!\"他吼着将金锭扔进火里,火星子溅到他甲胄上,\"还说'郑监守旧日里受过崔家恩惠'!\"他弯腰捡起脚边的纸页,正是《悬账监守十禁》,\"可咱守的是推选石上的印,是百姓刻在石头上的账!\"
围观的百姓哄然叫好,有个小娃娃举着账语册喊:\"叔叔说得对!
我奶奶说,守仓的官儿要是收了钱,石上的账就脏了!\"
郑玿站在仓楼上望着这一幕,怀里的清册被攥得发皱。
他翻到\"霉变粟种\"那页,忽然听见山脚下传来驼铃声——是商队到了,打头的驼峰上坐着周稚,怀里抱着个粗布口袋。
\"郑监守!\"周稚仰着头喊,风掀起她的棉袍下摆,\"我在火政塾翻到本旧农书,说霉变的粟种要是及时翻晒......\"她的话被风卷走了半截,可郑玿看见她从口袋里掏出把粟米,在阳光下筛了筛——有些颗粒泛着灰,有些却金黄金黄的。
他摸了摸怀里的监守印,转身往仓房走。
今日要把霉变粟种的记录再对一遍,明日去断角羊镇,得跟百姓商量商量......他脚步顿了顿,望着周稚手里的粟米在风里打着转,突然想起老伙夫说的话:\"粮要晒,信也要晒,见了日头才扎实。\"
仓房里飘着新翻晒的粟香,周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郑监守,我想明日在仓前讲《信为何要晒》......\"
郑玿回头时,看见她正把那把粟米分成两堆,一堆摊在窗台上,一堆收进瓦罐。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粟米上,泛灰的那堆里,有几粒正悄悄裂开,露出里面新鲜的白。
北岭仓前的老槐树下,周稚的靛青棉袍被风卷起一角,露出内里缀着的火政塾暗纹。
她将瓦罐里的粟米倒在粗布上,指尖拨弄着两粒——一粒金亮如蜜,一粒灰褐霉斑:\"这是前日从仓底掏的。\"
围观的百姓踮着脚,断角羊镇的张大娘挤到最前,眯眼瞅着:\"小娘子,这霉的还能救不?\"
\"能。\"周稚捞起灰粟,在掌心搓了搓,霉粉簌簌落进雪堆,\"去年秋粮入仓时,有户人家的粟晒了七日,颗粒都支棱着;有户只晒三日,潮气闷在壳里......\"她突然提高声音,指节叩在老槐树干上,\"就像这树,根扎得浅的,风一刮就倒;根扎得深的,雪压弯了腰,开春还能抽新芽。\"
人群里传来抽鼻子的声音。
演武场的戍卒们挤进来,络腮胡老兵捧着《账政十诫》抄本,冻红的手指点着:\"昨日念到'霉变不报者同罪',我夜里翻来覆去想——咱守的不是粮,是百姓的指望。\"
周稚的眼睛亮了,她从怀里掏出块油布,展开是半本发黑的农书:\"这是火政塾在旧书堆里翻到的,写着'粟晒三法:晨摊薄,午翻匀,暮收半'。\"她抓起灰粟撒向雪地,\"今日就试!
