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息的羊皮靴底碾过断角羊墙的残砖时,积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五名盲眼老兵走在他左右,竹杖点地的节奏像某种暗号——这是他从幽州旧部里挑的,耳力比寻常人尖三倍。
\"停。\"最前面的老兵突然收住竹杖,浑浊的眼珠转向墙后。
李息屏住呼吸,雪雾里飘来童声,像春溪破冰般清凌:\"一诫私改账,二诫匿民粮......\"是《账政十诫》。
老兵的手指抚过墙根半埋的石碑,指节在\"推选石\"三个字上顿住:\"碑面刻了三十七个名字,最深的是'郑玿'。\"李息的喉结动了动——三个月前他还在教郑玿怎么用算筹核粮,如今这孩子的名字已经被百姓刻进了推选石。
墙后传来孩子们的嬉闹:\"阿爷说郑大人查账时,连仓底的老鼠洞都要量尺寸!\"
李息伸手接住一片落雪,雪水顺着指缝渗进皮裘。
他望着老兵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初入陈营时,陈子元说的\"治世不是替百姓做事,是让百姓自己会做事\"。
此刻墙后传来\"三诫通外赂\"的齐读声,他低声笑了,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他们早会了。\"
黑水坡的雪下得更急了,李息的斗篷结了层白霜。
韦家小子攥着铜钥的手冻得通红,指甲在铜面上掐出月牙印——这是他父亲韦仲康藏了二十年的\"隐吏信物\",可插进石门锁孔时,金属摩擦声像刮在人心上。
\"等等。\"
声音从雪雾里钻出来。
郑玿裹着件旧棉袍,怀里揣着个布包,发梢还沾着雪粒子。
他解开布包,半块锈迹斑斑的铁牌露出来,边缘的锯齿和北岭悬账监的锁芯严丝合缝:\"前日替赵弘查归民田册,在废宅梁上摸到的。\"
李息盯着铁牌,突然想起周稚说陶罐里泡出的残页,边缘也有这种锯齿压痕——原来豪族把凭证藏在陶胚里烧,又把钥匙封在旧宅梁上,自以为天衣无缝。
石门\"轰\"地开了,霉味混着土腥涌出来。
韦家小子摸出火折子,火光里只见梁上悬着个木匣,底下堆着半人高的空麻袋,麻袋口还沾着粟壳。
李息扯下条麻袋,指腹蹭过麻线:\"新麻,去年产的。\"
木匣的铜锁生了绿锈,郑玿用铁牌尖挑开,泛黄的绢帛铺展开时,韦家小子的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河西隐粮总录》五个字,和陶罐里泡出的残页笔迹分毫不差。
李息翻到末页,朱红印泥在火光里像滴凝固的血,\"司农少卿黄琬之印\"九个字端端正正。
\"不可能。\"黄琬的声音在陈子元帐里炸响,他拍着案几的手直抖,\"这印我贴身带了二十年,连洗澡都不离身!\"烛火被他的气浪掀得摇晃,映得印文在绢帛上明明灭灭。
陈子元没说话,他捏着放大镜,正对着印泥里的细砂。
李息凑过去,看见砂粒泛着暗红,像浸透了夕阳的石粉——这是西域大月氏山才有的红砂,中原印泥用的是辰州朱砂,颜色要亮三分。
\"蔡旭坤,可是左利手?\"陈子元突然抬头。
李息一怔,翻出陶罐残页的拓本。\"坤\"字最后一笔果然向左拖,像根被风刮歪的芦苇。
他点头时,后颈的寒毛竖了起来——左利手写的字,右利手模仿不来。
\"不是假印,是旧印。\"陈子元把放大镜搁在案上,声音像冰棱撞在青石上,\"十七年前,有人趁黄大人不备,拓了印模,用西域砂调了假泥,签了这批粮。\"黄琬的脸瞬间白了,手指死死攥着衣襟,仿佛要把二十年的冷汗都攥出来。
黑水坡的雪停了。
石门内的木匣空了,梁上只剩半截断绳。
石缝里飘出一缕青烟,烧纸的焦味混着雪气钻进鼻腔。
有人蹲在石缝前,火舌舔着账簿的边角,扉页\"董卓西线军资调度令\"几个字被烧得蜷曲,像团张牙舞爪的黑。
周稚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把《印泥砂相考》从书堆里抽出来。
窗外传来戍卒换岗的脚步声,她摸着书页上\"西域红砂,粒粗如粟\"的批注,突然想起陈子元方才说的:\"火政塾该添门新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