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年,春,汴梁,皇城大内。
春寒料峭,细雨绵绵,浸润着皇城朱红的宫墙与琉璃瓦,却洗不净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而压抑的病气。垂拱殿内,往日百官朝拜的盛景不再,唯有熏炉中名贵药材苦涩的烟气,与御案前那盏孤灯摇曳的昏黄光晕,交织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静谧。
御榻之上,皇帝赵桓半倚着引枕,身上裹着厚重的明黄锦被,却仍止不住地微微发抖。他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双颊不自然地泛着病态的潮红,昔日虽不算英武却也精壮的身躯,如今瘦削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的呛咳猛地袭来,他慌忙用一方素白丝帕捂住嘴,待咳声稍歇,帕心已染上刺目的暗红。
内侍慌忙上前奉上温水,却被他无力地挥开。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御案上那堆积如山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奏章。那已不再是象征权力的丰碑,而是压垮他精神的、冰冷的巨石。
“陛下… … 您该歇息了… … 龙体要紧啊…” 侍立一旁的太子赵谌,面容稚嫩却已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忧色与惶恐,声音颤抖地劝谏道。
赵桓恍若未闻,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执拗地伸向另一份奏疏,挣扎着想要拿起朱笔。然而,指尖的无力与胸腔的撕裂痛楚,让他最终颓然垂下手,发出一声沉重而痛苦的喘息。
这一年多来,他如同疯魔了一般,与陈太初那《四海论》中描绘的“虚君”图景怄气,与朝堂上一切可能分走他权柄的势力角力。他罢黜宰相,架空枢密,将相权、兵权、财权… … 一切能抓在手中的权力,都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死死攥紧!他事必躬亲,每日批阅奏章至深夜,仿佛要用这无尽的勤政,来证明自己无需与任何人“共治”,证明皇权独尊的天经地义!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精力,更低估了治理一个庞大帝国的艰辛。无尽的奏报、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各地此起彼伏的灾荒与骚动… … 如同无数细密的蛛网,将他层层缠绕,越缚越紧,吸干了他的心血,熬枯了他的精神。这具原本正值盛年的躯体,终于在超负荷的运转与内心巨大的焦虑、恐惧双重压榨下,彻底垮塌了下来。
“朕… … 不能歇…”他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朕若歇了… … 这江山… … 谁知又会生出什么乱子… … 他们… … 他们都等着看朕的笑话… …” 尤其是… … 那个远在海外的人。他仿佛能感受到,有一双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眼睛,正穿透万里波涛,注视着他此刻的狼狈。
“陛下,流求… … 还是无回音。” 殿角,一名内侍宦官跪地低声禀报,声音带着恐惧。
这已是第三道敦请秦王陈太初起复、入朝辅政的旨意了。前两道如同石沉大海,这第三道,换来的依旧是流求方面礼貌而疏离的“秦王沉疴难起,实难奉诏,伏惟陛下圣鉴”的回复。
赵桓闻言,胸口一阵剧痛,猛地又咳嗽起来,丝帕上的血迹愈发扩大。一股巨大的无力与悲愤涌上心头。他几乎将能给的台阶都给了,甚至默许了对其昔日“罪责”的淡化,为何… … 为何陈元晦就是不肯回来?!难道这大宋的万里江山,亿万生民,在他心中就真的… … 再无丝毫留恋了吗?!
他不懂,真的不懂。那种超脱于权力本身、对一种更宏大制度理念的坚持,是他这位一生困于权术斗争的皇帝,难以真正理解的。
相较于焦头烂额、病体支离的皇帝,深宫之内的太上皇赵佶,却过着另一种生活。
他的延福宫,依旧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艺术乐园。奇花异草,嶙峋怪石,曲水流觞,丝竹管弦日夜不绝。年近六旬的赵佶,一身道袍,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每日里不是提笔作画,便是与妃嫔赏玩新进贡的太湖石,或与道士谈玄论道,日子过得逍遥快活,仿佛外界的一切风雨皆与他无关。
偶尔,现任皇帝赵桓强撑病体前来问安,看到父亲那红润的面色、从容的气度,再对比自己镜中那形销骨立、愁眉不展的模样,心中便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荒谬感。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太上皇”?谁才该无忧无虑?
这一次问安时,赵佶正对着一块新得的、形态奇巧的灵璧石啧啧称奇,见儿子到来,便看似随意地笑道:“官家近来气色不佳,当多休养才是。朕近日观此石,忽想起昔日元晦在时,常能寻来些海外奇石,甚是有趣。不知… … 可否召他回京一趟,朕也想与他聊聊金石之道?”
赵桓闻言,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他死死攥紧袖中的手,指甲掐入掌心。父皇他… … 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这话看似闲谈,实则毒辣无比!既点破了他与陈太初之间尴尬的局面,又用一种近乎“艺术无关政治”的超然姿态,给了他一个看似顺理成章、实则艰难无比的台阶——若连退位太上皇想找旧臣聊聊石头都无法满足,你这皇帝做得是何等失败?又何等… … 心虚?
赵桓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父皇… … 此事… … 容儿臣… … 再斟酌…”
赵佶呵呵一笑,不再多言,转身继续赏玩他的石头,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然而,在他转过身的瞬间,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了然的精光。