晒足三日,若能筛出七成好粮,往后每仓都立晒粮场;若晒坏了......\"她扯下木簪,发辫垂落肩头,\"我就剃了这头发,在仓前跪三日。\"
\"使不得!\"张大娘忙去扶她胳膊,\"我家那口破瓦缸,存粮总爱捂出白毛,原是没晒透的缘故。\"有个戴斗笠的老农挤上来,从怀里摸出块碎陶片:\"我记着二十年前,郡里来个好官,教我们在房檐下搭竹架晒粮......\"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后来那官被污了贪粮,竹架也被拆了。\"
郑玿不知何时站到了老槐树下。
他解下羊皮大氅搭在旁边石墩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褐——这是前日断角羊镇的妇人连夜赶制的\"监守服\",领口绣着株小苗,说是\"粮苗要晒,官心也要晒\"。
\"今日起,北岭仓前的空地就是晒粮场。\"他弯腰抓起把雪,在掌心团成球,\"三百石新粮,就铺在这雪地上。\"他望向络腮胡老兵,\"你带十个人,每两个时辰翻一次;周娘子带火政塾的,记好温度时辰;张大娘......\"他转向老妇人,\"您带百姓来监工,觉得晒得不够就喊停。\"
人群炸开了。
有汉子跑回镇里扛来竹耙,小娃娃举着树枝当翻粮棍,连巡仓的戍卒都解了甲胄,露出精壮的脊背。
郑玿望着雪地上渐渐铺开的金浪,忽然看见昨日被揉碎的名录残页——不知谁用糨糊粘好了,贴在老槐树干上,\"郑玿 试职监守\"的字迹在雪光里泛着暖黄。
第三日辰时三刻,晒粮场上起了薄雾。
郑玿蹲在雪堆旁,竹耙挑起的粟米簌簌落下,金亮的占了大半。
张大娘捏着粒粟咬开,白生生的米心渗着甜:\"能吃!
能下种!\"她突然蹲在雪地里哭起来,肩头抖得像筛糠,\"当年断角羊镇闹春旱,我们求着要晒粮,里正说'晒坏了算谁的',把晒场锁得铁紧......\"她抬起满是皱纹的脸,\"如今他们倒为信晒粮,这世道......\"
消息像长了翅膀。
李息的情报鸽扑棱着落在金城案头时,陈子元正对着地图划红圈——西进的路线要过十三道险关,他原计划用三个月铺账政,此刻却盯着鸽腿上的纸条发怔:\"民立账石刻二十镇,晒粮场开七处,百姓自推监守十九人。\"
\"先生。\"黄琬捧着茶盏进来,茶烟模糊了他鬓角的白发,\"北地来报,崔家前日往河西送了三车金器,都被戍卒当街熔了。\"
陈子元放下茶盏,指节叩在\"玉门关\"三个字上:\"信已不在文书。\"他抬头时眼里有光,\"在百姓手心。\"
案头的《西进账政接管预案》被风掀开,露出第一页:\"凡设悬账处,必立推选石;凡立推选石,必由百姓选监守。\"他提笔在\"选监守\"旁加了行小字:\"监守非官,乃百姓眼。\"
\"传周稚。\"他将预案递给黄琬,\"火政塾的学徒分三批西进,每镇留一个,教百姓识账、刻石、晒粮。\"又翻到最后一页,\"郑玿带旧部跟队,他那些戍卒念过《账政十诫》,知道'守仓先守心'。\"
数日后,陈子元的马队踏雪西行。
北岭仓前的老槐树下,郑玿带着二十几个戍卒列队,每人肩头都扛着袋新晒干的粟米——袋角绣着无角羊纹,是断角羊镇的妇人连夜绣的,说\"羊没角,心不扎人\"。
\"末将郑玿,愿为西进扛粮。\"他声音不大,却撞得雪粒子簌簌落。
陈子元翻身下马,伸手接过最前面那袋。
粟米的清香混着雪气钻进鼻腔,他摸了摸袋角的羊纹,想起前日李息呈的《西陲信录》——首页画着块推选石,石上\"郑玿\"二字被百姓刻得极深,旁边注着:\"民选监守,信自石出。\"
\"走。\"他将粮袋往肩上一压,分量比想象中沉,却沉得踏实。
郑玿没说话,默默跟上,皮靴踩在雪地上,与他的脚印叠成一行。
风卷着雪粒子往西边刮,沿途的村口渐渐露出青石板的轮廓——有的立在老井旁,有的嵌在碾盘边,石上的刻痕还新着,被雪一映,像撒了把星星。
\"先生,前面是柳树镇。\"亲兵策马过来,\"百姓说,他们的推选石刻好了。\"
陈子元抬头,雪幕中果然有块青石板立着,最上面刻着\"民选监守\"四个大字,下面密密麻麻的名字里,\"郑玿\"二字排在第三行,被刻得方方正正。
他又紧了紧肩上的粮袋,雪粒子扑在脸上生疼,心里却热得发烫——这一路西行,不知要经过多少块推选石,每块石头里,都藏着百姓捧出来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