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息刚送来的密报还摊在案上,墨迹未干的“豪族私仓运粮车减三成”几个字,在烛火下泛着暗褐的光。
“先生。”郑玿掀帘的动作带起一阵风,皮裘下摆结的冰碴子噼啪落在地上。
他肩上的粮袋还带着外头的寒气,“北岭巡检队已整备完毕,明日寅时可——”
“暂缓。”陈子元指节叩了叩案上的密报,“豪族根基动摇,最怕的就是困兽反噬。”他抽出腰间算筹,在案上摆出三镇粮道图,“你带二十个旧部,挑二十袋晒干的粟米,明日辰时进玉门关。”
郑玿的手在粮袋绳结上顿住:“晒粮?这季节......”
“晒的不是粮。”陈子元将算筹重重按进沙里,“是要当众讲明白——粮可假,信不可晒;人可欺,账不可埋。”他抬眼时,烛火在眼底晃了晃,“你从前是戍卒,他们信你扛过刀枪;现在你扛粮袋,他们信你分得清米粟。”
郑玿喉结动了动。
三日前断角羊镇的推选石还在眼前,刻着他名字的地方被雪水浸得发亮。
他突然明白,先生让他扛的从来不是粮,是块能镇住人心的秤砣。
“诺。”他弯腰提起粮袋,皮靴碾过地上的冰碴子,“末将这就去挑粮。”
玉门关的风比北岭更硬。
郑玿站在晒粮席前,二十袋粟米在雪地上铺成半环,袋口大敞着,金黄的米粒被风卷起又落下。
镇民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老人踮脚去摸粮袋上的无角羊纹,有孩童蹲在地上捡被风吹散的米粒。
“各位乡邻。”郑玿的声音裹着风撞进人堆里,“从前豪族说粮霉了、虫蛀了,可霉的是粮吗?”他抓起一把粟米,米粒从指缝漏下,“霉的是他们的良心!虫蛀的是咱们的血汗!”
人群忽然静了。
老槐树后挤进来个佝偻的身影,灰布衫洗得发白,手里捧着半块朽木牌。
“军爷。”老人的手直抖,木牌上的刻痕被磨得模糊,“我是建安七年被抓去修私仓的,这是苦役签......”他翻转木牌,背面歪歪扭扭刻着“不得晒粮”四个字,“东家说,晒粮就是晒他们的丑,要抽五十鞭......”
郑玿的呼吸突然重了。
他接过木牌时,指腹触到刻痕里的木屑,像触到了当年被皮鞭抽裂的血肉。
他想起三天前柳树镇的老妇捧着粮票掉眼泪,想起柳泉镇百姓举着算筹冲进豪族宅院的模样——原来那些被埋在灶膛下的密账,那些被锁在陶罐里的谎言,压着的从来不是粮,是活人。
“拿锤子来。”他声音发哑。
镇口的铁匠递来铁锤时,郑玿看见他眼里闪着水光。
木牌钉上晒粮席旁的老槐树时,钉子撞在树干上的声响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今日,”他仰头望着木牌,雪花落进他睁得老大的眼睛里,“我们晒的不是粮,是命——被豪族踩在泥里的命,被他们当草芥的命!”
人群突然炸开了。
有汉子冲上去摸木牌上的刻痕,有妇人扯着嗓子哭:“我家男人就是修私仓时摔死的!”有孩童拽着郑玿的皮裘下摆:“军爷,我能摸摸粮袋吗?”郑玿蹲下来,把孩子的手按在粟米上:“摸,使劲摸,这是你们的粮,该晒在太阳底下的粮。”
同一时刻,三十里外的陶窑坊飘起了青烟。
豪族管家攥着最后一叠副料纸冲进窑口,额角的汗混着灰往下淌:“烧!全烧了!”窑工们手忙脚乱往窑里添柴,火星子劈里啪啦溅在纸页上。
“慢着!”
沙哑的童声从窑后传来。
七个盲眼孩童手拉手站在雪地里,最前头的小丫头歪着头:“张叔,今晨送来的陶罐比往日多了三车。”她摸索着指向窑边的草垛,“那底下还藏着两筐没烧的。”
归民算队的火把几乎是同时亮起的。
赵弘扛着算筹袋从草垛后钻出来,腰间的算筹撞得叮当响:“豪族藏了十七年的账,今天该见天日了。”他挥挥手,算队的人冲进窑口,用空竹匣接住未烧尽的残页——十二片焦黑的纸角,在火光里泛着暗黄。
当残页被送到陈子元帐中时,烛芯“啪”地爆了个花。
他捏着拓本的手微微发颤,“蔡旭坤”三个字被拓得歪歪扭扭,却像根钉子扎进他眼底。
“周稚。”他唤人时,声音比帐外的风还冷。
周稚从案角的书堆里抬起头,发间的麻绳松了,几缕碎发沾在冻红的耳尖上:“先生?”
“此人可查?”
她翻出怀里的竹册,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墨痕:“无官籍,无田契,无乡邻佐证。”竹册边缘卷了毛边,是她连夜翻查了三镇户籍的痕迹,“倒有老卒说,建安九年金城守夜营换过三任粮官......”
陈子元的笔在“蔡旭坤”上圈了又圈,墨迹晕开一片黑。
他抽出张新纸,提笔时顿了顿:“悬账专案加一条——副料纸溯源,主理人......”他抬眼看向帐外,李息的影子正贴着牛皮帐移动,“李息。”
敦煌城的夜比玉门关更冷。
披着兜帽的身影缩在灶膛前,最后一片残页在火里蜷成黑蝶。
他盯着跳动的火苗,喉结动了动,像在念什么咒语。
突然一阵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火盆晃了晃,一片焦边残纸“呼”地飞了出去,掠过他半张脸——那是张熟悉的脸,左眉骨有道旧疤,正是建安十年春突然失踪的敦煌屯田署录事参军。
残纸飘啊飘,被北风卷着掠过北岭的山梁。
山脚下,李息正裹着皮裘蹲在雪地里,借着火折子的光查看韦家小子刚送来的陶窑出入记录。
他指尖划过“建安九年三月,陶罐三十七车”的批注,突然抬头望向北方——那里有片雪花正裹着焦纸,缓缓落向他脚边的雪堆。
原文中的“hood”翻译为“兜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